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代目錄學視域中的筆記,體現(xiàn)了諸多新變,奠定了筆記著錄的基本格局。宋代目錄家在筆記分類上存在兩種思路:一種是以“崇文”館臣和史官為代表,主張小說與雜體史料分流,形成一個文類純粹體,這種文獻編排模式得到宋代官、私目錄家的普遍認同;另一種思路是《通志》與《玉海》為代表的少數(shù)派,開始注重筆記的文體特征,并嘗試以文章的視角區(qū)別記體與傳體,體現(xiàn)出現(xiàn)實創(chuàng)作對目錄分類的影響。這種著錄格局的形成與傳統(tǒng)目錄學中逐漸形成的部類規(guī)則以及筆記自身“博雜”“包容”的特點緊密相關(guān)。
關(guān)鍵詞:宋代目錄;筆記;著錄格局;成因
宋代是筆記發(fā)展成熟的重要時期,也是傳統(tǒng)目錄學發(fā)展的關(guān)鍵時期。雖歷代目錄中從未有過“筆記類”,但宋代目錄史部、子部各類中著錄了大量筆記作品,奠定了筆記著錄的基本格局,并體現(xiàn)了諸多新變。然而迄今為止,這種變化尚未引起學界的普遍關(guān)注,關(guān)于筆記的諸多探討中多集中于筆記本身的文體歷史淵源,以及筆記名稱之由來、分類與特點等方面。實際上,每一次目錄編纂,既體現(xiàn)出對以往編纂成果的繼承,也是根據(jù)新的情況隨時變動與調(diào)整的。透過宋代目錄對筆記著錄和歸類的諸多變化,可從中較為全面、客觀地了解宋人的筆記觀念與內(nèi)涵風貌。鑒于此,本文嘗試對宋代目錄學視域中的筆記作些探討,考察筆記的范圍,厘清筆記在各部類之間的流動情況,在此基礎(chǔ)上,分析著錄格局形成與變化的原因。
一、宋代目錄的筆記著錄格局之新變
宋代目錄學視域中的筆記,有四個新變情況:
第一,宋代目錄學家將志怪類作品從以往的“史部·雜傳類”轉(zhuǎn)隸于“子部·小說類”,從根本上改變了目錄中小說類的面目與基礎(chǔ)。通過對《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同一作品的類目變化,可直觀地反映出這種趨勢。如下表所列:
以上選取的為魏晉南北朝時的志怪作品,其在《隋志》和新、舊《唐志》中皆有著錄,因此,頗能清晰地反映唐宋目錄學“雜傳”內(nèi)涵的變化。唐代目錄學家對雜傳“虛”與“實”的認識還較為模糊,不似“正史”者皆入雜傳。宋代,目錄家逐漸放棄《隋志》中狹隘的小說觀,對志怪、傳奇的內(nèi)涵有了更為深入的認識,認為史部之中不應再有“怪力亂神”之作,遂將志怪作品從雜傳中分離出來,歸入子部“小說”。如《新唐志》著錄的《杜陽雜編》《甘澤謠》《南楚新聞》《常侍言旨》《嘉話錄》《玉泉子見聞真錄》《譚賓錄》《芝田錄》《桂苑叢談》《松窗錄》等雜史類筆記,便由《總目》的“傳記類”轉(zhuǎn)入了“小說類”。這一轉(zhuǎn)向確立了以志怪、志人小說以及各類雜史筆記為基礎(chǔ)的小說類的總體框架,促進了小說畛域的日趨清晰和明確。
此小說觀念、小說歸類在宋代私人藏書目錄出現(xiàn)之后,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晁公武在《讀書志》“小說類”序中重點論及了小說“志夢卜、紀譎怪、記談諧”的類別劃分(其中“志夢卜、紀譎怪”大致可視為志怪小說,“記談諧”大致可視為志人小說),并指出“故近時為小說者,始多及人之善惡”,認為唐宋以來小說作者注重記錄與歷史相關(guān)的人事故事或傳聞,以備史官的采擇。