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琳
動筆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想要出國的念頭,竟是因為那天教工宿舍里的公廁發(fā)了大水。
房子的噩夢
那天是周六,我媽突然來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家里都沒電話,母親肯定是找了一個小空當(dāng),急呼呼地在外面敲我的窗子。我知道家里的老爸很不喜歡我媽出門,但我媽呆不住,又老是想我,幾天不跟我說說話她就覺得憋屈得慌。
我媽那天穿著新鞋,衣裳也是新做的,只是沒想到,好不容易走到了西北大學(xué)教工二樓的樓門口,卻根本進不去。還好我就住在樓口第一家,她就拼命敲打窗子。我拉開門一看,也嚇了一跳,原來是公共廁所里的臭水已經(jīng)蔓延到了我的宿舍門口。我趕緊找了幾塊磚頭墊著,扶著我媽踩著屎尿才進到屋里。
樓道里的水房老是堵,平日都是在污水池里洗衣洗菜,沒想到這一回連廁所也堵了,真是讓人難堪。沒辦法,我和母親也只能踩在門口的磚頭上做飯,因為爐子就在走廊里,還時不時地把墻上的黑灰攪拌到鍋里。那年月的年輕人,能夠住上筒子樓的宿舍那都是幸運。
第一次看見母親用那種特別憂傷的眼神看我,好像外婆去世的時候她都沒有這么難過。在我媽心里,我不光是她的驕傲,還是她的希望。她老是跟人家念叨我閨女十三歲發(fā)表小說,十五歲考進大學(xué)。這回她努力咽了好幾回唾沫,還是說出來:“你都讀完研究生當(dāng)大學(xué)老師了,怎么還住得這么可憐!”我都沒敢再告訴她這間小屋還是先生的同事主動在外面流浪,讓出來一半叫我們結(jié)婚的。
母親走后的那個晚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我是多么喜歡當(dāng)大學(xué)老師,但母親的這次到來卻讓我有了極大的幻滅感??纯瓷磉叺哪切┣拜吚蠋?,包括那些老教授,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了才好不容易熬到了一個有衛(wèi)生間的小房子,這條路竟然是如此漫長,難道真要等我老了,才能住上一個能夠在自己家里燒飯的房子?想來想去,未來的人生頓時好壓抑。
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還未來臨,渴望看世界的心蠢蠢欲動。長安城里的日子過得很慢,每天看城墻上的太陽怎么還不落下,想起從前唐皇宮里閑愁的仕女,黃昏時獨上西樓,望斷天涯路。夜里就跟先生說:“咱們離開這兒吧,我想去北京讀博士?!毕壬f:“你讀了博士也不一定有房,還是出國吧!”
出國要考試,考試要錢,申請學(xué)校也要錢。大學(xué)講師每個月的工資只有一百多元,存五塊錢都很難。先生就選了美國北部的一所偏遠大學(xué),申請費才十五美元,全美最低。然后是簽證,記得先生坐著熬夜的火車去了北京三次,終于拿到了學(xué)生簽證,離他開學(xué)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三天。趕緊讓美國的同學(xué)預(yù)付了機票,家里的錢只夠買一件西裝外套(想買褲子錢不夠),親朋好友也來不及告別,急急飛向太平洋,那是1992年的夏天。
入冬的那天,母親最后一次來城墻下的校園看我。很想帶母親去吃一頓她盼望了很久的廣東早茶,但囊中羞澀,只是給母親炒了一碗尖椒白菜。夜里母親與我睡在凹凸不平的沙發(fā)床上,感覺她有好多話,卻說:“你都三十了,去了美國別太苦,早早生個孩子??!”我心里又傷感又難過,到了而立之年,請母親吃頓飯都難,還要讓母親為我擔(dān)心。我笑著對母親說:“面包會有的,房子也會有的,一定要在自家燒飯、洗澡、上衛(wèi)生間!”母親的眼睛立馬紅了:“媽會來看你的!”
