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鯉

千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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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這篇稿子寫于中秋前后，中秋當(dāng)天我這里下了一天一夜的雨，這好像是我記憶里頭一次，中秋在綿綿陰雨里度過。朋友打電話說要過來，我說你別過來，別耽誤我寫稿子（當(dāng)然最后還是來了，還帶來了月餅和零食）。稿子的結(jié)尾我躊躇了很久，設(shè)想過兩種結(jié)局，是走向全然不同的一悲一喜，至于我選擇了哪個，你們?nèi)タ窗桑?/p>

約圖建議：（古代）女子坐在樹下，樹上的雪落在她頭上，旁邊站著的男子看著她笑，手里玩著雪球

字?jǐn)?shù)：8680字

摘句：我去過很多地方，無家可歸就是這點好，可以四海為家。

1.你是怎么看穿我的？

阮青鯉跟蹤了江然醉大半個月，這大半個月里她吃不好睡不好，每天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盯著江然醉，一度瀕臨崩潰。

但誰讓她是做賞金獵人這門生意的呢。作為朝廷海捕通緝的要犯，江然醉身價高到令人咂舌，比上百個普通囚犯的賞金加在一起還要高，引來十幾個賞金獵人的爭相圍捕。

然而，江然醉也不是吃素的。首先，他武功高，尤擅輕功，其次，他反應(yīng)機敏，聰明過人，跟其他通緝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以至十幾個頂尖賞金獵人追捕了大半個月也沒追捕到他。

十幾個頂尖賞金獵人辦不到的事，阮青鯉自然也辦不到，所以她把追捕的重點放在了跟蹤上，欲待那些賞金獵人與江然醉斗到兩敗俱傷之際，坐收漁翁之利。

這樣的機會很快來了。

這一天走到青山鎮(zhèn)外，江然醉進了路邊的酒肆打尖，阮青鯉尋思尋思也跟過去了。

阮青鯉擅長易容，那天她化了個六旬老嫗的妝，顫巍巍地走到江然醉斜對面的桌子旁坐下，點了一碗陽春面。不一會兒，面上來了，連帶著一碟醬牛肉。

阮青鯉感到好奇：“我沒有點醬牛肉，為什么上了醬牛肉？”

店家一指江然醉：“醬牛肉是這位公子送的，老人家您放心吃吧?！?/p>

隔壁的江然醉一臉融融笑意地望著她，阮青鯉一口老血差點吐出來。她跟蹤了他這么多天，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敢情人家早發(fā)現(xiàn)了。

江然醉拎著一壺酒踱到她這桌：“阮青鯉，江湖上排名第十的賞金獵人，容貌殊麗，善于偽裝，暗器功夫一流，迄今為止成功抓捕了五十七名逃犯。我說得不差吧？”

身份被識破，阮青鯉也沒氣急敗壞，狀若無事地吃起陽春面。

“你是怎么看穿我的？”

“很簡單啊?！苯蛔硪贿吅戎埔贿吔o她解釋，“出現(xiàn)在這附近的老人莫不是周圍村子里的，你想想看，他們會舍得花三文銅錢買一碗陽春面嗎？”

阮青鯉咂巴咂巴嘴：“有道理，受教了。不過，你知不知道我們賞金獵人榜上有個排名第六的辜三娘，尤其擅長使迷藥？”

話音未落，江然醉突然感到眼前一陣眩暈，酒壇子“啪”的一聲落在地上，晶瑩的酒水流出來，轉(zhuǎn)瞬滲入土中?！翱磥硎俏掖笠饬恕！?/p>

江然醉搖搖晃晃起身，不等站穩(wěn)腳跟，原本坐于角落的辜三娘猛然暴起，執(zhí)劍朝他肩胛刺來：“江然醉，我看你這次還往哪里逃！”

迷迷糊糊中，江然醉抽出腰間長劍，堪堪擋住辜三娘一擊。之后兩人便閃轉(zhuǎn)騰挪地展開交鋒。

阮青鯉看見這個情況，趕緊端著面碗閃去一邊，一邊吃著一邊觀察戰(zhàn)況。等到她這碗面吃完，勝負(fù)也見了分曉。

迷藥的藥力在江然醉的身體里持續(xù)發(fā)作，導(dǎo)致他行動遲緩，終于在第三十五招的時候被辜三娘以她的獨門絕招“凌波飛劍”貫穿了琵琶骨。

贏是贏了，可辜三娘也沒討得了好，身上被江然醉刺了七八劍，血流不止。阮青鯉瞅準(zhǔn)機會，半路殺出，以七枚芙蓉金針逼退辜三娘，抓起地上的江然醉放到一匹馬上絕塵而去。

