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俄羅斯文學(xué)貢獻了兩個不朽的藝術(shù)形象:白癡與多余人。2014年俄羅斯導(dǎo)演尤里·貝科夫的《危樓愚夫》塑造了一個現(xiàn)代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白癡”形象,從風(fēng)格上可以看出導(dǎo)演對現(xiàn)實冷峻的觀察,繼承了俄羅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魯迅的《藥》中,以辛辣的文筆抨擊了幾千年來中國封建主義統(tǒng)治的罪惡歷史,筆者通過分析兩部作品中失敗英雄來揭示特定時期下社會的悲劇。
關(guān)鍵詞:迪馬;夏瑜;群氓看客;悲劇
作者簡介:馬艷娥(1997-),女,漢族,云南曲靖人,云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36-0-01
一、《危樓愚夫》和《藥》
《危樓愚夫》講述管道工迪馬·尼基丁,在維修水管檢查中發(fā)現(xiàn),一座前蘇聯(lián)時代的老樓即將倒塌,他去通知政府官員,整個市領(lǐng)導(dǎo)班子在為市長慶生,八百多人危在旦夕。官僚階層不作為,還以罪惡手段掩蓋可能曝光的腐敗,迪馬開始了拯救八百多居民之路。此刻已經(jīng)半夜,他要叫醒民眾,母親和妻子罵他是傻瓜,迪馬咆哮:“我們在像動物一樣生活,也會像動物一樣死去,就僅僅因為我們對彼此來說誰都不是?!弊罱K迪馬以個人英雄主義的情結(jié)去通知樓內(nèi)的人逃離,而影片震撼性的一幕發(fā)生了:烏合之眾的群氓把說出真相的迪馬打倒在地,重新回到這座破樓里面,繼續(xù)得過且過。
仿佛周濂寫的那本書《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也像魯迅比擬的鐵屋子里的吶喊,這個故事,有著個人英雄主義的悲壯與無奈和對俄羅斯從官僚體制到底層群氓的全面諷刺,它遵循古典主義三一律的戲劇傳統(tǒng),在一個黑暗的夜晚里展示了整個社會的人性黑洞。
魯迅在《藥》中,抨擊了幾千年來中國封建統(tǒng)治的罪惡歷史,小說以人血饅頭構(gòu)成基本情節(jié)并貫穿全文,這饅頭蘸沾的鮮血,是一個有著革命信念并為之奮斗犧牲的革命者夏瑜流灑的一腔熱血,夏瑜的革命信念和行動不僅沒得到人們的同情和理解,鮮血居然還被當(dāng)作藥而被人服用。這便釀成了一個歷史和社會的悲劇,由此,作者揭示了一個深刻的社會問題,即民眾與革命和革命黨人的隔閡與民眾的麻木,愚昧。
馮雪峰先生在《魯迅的文學(xué)道路》中分析《藥》時認為,這篇作品的第一重要人物當(dāng)然是作者沒有直接描寫的夏瑜,作者沒直接描寫夏瑜,但讀時,又覺得好像全篇都在描寫這個革命者。作者無論寫作品中哪一個人,都寫到了夏瑜了作為現(xiàn)實主義小說,夏瑜作為革命者,揭露了時代的封建勢力,人民的無知及對那個開始著五四時代的革命運動和以后的革命運動,是鼓舞也是教訓(xùn),夏瑜這個形象,是英勇的革命者,雖然他的愿望破滅了,但他仍是一個失敗的英雄。
這兩部作品出生在不同的國家,時代,有不同的故事,但把他們并置在一起會發(fā)現(xiàn),西部原本毫無瓜葛的作品詭異又巧合地形成了一組鏡像,在中國舊社會里為了救國奔走的夏瑜,和俄羅斯小城里為了危樓中的人們而疾呼的迪馬是同一個人,兩人的身影,足以穿透中國西部的風(fēng)沙和俄羅斯的冰雪重疊在一起,形成一種美妙又殘忍的同構(gòu)關(guān)系,他們最終的遭遇及背后那群麻木冰冷的人,共同顯示出一種時代心理病癥。
夏瑜和迪馬是兩個失敗的英雄,英雄末路的悲哀,不在宏大的生死邊緣,反而是最無法騰挪的信仰。病態(tài)的中國和俄羅斯犯錯的人為何接受不了英雄的信仰,愚昧!麻木!我們解釋不完。
二、潰敗的底層:群氓和看客
孫立平老師提出“社會潰敗論”,指出當(dāng)今中國社會的問題不是“亂”,因為“亂”的背后也蘊含著一種不甘于現(xiàn)狀,想要改變的動能。而更可悲的問題是“爛”,社會肌體由內(nèi)向外整體性的腐爛。這就是《危樓愚夫》里刻畫的俄羅斯社會及《藥》刻畫的舊中國社會。
