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紅霞,張 佩
(武漢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武漢 430081)
澳大利亞作家蒂姆·溫頓(Tim Winton,1960—)曾先后4次獲澳洲最高文學獎項“邁爾斯·富蘭克林獎”(Miles Franklin Literary Award),兩次入圍英語文學大獎“布克獎”(The Man Booker Prize),被視為“澳大利亞國寶級”(National Living Treasure)作家。《云街》(Cloudstreet,1991)是其十分重要的小說之一,使得蒂姆·溫頓贏得1992年的“邁爾斯·富蘭克林獎”,并位列澳大利亞人最喜歡的50本小說排行中的第一位,受到文學批判家們的廣泛關注。在一部20年來首部由澳大利亞本土學者和海外學者一起撰寫的評論作品——《蒂姆·溫頓作品評論集》(TimWinton:CriticalEssays,2014)中,菲奧娜·莫里森(Fiona Morrison)從語言的豐富性、微妙性和復雜性的角度,對《云街》進行了評論;邁克爾·格里菲斯(Michael R.Griffiths)則從歷史角度著力思考《云街》里戰(zhàn)后的澳大利亞普通家庭生活,尤其是工人階級以及少數(shù)群體的處境。另一方面,關于溫頓作品的論作也開始在國內出現(xiàn),現(xiàn)有的對于《云街》的研究多是從后殖民主義的角度解讀主題,如徐在中從小說的“平淡”中解讀出了人與人、人與環(huán)境之間的“愛”與“和解”的主題[1],尤其關注土著人的現(xiàn)狀和困境[2];或是從人物方面,如詹春娟解讀了《云街》中女性的形象[3],而徐瀛則是對該小說中的人物特色[4],也對人物身份問題進行了分析[5],近期從空間敘事學的角度探究身份建構[6]的論作也開始出現(xiàn)。目前《云街》并無中文譯本,國內關于此小說的研究僅處于起步階段。
蒂姆·溫頓的小說,往往“通過一個寓言式的故事,用極短的篇幅,極儉省的筆墨,近乎白描的手法,寫出了當今社會繁華背后的現(xiàn)代人難以忍受的孤獨和寂寞,以及人與人之間那種‘咫尺天涯’的隔膜感。平白的文體背后潛藏著發(fā)人深思的‘大義’,這就是溫頓的風格。”[7]這一特點在《云街》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作品主要描述了兩戶家庭,在遭遇了各自的不幸之后,搬到云街經(jīng)歷波折后終于走出困境的故事。小說語言雖通俗但蘊意深刻,許多事物都帶有象征主義的色彩,如小說中獨特的人物特征、反復出現(xiàn)的“水”“風”和“黑色的身影”等,給讀者留下深度的思考空間。
運用象征主義對小說進行研究,有助于更好地分析小說特點和理解小說主旨,同時,從寫法上探究溫頓的小說特色,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他的小說。“象征手法是通過借助事物之間的關聯(lián),將一些抽象的情感、思想和概念用具體的形象來表達。通過象征手法的運用,抽象的品質精神轉化為被感知的具體形象,含蓄而又巧妙地將一種不便于言說的意境表達出來,寓意深遠。”[8]81也即,“根據(jù)事物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借助某人某物的具體形象,以表現(xiàn)某種抽象的概念、思想和情感?!盵9]因此,本文試圖從物品、人物、情節(jié)的三個方面探究《云街》所表現(xiàn)出的象征主義手法,體會作家如何將抽象的、難以捉摸的意境借助具體的事物表現(xiàn)出來,以小見大地引領讀者的思維由具體到抽象漸漸領會和感悟,從而體會出作品之主題,最終達到其寫作目的,同時震撼讀者的心靈,令人產(chǎn)生無盡的思考和遐想。