北風(fēng)呼嘯,飛機沖上藍天,我問自己:“這是飛蛾撲火嗎?”腳下模糊的是生我養(yǎng)我的黃土大地,窗外是急速變換的云彩。從此我一無所有了,每個月不再有人發(fā)工資了,三十年的歲月從此揮別,前方的路,我真的還不知道。
小城故事多
第一次坐飛機的感覺很不好受,家里的雜物被我打成了七個行李,兩個托運,其它五個背在身上,包括被子床單,還有我省吃儉用買下的那些瓶瓶罐罐。因為腳下都是大包小包,只好靠著舷窗坐著動也不敢動,一路就睜著眼睛,懵懵懂懂而惶恐不安。
終于降落在風(fēng)雪彌漫的蘇瀑城,先生來接我,后面還跟了一個膀大腰圓的老美。原來這里距南達科大州立大學(xué)城還有好幾個小時的車程,沒車的窮學(xué)生們都是請老美幫忙。先生說這里的老美個個都是活雷鋒,只要聽說有中國留學(xué)生來,都愿意幫忙出車。有的留學(xué)生行李太多,老美就甘愿日夜兼程地跑上兩趟。
小車停在一座兩層的公寓大樓前,先生急急打開房門,一股暖氣撲來,我的腳踩上毛茸茸的地毯,幸福地跳起來。先生又推開一個門,說:“你看,我們自己的衛(wèi)生間,還可以洗澡!”真是開心啊,長大之后第一次不用再跟一群人一起洗澡,泡在浴缸里以為在做夢。趕緊找出自己的真絲睡袍穿上,光著腳在地毯上旋轉(zhuǎn)。
這個叫布魯克斯的大學(xué)城給了我最初對美國的美好印象。新來者大多都會被邀請去教堂里參加學(xué)習(xí),教會的朋友互稱兄弟姐妹,不斷送來二手的鍋碗瓢盆和家用。其實大家喜歡去教堂,主要是為了學(xué)英語,但美國人特認(rèn)真,還把我們真誠地請到家里去念《圣經(jīng)》,我的開心是可以吃到手工制作的西式茶點。
在南達科他州立大學(xué),當(dāng)時有一百多位中國留學(xué)生,因為在海外,大家也不分臺灣還是香港,只要說中文就能抱團取暖。少數(shù)有車的同學(xué)常常會帶著我們?nèi)ヌK瀑城里買東方食品。為了能買到燒肉的中國醬油,跑一趟竟要花掉一天的時間。中國大陸來的留學(xué)生比臺灣、香港的留學(xué)生更節(jié)省,他們發(fā)現(xiàn)了附近的屠宰場定期處理肥肉和各種內(nèi)臟,這可比每天吃最便宜的雞腿幸福多了。我家先生每次把多余的肥肉存貨凍在公寓的窗外,比冰箱還冷。大陸留學(xué)生們老是聚在一起,有一件重要的事是“互相湊錢”,即把大家的錢先存在一個人的賬上,幫他接老婆做簽證時的經(jīng)濟擔(dān)保。等他老婆簽上了,再存給另一個需要的人。大家都是窮學(xué)生,日子過得緊巴巴,但臉上卻都灑著希望的光。
來美國的第一個職業(yè)竟然是“陪讀”,想想都不好意思。因為好奇,就在小鎮(zhèn)溜達,或去圖書館里看書。好羨慕有的陪讀妻子竟然自己開著車去城里打黑工,然后看見他們夫婦在超市里大張旗鼓地買魚蝦吃。我們的錢剛剛夠交學(xué)雜費,蔬菜類只能買土豆或蓮花白。先是學(xué)著美國人烤面包,抹了幾天果醬,胃就痛起來。兩塊錢一桶的牛奶一喝就拉肚子,一看見郵箱里送來的廣告上都是夾得紅紅綠綠的漢堡包,腸子就憤怒地蠕動。