2.我想跟姑娘做個交易

江上孤舟一葉，從流緩蕩。阮青鯉坐于船頭，以江水洗凈臉上的裝扮，露出一張白皙俏麗的少女面孔。凈完面，她還順道濯了發(fā)。

傍晚的江風(fēng)料峭吟嘯，阮青鯉洗完后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回到艙中。

船艙中，江然醉已然蘇醒，身上的傷也被處理過了，只是因為被點了穴道的緣故動彈不得。這會兒看到阮青鯉進來，他立即發(fā)問：“我的包裹呢？”

“什么包裹？”

“隨身的包裹，里面裝著一只竹筒?！?/p>

“你說的是這個嗎？”阮青鯉從一堆衣服下面找到江然醉說到那只竹筒。

江然醉看到竹筒完好無損，松了口氣，對阮青鯉道：“是姑娘救了我吧，真是多謝?！?/p>

“謝就不必了，我救你是為了拿你換賞金，可不是出于什么好心。”

“那也還是要謝的?！苯蛔硌孕﹃剃蹋鋈宦淠肯蚺撏?，“咦，江岸上站的是何人？”

阮青鯉下意識地回首，等反應(yīng)過來受騙時已經(jīng)晚了，江然醉閃電般出手，點了她身上兩處大穴：“再給姑娘一個忠告，點完別人的穴道后最好每隔半個時辰檢查一次?！?/p>

阮青鯉苦笑：“看來，要拿到這份賞金還真要費不小的波折，說吧，你想拿我怎么辦？”

“我想跟姑娘做個交易?！?/p>

阮青鯉疑惑不已：“什么交易？”

“姑娘護送我去姑蘇，完成一件我想要完成之事，之后我任憑姑娘處置?！?/p>

“我憑什么相信你？”

“那么多賞金獵人追殺我，加上官府的勢力，我注定在劫難逃，既然在劫難逃，何不由我自己決定最終落在誰手上?！?/p>

阮青鯉思忖片刻：“你先把我穴道解了?！?/p>

被江然醉解了穴道后，阮青鯉活動活動筋骨，忽然躍至船頭，月光映在浮動的江面上，被風(fēng)一吹，形成金色波紋，好似一片片躍動的金鱗。望著那金鱗，阮青鯉幽幽開口：“看起來是個劃算的交易，我答應(yīng)了。”

自交易達成之日起，阮青鯉與江然醉二人便一路向姑蘇進發(fā)，路上也曾遭遇兇險，皆在二人的強強聯(lián)合下一一化解。

這一日終于抵達姑蘇城外，江然醉望著城門上的“姑蘇城”三個大字，眉目間浮起一層哀色。過城門時，守城官兵命他們把包裹交出來，一一檢查。

江然醉按住了腋下的竹筒，似有猶豫。幾個官兵看見了，愈發(fā)好奇，命令他立刻交出罐子。阮青鯉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惹事。

江然醉想了想，把竹筒交到官兵手上。那幾個官兵懷著莫大的好奇打開了，誰知里面裝的只是一罐香灰，不禁大失所望。

其中一個長著鷹鉤鼻的官兵不死心，嘟囔著：“要真的只是一罐香灰他會那么緊張，我看這里頭一定有什么名堂?！彼挥煞终f把香灰倒了出來。

阮青鯉幾乎在剎那間感知到了江然醉身上的殺氣，他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繃得緊緊的，然后在下一個瞬間，閃電般抽出鷹鉤鼻身上的刀，一刀砍過去。其他官兵見到這一幕，上來與他廝殺，卻哪里是他的對手，三兩個回合就被解決掉了。

殺完人的江然醉扔下刀，跪到地上，把撒在地上的“香灰”一捧一捧重新裝回竹筒。

風(fēng)中飄來一股淡淡朽木味，類似燒焦的尸體。阮青鯉霎時恍然，原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香灰，而是骨灰。