《云街》中,最容易讓人聯(lián)想的是物品的象征,一些與人物生活和命運相關的象征物的選擇往往體現(xiàn)作家的匠心。這也恰恰符合“‘象征’原是指一種持有象征物的主體互為確認的信物。幾經(jīng)演變,現(xiàn)在則具有了‘用一種形式作為一種概念的習慣代表’的含義,凡是能表達某種情緒、某種觀念的符號或物品都可稱之為“象征”,象征從而被引申為任何觀念或事物的符號表象?!盵10]
主人公萊斯特·蘭姆(Lester Lamb)一家原本居住在瑪格麗特河邊的小鎮(zhèn)上,因為兒子費希(Fish)不慎溺水變成智障,不得已搬遷到佩斯城里的云街,租住了薩姆·皮科爾斯(Sam Pickles)一家的另一半房子。蘭姆一家的勤勞忙碌與皮科爾斯一家的懶散消極形成鮮明對比,以致于作為女房東的多莉(Dolly)“不知道為什么她竟然會如此憎恨蘭姆一家,雖然他們一直都很禮貌友好,像群蜜蜂一樣干勁兒十足……”(1)本文中的小說引文內容均由筆者譯自:Tim Winton.Cloudstreet.London:Picador,1998.為避免繁瑣,全文只標注頁碼。[11]55,這樣的對比讓多莉似乎感到無地自容,而不愿同他們交流,甚至因此兩家處于隔閡的狀態(tài),云街的庭院分割開來的籬笆正是他們之間隔膜的象征。即使是隔著籬笆互相觀望彼此的生活,“直到黑夜降臨,薩姆也不愿同他的鄰居說一句話”(p.97),只是“將手肘倚靠在柵欄上”(p.97),望著“站在籬笆另一旁”(p.97)的蘭斯特,客氣地寒暄。他們看似居住于一個大家庭,但是并未心系彼此的家庭生活,或給予對方關心和幫助。隨著兩個年輕的主人公——薩姆的女兒羅絲(Rose)和萊斯特的大兒子奎克(Quick)的結合,兩家人走入彼此的生活,最后分割兩家的柵欄被拆除,象征著社區(qū)中人們分歧的消除,一個和諧的整體社會建立起來了。
小說里的房子和街道具有典型的象征意蘊,展現(xiàn)了西澳風貌,“云街里的世界更加完美地呈現(xiàn)了人們的個體以及社區(qū)身份?!盵12]當蘭姆一家剛來到云街,“走在大街上,沒有人停下手中的活計向他們打招呼……蘭姆一家就這樣一路無言,所到之處,唯有人在嘀咕他們是可笑的雜種?!?p.44)房子散落的街道實質上也是一個小社會的縮影,本地人嘲笑外來戶,甚至鄙夷、謾罵移民的錯位社區(qū)文化,“我過去常常聽到它在悲嘆,不是風,地板或是土地,我說服自己是馬,但內心里我知道是村莊(country同義國家)”“就像這房子(house)”(p.235)。作為孩子們的母親,奧瑞爾(Oriel Lamb)此刻也感覺“就像夜里走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不知道要去往哪里?!?p.235)外來移民居無定所的漂泊,到屈居同一屋檐下歸屬感的缺失,使得他們彼此不信任,不理解。而在這所房子(國家)里居住的人們也會像奧瑞爾一樣懷疑這片棲息地,“我讀了報紙,蘭斯特。他們在說謊。他們會把孩子們送往任何戰(zhàn)場,并不惜任何代價。”(p.235)房子和街道正是澳大利亞社會中一種真實的社區(qū)生活狀態(tài)的象征,在這個錯位文化的社會里,人與人交流匱乏,戰(zhàn)后的人們對這座大“house”的信念動搖不定。