有一天,我全力搜索了老美超市里的每一條貨道,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種跟白糖差不多包裝的小紙袋面粉。就在當(dāng)晚,迫不及待地請了幾個北方來的中國同學(xué)來家里吃陜西的扯面,面雖然扯得很短,但我“偷渡”來的生姜、大蒜、花椒、辣子面卻是絕對的正宗,那冒煙的油往上一潑,香味撲鼻,大家齊聲歡呼。晚飯后大家講學(xué)校里的新奇事,先生說他最感動美國學(xué)生的誠實和善良,老師布置作業(yè),美國學(xué)生做不出來,跑來問先生怎樣做,知道怎樣做了卻還是把錯誤的卷子交上去,因為誠實最重要。我的感慨是在美國買回家的物品一個月內(nèi)可以無條件退換,退的時候人家還說謝謝。
為了不麻煩人,為了生計也要學(xué)開車。先不說想出去打工,就是每天的面包、水、牛奶,甩開大步來回也要走上幾個鐘頭,在美國沒有車就像沒有腿。
決定先買輛1000元以內(nèi)的舊車。連“嘟嘟”都不會按的我們正在發(fā)愁,又遇到一位小鎮(zhèn)活雷鋒,他用英文說:“車不在漂亮,有力則靈,即發(fā)動機要好!”此言極是,拜托他挑一輛,他老兄竟然開來一輛七十年代的邦迪亞克!就是它了,坐上去一點油門,車身已經(jīng)竄出幾百米,驚魂喪魄之際發(fā)現(xiàn)油表已經(jīng)吃下去一格,好家伙一個油老虎!先生勸我不要心疼油錢,保命要緊,這車堅實,撞上別人不會吃虧。
買了車要學(xué),只能是夜深人靜披星戴月,我和夫君互幫互學(xué)。他站在停車場上手舉“號志燈”——手電筒,指揮我右轉(zhuǎn)或左轉(zhuǎn),還找來兩個大可樂瓶子插上桿子當(dāng)作停車線,要我鉆進去。我小腦有限,任憑他如何指手畫腳,總是把瓶子碾得粉碎。
三天后我斗膽開進警察署,申請駕照的筆試答案我已熟記于心,前面考過的留學(xué)生囑咐我別得滿分,要故意錯一題。路考的警察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坐在我身旁的車位上笑瞇瞇地對我充滿了信任。我心里暗叫:“您可千萬別為難我,否則咱倆的命都保不了!”
車子開出警察署,老頭叫我先左轉(zhuǎn)再右轉(zhuǎn)。正向前時,忽然碰到一立交橋口,要命的是那信號燈不是綠也不是紅,卻是一閃一閃的紅燈。我本能停下,心里犯急:紅燈才要停,可是這一閃一閃的紅燈手冊上說是什么來著?正在左顧右盼之際,覺得不能久留,開出去再說!待我開出100米,老頭咧開嘴笑道:“好極了,你過關(guān)了,這閃閃的紅燈正是要你先停下,再左顧右盼,然后小心開出。很不錯,可以回去了!”我心里叫了一聲“上帝”,手心里有一股細(xì)汗流下。
假期來臨,留學(xué)生們開始鳥獸散,都去外地打工了,為了掙出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拿到駕照的我也以為自己有了翅膀,想要出去闖世界。先生也開始明白即便念完物理的博士在美國也很難找到工作,眼看互聯(lián)網(wǎng)如火如荼,不如改學(xué)計算機,早日就業(yè)。只是學(xué)物理才有獎學(xué)金,要學(xué)計算機就得自己準(zhǔn)備學(xué)費。于是我決定孤身南下,看看有沒有掙錢的機會。
休斯敦不相信眼淚
一輛慢悠悠的“大灰狗”(長途巴士),沿著美國的中軸線南下,車上的我一直緊張地抱住胸前的小書包,里面有先生辛苦攢下來的一千元。每次停站,上來的都是非裔美國人,心里很有些害怕。不知道晃了多少站,終于到了得克薩斯靠海的大城休斯敦。
