劉老師,劉錫慶老師!您在哪兒?天上嗎?
人說您走了,2017年1月15日離去,可是,我不相信,不、相、信!
一切恍如昨日……
那是1974年吧,我在讀大二,全班受命去門頭溝軍莊公社進行調(diào)研,返校后,我寫了篇調(diào)查報告。沒想到,在中北樓小組會議上,您盛贊此文。那是“寧要社會主義草,不要資本主義苗”的文革時代,我被視為“白專典型”,從系團總支委員位置落地,正經(jīng)歷著被疏離的無奈。記得您的神態(tài),溫文爾雅,鏡片后面的目光智慧和善,全不在乎當時的風向。人的本性里,深埋著被社會吸收的渴望,我心底被迫掩藏的那股追求浪潮,就在此時,突然澎湃!那天,我記住了您的名字:劉錫慶;也記住了您的聲音,那個略帶沙啞而飽含激情的嗓音。
那之后,我發(fā)現(xiàn),北師大籃球場上常有您奔跑的身影。您正值中年,健壯魁梧、膚色黝黑,男生都說您三步上籃的動作很優(yōu)美。
沒想到,接下來的急轉(zhuǎn)彎,使我頓生窩火。
那年,我們七三級學生組成小分隊,到北京郊區(qū)開門辦學,我被分到順義維尼綸廠,您作為教師編入這個團隊。我按照要求,盡心盡力地寫了一篇稿子,本想再度收獲稱贊,可是笑嘻嘻的同學帶來一個壞消息:劉老師槍斃了你的稿子!那是不許讀書的年代,作業(yè)成績好壞全無關(guān)系,可是我受不了,自恃插隊時發(fā)過幾篇小文,不知天高地厚,一聽“槍斃”這個詞,就滿心怨惱!
再見到您時,已經(jīng)是1981年,我早已畢業(yè),被北師大老師找回,送進北師大分校,我選擇了寫作學科任教,再度與您相逢,準確地說,是做了您和齊大衛(wèi)老師的學生。你們講課,我每課必聽,我們的話題多起來。您說,咱們不是典型師生關(guān)系,不是課堂里的師與生。我說,那也是師生!咱們聊起來,方知您與我母同籍,您生于河南滑縣牛屯,您家族的一位長者正是我母老師!呵呵,您笑道:“咱們具有師生淵源??!”您出身于教授之家,生有一股書卷貴氣,我很難相信您在北師大有過月底揭不開鍋的時日,您也很難想象我插隊時經(jīng)受過的屈辱。我們慶幸一生中的黑暗日子已經(jīng)過去,您思維敏捷,滔滔不絕。突然,您打斷我說:“唉,你不要老是您呀您的好不好?”哦,您慣于平等,不愿意我用尊稱。我試了試,總覺得用“你”失禮,于是人前背后仍舊以師相敬,以“您”相稱,您笑笑,不再為難我。
不知命運搭上哪根弦,讓眼前的路突然閃爍出一片光彩。您帶我走進中國寫作學會,那是全國高校寫作教師的學術(shù)團體,作為新兵能夠參與學會初創(chuàng)工作,有多么榮幸!學會秘書處征得會長吳伯簫同意,派我擔任會長秘書,協(xié)助處理日常會務。您是副會長,我跟隨您為中國寫作學會的繁榮奔波。忙碌是一種幸福,我承受過太多光陰飛逝的失落,承受過太多強權(quán)威壓的憤懣,現(xiàn)在,只渴望為自己喜歡的事業(yè)奉獻激情。記得學會的全國第一期高校寫作教師培訓班,在北京師范學院(今首都師范大學)舉辦,您牽頭擬定了當時最知名的作家講課名單,我與中央電大李維國老師分頭邀請。在那個初夏,我裝好父親的七八封手書,騎著自行車滿北京城奔跑,到三里屯邀請劉賓雁,到前三門邀請王蒙,到府右街邀請劉紹棠,到勁松邀請理由……那個年頭私宅極少有電話,無法預約,所幸敲開哪家宅門,主人都在。那是知識分子渴求知識的年代,是教師搶救時光的年代,是人人都為成功拼搏的年代,全民昂揚向上!一次次講座轟動,一場場座位爆滿!那時,您、李維國和我坐在禮堂后排,記得您是那么興奮,鏡片后面的目光熠熠閃亮。
我們經(jīng)歷了中國寫作學會最艱難的日子。1981年11月,會長吳伯簫自英國訪問歸來,體檢結(jié)果驚人,“晚期食道癌”!1982年7月,吳老因咯血第三次住進醫(yī)院,之后并發(fā)肺炎,昏迷,直到8月永別人世。遺體告別儀式由吳老所在單位中國文研所主持,那是8月16日上午,天空飄著小雨,周揚、陳荒煤及許多作家趕到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大廳送行。您、李維國、政法學院的高潮先生和我,代表中國寫作學會,向我們尊敬的已故會長吳伯簫作了最后告別。那之后,中國寫作學會命途多舛,您與幾位副會長、秘書長多次協(xié)商,還到我父親家征求意見,最后由我父親出面聯(lián)系臧克家,由臧老出任第二屆會長,學會工作才繼續(xù)朝前走。
我們走過悲哀,也經(jīng)歷歡樂。記得有一次到桂林開會,北京的三位代表,您、李維國和我,始終相守。李維國和我很快發(fā)現(xiàn),您識路能力不強,于是我倆算計捉弄您。第二天散會歸來,李維國昂首走在前面,路過我們下榻的賓館,仍舊往前走,緊隨李維國的您停下來,看看賓館,回頭問我:這里是不是咱們住的地方啊?我走在最后,顧自唱著臺灣校園歌曲《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此時停了唱,忍著樂答道:前面!您很虛心,放棄自己的意見,一副老實敦厚的樣子,接著往前走。李維國和我再也忍不住,一下笑彎了腰!您明白了,寬厚地笑道:“好啊,你們欺負我記性不好!”