其次,“水”在小說《云街》中也喻指特定的含義,起著重要的作用。比爾·阿什克洛夫特(Bill Ashcroft)曾撰文探究溫頓作品中水的隱喻性解讀,認為水是意義的象征,是歸屬感的源泉[13]。小說中費希溺水后心靜如水,水是心境的真實寫照,對現(xiàn)實世界有著“無聲”地洞察,但是他唯一不認識的人是母親奧瑞爾,而且他經(jīng)常念叨著“water”,當醫(yī)生指著奧瑞爾問“她是誰,費希?”(p.65)他盯著墻壁上油畫里跳著、暢游于水流中的魚回答道“水(The water!)”這暗示著“水”與“母親”具有相似性,因此,可以說“水”象征著“母親”。而費希(Fish)如同他名字的寓意“魚(fish)”一樣,向往自由地在愛的河流中暢游。水就是萬物之源,它孕育著萬物、滋養(yǎng)著萬物,更以博大的胸懷容納萬物。母親給予人們生命,又將她的生命融入到孩子們成長的血液里,也唯有母親能最大限度地包容和接受孩子們的一切,唯有母親的雙臂永遠向孩子們敞開,任子女在愛的河流中嬉戲暢游。水的意象在小說中不時地出現(xiàn),這種“象征既包孕著精神的意蘊也寄寓著具有審美張力的形式意義,它憑借著自然界的具體形象表達與之感應的抽象意義或深刻哲理,使讀者在特定的語境和感受中直觀地尋求潛在的思想真實”[14]86。水意象對事件發(fā)展的推動只是多種敘事動力的一部分,溫頓選擇性壓縮在費希出場的關鍵時刻強化了它的象征意味和敘事推動功能。
此外,小說《云街》中,“帳篷”的出現(xiàn)也極具象征含義。作為母親的奧瑞爾,倔強、勤勞地支撐起這個家,然而自己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孩子卻成了“智障”,像一個陌生人一樣否定了自己的愛,這樣的現(xiàn)實讓她難以接受。她開始懷疑自己,逃避現(xiàn)實,白天一味地忙碌,夜晚就在院子里支起帳篷,“禁錮了自己的靈魂”(p.307),“厭倦了塵世的凡人”(p.307),即使這樣的她令人失望,她依舊“像個戰(zhàn)士一樣,想要尋找一切的答案”(p.307)。將自己同家人隔離開來的她,并未獲得心靈上的平靜,反而造成大兒子奎克的不理解,小兒子費希就醫(yī)后依舊不認識自己的苦惱,甚至,她開始懷疑上帝,動搖自己的信仰,無論她多么勤勞能干,同家人的隔閡讓她始終沉浸在自責中,每晚在微弱的燭光下祈求、禱告。這頂帳篷正象征著無法獲得認同感的中年人在面對困境時試圖用“保護殼”來包裹自己,回避現(xiàn)實、自我孤立,向上帝尋求慰藉,以此獲得心靈的救贖。
小說中,籬笆、水和帳篷等象征物的使用奠定了小說大的環(huán)境背景。在黑格爾看來:“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現(xiàn)于感性觀照的一種現(xiàn)成的外在事物,對這種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來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種較廣泛較普通的意義來看。象征就不只是一種本身無足輕重的符號,而是一種在外表形狀就已可暗示要表達的那種思想內容的符號。同時,象征所要使人意識到的卻不應是它本身那樣一個具體的個別事物,而是它所暗示的普遍性的意義。”[15]12這些象征物也無一不與人的孤獨體驗和自我審視相關,給人以普遍意義上的啟示,在大的社會背景下,人與人之間避免不了產(chǎn)生交流的隔閡,這時候,“應當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面對孤獨;人更應學會獨處,在獨處中進行反思。