已是掌燈時分,忽然見到燈火里的摩天大樓,很是輝煌,不禁激動起來:“這才是真正的美國??!”多年未見的表姐好不容易才在市中心的交叉路口找到了灰狗車站,拉著我趕緊上車,說這地方危險。
踏上虎踞龍蟠的高速公路,表姐目視前方,說稍不留神就會開錯,然后就繞不回來了,叫我一定要記住這個59與45相交的岔道口,我強按住自己慌亂的情緒,拼命點頭。眼前的高速是八條線,每輛車都是風(fēng)馳電掣,這樣的路況打從娘胎里出來還是第一次看見,我坐在車上心驚肉跳,感覺休斯敦要先給我一個下馬威。我開始為自己擔(dān)心,在這么可怕的地方怎么才能活下去。
萬事開頭難。表姐說:“不論你想干啥,第一步掙錢!”一早我跑到公交站,目標(biāo)是位于西南的新中國城。第一次站在店鋪林立的百利大道上,那天太陽出奇地亮,身上的白襯衣特別白,我,一個抖抖索索的異鄉(xiāng)女子,正孤零零地靠在一根滾熱的水泥電線桿上瑟瑟發(fā)抖。
因為走了太多的路,胃里餓得發(fā)痛,拐進一家最便宜的越南面包店,店主隨口問我是哪里人,我說完“西安”就特后悔,因為她的表情告訴我“西安”兩個字怎么寫都不知道。直到太陽下墜,百利大道上也沒有一家愿意雇用我的餐館,理由是我既沒有車,又不會說粵語。
休斯敦不相信眼淚,但我需要錢,需要一份工作。眼前的這個城市不肯講我會的語言,更糟糕的是我忘了回去的路。在市中心的高樓下,需要轉(zhuǎn)乘的最后一班巴士已經(jīng)開走,天黑下來,還下起了暴雨,我不敢去就近的大樓下躲雨,空蕩蕩的市中心只剩下一些流浪漢在屋檐下指著我竊竊私語。終于找到電話亭,聽到了表姐的聲音,等她的車子過來接我,至少還要在雨中堅持一個多小時。我開始哭,反正也不用擦眼淚,那一刻地球也仿佛停止了旋轉(zhuǎn),孤獨的我就好像站在地獄之門。
1993年,美國經(jīng)濟萎靡蕭條,所有的中餐館都擠滿了中國留學(xué)生。沒辦法,我不能閑著,決定包速凍餃子,先是拿到東方超市的門口去賣,可憐的水餃未經(jīng)賣出已化作一團。還剩下一條路,去應(yīng)聘保姆。
做保姆的好是不要求有車,還管吃管住。面試我的這一家是中西聯(lián)姻,可以講中文。女主問我有沒有養(yǎng)過孩子,情急之下拿出了妹妹剛剛寄來的她女兒的照片,緊張得臉紅心跳。
照料這家人的吃飯并不容易,男主要吃西餐,女的要吃中餐,兩個孩子是中西合璧。我常常是手忙腳亂,站在餐桌后面隨時聽命,幾乎忘記了自己也要吃飯。最難的不是白天,而是晚上要陪兩歲的小女孩睡覺。因為沒有照顧孩子的經(jīng)驗,我的破綻還是很快露出來,三個星期后被解顧,但女主人慷慨地給了我在美國的第一份滿月的工資。
就在被解雇的前夕,聽說一個臺灣留學(xué)生愿意低價賣一部舊車。見面那天我的錢不太夠,他決定成交,條件是他要把車開到最后一天上飛機。
那天從機場獨自回來,我的手握著方向盤拼命發(fā)抖。因為我不敢開上高速公路,就一直在高速路底下轉(zhuǎn)啊轉(zhuǎn),越轉(zhuǎn)越糊涂,眼看天就要黑了,一咬牙一踩油門,沖上了高速,把自己卷進了鋼鐵的洪流之中。那幾乎是一場生死的較量,用命換來的成功,冰冷的汗水順流而下,澆灌的不是回家的路,而是我從此可以去餐館打工了。
餐館辛酸
令人沮喪的是,有了車輪的我竟然創(chuàng)下了三家中餐館關(guān)門大吉的打工紀(jì)錄。