3.你朋友是怎么死的？

鬧出那么大動靜，城門很快戒嚴(yán)，嚴(yán)禁一切人員進出。府衙的官兵亦在姑蘇城里四處搜查，企圖找出行兇之人。

阮青鯉十分慶幸進城之前給自己和江然醉易了容，要不然他們現(xiàn)在也不可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客棧里看那些官兵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竄。

這場風(fēng)波持續(xù)了整整五天，五天后，一無所獲的官兵放棄了搜查，姑蘇恢復(fù)了往常的寧靜。在一個秋意盎然的早晨，江然醉帶著骨灰來到處于姑蘇一隅的一座老宅前。

宅子久無人居，破敗不堪，唯有門前的枇杷樹向陽生長，亭亭如蓋。別的果樹都是春天開花，秋天結(jié)果，枇杷樹仿佛逆季節(jié)而生，金秋時節(jié)，花才開滿整棵枇杷樹。

一串一串的淡黃色小花，聞來清香甘甜。

來此之前，江然醉把裝骨灰的容器換成了一只白瓷壇子，彼時他在枇杷樹下刨了一個深坑，小心翼翼地將骨灰壇子放進去，再用手一點一點掩埋。

阮青鯉在一旁看著，忽然問：“這就是你那件必須完成的事？”

“是?！?/p>

“壇子里裝的是……”

“我朋友的骨灰?！鳖D了頓，“他死前曾說過想回家鄉(xiāng)看看，所以我把他帶回了家鄉(xiāng)，葬在了他最喜歡的枇杷樹下。”

阮青鯉頗為動容：“你這個朋友是怎么死的？”

“告示上不是寫了?！?/p>

“告示……”

阮青鯉思索片刻，想到江然醉說的有可能是通緝告示。上面寫著他夜入壽陽公主府拜訪駙馬陸崇安，其間見壽陽公主美貌，心生歹意，意圖非禮，被駙馬撞破后，惱羞成怒刺死了駙馬。

阮青難以置信：“你是說……你是說你這個朋友就是……”

“駙馬陸崇安?！苯蛔砥届o地說出這五個字，那一刻，阮青鯉震驚到無以復(fù)加。既然是朋友，為何要去非禮朋友之妻，甚至不惜將其刺死，莫非真有“色令智昏”這等事？

還沒等阮青鯉把心頭的疑問拋出去，背后勁風(fēng)襲來，來不及思考，阮青鯉縱身一躍，跳出三丈開外，一抬頭，見方才站立的地方煙塵滾滾，一柄峨眉刺入土深達數(shù)寸。

峨眉刺是辜三娘的武器，果然，下一秒魅影一閃，辜三娘飛掠而來，拔出地上的峨眉刺，沖著阮青鯉巧笑倩兮：“妹妹搶了我的獵物，真以為就能這樣逃之夭夭嗎！”

“有本事的話，姐姐再搶回去咯，反正這筆賞金也是能者得之?！?/p>

“好一個能者得之，那我們今天就來瞧瞧誰才是這個能者?！?/p>

手執(zhí)兩枚峨眉刺，辜三娘朝著阮青鯉刺來，阮青鯉手上沒有武器，不便與她正面交鋒，仗著一身輕功飛閃騰挪，不給辜三娘近身的機會。

一旦辜三娘靠近了就使出“天女散花”的手法，射出漫天金針，半個時辰下來，辜三娘沒能沾到阮青鯉的一片衣袂，反倒把自己氣得夠嗆，沖著叢林中打了一聲呼哨：“都這個時候了，你還不出手？”

林中傳來一聲怪笑，隨即簫聲響起。是排名第四的“鬼簫”離魂，意識到辜三娘多了這么個可怕的幫手后，阮青鯉企圖以內(nèi)力封住聽覺，然那簫聲如跗骨之蛆，始終追隨著她的意識，擾亂了她的內(nèi)力。

阮青鯉的動作遲緩凝滯，簡直比中了迷藥還叫人氣餒。聚起僅存的內(nèi)力，她將一蓬芙蓉金針射入簫聲傳出的密林。辜三娘抓住時機，一記峨眉刺刺入她胸口。

痛意傳遍四肢百骸，阮青鯉以為自己這次在劫難逃，辜三娘的兩枚峨眉刺忽然在她眼前斷掉。

江然醉那一劍的力道太過剛猛，斬斷了辜三娘的峨眉刺后余威猶存，激得樹上枇杷花簌簌掉落。枇杷花的味道襲上鼻端，濃烈芬芳，幾乎淹沒了阮青鯉。

意識的最后，她聽到江然醉對她說：“挺住，我這就帶你離開?！?/p>

4.我以為你把我賣了

阮青鯉是被一陣琴聲吵醒的，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布置精美的房間里，琴音泠泠從外面?zhèn)鱽?，間或夾雜著女子的嫣然巧笑。