只有學會理解和原諒,才能坦然迎接新生活”[16]。而且,溫頓在采訪中也談到:“‘孤 立’和‘疏 遠’,中世紀的人也稱‘異化’,其實是人的主要問題。作者所關心的問題是究竟什么能夠促成一個故事,是這種人與人之間理解上的斷層,是人與社會之間的分離,還是人自身各方面的‘孤立’?!盵17]單就這點來看,《云街》里水、籬笆、帳篷是將人與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身“孤立”“疏遠”的典型象征物,而交流讓人找回自我,找回內心的平靜,達到與社會這個“大家庭”的和諧。
在小說《云街》中這樣交流有隔閡的環(huán)境下,人物角色的身份設置也體現(xiàn)出溫頓的小說特色。溫頓關注社會中的小人物,“我一直都對隱士、孤獨者和局外人很感興趣,他們都無法適應社會,或者說他們不愿意去適應所在的社會?!盵17]作者塑造人物的獨特視角,使得筆下的人物身份及其命運具有一定的象征意蘊。
首先,溫頓在作品中善于塑造典型的“溫頓式人物”:如《巢》里尋求心靈庇護的湯姆·基利(Tom Keely);《呼吸》里尋求自我救贖之路的布魯斯·派克(Bruce Pike);《騎手們》中低迷的斯卡里(Scully);等等。在溫頓的每一部小說作品中都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飽受迷失和孤獨之苦的湯姆式中年人物形象。溫頓在《云街》中也塑造出了薩姆·皮科爾斯這個遭遇中年“危機”的典型人物角色:人到中年突遇變故,失去工作,被人嘲笑擠兌,失意無奈,整日酗酒賭博,妻子多莉和人廝混,用酒精麻醉自己,大兒子泰德(Ted)突然離開,二兒子強波(Chub)又是一啞巴,唯有女兒羅斯(Rose)從小就打理家務,失去同齡人該有的自由和上學的機會,整日憂思傷感。妻子的放蕩使得薩姆更加心灰意冷,沉迷于賭博。當妻子偷偷從他身旁溜走的時候,他只能“咬牙切齒,抑制自己,他知道他不配擁有現(xiàn)有的一切,偶爾,徹夜未眠的時候,甚至可以感覺到房子在呼吸,地板隨時就要移走一樣?!?p.40)無論是作為丈夫,還是父親,亦或是社會上正常的成員,他扮演的“身份”都是失敗的。薩姆這個角色象征著彷徨失意的中年人,懷疑自己,看似是一個失敗者,卻不停地想要尋找自我救贖之路與生命的意義。
其次,溫頓在《云街》中也塑造出了另一個角色——費希,Fish即“無聲角色”。像《天眼》里好奇隱秘的奧特(Ort)一樣,溺水后智障的費希困惑而又孤獨,經(jīng)常也會獨自一人和圈養(yǎng)的豬交流:“我喜歡它們,蘭斯特”“他說話嗎?”“是的,我喜歡它們?!?p.30)蘭斯特(Lester)看著智障的兒子時不解的眼神與費希好奇地同豬交流的樣子形成一種對比。而當蘭斯特將費希和豬交流的事情告訴奧瑞爾后,徹夜未眠的她“想起了那只父親以愛為名屠殺了的豬,只為給她治愈燙傷的傷口,這使她痛苦不已。”(p.131)從這些細節(jié)揣摩,不難發(fā)現(xiàn),費希的處境就像是被“圈養(yǎng)起來的豬”,被人視作“無聲的角色”,他渴望同外界的交流,而不是被另類保護,被人投以異樣的眼光看待。而在奧瑞爾心里,費希智障后唯獨不認識自己,這是永遠的傷,讓她痛苦不已。同時,人與動物,以及上下兩代人之間的尊重、交流的缺失,令人心寒唏噓。費希的出現(xiàn)正是象征著心靈受創(chuàng)的青年。在小說中,他沒有任何語言,但是關于他的描述,以及他的轉變影響著整個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他仿佛“清醒”地洞察著周圍生活的一切。甚至可以說,他的命運和行為像一根脈絡,讓人牽掛難忘。他像一個無關緊要的沒有“身份”的人一樣生活,然而他的命運卻往往把作品引入到另一種深度。而且,這些“無聲角色”真實的內心世界,極易引起澳大利亞青年一代的思想共鳴,喚起人們更多地去關注人性的情感。