先是在餐館打雜,我都一把年紀(jì),他們叫我“BusGirl”,收盤子、掃地,給客人倒水,每天50元。沒過多久,老板就看出我是可造之才,很快升級為企臺,可以直接幫客人點菜。
我的醋溜英語其它都好,但老是把“蓮花白”(cabbage)念成“垃圾”(garbage),客人一問:“春卷里包的什么?”我越緊張,越回答成“垃圾!”嚇得客人每每失色甩手離去。那些不問“春卷”的客人對我也很不高興,老遠看見紳士們抖抖衣襟吃完站起來,我怕他們忘記給小費,就拉高了嗓門大喊一聲“Thank You!”客人嚇得一屁股又坐了下去。別說老板對我直瞪眼,我恨自己怎么變得這么沒出息。
母親在電話里心疼我在餐館天天端盤子,這其實比我在大學(xué)里當(dāng)老師難太多。比如兩只手要一次端出五杯水,一次出四碗湯,稍不留神,就會杯盤跌落,燙了自己事小,打了老板的盤子,或是撒在客人身上才是大事。最要命的是扛大盤出菜,一米多直徑的盤子,上面要放滿四五盤大菜,還有四五碗飯,不僅左手要托起大盤,右手還要拎一個架子,不能有一點搖晃,穩(wěn)穩(wěn)地走到客人面前,一盤一盤端上桌。為了練這“功夫”,我半夜里把磚頭放在菜板上快步如飛,自己斗志昂揚,就是把看見的人嚇夠嗆。
說起中餐館的老板,有恩也有“威”。出錯了菜,老板要叫你賠,算錯了賬你要掏錢補上,浪費了他的一杯可樂自然也會憤憤不已。發(fā)工錢時能少給就少給,能叫你多干就不會讓你休息。我真正的痛苦是受不了餐館里的三六九等,不僅要看老板的臉色,還要照顧大廚的情緒,否則客人的菜半天才出來,如果故意做得不好吃,小費就完了。最要命的更要討好大堂帶位,她若不高興,就會把不給小費的客人老是帶給你,讓你累了一天也掙不到錢。我的神經(jīng)老是處在緊張之中,性格也發(fā)生了變化,想著辦法討好客人,每天的喜樂竟是隨著小費的高低跌漲。
曾經(jīng)遇到一個一起打工的北京小伙兒,50美元來美國,第二天就去餐館洗碗,第三天就去考駕駛執(zhí)照,一個星期后,一輛幾百元的舊車就開始伴隨他踏上了打工生涯,供自己讀完了工程學(xué)后成為美國大石油公司的技術(shù)骨干。在美國,沒有人會歧視打工的人,你今天端盤子,明天也許就是走進這家餐館吃飯的“白領(lǐng)”,每個人的命運都在變化不測之中。懷想自己,從根本聽不懂什么是“芥末醬”,到能夠應(yīng)付客人笑容滿面;從拿不了三杯水,到能夠扛著大盤健步如飛;從看老板的臉,到老板看我的臉;從老企臺欺負(fù)我是“生手”,到平等地情如姐妹,流下這么多汗水和淚水,我知道希望正在來臨。
那是一個周末的黃昏,一個拄著拐棍的孤寡老華僑忘了給我小費,卻無意間丟給我一份灑滿油膩的中文報紙,那是我在美國看見的第一份正規(guī)的中文報紙,其激動不亞于見到親爹親娘。翻過整版的招工廣告,會計、秘書、炒鍋,抓碼,換屋頂,看倉庫,沮喪之際發(fā)現(xiàn)了“文學(xué)副刊”,一字一句讀到最后,竟然看到電閃雷鳴的一句話:“提起筆就是作家!”夜半時我心潮澎湃,到處尋找紙筆,幾乎喜極而泣:親愛的方塊字喲,你終于來救我了!
白天打工,夜深人靜時趴在床上寫作。他鄉(xiāng)的見聞先寄給家鄉(xiāng)的《西安日報》,那是給思念我的母親送去海外的生活報告。媽媽一面幫我收集文章剪報,一面寫信說:“如果太苦就回來吧!”