在此基礎(chǔ)上,晁氏將著錄的小說分為“志怪者”和“褒貶者”兩部分,其以“褒貶者”來概括著錄的作品,體現(xiàn)了將這些作品視為史書看待的認知視角,但又因為這些作品褒貶失當、記載失實,方降而為小說?!蹲x書志》由此將不少在《總目》和《新唐志》中被劃歸為“小說類”的作品清理出去,如《顏氏家訓》轉(zhuǎn)入“儒家類”,《事始》《續(xù)事始》《宋齊丘化書》等轉(zhuǎn)入“雜家類”,《茶經(jīng)》《煎茶水記》《竹譜》《平泉草木記》等轉(zhuǎn)入“農(nóng)家類”,《古今刀劍錄》《古鏡記》《錢譜》《古鼎記》轉(zhuǎn)入“類書類”??梢?,《讀書志》相較《總目》和《新唐志》在小說劃分上的進步性,主要體現(xiàn)在小說的畛域進一步的清晰化與整齊化。
然而,從其著錄的具體作品來看,晁氏將類別名稱定為“褒貶者”,顯然又有過于簡單之嫌,雖然大部分作品大都有雜記歷史的內(nèi)容,但還有不少是溢出了歷史范圍的,如《資暇》《筆談》有大量考證辨訂內(nèi)容,《牧豎閑談》“多記奇器異物”,《鑒誡錄》“多采摭唐人詩話”,而《褒善錄》《勸善錄》《古今前定錄》《吉兇影響錄》《勸善錄拾遺》等更應入志怪類。宋代出現(xiàn)大量的詩話作品,《歐公詩話》《東坡詩話》《后山詩話》《詩眼》《續(xù)詩話》《歸叟詩話》《中山詩話》等專門詩話,則附屬于“小說類”。以上種種,反映了“小說”作為一種目錄類別的包容性,以及作為一種文類的復雜性??梢?,隨著唐代以來史部著述形式發(fā)生的較大變化,宋代目錄家不得不將本已收窄的“小說”概念再次擴大,以容納雜體史料,“小說”再次成為子部之中內(nèi)涵最為龐雜者。
第二,隨著宋代“記體”與“傳體”(主要指“傳體文”)創(chuàng)作的興盛,部分目錄家開始將史部中的“雜傳”易名為“傳記”,意在將人物傳與雜體史料進行區(qū)分。如北宋《崇文總目》“傳記”取代“雜傳”,成為書目中的獨立一類。其“傳記類”原敘釋云:
古者史官,其書有法,大事書之策,小事載之簡牘。至于風俗之舊,耆老所傳,道言逸行,史不及書。則傳記之說,或有取焉。然自六經(jīng)之文,諸家異學,說或不同。況乎幽人處士,聞見各異,或詳一時之所得,或發(fā)史官之所諱,參求考質(zhì),可以備多聞焉。
此處,歐陽修即指出了傳記是記載為史官所諱的史不及書的遺聞軼事。從其著錄的傳記類作品來看,大體有兩類,一類是以人物言行事跡為核心的傳體作品,一類是諸如“雜記”“雜事”“雜錄”的雜體史料作品,后者名目繁多,體制不一。
隨后成書的《新唐書·藝文志》設(shè)有“雜傳記”一目,內(nèi)容與《崇文總目》的“傳記” 基本相同。其所謂“雜傳記”,并非要回到《隋志》“雜傳”之稱,而是認識到傳記內(nèi)容之“雜”。《崇文總目》與《新唐志》確立的傳記目錄類名,得到后人的廣泛繼承。南宋各類目錄學著作,如《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以及宋代之后的目錄著作,如《文獻通考》《宋史·藝文志》《四庫全書總目》,大多沿用“傳記”之名。其中《讀書志》“序”云:
《藝文志》以書之紀國政得失、人事美惡,其大者類為雜史,其余則屬之小說。然其間或論一事、著一人者,附于雜史、小說皆未安,故又為傳記類,今從之。如《神仙》、《高僧》,不附其類而系于此者,亦以其記一事,猶《列女》、《名士》也。
序中指出傳記類作品原先入雜史或小說類,而其體例乃專記一事或一人,與雜史、小說實為不同,故另立傳記一類。晁氏將傳記與雜史、小說進行區(qū)分,指出它們在內(nèi)容、體例上的不同,表明其在文體意識、作品劃分方面比前人已有所進步。其所著錄的作品中,《王魏公遺事》《韓魏公家傳》等屬專記一人之書;《忠臣逆臣傳》《嘉祐名臣傳》《唐宋科名分定錄》《民表錄》《賢惠錄》等屬多人傳記;《張忠定公語錄》《李文正公談錄》《魏忠獻公別錄》《王文正公言行錄》等為語錄類作品,內(nèi)容皆為掌故雜事,實則為筆記作品。此外《東家雜記》③《孔子編年》分別屬于雜記和年譜類作品。