陀斯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名著《白癡》里說:“一只小蒼蠅在它的身旁一道熾熱的陽光中嗡嗡地叫,它是整個這場大合唱的參與者……萬物都知道自己的路,唯獨他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不了解人們已經(jīng)被淘汰出局”這是個有意思的隱喻,當(dāng)整個機制崩壞,人們習(xí)慣罪惡,當(dāng)民眾開始變得冷漠、麻木的時候,一個想改變規(guī)則的“破壞者”,在民眾眼里就會變成白癡。
《危樓愚夫》開始,導(dǎo)演用長鏡頭刻畫俄羅斯底層社會生存現(xiàn)狀,逼仄的樓道,狹小的生活空間,諸多家庭共用的廚房,酗酒的男人從樓道里面走出,醉醺醺地詢問妻子,自己私藏的錢在哪,畫外音里有另一個家庭在爭吵,暴打女兒妻子,弱者向更弱者施暴,女性與孩子是犧牲品,這場家庭暴力偶然觸發(fā)了水管爆裂,但更深層次的問題是,年久失修的大樓地基發(fā)生了傾斜,大樓是前蘇聯(lián)時代的遺產(chǎn),這個紅色帝國終結(jié)了25年,但它留下的積重難返的惡政依舊困擾著當(dāng)代俄羅斯世界,從北韓到烏克蘭,從高加索到東歐,電影中不見名字的俄羅斯小城正是整個俄羅斯社會的縮影,具體到這座大樓里,男性普遍酗酒行兇,女性忍氣吞聲,本該保護弱者的警察也不過走過場,年輕孩子打架,青年男女吸毒,老年人混吃等死……幾乎見不到正常人,對于這些人自己來說,他們也沒有想改變的愿望,麻木。社會最底層的潰敗,是整個社會肌體腐爛到根子上的結(jié)果,充滿了深深的絕望感。
魯迅先生的作品塑造了經(jīng)典的群體藝術(shù)形象——愚昧麻木的看客,《藥》中從夏瑜被害后的余波寫起,通過劊子手康大叔和茶館里的茶客們的一些不同情,不理解甚至仇視革命的形形色色人物的閑聊中間接表現(xiàn),“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guān)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小說中,作者勾勒夏瑜被殺的場面?zhèn)戎貙懹^賞觀眾:“卻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夏瑜的死,不過是在刑場讓麻木的看客鑒賞一次“殺人的盛舉”,而夏瑜的鮮血竟然成了“藥”,華老栓夫婦企望用這鮮血沾的人血饅頭救活患癆病的兒子華小栓,這些看客大多生活在底屋,生活的磨難讓他們沒了思想,變得自私愚昧無知。
無論是《危樓》中的群氓,還是《藥》中的看客,他們在墮落、貧賤、沉淪、無知中等著樓塌國滅一刻來臨。魯迅說:“愚蠢的國民,體格再健全,也只能做個毫無意義的示眾材料。病態(tài)的靈魂,無足輕重的生命,使每個人都活得像牲畜,死得像牲畜?!庇赂业膮群昂秃魡菊?,在他們那里成了白癡,這是何等悲哀。
三、糜爛的上層
自古上有的好,下必甚焉。維修樓房的費用被底下官員貪污,恰是上層腐敗的必然惡果。當(dāng)?shù)像R深夜找到女市長尼娜的時候,整個官僚階層正為她慶生,官僚們稱尼娜“媽媽”,如當(dāng)年稱斯大林“父親”一樣,前蘇聯(lián)時代個人崇拜的余毒依舊是官僚體制的作風(fēng)。當(dāng)?shù)像R告訴他們大樓要垮塌的時候,腐敗對于在場的市長與部長來說已是公開的秘密,尼娜吐露出更多內(nèi)幕,政府預(yù)算的一半被拿去賄賂其他官僚,整個國家都在腐敗中,醫(yī)療部長偷賣抗生素,治病用路邊的草,警察局長把警局變成黑社會,消防部長貪污消防費用……爭執(zhí)過后,女市長做出疏散危樓居民的決定,但當(dāng)女秘書報出2億6千萬安置費時,她動搖了,去求助地產(chǎn)商遭拒,接下來劇情突轉(zhuǎn),警察局長受命,把房產(chǎn)和消防部長槍斃,迪馬作替罪羊,官僚體制若無其事等待大樓倒塌,在這段戲中,我們能看到一個腐敗官僚集團獨特的運行邏輯,一切看似自然災(zāi)害的背后有人禍重要因子,《危樓愚夫》呈現(xiàn)的政治審判并沒有一個結(jié)果,當(dāng)市長最后一絲人性和正義感粉碎,當(dāng)善良正義的建設(shè)行長被殺,尼娜宣告放棄800多個居民的同時,也宣告了政府是沒有希望的政府,這里更深層次的是對人性的審判對政府社會上層的審判。