先生終于轉(zhuǎn)來休斯敦念計算機。我的那輛低價買來的小白車,一早把先生放進學(xué)校,然后去餐館打工,直到晚上11點,我再去學(xué)校把先生接回家。車上放了兩盒餐館的剩菜,正好是先生第二天在學(xué)校里的伙食。這樣沒白沒夜的日子雖說有點辛苦,好處是先生很快就把計算機專業(yè)的課程全部念完了。
母親走了
1995年,恰逢美國經(jīng)濟復(fù)蘇,提前拿到學(xué)位的先生順利找到工作,這意味著脫貧的新生活開啟。拿到工資的第一個月,先給媽媽寄了100元的紅包。
脫貧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善伙食。跑進中國超市,毫不手軟地買豆腐、蝦仁、粉絲、榨菜、大活魚。捧起一把韭菜放在鼻子上聞得不肯撒手,嚇得店員還以為韭菜出了什么毛病?;丶议_吃紅燒豬蹄、麻辣肚絲,不亦樂乎。
有日邀了一幫朋友在家包餃子,面粉不夠,臨時差一人去買,誰知這老兄買回的面做成的餃子下進鍋里竟然變成了大包子!大家同聲斥責(zé)他買錯了面,我卻像發(fā)現(xiàn)了金子似地趕緊從垃圾桶里找回那個面袋子細(xì)細(xì)查看,這一看不要緊,正是我日思夜盼的那種能蒸成大饅頭的自發(fā)面。
母親好想來看我,但我一直在尋找那種不用酵母也能發(fā)面的面粉,媽媽一生最愛饅頭,尤其不能吃超市里賣的那種加糖的南方饅頭。自從發(fā)現(xiàn)了自發(fā)面,只要看到優(yōu)惠價,我就買回家來囤積,已經(jīng)堆到幾尺高了。另外就是為老媽研究各種辣椒,生的熟的,泡的炒的,這儼然成為我那些日子最用心、最有成就的功課。
七月高溫,給家里打電話,聽到的是小妹的聲音,卻不是平日里母親跑過來激動接聽的急喘。妹妹說母親住院了,怎么也想不出曾經(jīng)是國家運動員的母親怎么會生病呢?過了一周再打電話,還是妹妹在接,說母親還沒回家。我心里有點慌了,不祥之感涌上心頭。一個月后,妹妹的信到了,顫抖著撕開來看第一行字:媽媽已經(jīng)走了!頓時眼前一黑,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一聲晴天霹靂,震得我身心坍塌。母親是突然在夜里走的,還沒有到她57歲的生日。爸爸知道我們沒有綠卡,沖回去也見不到母親,所以讓妹妹一直瞞著,直到辦完喪事,才決定寫信給我。心口痛到麻木,也沒有眼淚,很想嚎哭,竟然哭不出。
母親走了,不僅僅是全家人的天塌地陷,更是讓我突然生無所戀。那個時候,我多么想讓母親看見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想讓她坐上自家的小汽車,住上有洗澡間的房子,去超市想買啥就買啥。在異國他鄉(xiāng),再苦我都能忍,但是母親走了,生命的源泉就枯竭了。
徹底垮下來的我每天呆坐,人生如同釜底抽薪,旅人的夢原來是如此蒼涼,長空的孤鷹從此折斷了翅膀。母親是我的情依,她竟然什么也沒看到!生命原來如此短暫,記得出國前母親還回憶她結(jié)婚的情景恍若昨天。而我的外婆走得更早,當(dāng)年只有55歲。或許,我也不會長壽?這個念頭著實嚇了我一跳。
下午在游泳池泡著,因為發(fā)呆,差點在深水區(qū)窒息。余下的生命似乎沒那么多,原本想在美國好好讀書、在學(xué)界大展拳腳的念頭完全打消。飄萍與漂泊,我可能要廢掉了。
為了出去散心,答應(yīng)了一家中文小報的邀請,做了社區(qū)的采訪記者。錢雖然不多,但有個好處是經(jīng)常免費吃館子。那夜月黑風(fēng)高,走進一家小餐廳,老板娘的臉很是親切,開口說話我就聽出是陜西老鄉(xiāng)。她立馬把我拉進了小包間:“娥給你做碗羊肉泡饃!”端起那只蘭花大碗,一股兒時的味道,從舌尖滾到胃里,再穿過腸道,一節(jié)一節(jié)撫慰著我饑渴已久的身體,所謂肝腸寸斷也可以是肝腸寸暖,一碗羊湯蕩盡了我多少酸苦與傷感。
五月端午到了,電話鈴忽然炸響,卻是陌生人,地道的老陜口音,說是要請我吃正宗的老孫家羊肉泡饃。二話沒說,開車狂奔,地點在中國城對面的一個破舊公寓。
登梯上樓,推門一股熱氣,眼鏡上立刻兩片霧。終于看清楚了,是一群陜西男人,有十多個,臉色黝黑,身上油漆斑斑,待張口說話,還以為是回到了當(dāng)年的西安解放路,間雜著火車站道北的河南口音。他們的職業(yè)主要是從事裝修,其中一個戴白帽的小伙子正在鍋臺上忙碌,大家指著他說:“這小子從前在老孫家干過,煮羊肉最地道!今天專門給大家露一手,叫你這個記者來嘗嘗!”我不知是心里熱還是身體熱,汗淋淋地坐下,招呼我的領(lǐng)頭班主聽說是剛從梯子上摔下來傷了腰背,貓著腰急急端給我一大碗,嘴里說:“這羊肉泡饃比啥都管用,吃一頓能熬一年!”