《解題》“傳記類”較《讀書志》,其突出的變化是著錄了大量日記類以及語錄類作品,其中日記類作品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出使日記,專記出使行程中所見所聞、感想言談等,一類是一般私人日記,記錄每日見聞雜事,如《熙寧日錄》《溫公日記》《靖康日記》《紹圣甲戌日錄》《元符庚辰日錄》等作品。語錄類也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講學語錄,一類是平時雜談,其中與筆記關(guān)系較密切的是雜談類語錄,如《解題》著錄的《丁晉公談錄》《李公談錄》《賈公談錄》《王文正家錄》《沂公言行錄》《安定先生言行錄》《魏公語錄》《乖涯政行語錄》《杜祁公語錄》《范忠宣言行錄》《傅獻簡嘉話》《杜公談錄》《道鄉(xiāng)語錄》《倪文節(jié)言行錄》等。
鄭樵《通志》則釆用了不同于前人的文體分類方法。首先,借鑒《隋志》和《舊唐志》按人物類型分類,顧及目錄分類的傳統(tǒng),“冥異”重新出現(xiàn)在傳記中;其次,將《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等傳記類中的部分雜體史料作品歸入“雜史”,保留在“傳記類”的只有“科第”“名號”“祥異”。
王應麟《玉?!纷鳛槟纤螘r期的一部類書,在傳統(tǒng)集部中,《玉?!に囄摹反蚱埔酝窬?,將詩賦文章分為十九小類:
總集文章;承詔撰述、類書(兩者算作一類,下同);著書、別集;賜書;圖;圖繪名臣;記、志;傳;錄;詩;賦;箴;銘、碑;頌;奏疏、策;論;序、贊;經(jīng);藝術(shù)。
《玉?!に囄摹芬晕捏w為限,將“傳”與“記”分開,“傳”主要收錄《崇文總目》和《新唐志》中的人物雜傳,“記”或“錄”主要著錄雜體史料,各部類之間的文體區(qū)別甚為明顯。
可見,自宋初,目錄著述下的“傳記”已是一個內(nèi)涵龐大的文類綜合體,這種分類法在目錄著錄中,得到了普遍接受,然就創(chuàng)作實際而言,宋代“傳”與“記”已具有鮮明的文體區(qū)別,宋代目錄學的分類已不能反映現(xiàn)實創(chuàng)作的新變,主流目錄學之外的《通志》《玉?!分匦聦烧哌M行歸類,由此“傳記類”中將其與雜體史料進行區(qū)別,其類目名下所收錄的作品更具有文體上的一致性。
第三,史部雜史類著錄的筆記作品,鮮明凸顯了作品的補史之用的特征?!冻缥目偰俊吩瓟⑨屧疲?/p>
《周禮》:天子、諸侯皆有史官。晉之《乘》,楚之《梼杌》,考其紀事為法不同。至于周衰七國交侵各尊其王是非多異尋亦磨滅其存無幾。若乃史官失職畏怯回隱則游談處士亦必各記其說以伸所懷。然自司馬遷之多聞,當其作《史記》,必上采《帝系》、《世本》旁及戰(zhàn)國荀卿所錄,以成其書,則諸家之說,可不備存乎。③
據(jù)歐陽修的敘釋看,其對“雜史”有兩重認識:一是指出“雜史”是在史官失職,“畏怯回隱”、未遵守秉筆直書的實錄原則的情況下,游談處士各自記錄見聞的產(chǎn)物。二是認為“雜史”可為正史所采用而不可廢。《總目》“雜史類”著錄了不少可視為筆記的作品,如《闕史》《逸史》《中朝故事》等。晁公武關(guān)于“雜史”的觀點與歐陽修有相似之處,其《讀書志》“雜史類”序云:
古者天子諸侯,皆有史官,唯書法信實者行于世。秦、漢罷黜封建,獨天子之史存,然史官或怯而阿世,貪而曲筆,虛美隱惡,不足考信。惟宿儒處士,或私有記述,以伸其志,將來賴證史官之失,其弘益大矣。故以司馬遷之博聞,猶采數(shù)家之言,以成其書,況其下者乎?然亦有聞見卑淺,記錄失實,胸臆偏私,褒貶弗公,以誤后世者,是在觀者慎擇之矣。
晁氏指出史官著史應做到“書法信實”。接著便從正反兩方面闡述了雜史的特點,優(yōu)點是可“證史官之失”;缺點是見識淺陋、記錄失實、褒貶不公,容易誤導讀者。正是因為有正反兩面的特點,使得有些雜史作品在具備補史功能的同時也具有“小說”的特征。如《南部新書》《晉公談錄》《五代史闕文》⑥《溫公紀聞》《筆錄》等,皆為雜記各類朝野遺聞軼事之作,與筆記十分接近。
第四,史部地理類中著錄的筆記作品,進一步反映出筆記歸類漸趨細化的趨勢。《新唐志》“史部·地理類”新著錄作品中可視為筆記的作品,有記載遠方物產(chǎn)、異物的《嶺表錄異》《桂林風土記》《北戶雜錄》《南方異物志》《嶺南異物志》《渚宮故事》等。還有記載各地物產(chǎn)、風俗、傳說的《嵩山記》《成都記》《戎州記》《吳興雜錄》《益州理亂記》《華陽風俗錄》《太原事跡記》。還有屬于都邑志的《東都記》《兩京新記》《兩京道里記》。記載藩屬國、外國的山川地理、民情物產(chǎn)、風俗傳說的《諸蕃記》《云南記》《云南行記》《云南別錄》《海南諸蕃行記》《北荒君長錄》《四夷朝貢錄》。
《解題》“地理類”所著錄的作品中,有的偏重于記載歷史傳聞,如《九華拾遺》“博考傳聞”,《六朝事跡》“記六朝故都事跡頗詳”,《吳興統(tǒng)記》“分門別類,古事頗詳”。有的偏重對風俗、物產(chǎn)的記載,如《南詔錄》“上卷記山川風俗,卷二記紀行及使事”?!逗M馐钩虖V記》“使高麗所記海道及其國山川、事跡、物產(chǎn)甚詳”。此外,《解題》“地理類”還著錄了《潮說》《海濤志》《海潮圖論》《太虛潮論》等有關(guān)潮水的著作,《總目》中卻將此類作品如《海潮論》《海潮記》《海潮會最》著錄于“小說類”中,相較之下,《解題》的歸類更為合理,反映出《解題》小說觀念和歸類標準的進步。
二、筆記著錄格局形成的原因
筆記主要集中在史部的“雜史”“雜傳”“地理”,以及子部的“雜家”“小說(家)”等類。這種著錄格局的形成,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傳統(tǒng)目錄學中逐漸形成的部類規(guī)則,一是筆記自身“博雜”“包容”的特點。
(一)四部分類法與筆記之著錄
中國古代目錄,自班固《漢書·藝文志》而下,大致有“六部”與“四部”之分。晉代荀勖仿鄭默所編宮廷藏書目錄《魏中經(jīng)簿》,編成《中經(jīng)新簿》,變西漢《七略》“六部”之體為“甲乙丙丁”四部,至梁元帝時校書,定四部名為“經(jīng)史子集”, 勾畫出四部分類法的雛形,《隋書·經(jīng)籍志》繼承此法,四部分類法由此確立,為后世官私目錄所沿用。
這便令人心生疑惑,書籍種類日益繁多,圖書分類卻反而由繁趨簡。對此疑惑,特別是對子部的質(zhì)疑,前人早有論及。近人江瑔曾云:“然分類之難,不難于經(jīng)、史、集,而難于子。蓋經(jīng)、史、集三類頗有畛域,易于判別,若子類則無畛域之可言,判別惟艱,故古人或分或合,議論紛然,莫衷一是?!雹圩硬款秤驗楹为毆氹y以判別,究其原因,一則因?qū)嶋H需要,分類不宜過繁。另一重要原因,則是因后代目錄家對“子”的內(nèi)涵的認識已非先秦“諸子”之“子”所指之內(nèi)涵。漢代劉歆撰《七略》,為班固《漢書·藝文志》所繼承,認為先秦諸子各家各有家數(shù)淵源,皆為闡述其“道”而作。這一情形在四部分類法出現(xiàn)后,特別是子部的內(nèi)容越發(fā)龐雜而發(fā)生改變。清人章學誠曰:“分部皆按書籍之性質(zhì)。如《七略》兵書、方技、數(shù)術(shù)為三部,列于諸子之外者,諸子立言明道,兵書、方技、數(shù)術(shù)皆守法以傳藝,虛理實事,義不同科也。至四部而皆列子類矣。”這就指出子部書籍本有自身的特性,但因其后其他性質(zhì)的書籍強入子部,方造成了子部的混雜。后世四部中的“子部” 內(nèi)涵與外延逐漸擴大,已不復先秦之舊,四部分類法的缺陷日益明顯。余嘉錫針對這種分類法的缺陷指出:
四部之法,本不與《七略》同,史出《春秋》,可以自為一部,則凡后人所創(chuàng)作,古人所未有,當別為部類者,亦已多矣。限之以四部,而強被以經(jīng)史子集之名,經(jīng)之與史,史之與子,已多互相出入。又于一切古無今有,無部可歸之書,悉舉而納之子部……名實相舛,莫此為甚。
隨著新的書籍類型不斷涌現(xiàn),歷代目錄家依然遵循舊法,將這些新出書籍強行塞入四部之中,而在強行歸類時又多出己意,由此造成經(jīng)與史、史與子,互相出入的情況。這一情況因“唐宋以后,著述日繁。核其體例,多非古之四部所能包”而更加突出。但又有一個現(xiàn)實問題無法回避,中國古代目錄一般為藏書目錄,編纂目錄的目的是供人檢閱,既供檢閱,當力求簡便,這就造成了“藏書家之書目”與“讀書家之書目”分類要求之間的矛盾:“藏書之目,故所編之目與所藏之書必相副,收藏陳設(shè)之間,當酌量卷冊之多少厚薄。從來官撰書目,大抵記載公家藏書,是以門類不能過于繁碎?!薄昂笫乐畷斩?,而學有絕續(xù),體有因創(chuàng),少至一二,多或千百,其數(shù)大相徑庭。為書目者,既欲便檢查,又欲究源流,于是左支右絀,顧此失彼,而鄭樵焦竑之徒得從而議其后,亦勢之所必至也?!雹鄄貢夸洰斍髮嵱?,學術(shù)史對書籍的分類力求準確,實則不能一概統(tǒng)一論之。
鑒于四部分類的局限性以及子部內(nèi)涵與外延的逐漸擴大,這一局限性,在歷代目錄中尚無“筆記體”的情況下,對其著錄產(chǎn)生了較深刻的影響。通過以上部類著錄筆記的分析,大量筆記由此分散于經(jīng)、史、子、集各類,而在歷代目錄的各部類中,主要以史部和子部為主,經(jīng)、集二部極少著錄,在子、史二部中,筆記又主要集中于史部的“雜史類”“地理類”“雜傳(記)類”,子部的“雜家類”“小說家類”,這一分布情況在歷代公私目錄中基本得到了延續(xù)。
(二)筆記的特征及其與四部之關(guān)系
宋代目錄筆記著錄格局的形成,除了傳統(tǒng)目錄部類劃分規(guī)則的原因外,筆記作為一種極為自由的著述類型,自身內(nèi)容龐雜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要深入了解筆記的特點,還需對四部各部類作一番考察。
經(jīng)部中與筆記關(guān)系較為密切的是“語錄體”作品。經(jīng)部著錄的作品除了經(jīng)書本身外,大部分是與經(jīng)相輔而行的傳、說、記類作品,《漢書·河間獻王傳》曰:“獻王所得書……皆經(jīng)、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傳、說、記是與經(jīng)相對而言的著述體式,其中傳、說二者,實即一物,都是“翼經(jīng)”之作?!罢f”即口說經(jīng)義,將口說之內(nèi)容書于竹帛,即成為“語錄體”?!罢Z錄體”除了記錄口說經(jīng)義,還可以記錄見聞軼事,這通過《語錄》其書的著錄情況可得到印證。劉知幾《史通·雜述篇》“瑣言”著錄《世說新語》《談藪》《語錄》《語林》等作品⑥,《舊唐志》“史部·雜史類”著錄孔尚思《宋齊語錄》,此《宋齊語錄》似即上述之《語錄》?!