1983年,我在北師大分校已經(jīng)立足,主持分校寫作教研室工作,進入系委會,與學生融洽得難解難分,和他們郊游,為每份作文面批,剛好又發(fā)表了中篇小說,很快被北師大老師看好。您作出決定,邀我到北師大講授寫作課。記得我第一次給中文系本科生在階梯教室授課時,您和兩位77級留校教師一直坐在后排,其中一位,就是后來與我同教一班、保持了半生友誼的桂青山。
我成為北師大寫作教研室不在編的成員。那些年,我們一起編書,出版了一本又一本寫作教材;我們一起教學,每年我和桂青山把著一個班,老桂稱這是我倆辛勤耕耘的實驗田,而當時,您就是我們這個“帝國”的掌舵人。我忘記勞累,同時經(jīng)營著本校、分校教學,兩邊奔波,忙得很投入、很快樂,廢寢忘食。
大約80年代中期吧,有一天,您告訴我,北師大系委會給本科學生發(fā)卷,對各科教師教學質(zhì)量進行民意測驗,其中票數(shù)最高的是兩位,您頓了一下,告訴我:“是你和劉××!”您笑起來:“你看,統(tǒng)計的高票數(shù)中,沒有我們啊!”您的眼睛在鏡片后閃亮。
我被派往中南海業(yè)大主講寫作,派往中央警衛(wèi)局作高自考輔導,派往勞動人民文化宮科技館作高自考輔導,一連三年如是。
您對我說,聽到了各方面學生反饋,對我的教學工作滿意,但是,您誠懇地說:不要忘記創(chuàng)作!那是你的事業(yè)!
其實,不論教學多忙,我都不曾忘記創(chuàng)作,那時,我對鐘愛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jīng)作了一份生命投入,可還是不能突破自己。我的狀態(tài),正像后來在個人論著《文學的思考》序言里寫的那樣:“文學之海如此宏大,我立于它面前,常常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愚笨。每逢我將自己的竹籃沉入海中,期冀汲上很多水以墊厚我的藝術(shù)底蘊時,心里便涌上一片慚愧。”
您把自己編著的一本本著作送給我,把自己的最新研究成果講給我,促我提高。那時,您在“寫作學”研究上已經(jīng)處于全國領(lǐng)頭位置,先后出版了《寫作基礎(chǔ)知識》《寫作通論》《諸體述要》《基礎(chǔ)寫作學》等著作,在高校教師那一輩中,您屬于最早用新方法治學的人。您激勵我:一流的人才搞創(chuàng)作,如果你有一天不思創(chuàng)作了,那你的光亮就消失啦。
在那些焦灼的日子里,師恩就是一盞燈,有光亮、有溫暖,一點點滲透進我的骨髓。
1985年,我終于掙脫苦悶,找到突破口,在采訪李立三夫人李莎后,我將電影蒙太奇、小說意識流、詩歌節(jié)奏等諸種文藝手段運用到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中,1985年10月4日的《人民日報》,以整版篇幅刊登了我這篇題為《從那片國土到這片國土》的散文化報告文學。之后,《新聞聯(lián)播》播報消息,《散文選刊》《青年文摘》……轉(zhuǎn)載,電視臺配樂播出,并入圍第四屆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