兒子與書
1996年夏天,某夜忽然夢見蓮花盛開,原來是母親的周年忌。當(dāng)日要去醫(yī)院檢查身體,忙碌的醫(yī)生竄來竄去,拿了一張紙進來,都沒看清我的臉,說了四個字:“你懷孕了!”
大學(xué)畢業(yè)時曾去五臺山問卦,老和尚掐算“命中一子”,并未在意。難道冥冥中真有天意,母親走了,一個新生命來了。我其實從來不相信母親真的離開這個世界,她只是在另一個維度空間里繼續(xù)守護我,而我能做的就是把欠母親的還給自己的孩子。
身體里有了孩子,心情平靜下來,平靜就能思考。于是,每天面對電腦,靈感源源不絕,直到肚子里的孩子自發(fā)地拳打腳踢,一部粗糙的書稿也寫成了。兒子出生那天,可能是我坐得太久,18個小時難產(chǎn),最后還是上了手術(shù)臺剖腹。凌晨四點,疲憊的醫(yī)生眼睛里布滿血絲,孩子的父親不敢接過護士手中的小包裹:“啊,這是我兒子嗎?”
雖然人人都能做父母,但是養(yǎng)孩子真的是人間最難的功課。小兒沒有母乳,只能吃奶粉,卻消化不良,夜夜啼哭。每天夜里他非要趴在我的胸口聽著心跳才能入眠,他爹則要把他扛在肩上才能吃完晚餐。為了對付這個小小“夜哭郎”,半夜里我們在高速公路上狂奔,再打開收音機里的雜音讓孩子安眠??墒腔氐郊?,孩子的哭聲再次表達身心的強烈不滿。為此鄰居還招來了警察,開門時警員看見我們的一頭汗水和一臉愁容,只好揮揮手說一聲“保重”。沒想到最后是水管里的嘩嘩水聲救了一家三口,只要聽到那高山的流水,小兒竟安靜下來,為了節(jié)約水費,我們只好錄了水聲放在他的耳畔入眠。
兒子就這樣長起來,他常常是躺在搖籃里陪我去采訪,有的時候搖籃放在會場的角落,路人不留心,就差點踢翻。我也常常帶著孩子去送報紙,休斯敦很熱,孩子被綁在座位上滿臉通紅。最難為的是拉廣告,我們這一行叫“掃街”,大街小巷一家一家去掃。更難的是收賬,尤其是那些美國人開的脫衣舞廳,老板都是凌晨才上班,孩子和他爹就一起陪我到門口,等著我在霓虹燈里穿過酒色吧臺,拿到拖欠的支票。
每天出門,登上那條通向山姆休斯敦大道的環(huán)城高速,得州大平原上特有的云朵在空中翻卷,時而如海浪綿延起伏,時而如群雄逐鹿草原。眼前這座年輕又雄心勃勃的城市,竟然有九十多種活躍的語言,住在這里的每五個人中就有一人是在外國出生。車子閃過高速兩邊一幢幢神秘的大樓,在那些透亮的玻璃窗后,隱藏著多少生命的故事。
1998年,一本藍色封面的小書終于寄來了,書名是《走天涯——我在美國的日子》。這是我的第一部域外散文集,其中的文字,雖然有些倉促,記錄的卻是想不到的“艱難時事”,漂泊絕不是荒涼。因為這本小書,里面所寫的華人奮斗故事,休斯敦市長特別頒發(fā)我“榮譽市民”和“文化親善大使”,寫作,真的有了救贖的意義。
看看蹣跚學(xué)步的小兒,再看看手里的這本紙墨飄香的小書,曾經(jīng)的那個學(xué)者夢雖然破碎了,但命運顯然將另一扇窗為我打開。尋找自由的意義原來是先失去所有,打碎后的再造才是真正移植的生命。