墩Z錄》雖早已亡佚,《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初學記》等類書中尚存一些佚文,內(nèi)容以記人事與神怪靈異者為主。這表明《語錄》主要以記錄人事、異聞為主,故劉知幾將其與《世說新語》等作品一起歸為“瑣言”類。由此可知,“語錄體”作為記載人物言語的文體具有兩重內(nèi)涵:一種記錄經(jīng)義為主,以歷代禪宗語錄、以及宋明理學家的講學語錄《朱子語類》《龜山先生語錄》《上蔡先生語錄》等最為典型。一種記錄見聞軼事為主,如《晁氏客語》《王氏談錄》《賈氏談錄》等。這些作品雖都具備“口耳相傳”的性質(zhì),但口傳的具體方式和內(nèi)容已大為不同,漸由記錄“言語”擴展為記錄“傳聞”,已與純粹的“語錄”漸行漸遠,而更接近記事記言的筆記。
史部中與筆記關(guān)系最密切的是“雜史類”“雜傳類”和“地理類”?!端逯尽贰半s史類”其序云:“自后漢以來,學者多抄撮舊史,自為一書,或起自人皇,或斷之近代,亦各有志,而體制不經(jīng)。又有委巷之說,迂怪妄誕,真虛莫測。然其大抵皆帝王之事,通人君子,必博采廣覽,以酌其要。”《文獻通考》卷一九五中,引《宋三朝志》同樣說道:“雜史者,正史、編年之外,別為一家,體制不一,事多異聞,言過其實?!弊憧梢婋s史雜傳多記載一些為正史忽略或舍棄異聞瑣事,甚或有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傳說。這種內(nèi)涵特征正與雜史雜傳體筆記相契合,筆記中限知的敘事視角、述而不作的敘事原則以及部分筆記逐日記錄史實的敘事時限,均具有了雜史雜傳的性質(zhì)和特點。
《隋志》史部地理類著錄的《山海經(jīng)》,記載了大量動植物產(chǎn)、名山大川、遠國異民等內(nèi)容,被譽為我國最早的地理博物體志怪筆記,之后受其影響的還有《神異經(jīng)》《十洲記》《洞冥記》《博物志》等,這些作品均體現(xiàn)出“博”“雜”以及以地理方位為基本框架的特征,如《山海經(jīng)》分為 《山經(jīng)》《海經(jīng)》《荒經(jīng)》,《神異經(jīng)》分為《東荒經(jīng)》《西荒經(jīng)》《南荒經(jīng)》《北荒經(jīng)》等九篇。相較而言,《博物志》等后期的志怪,則以雜記各種逸聞及奇花異草、飛禽走獸與神山仙境為主,與《山海經(jīng)》《神異經(jīng)》相同但有所擴大。如《博物志》內(nèi)容包括地理山水、異域遐方、異產(chǎn)異俗、方術(shù)雜說、史補雜考等,誠如崔世節(jié)在其《博物志跋》中所謂“天地之高厚,日月之晦明,四方人物之不同,昆蟲草木之淑妙者,無不備載”。地理類博物體重在其所表現(xiàn)的地理博物的內(nèi)容,對筆記內(nèi)容雜、以地理方位為基本框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子部中與筆記關(guān)系密切的是“小說家”類。從《漢志》將“小說家”置于子之末來看,“小說”與子書的關(guān)系是十分緊密的,并對筆記的觀念內(nèi)涵、形態(tài)特征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一是性質(zhì)的相似性,“小說家”雖被視為“小道”,終究是諸子系統(tǒng)中的一家,因此,“小說家”具備子書的性質(zhì),中國“小說”一直有濃厚的“子書”的特質(zhì)。