阮青鯉試圖活動身體，才輕微動一下，胸口便傳來一陣劇痛，她這才想起受傷的事，驚慌之下掀開被子查看，傷口已被包扎好了。

懷著種種疑惑，阮青鯉掙扎著下了床，強忍痛意走到門口。打開房門的那一刻她驚呆了，只見下方的天井里言笑晏晏的無一不是穿紅著綠的美人，她們手握酒杯，笑語歡聲。

不知呆了多久，江然醉端著一碗藥走到了她面前：“醒了？剛好，我煎了藥，你趁熱喝了吧?！笨吹饺钋圊幰粍硬粍拥乜粗旅?，他解釋道，“你昏迷之后，辜三娘二人對我們緊追不舍，為了躲開他們，出此下策帶你來了這里，委屈你了?！?/p>

阮青鯉拍拍胸脯：“嚇?biāo)牢伊?，我還以為你趁著我昏迷把我賣了。”

江然醉愕然無語：“你覺得我看上去像那種人？”

“若是光憑看就能看出誰是壞人誰是好人，那這天下早就太平了——給我的藥嗎？”她接過江然醉手里的藥碗咕嘟咕嘟喝了，喝完，用袖子擦擦嘴角褐色的藥漬，“真苦。”

“你傷得不輕，還是回床上躺著吧?！?/p>

“你為什么不趁我昏迷這段時間逃走？”

“說好的交易，你陪我來姑蘇安葬我的朋友，之后我任你處置。我江某人雖然劣跡斑斑，信用還是守的?！?/p>

“你……”阮青鯉踟躕半晌，問出了那句在枇杷樹下沒能問出的問題，“你真的殺了陸駙馬嗎？”

“是我殺的與不是我殺的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人都已經(jīng)死了……”江然醉的眉宇間掠過幾許哀傷，“好了，不說這些了，你安心將養(yǎng)身子，我去藥鋪再買幾副藥來?！?/p>

阮青鯉將養(yǎng)了一個月，一個月后身體大好便和江然醉上路前往金陵。

按照慣例，阮青鯉把江然醉交給姑蘇當(dāng)?shù)氐墓俑嗫深I(lǐng)到賞金，但這次與以往不同，以往的賞金都是官府下發(fā)的，這次則是壽陽公主府貼出的懸賞告示。阮青鯉想拿到賞金，還得帶著江然醉到金陵的壽陽公主府。

當(dāng)然了，回去的路上依然少不了刀風(fēng)劍雨。

5.一碗長壽面

行了將近半個月的路，阮青鯉與江然醉終于在十一月初八這日抵達了金陵。

進城時天空飄著碎雪，一片一片輕柔似花絮，沾衣即融。

阮青鯉接了一片在手，看著漸漸消融的六角形狀說：“金陵的雪就是柔和，換成塞北這時節(jié)早就大雪漫天，舉步難行了?！?/p>

“你還去過塞北？”

“我去過很多地方，無家可歸就是這點好，可以四海為家。”明明說著悲傷的事，臉上卻殊無悲傷的表情，“好了，趁著時間尚早，我這就去把你送去公主府，領(lǐng)了賞金我好走?！?/p>

江然醉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為了防止辜三娘追上來搗亂，他們臉上仍是易容的，看來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青年和一個少女，融融細雪中，比肩而行。

走路的過程中，阮青鯉看到墻上貼著許多通緝江然醉的告示，之前她的注意力全在賞金上了，這會兒仔細看下來，赫然發(fā)現(xiàn)江然醉的生辰就在十一月初八。

她驟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顧身旁淡然的白袍男子：“今天是你的生辰？”

“嗯?！?/p>

“你怎么不早說？”

“沒什么特別的，我從來不過生辰。”

阮青鯉不理會這些，拽著他的手往與公主府相反的方向去了。

“喂，你要干嗎，公主府在那邊！”