另外,“溫頓充分意識到土著文化的價值和重要性,并在多部小說中融入了土著元素。如在《云街》中,有位神秘的土著人物時常出現(xiàn),給彷徨中的費希指點迷津”[18]。他們時而出現(xiàn)的居無定所,沒有“身份”,如同不安的“影子”?!八耐镀辈⑽雌鸬揭稽c兒作用,而那些緊握拳頭的政客也有可能支持另一條款,效忠于女王,然后面帶微笑地讓工人們觸及‘帽子’的邊緣”(p.411)當薩姆抱怨的時候,一個黑色的身影閃現(xiàn)在他身旁,“你有投票嗎?”“沒有什么用,這是一個主人決策的國家?!?p.411)這些土著人沒有投票權,他們很重視“家”這個整體,在他們看來,薩姆想把房子賣掉這種想法是不對的,“人們不應當使一個整體的家分開,家是強大而重要的”(p.412)漂泊不定的他們渴望有一個固定的家。溫頓也曾談道:“我應該說比起我的蘇格蘭祖先來,我離土著文化更近,我已經(jīng)學會離這塊土地更近,但這幾乎不能與真正的土著意義上的歸屬相比。我羨慕土著人與大地及部落神靈的同一性?!盵19]107失去了土地的他們也就失去了“身份”所代表的一種文化歸宿,在“危機”中不安地游蕩?!皩ν林藖碚f,不是土地屬于你,而是你屬于土地。土地不是你的家園,它是你的偶像,你的圣地,你的臍帶之地。與土地分離就意味著被置于地獄的邊緣,卡在生死之間?!盵20]黑色的影子在佩斯(Perth)城里隱約閃現(xiàn),沒有歸屬感,象征著遭遇身份危機的土著人,他們屬于這個城市的邊緣人,這也正是溫頓的作品的關注點所在。
溫頓通過運用象征主義的手法描寫人物的性格特征,來說明這些特征如何建構起人物間的紐帶和聯(lián)系并最終決定了人物的不同命運。不論是作為家庭環(huán)境下的“父親”“兒子”,還是社會環(huán)境下的“邊緣化”人物的身份,他們在小說中都有自己的生活危機,象征著溫頓式人物在生活中所特有的身份危機、豐富的內心世界,深化了作品的主題和意蘊,從而使作品的感染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渲染和體現(xiàn),同時也最大程度上提高了作品的深度和廣度。
有學者指出,象征也具體體現(xiàn)在作品的情節(jié)上,“情節(jié)是一種表達思想和感情的藝術,但不直接描述它們也不通過具體意象明顯的比較去限定它們,而是暗示這些思想和感情。運用未加解釋的象征使讀者在頭腦里重新創(chuàng)作它們”[21]3。如果說小說《云街》中物品的象征,營造了交流隔閡的生活環(huán)境,人物的象征,使得讀者去思考個體的生活危機,那么小說情節(jié)的走向往往更能體現(xiàn)出作家從未加解釋的象征角度去表達思想和感情的藝術。
隨著《云街》中情節(jié)的發(fā)展,家庭中的不幸與紛雜,使得小說中的兩個主人翁奎克和羅絲在成長過程中倍感痛苦和孤獨,甚至一度逃離家庭,他們對家庭的不滿和排斥使得家庭矛盾難以解決。整日沉浸于憂傷和自責中的奎克“每天搜集報紙,關注那些失聯(lián)后認定戰(zhàn)死以及那些用以懷念兒子、父親和兄弟的告示。雖然他知道,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但是他依舊看到這些名單便憂從中來。整個世界一直在為回到太平而努力,但是總在某些地方的彈坑、碎石、持續(xù)更新的名單以及歸家的故事從未間斷。街上到處是失去親人的家庭,而且他們也記得戰(zhàn)爭仍將持續(xù)”(p.89)??