我在教學之余,傾心寫作,有創(chuàng)作,也有評論。其中占據(jù)半版的《“社會問題”報告文學面面觀》(《文藝報》1988年1月2日),引起您的關(guān)注,您指出:“‘社會問題報告文學概念,是郭冬首先提出并首倡……”多年后,我在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會上與副會長丁曉原相逢,他驚訝道:“我不知道是您第一個提出‘社會問題報告文學這個稱謂,以后要更正之前的說法。”后來,他看到原文,果然在《文藝報》一篇評論中作了更正。劉老師,您聽完我的敘述笑起來,臉上掠過喜悅,那喜悅使我深為感動。
后來,我不再到北師大任教,管自忙,直到有一天,接到您夫人田大姐的電話。田大姐說您病了,想和我商量一件事。我火燒火燎地趕往府上,您已經(jīng)不能在有風景的窗口下寫作,躺在床上,血壓高,頭暈。您說:“有一篇講稿要寫,可是我坐不起來,我口述,你幫助整理成文好不好?”我一口答應。那天,田大姐留我吃飯,我拗不過,留下,幫忙做了一個湯,是西紅柿雞蛋湯,我的做法有點特別,當場被您命名為“郭冬湯”。田大姐是個利落人,說笑間就掌握了做法,后來聽說它成了劉府保留菜譜。
跟此事相關(guān)的另一件事,就不可思議了。有一天,田大姐打電話給我,我趕了去,見到您。您說,那篇講稿發(fā)表了,要給我稿費,田大姐把一個厚厚的信封塞給我,我當然不收。過了幾天,您問:“那天的稿費放在你大衣口袋里,看到了吧?”我愣住了,您問:“沒有?”我老老實實答:“沒有?!痹賳枺骸白财??”答:“是,公共汽車。晚間,車上只有幾個人?!蹦L嘆一聲:“天意如此!”很多年過去了,我還常常聽到這聲沉重的嘆息!那是困難年代,人人工資不高,您素常為人大方,我知道信封里的錢肯定不少!
一直相遇,也一直告別。80年代中后期,您告訴我,已經(jīng)離開北師大寫作室,主持當代文學室工作了。那之后,我們都不再參與中國寫作學會事宜,您致力于散文教學與研究,帶碩士帶博士,不斷出版論著,發(fā)表論文,很快成為全國有影響的散文文論家。我們的會面少下來,可我常常從報刊上讀到您的見識。
我知道,您具有先天才情,又有后天家學,您的評論風格獨樹一幟,堪稱“劉氏”風韻。您說過,自己的審美趣味偏于古典一脈。我發(fā)現(xiàn),縱使是評論,也帶有濃郁的文學味道,您那齊整的語句,好像譜成了曲子,可誦可歌,朗朗上口,就連標點符號也暈染著思情。最值得我佩服的,是您敢于與主流觀念相左,特別是在文壇盛行撻伐之風否定一切時,您對楊朔、劉白羽等老一輩散文家的評述,高屋建瓴,指出《荔枝蜜》“夢”的結(jié)局,“使學步者競相模擬而落入窠臼,自然不是作者應負的責任”,鮮明提出了“楊朔現(xiàn)象給我們教益”的主題(《當代藝術(shù)散文精選》)!您對藝術(shù)散文概念的界定,對散文至今還只是“文類”而非“文體”的闡述,對散文“自覺”“完整”理論建設刻不容緩的呼吁(《當代藝術(shù)散文精選》),對后起之秀的贊賞獎掖,使您蜚聲國內(nèi)外學界與文壇。不管我們是否相見,我都相信,我們之間的對話從來沒有停止!