“帶你去吃長壽面?！?/p>

面鋪里，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端上了桌，阮青鯉把它推到江然醉面前：“趁熱吃吧?！?/p>

江然醉拿起筷子，夾起一根送到嘴里，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吃不完，玩笑道：“這面不會真的只有一根吧，能不能咬斷？”

“不可以咬斷，會折壽的?！?/p>

“你還信這個？”江然醉不免好笑，“不過我這樣的身份想來也是無法長壽的。”說著他咬斷了面條。

阮青鯉看著那根面條落回碗里，心里有一處地方堵堵的。是啊，她就要把他送到公主府換賞金了，到時候他的命運就只有死路一條，還談什么長壽，她真是夠蠢的。

這之后阮青鯉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安安靜靜的，沒什么話。

臨去公主府之前，她恢復(fù)了他的本來面目，又在他的提醒下，縛住了他的雙手。

管家前去通報前，阮青鯉就在花廳候著。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公主府掌了燈，燭光穿透淡黃色的絹紙灑在室內(nèi)，有種奇異的柔和。

阮青鯉看著燭光下閉目養(yǎng)神的江然醉，心漪起伏難定。這個男人真是令人捉摸不透，明明死到臨頭，卻依舊淡然如水。難道他就不害怕嗎？

阮青鯉囁嚅著，方欲把心頭的疑惑拋出去，外面環(huán)佩叮咚，一股濃郁的胭脂香沖入鼻間，緊跟著走進來一位衣著華美的婦人，二十五六歲的年紀(jì)，容光瀲滟，想必就是壽陽公主了。

壽陽公主身邊的婢女見江阮二人誰也沒有要行禮的意思，厲喝道：“大膽，見了公主還不行禮！”

阮青鯉眉頭一皺，不等說話，壽陽公主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江湖中的粗野女子懂得什么規(guī)矩?！钡┝巳钋圊幰谎劬桶涯抗廪D(zhuǎn)向了江然醉，“竟真的是你，起初我還以為又是那些江湖宵小送來的西貝貨?！?/p>

“既已驗明正身，就請公主把之前許諾的賞金付給這位阮姑娘吧，她千里迢迢抓我回來也是很辛苦的。”

“這不勞你說，我堂堂公主還會賴賬不成？”當(dāng)即吩咐婢女帶著阮青鯉去管家那里領(lǐng)賞。

阮青鯉隨著婢女走出花廳，她很想再看江然醉一眼，經(jīng)此一別，也許就再沒有相見的機會了，但她忍住了，沒有回頭。

自然也就沒有看到江然醉眼底眷戀的淚光。

6.我想和一個姑娘去看塞北的雪

從公主府領(lǐng)完賞金出來后，阮青鯉獨自漫步在金陵雪后的大街上。

在沒拿到賞金之前，她設(shè)想過無數(shù)件拿到賞金之后要做的事，比如請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器械師風(fēng)無晏為她打造一件無往不利的暗器，比如上醉楓樓喝一壇最貴的秋月紅，再比如置辦一座宅邸，從此退隱江湖。

這些都是她以前很想很想做的事，現(xiàn)在她有了大筆銀子，可以去做了，卻興致缺缺，覺得一切都沒意思了。

雪夜下的長街清冷寂靜，朔風(fēng)中帶著陣陣寒意，阮青鯉緊了緊衣服，打算找個客棧暫且住下。冷不防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從巷口匆匆拐出來，撞了她一趔趄。

“瞎了眼的，也不知道看個路?！辈桓刹粌舻毓緡伒囊痪浜螅凶泳图比鹚牡刈吡?。阮青鯉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手中扣了三枚金針，才要發(fā)出去，忽然看見方才壽陽公主身邊的婢女從公主府里迎了出來。

男子見了婢女立即問：“真的是他？”

婢女答：“李將軍放心，這次絕對錯不了?！闭f著二人一前一后進了公主府。

阮青鯉心頭疑竇叢生，念頭一轉(zhuǎn)，飛身跟了上去。悄無聲息地潛入公主府后，阮青鯉隱身于一叢冬青后，花廳里，李將軍看到江然醉，得意忘形道：“江然醉，想不到吧，你又落到我們手上了。”