悲情的書店
因為想寫書,還想讀書,在美國找漢語書太不容易,突然心血來潮,合伙買下一家老書店。這樣的沖動,一是戀著那書香,也是盼著鴻儒清談的雅趣,想著有茶、有書、有人,既擋住了外面的俠盜高飛,又為自己營造了一個新鮮世界。
進入2000年,原本是世紀(jì)初,卻露出世紀(jì)末的惶恐和浮躁,科技雖然日行千里,但人的存在感越來越低。人們很少愿意停下腳步思考,疲憊地在各種時尚中追趕。每日去書店,看路上那些奔波的人,個個神情躁動,辣辣的日光下,瑩瑩的汗跡滲在一個個車窗內(nèi)油亮的臉上。旁邊有人向我按喇叭,一看是熟知的朋友,開著錚亮的奔馳車,我舉手相邀:“來書店看看?”他笑了:“這年月哪有時間看書!”
買書的人少,書店里卻總是人聲喧嘩。早上來的多是生在大陸的臺灣老僑,心里盼著“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如今身在海外,只能遠看兩岸風(fēng)云,空議孤島狼煙,說著說著有時都老淚縱橫。
早上買報的人流過后,書店里會來些打發(fā)時間的女賓,或者控訴“陳世美”,或者哀嘆自己活著只剩下錢。也有無奈的偷渡客,網(wǎng)戀上當(dāng)?shù)膯紊砼K妥吡丝腿?,整理好?nèi)務(wù),從架子上找出自己喜歡的書,再泡杯咖啡,感情這書店就我一人要讀書。
晚飯的前后,租看錄影帶的人多起來。那些生動的或不生動的臉上,都抒寫著人性斑駁的故事。有些風(fēng)塵里的女客,眼眶上還殘留著夜生活的迷暈,白日的消磨就只靠連續(xù)劇的漫長。她們對我說:“人要謀生,你用知識,我用身體,只是各自選擇的生存路不同?!眮淼哪锌停驉畚鋫b,或愛看“兒童不宜”。我的尷尬是常常會弄錯客人的身份,以為是姐弟,原來卻是夫妻,以為是嬌妻相隨,卻原來是妻子之外的“女朋友”。笑語過后,整理那一卷卷光怪陸離的錄影帶,心里想:這些編纂的故事哪有眼前的風(fēng)月來得更真切呢?
也是因為我好說話,好多客人回來退換錄影帶,每月結(jié)賬,多是虧損。平生最怕理財,這回作了回店東家,才知道“生意場”真不好玩。白天忙碌,夜里還要勞累全家人幫我錄帶子,到頭來是自己交租金,交水電費,然后是自己讀書。賠錢事小,賠進去的時間受不了。
結(jié)束了悲情的書店,終于有時間帶著小兒游走在東西海岸。那日走進哈佛大學(xué)的校園,看到那尊假的“哈佛先生”雕像,舉著小兒也去摸他那锃亮的“腳”,然后站在像前合影,舉頭目視前方,就看到新生宿舍樓最高層的一扇打開的窗子,心里祈禱:要是小兒能來這里念書就好了。
后 記
2015年8月的那天,真的送兒子赴哈佛大學(xué)讀書。提著行李上樓,往下一看,沒想到,正是我當(dāng)年默默遙望的那扇窗口。
與兒子告別,他竟然開我玩笑:“媽,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