擞H歷的現(xiàn)實和心路歷程正是整個不安的社會縮影。情感上,令人悲痛的新聞版塊讓他深感自責,“提醒自己還活著,是幸運的,仍然健康,而他弟弟不是”(p.59)。情節(jié)上,以小見大,象征著外面紛擾不定的世界讓戰(zhàn)后的人們心有余悸,渴望從心靈上得到安定和撫慰;使得離家出走、四處漂泊的年輕人承受巨大心理負罪感,在離家流浪的過程中經(jīng)歷了一系列痛苦的磨難和掙扎,不安和牽掛使他們最終放下心中的負擔,領悟到生活的真諦,追尋回歸。
從小承擔家務活兒的羅絲,雖居住在別人所向往的大房子里,但落魄失意的父親、酒醉放蕩的母親使得她對這個家毫無眷戀之情,有時候,她會呆望著天空,甚至羨慕“智障”后的費希。在她眼里,費希有自己的世界,無需為塵世紛擾擔憂,可以自由感受風一樣的自由,擁有自己可以呆望出神的一片天空。輟學后的羅絲感覺自己像是被捆綁在這所房子里一樣,因而,對家庭的失望,讓她極度渴望逃離這所房子。婚后,奎克和羅絲搬離了云街,羅絲不幸流產(chǎn),陷入憂傷之中,他們夫妻之間也缺乏言語交流,整日為工作忙碌到很晚的奎克常常感到身心疲憊,毫無歸屬感。租住地可怕的安靜讓羅絲開始懷念往日云街的瑣碎繁雜,失去兒子的母親多莉開始想念女兒,隨著羅絲和母親的互相傾訴,往日充滿敵意的母女關系最終得以和解。羅絲和奎克決定搬回云街居住,他們的回歸也使兩個家庭最終走出陰霾,自此,兩家人的關系也終于達成了完美的和解,這也象征著在這個看似矛盾不可調和的大社會里,年輕人在經(jīng)歷了成長過程中的困惑、不滿與逃離后,最終變得成熟與寬容,追尋回歸,變得理解他人,理解社會,尋得最終融入家庭、社會的出路。
費希經(jīng)常游離在自己的世界里,被特殊照看的他向往自由,渴望交流,而父親萊斯特只要一想到這個溺水成智障的兒子,“他有時候寧愿想著這個兒子已經(jīng)死了,而不是像個孩子一樣生活,但是,活著的即是生命,你無法篡奪改變,甚至低估它”。當他找來江湖醫(yī)生詢問一番后,建議把費希送到特殊看護機構的時候,母親奧瑞爾拒絕了。“費希,快問醫(yī)生,你要去哪兒?”“Water!Water!”水的聲音始終在費希耳邊縈繞,“他喜歡站在院子里看鳥兒,喜歡隨風飄動的東西。風使他歡快,當風拂過他的臉頰,他微笑著說,‘Yes’。”他渴望像水一樣融入正常的、自由的生活中。費希喜歡家人聚在一起旋轉著刀柄決定著一些事情的時光,因為他能真正感覺到自己是家里的一員,被家人稱贊羨慕,而且是作為一個正常的人,一個可以抉擇的成員,給家人帶來溫馨的感覺。小說的最后,也因奎克和羅絲帶著費希去郊游,“回歸自然”后的費希清醒過來,急切地跑向水邊,“這么長時間以來,我才感覺我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人……成為蘭姆(Lamb),長久地,完美地,在每個角落,做回自己。”(p.430)費希與水結合,才得以回歸自我的情節(jié)也恰與之前他不斷地念叨水的情節(jié)巧妙地呼應,充滿象征意味,“這里水含有強烈的宗教含義,因為在基督教里,水意味著重生”[1]。水的融入,讓他找尋到真正完整的自己,也寓意著人與自然的和諧。