江然醉聲音沉靜，不慌不忙：“焉知不是我故意落到你們手上的，你們想殺我滅口，我何嘗不想殺了你們?yōu)槌绨矆蟪??！?/p>

李將軍與壽陽公主對視一眼，心念相通，大著膽子上前道：“你現(xiàn)在雙手被縛，能拿我們怎么辦？何況，只要公主一聲令下，這府里的三百府兵就能把你碎尸萬段?！?/p>

“是嗎？”江然醉這樣問的時候，縛著他雙手的繩子突然斷開了。重獲自由的江然醉揉揉自己酸疼的手腕，語含譏諷道，“若你們那三百個飯桶真有用的話，當(dāng)初也就不會讓我活著從公主府逃出去了?！?/p>

阮青鯉這回算是徹底明白了，有那么多次機會，江然醉為什么不逃。原來從一開始他就打算回來，在埋葬了好友，了卻了心愿之后，回來報仇雪恨。

雖然阮青鯉還不了解具體經(jīng)過，但她可以確定的是，江然醉沒有殺害陸崇安，害陸崇安年紀(jì)輕輕就葬身黃泉的是壽陽公主與這個姓李的。

李將軍與壽陽公主看到這情形嚇得張皇失措，瘋狂大叫：“來人，來人啊——”

“你們不用叫了?！贝巴庋┗h飄，他的聲音亦輕如飄雪“因為就在剛剛我改變主意了，我不會搭上自己一條命去殺你們，你們不值，從這里出去后，我會去刑部自首，之后這案子怎么判就看刑部的官員了?！?/p>

“哼?！眽坳柟骼湫Φ?，“你會那么蠢？你難道不知道進了刑部同樣是死路一條，即便有生路，我也有法子將之全部堵死。”

“我會。我愿意用我這一條命去賭一個公正。因為……”他忽然把目光轉(zhuǎn)向花廳外的冬青，眸子里蘊含著從未有過的柔情，“我很想和一個姑娘去看一次塞北的雪?！?/p>

7.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在那的？”被江然醉牽著手帶出公主府后，阮青鯉紅著臉問。

“你來的時候我就發(fā)覺了?！?/p>

“你……”阮青鯉忽然停下腳步，踢了踢被月光照得亮晶晶的雪，“你說要和我去看塞北的雪這句話是認(rèn)真的嗎？”

江然醉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蹲在地上攢了個雪球，一邊攢一邊說：“其實你離開的時候我的念頭就動搖了，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假如你去而復(fù)返，我就放棄刺殺計劃。想不到你竟真的回來了。”

他遙遙拋出雪球，打在路邊的一棵樹上，留下一個圓圓的雪印子。

阮青鯉想說她回去才不是為了他，是那個姓李的撞了她，還用難聽的字眼辱罵她，她跟過去是為了教訓(xùn)那個人，想了想又放棄了。這樣不靠譜的解釋連她自己都不信，又豈能騙過他？

靜默一陣兒，阮青鯉問道：“陸駙馬到底是怎么死的？”

“此事說來話長，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我慢慢說與你聽?！?/p>

沿著長街慢慢踱過去，只有一家餛飩鋪子還沒打烊，江然醉管老板要了兩碗餛飩，一壇燒酒，就著滾燙的酒，他說出了陸崇安之死的經(jīng)過。

江然醉與陸崇安是八拜之交，小時候他們就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朋友，曾一起跑遍姑蘇的大街小巷。然而，這樣投緣的兩個人性格卻是迥異的，陸崇安好讀詩書，一心想考取功名，建功立業(yè)。江然醉則喜歡放蕩不羈的生活，在唯一的親人祖父去世后便去闖蕩江湖了。

數(shù)年后，陸崇安如愿金榜題名，不幸的是，他被公主看上了。

做了駙馬基本等于與仕途絕緣，他空有滿腔抱負(fù)，卻囿于駙馬的身份無處施展，郁悶可想而知。他對公主從來只是以禮相待，并無真正的喜歡，久而久之，公主對他也沒興趣了，兩人各過各的日子。

這一天，江然醉路過金陵，來到公主府與陸崇安敘舊。中途，陸崇安去酒窖取酒，久久不回，江然醉前去尋他，路過花園涼亭時意外聽見一對男女在爭吵。

“你怎么把人殺了？”

“他突然沖進來，我一時情急……”