逝者如斯,時光在一個點上膠著。1997年夏,我正在北師大程正民先生門下做文學理論訪問學者,您約我來到中文系辦公室。在場的還有一位老師,我認識,寫作教研室主任李保初。李教授向我說明意圖,明白了,他面臨退休,想找到一位合適人選接替寫作室負責工作,您推薦了我。那時,我還只是副教授,正在程正民先生指導下,準備資料申報正高,因而心生猶豫。您看出我的心思,勸說道:“你到師大來,利于你的發(fā)展,師大的確強手如林,可是你晚幾年,總能夠評上教授,還是離開分校過來吧?!睘榱苏{(diào)我進師大,您和李教授做了很多工作,找系領(lǐng)導溝通,找校人事處商談調(diào)動程序……雖然后來事情卡在了一個意外環(huán)節(jié),可是,我終生感激您的知遇之恩。
花開花落,轉(zhuǎn)眼到了次年。1998年,我的正高職稱批下來了,咱們自然會來一場聚會。
不知道啥時開始,您、齊大衛(wèi)老師、桂青山和我,形成了一個“群”。咱們平時各自東西,有項目時合作,比如齊老師、桂青山與我合作撰寫電視專題片,您與我合作到新聞學院、自來水公司等單位授課;無項目時找個餐廳聚一聚。咱們幾乎每年一聚,見面時東拉西扯,海闊天空,時局新聞、家事稿件,想啥說啥。有時四個人都齊,有時少了一兩位,但陸續(xù)堅持多年,也把北師大周邊的好餐廳吃遍了。
1998年那場聚會在北師大對門的同春園,我做東,感謝兩位恩師多年指教。席間,咱們交換了各自新近出版的書,在那個物欲橫流的年代,咱們熱火朝天聊的,仍舊是科研、教學、創(chuàng)作。您也關(guān)心時政,總是對我說:你給我發(fā)的郵件,我都看,別忘了寄給我!那年代沒有微信,我轉(zhuǎn)給您的非主流媒體資料,您看得很仔細,只是打字慢,會偶爾給我回復,談談看法。那天,從我的晉升職稱,談到高校職稱評審,你們素常輕聲慢語、淡定溫和,此刻卻神情激越,滔滔評述,認為圈內(nèi)積弊日久,怪事形形色色,使身陷其中者無奈。我只是聽,不搭話。幾年后,當我成為北京市高校教師職稱評審委員時,就是從你們當年的對話中,懂得了恪守公正的意義,因而一連5年,都兢兢業(yè)業(yè)堅守職責,沒有收受過一文禮金。
我們的故事,在歲月里一級一級地延伸,越積越多。
2013年,在北太平莊一家餐廳相聚時,就只剩下了您和我。桂青山忙,是博導,正任珠海分校藝術(shù)與傳媒學院院長;而齊老師,在外地一家醫(yī)院經(jīng)歷了腎衰、心衰、心梗的生死搶救后,于2011年3月病故。我們極力回避齊老師離世這一事實,可餐桌上仍舊彌漫著清冷,好久不散。我想起一個話題,就問,“劉老師,您是否記得1974年在維尼綸廠‘槍斃過我的作文?”您微笑了,這時的您已經(jīng)發(fā)福,一笑,眼睛瞇成一條縫,您反問:“有這事?”可不,40多年前的小事,誰記得???您的嗓音依舊沙?。骸班?,那個時候嘛,我們常用‘槍斃這個詞……”您開始把話往回找:“不過,我不會輕易槍斃學生作文,你看我當時的意見是不是有道理呀?”這是商量的口吻啦,我連忙說:“當然當然,肯定有道理!”在我多年任教的過程中,已經(jīng)知道,閱讀作文水平的高下,正是一個人評論能力的高下。依我當年的水平看,頂多是個沒入門的文學青年,逢您指導,是我的榮幸哩!那天,咱們東拉西扯,慢慢咀嚼著那些漸行漸遠的時光。記得您說,有時好像聽見你唱歌。我反問,我唱歌?您說,是呀,在桂林唱的那支歌。哦,《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我想笑,可卻感到心中漫過一片傷感。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我與您最后一次相約。之后的2014年至2016年,我兩度赴西藏采訪,于2016年秋出版了一個長篇一個中篇報告文學。我本當在兩書出版后去探望您,可由于足部手術(shù),只是與您通了電話。您的略微沙啞的聲音至今還流淌在我的記憶里,您說:“別太拼了,咱們都保重!”問您的身體,您像以往一樣,告訴我,搭橋后心臟很穩(wěn)定,沒事兒。在我印象里,您并未重疴在身,我們還有的是時間相談!您的思維活躍,距離不能寫和不能走動的時候還很遠!
可是,我錯了!總以為一切來得及,其實一切正在過去!總以為擁有無盡相聚的時光,可缺少的恰恰是對您生命極限的預知!
劉老師、劉老師!此一去山高水遠,您在哪兒?我、我呀,急哭的我,應該到哪里到哪里呀,與您再度相逢?
我突然想起您早年對我說過的話:“我的心靈是孤獨的?!?/p>
那時,您把一支帶著過濾嘴的香煙掰成了兩半,緩緩地吸。我沒有問,至今也不知曉,您為什么孤獨呢?是這個世界不夠大,不能夠容納您激越澎湃的思緒?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不夠深沉,搭不上您厚重浩博的思考?
哦,劉老師!我看見的,分明是一顆不甘孤獨的高傲靈魂!
下輩子,如果在橫七縱八的街角上相遇,我敢說,我們能夠一下認出彼此。那時,您還是師,我還是生!
2017年清明于北京
責任編輯 王虹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