奎克和羅絲搬出云街組建了自己的家庭,而四周雜亂的環(huán)境,令奎克懷念起過去在農(nóng)場和云街的生活。當他彷徨時,像影子一樣的土著人出現(xiàn)了,“他是一個全身上下只圍著皮帶系著的一條海灘毯”,“‘回去吧’黑人說道,‘這不是你的家,去你自己真正的家,兄弟’”(p.366)。而當奎克回過神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獨自一人。而當奎克為生計奔波,感到空虛的時候,黑色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奎克問道“你沒有家可以回嗎?”“不在這邊”黑人指著河對岸昏暗的區(qū)域,“你有家可歸的,奎克,快回去!”“在山地里,在樹下,在城市的‘咽喉’里像項鏈一樣,有成千上萬的他們”(p.372)到處游蕩。在這樣的一個多元化社會,如同米勒的小說《祖先游戲》體現(xiàn)的那樣:“這些有著多種文化淵源的人如何被移植到了一塊文化的新土上,并苦苦掙扎著要融合進這種新文化。對某些人來說,有一種回到家的喜悅;另一些人則嘗到了被拒絕接納的痛苦;而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喜憂參半,兩種感覺都曾有過。”[22]199在這片土地上,存在著很多的“隱形人(invisible man)”[23],他們無處不在,沒有歸屬感,渴望家園。
他們都曾體驗到不同類別的孤獨,經(jīng)歷了社會、心理和地理的漫長旅行?!胺从吵霈F(xiàn)代社會中另一類的生存選擇——孤獨者從追尋自由的逃避中升華到生存自由的把握?!盵17]生動而又感人的細節(jié),情節(jié)轉換的象征寓意,都體現(xiàn)出溫頓對土著人的文化和生存現(xiàn)狀的人文關懷,也為在“逃離”還是“回歸”邊界彷徨的現(xiàn)代人,以及身為社會底層的邊緣人轉向主動生存、找尋自我,指明一條道路:現(xiàn)代人應當認識自我、回歸自我,相互交流,才能真正理解他人、融入社會。
“一切語言都是隱喻性的和象征性的,即必須依賴隱喻和象征來完成意義的傳達?!盵24]320象征手法的運用,喚起了讀者對小說中具體物品其象征意象的共鳴,深化了普通人物形象的內心世界,使得人物刻畫和主旨意境更加深刻而耐人尋味。《云街》中,蒂姆·溫頓通過象征主義手法,將想要表達的人際情感寓于多種物品的意象中,通過事物間以及事物與人間的聯(lián)系,賦予具體事物與人類相似或相近的特征及情感,傳達出人際之間,以及人與社區(qū)乃至社會間交流的危機。而且,筆者認為,溫頓筆下的年輕人和土著人的處境往往牽動人心,具有極強的象征意味和現(xiàn)實意義。將小說背景置于云街這樣一個煙霧繚繞的環(huán)境下,選取典型的“溫頓式”普通人物,將他們復雜、矛盾的內心世界與嘈雜的社區(qū)環(huán)境近乎完美地結合起來,這些角色是在家庭生活或是在一個本屬于“大家庭”的社會生活中迷失,身份的危機讓他們渴望重塑自我,找到情感的歸宿。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他們主動或被動地與原本該有的現(xiàn)實生活環(huán)境的隔離,使他們在經(jīng)歷了無所依靠的漂泊和孤獨之后,渴望身份的回歸。作為澳大利亞文學經(jīng)典的力作,《云街》具有涵蓋澳大利亞主要的家庭關系的主題,集成生活的靈感的價值以及體現(xiàn)人際關系的重要性;水,海灘,河流和湖泊也是溫頓小說中常出現(xiàn)的場景,將典型人物命運同自然環(huán)境結合起來,不難發(fā)現(xiàn),溫頓為現(xiàn)代人,尤其是邊緣化的少數(shù)群體指明一條可能的出路:現(xiàn)代人在多元化文化中,會出現(xiàn)交流危機,迷失自我和彼此不相融的隔閡,渴望找到一種歸屬感,人們不妨在同自然的接觸中獲取靈感,找回真我,在交流中理解回歸,最終實現(xiàn)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