……

涼亭四周垂著紗幔，紗幔下有血汩汩地流出來。

江然醉驚悸之下沖進紗幔里，只見陸崇安倒在地上，胸前插著一把匕首。他怒不可遏，瞪視著面前的兩人——羽林中郎將李瓚與壽陽公主。

他們二人也想不到會被駙馬當(dāng)場撞破，殺了人之后再次被撞個正著。李瓚當(dāng)時就起了殺心，想把江然醉一道解決，然而他低估了江然醉，不但被江然醉打成重傷，還讓他帶著尸體跑了。

驚慌之下，兩人一起撒下彌天大謊，稱江然醉意圖非禮壽陽公主，被駙馬撞破后，激憤之下殺了駙馬。后面的事阮青鯉都知道了。

烈酒入喉，辣到阮青鯉眼淚都流下來：“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真的要去刑部自首嗎？”

“崇安活著的時候，常常與我談起刑部侍郎顧玄暉大人，稱顧大人為人正直坦蕩，頗有魏晉風(fēng)骨，我打算先行拜訪顧大人，告訴他事情的真相。”

“我陪你一起去。”

“不，還是我一個人去為好，這件事我不想你牽涉過深。你先找一間客棧下榻，如果我最后沒有成功，你就離開金陵?！?/p>

“江然醉，你一定要活著回來。”阮青鯉看著江然醉的眼睛說，“因為你還要和我一起去塞北看雪?！?/p>

江然醉把手輕輕覆在阮青鯉的手上：“我答應(yīng)你?！?/p>

8.他就在你面前

距離上次雪夜清談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那夜之后，阮青鯉再沒有見過江然醉。

駙馬遇刺一案鬧得沸沸揚揚，江然醉被收押后，李瓚緊跟著也被投進了刑部大獄，只是這么長時間過去，案件一點兒水花沒有，叫人摸不著頭腦。

阮青鯉這日依舊在顧玄暉回府必經(jīng)的路上等候，顧玄暉看到她，露出無奈苦笑：“姑娘真是鍥而不舍?！?/p>

“案子一天沒結(jié)果，我就會日日在此問候大人?！?/p>

“那你明日便可不必來問候了?！鳖櫺煋u著一把蒲扇，驅(qū)走耳邊的小飛蟲，“圣上已經(jīng)下旨，駙馬遇刺一案明日將在刑部由三司會審，屆時你到刑部門口等候結(jié)果就是了?！?/p>

“真的？”阮青鯉眼睛陡然一亮。

“當(dāng)然是真的，難道我還會拿這等事開玩笑？”

阮青鯉不由得喜上心頭，欣喜過去又是無盡的忐忑。

“顧大人覺得江然醉有多少勝算？”

“這又不是賭博，何來勝算負(fù)算可談，該盡的人事都盡了，后面的就交給大周的法律吧。”語畢，瀟然而去。

阮青鯉失眠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早去了刑部衙門外等候，案件審得比她想象中要長，眼看晌午都過去了，還沒個結(jié)果。

一個小女孩拿著山藥糕從阮青鯉身邊跑過，不經(jīng)意被地上的石頭絆了一跤，摔倒在地，山藥糕也摔出老遠。

阮青鯉扶起哇哇大哭的女孩：“摔到哪了？給姐姐看看?！?/p>

小女孩子卻指著被大黃狗叼走的山藥糕泣不成聲：“山……山藥……我要我的山藥糕……”

阮青鯉檢查了一下，確認(rèn)小女孩沒有磕傷，便揉揉她的頭說：“不就是山藥糕嘛，姐姐再給你買新的。”她領(lǐng)著小女孩去了糕點鋪子，買了一包山藥糕。

小女孩抱著山藥糕歡歡喜喜地走了。

這時刑部門口突然人流涌動，兩個衙役往告示欄上貼了張告示，大家都跑去看。

阮青鯉也擠了過去，可是越急越看不清上面寫了什么，文字像蝌蚪一樣跳躍。情急之下，她拽住一個路人問：“上面寫的什么？”

“上面寫了，虎賁將軍李瓚殺害駙馬陸崇安，罪大惡極，于秋后處決。壽陽公主不守婦道，知情不報，構(gòu)陷無辜，削去公主封號，貶入皇業(yè)寺修行?！?/p>

“那江然醉呢？”

“他就在你面前?！?/p>

阮青鯉在一瞬的錯愕之后，淚光瀅瀅：“江然醉，你讓我好等?！?/p>

“我會用一生償還?！?/p>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