《藥》中,魯迅沒有著重描寫上層人物的腐敗與糜爛,但小說從側(cè)面表現(xiàn)出來,清政府腐敗,不顧百姓死活的封建本性導(dǎo)致以夏瑜為代表的大批民主革命志士出現(xiàn),清政府官員的腐敗無能才會導(dǎo)致底層人民苦不堪言,他們只為生存,沒有思想,只想在封建制度下茍活,對于夏瑜的死,他們漠不關(guān)心,另一方面,魯迅先生表現(xiàn)了以夏瑜為代表的舊民主主義革命者脫離群眾從而導(dǎo)致民眾的不覺悟,民眾的不覺悟又使夏瑜犧牲,盡管魯迅先生的同情心在辛亥革命這邊,但他也確實憤激于它的冷漠,魯迅的怨憤,實質(zhì)是對當(dāng)時舊民主主義革命脫離群眾,沉滯不前的怨憤,他向社會發(fā)出呼吁,是要革命者們重視民眾思想的革命運動,革命領(lǐng)導(dǎo)者們應(yīng)注重改變沉悶的社會思想狀況,結(jié)束夏瑜為代表的革命志士的悲劇。
四、個體英雄面對群氓看客的悲劇
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中說:“一個人一旦成為群體中的一員,他的所作所為就不會再承擔(dān)責(zé)任,這是每個人會暴露出自己不受約束的一面,群體追求和相信的從來不是什么真相和理性,而是盲從,殘忍,偏執(zhí)和狂熱,只知道簡單而極端的感情,這種大眾群氓的集體行為就注定了一些先覺醒的個體英雄的悲劇。
《危樓愚夫》中迪馬是個被侮辱損害的小人物,父親沒向他人那樣去“挖社會主義的墻腳”,父親影響了他,以至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大樓要倒塌的時候選擇報告,但這個本來很正常的行為差點給他帶來殺身之禍,當(dāng)他載著妻兒有機會逃離危險的時候,他選擇回來,冒著危險去叫醒樓內(nèi)沉睡的群氓,最讓人吃驚的一幕出現(xiàn)了,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種個人拯救群體成為英雄,而是被眾人圍毆,仿佛一個“白癡”,接下來真正的這群白癡回到即將倒塌的大樓里睡去,這是個人英雄在群氓面前的悲劇,雖然電影并沒有明顯表現(xiàn)出宗教救贖,但能感受到俄羅斯東正教文化提倡的那種苦難,這讓我想起夏瑜,啟蒙者被啟蒙者當(dāng)成治病的人血饅頭吃掉,這是中國式個體英雄面對群氓的悲劇。
魯迅先生在《藥》中還寫到夏瑜在獄中勸差人阿義革命反被打耳光,民眾的冷漠愚昧顛倒是非是通過夏瑜的親人表現(xiàn),母親對兒子的犧牲不理解,感到羞愧,夏瑜的親伯父夏三爺則是夏瑜致死的告密者,形形色色的看客,把啟蒙者之死看成表演,將其當(dāng)作人血饅頭吃掉,英雄面對群氓只能失敗,這是何等悲哀。
當(dāng)今這種群氓屢見不鮮,作家王朔寫到:“一些連街邊小偷都不敢喝斥的人,卻勇于高呼滅了小日本,一幫連活著的人民的痛苦都漠不關(guān)心的人,卻有臉說不忘死去的同胞,有那么一群人,在日本叫法西斯,在德國叫納粹,在中國叫愛國者?!睈蹏髁x就這樣成了群氓堂而皇之的避難所。
今天的社會盡管依舊存在腐敗,但有“迪馬”這樣的愚夫是幸福的,文化部能批準這樣一部批判社會現(xiàn)實和官僚體制的電影上映是有希望的,每個時代不乏孤獨的先覺醒者,他們常感到孤獨,魯迅先生曾用他的吶喊給那些“不憚在黑夜里前驅(qū)的”先行者以鼓勵。我們也很慶幸在舊中國封建體制下還有夏瑜那樣的英雄,迪馬和夏瑜身上可以看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梅詩金式的影子,面對群氓看客失敗了,但他們還是英雄。
迪馬和夏瑜身上所體現(xiàn)的“眾人皆醉我獨醒”式的精神,孤獨卻是時代所必需的,向這兩個失敗的英雄致敬,正如屈原所說:“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洛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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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陀思妥耶夫斯基.(俄)《白癡》.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4]魯迅《藥》魯迅小說集.北京.北京文聯(lián)出版公司.46-48.
[5]屈原.《漁夫》.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