二是形態(tài)的相似性,子書形態(tài)上的特征是“雜”,“小說家”因其自產(chǎn)生之初便被賦予的“街談巷語”“道聽涂說”“殘叢小語”的特征,在形態(tài)上也具有“雜”的特點,這一特點實繼承自子書傳統(tǒng)。其雜采前代史傳、子書中的故事,開創(chuàng)“以類相從”“條別篇目”的編纂方式,遂為后世筆記作者和編者所繼承和發(fā)展。三是內(nèi)容的相似性。子書的內(nèi)容大多數(shù)是論政說理,采用的主要方法是“形象敘事”;諸子為了說服、打動諸侯,在邏輯嚴密的推理論說中旁征博引,甚至編造故事、創(chuàng)作寓言使論說變得形象有趣,這使子書中包含了大量神話傳說、歷史故事、街談巷語③。子書中的這些內(nèi)容與筆記有高度的契合性,同時也對筆記在后世的發(fā)展奠定了思想基礎(chǔ)、提供了素材來源。
集部中有些記錄詩歌本事的作品,亦與筆記有著緊密的關(guān)系。章學誠《文史通義》論“詩話”道:
唐人詩話,初本論詩,自孟棨《本事詩》出。乃使人知國史敘詩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廣之,則詩話而通于史部之傳記矣。間或詮釋名物,則詩話而通于經(jīng)部之小學矣?;蚍菏雎勔?,則詩話而通于子部之雜家矣。雖書旨不一其端,而大略不出論辭論事,推作者之志,期于詩教有益而已矣。
從詩話兼通史部傳記、經(jīng)部小學、子部雜家的特點看,它與筆記幾乎可等量齊觀、不分彼此。筆記中可以兼有詩話,詩話又可采筆記之體。宋代以后書目“集部”設(shè)有“詩文評類”,其中的詩話類與筆記密切相關(guān),郭紹虞指出宋代“詩話既筆記化而體成繁猥,筆記亦詩話化而轉(zhuǎn)進專門”。張伯偉也指出“從體制上來看,詩話與筆記小說存在著不可分割的淵源關(guān)系”,還指出所謂“話”即故事之意,“說話”即講故事,而文學批評中“詩話”之“話”亦與“說話”之“話”相似。
綜上,可知宋代目錄家在筆記分類上存在兩種思路:一種是以“崇文”館臣和史官為代表,主張小說與雜體史料分流,形成一個文類純粹體,這種文獻編排模式得到宋代官、私目錄家的普遍認同;另一種思路是《通志》與《玉海》為代表的少數(shù)派,開始注重筆記的文體特征,并嘗試以文章的視角區(qū)別傳體與記體,體現(xiàn)出現(xiàn)實創(chuàng)作對目錄分類的影響。遺憾的是,鄭樵和王應麟對筆記文體分類的探索沒有得到太多響應,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依舊遵循《崇文總目》以來的小說分類法,《宋史·藝文志》更是依據(jù)宋代的幾種國史《藝文志》編撰而成,分類思路上無太多變化。至清代四庫館臣,雜記類名下的作品更為龐雜,用以容納史部各類難容之作品??傊诤荛L一段時間里,大抵因目錄分類主要關(guān)注的是文類背后的學術(shù)淵源,以及目錄體系的完整與合理,宋代筆記文體的存在并未獲得目錄家的充分重視。只是在宋代目錄著述中,筆記的分類亦反映了不少新的趨向,一部分雜傳作品被劃入“小說”,史部雜傳數(shù)量相對減少;雜體史料與傳記分離,類目名下所收錄的作品更具有文體上的一致性;史部雜史類著錄大量筆記作品,凸顯了筆記的駁雜特征;地理類中的作品,進一步體現(xiàn)筆記歸類的細化??梢?,筆記文體地位的確立,不僅是文體形式與作品存在方式的問題,更為重要的是文體內(nèi)涵是否能得到廣泛認識與認同的問題。
作者簡介:劉師健,湖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宋元文學與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