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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牌樓街記憶(短篇)

      2019-02-11 13:07顏德良
      中國鐵路文藝 2019年12期
      關鍵詞:牌樓虎子隊長

      顏德良

      牌樓街是條老街巷了。街口熱鬧嘈雜,小攤小販多。住這里的大多是市井人物,底層人物,是所謂的引車賣漿者流。它因街口的一座功德牌坊而得名,可惜我們都沒見過,在拆城墻的那一年被一起拆掉了。聽說有人又想恢復重建,但老牌的楊氏面館、小金陵飯店、回春堂中藥房還在。街上的包子鋪、剃頭鋪、南雜店、煤站、醬菜店、酒肆、茶館,大都還是原址原貌,包括后來建的派出所、居委會、學校、糧店、飲食店大都還完好無損,卻舊得不像樣了。尤其是街兩邊的居民樓房,大都是解放以前的建筑了,磚木結構,最高不過兩層樓,破破爛爛的,走在樓上咚咚響,樓上的灰直往碗里面跌;講話不隔音,相看不礙眼,貼著木板縫,能看得見隔壁的一舉一動;李家要是打牙祭,張家都能聞得到肉香。所以,家家都用報紙糊墻壁,用竹篾席釘頂棚;有的房子歪了,傾斜了,那樣子好像要倒,這也不要緊,就用兩根大木頭使勁頂住,撐著,照樣住。

      我家就住在牌樓街中段,往北八九百米是小西門,1944年日本人破城時的老城門,現(xiàn)在是一個十字路口;往南八九百米是解放路,現(xiàn)在是個米字路口,米字的那一捺就是牛角巷,1944年,國軍一千名傷兵在這里被日本人活活殺死,其暴行令人發(fā)指;筆直往前,可以去體育場岳屏公園,往右是去汽車西站,往左就是解放路口,那就是全市的中心地段了。

      與我家住同一棟樓,住我家隔壁的是肖媽家。她家少酉大我一歲,她家少華又少我一歲,他們倆都在下橫街小學讀書,我卻在西湖街小學上學;我們兩家緊鄰,僅隔著一層壁板,肖媽家在樓的左邊,我家在樓的中間;我們樓的前面是街,樓的后面是坪;坪的后面是菜土,菜土后面就是魚塘了。塘里養(yǎng)魚,種藕,栽荸薺。到了夏天,荷花盛開時,荷葉滴翠晨風輕拂,這里就是我們的天堂,就是我們的百草園了。

      街的對面原來是城墻,城墻拆了后露出來的甬道叫作三官殿,三官殿的底下是硝廠,硝廠的旁邊有一座沒來得及拆的土地廟,緊挨著土地廟的就是西湖大隊的一座草棚了。這里,就是我們跟黃毛頭打仗的主戰(zhàn)場。

      每天清晨,我剛睜開眼,這時蛙鳴還沒消盡,塘里的荷葉還滾動著露珠,就聽到一陣陣的早讀聲。我一骨碌爬起來,推開后門一看,肖媽早已拆了一扇門板當書桌,門板兩邊也擺好了幾張小矮凳,少酉已經(jīng)捧著書在朗讀,少華也已經(jīng)豎著筆在臨帖了。

      這時媽就在后面推我,說:“還不快去!人家都讀了半天了,你還在困懶覺,丑不丑?”

      到了晚飯時節(jié),我們都捧著粗瓷大碗站在屋檐下,一邊大口扒飯,一邊相互說笑,瞅瞅對方碗里的菜,你夾我一筷子,我夾你一筷子。往往這時,肖媽就會端來一碗菜,不外乎是青椒煎鯽魚,辣椒炒螺螄,走到我面前,往我碗里一撥,直堆得碗冒尖,往下跌,慌得我趕緊用手去捧,去接,忙說:“夠噠夠噠!”倚著門框吃飯的姆媽見了,并不客氣,反過來,還幫著勸我:“接噠接噠!趕快接噠!”

      我家里鋪不夠,我就在樓梯邊的過道上打地鋪,這時少酉走過來,一把掀掉我的被窩,不由分說拽起我就走。說:“走,跟我一起睡!”在少酉家的閣樓上,一張五尺寬的床,我們倆抵足而眠。一起呼嚕到大天光。

      平常要是哪家開葷,打牙祭,或有了什么好吃的,都也忘不了挾上一碗,堆得尖尖的,送到對方的家中去;不管有菜沒菜,隔三差五,肖媽總會叫我過去吃上一頓飯;逢年過節(jié),我們都會由父母領著互相拜年,自然,我們的口袋里也塞滿了炒黃豆西瓜子紅薯片。弄得好,還會有一毛兩毛的壓歲錢。這樣,我們就可以買一掛五十或一百響的炮仗,全部拆散放在口袋里,一個一個地放;或結伴一起,到工人或進步電影院去看一場好電影,彩色的、寬銀幕的電影;要不就會擠在一堆,幾個孩子頭挨著頭,貼著墻,津津有味地翻看著一本借來的小人書,“哎,看完沒?”“嗯,等等,好,翻!”

      后來大了些,我們學會了游泳,就偷偷地下塘里或河里去洗澡。那時窮,家里還沒有淋浴,也沒有衛(wèi)生間,洗澡靠用水桶沖。我們就趁父母不注意,拿上一個尼龍絲編織的網(wǎng)袋,裝上衣褲,到江邊的木排上去洗澡,游泳,跳水。經(jīng)常被父母發(fā)現(xiàn)喝?。骸坝窒潞恿耍俊薄皼]有哇!沒有?”“我看看!”就用指甲在我們身上一刮,立馬就現(xiàn)出一道粉筆印,不消說,輕則就是一頓臭罵,重則就有一頓好打。

      后來到青春期了,有了閱讀能力,就四處搜尋經(jīng)典小說來讀,《林海雪原》《野火春風斗古城》《青春之歌》《紅巖》《革命烈士詩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逮著什么看什么。還將書中的一些經(jīng)典警句格言摘錄下來,抄在本子上,作為座右銘,時刻激勵自己?!岸斓搅?,春天還會遠嗎?”“人最寶貴的是生命,但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

      住我家右邊的、與我家共一間灶屋的是仇虎家。小名叫虎子。我倆也是發(fā)小。我跟他不是一個學校,但是同齡。他名字聽著有點疹人,還經(jīng)常鬧出笑話?!盎⒆踊⒆印保覀冎赖?,這是在叫他;可那不知道的,還以為有人放狗,聽了拔腿就跑。

      虎子的父親好像做過鐵器匠,又不僅是制鐵,像鉗工一類的活也很在行。我印象里,他們家在柴埠門的一個河街邊,就有一家鐵器店,地上擺滿了鐵鉆、虎鉗、鑒子、銼刀、鋼鋸、錘子什么的。小時候去河街玩,或是端午節(jié)去河邊看劃龍船,總是見虎子父親蹲在地上,咬緊腮幫子,在叮叮當當?shù)厍么蛑?/p>

      虎子父親身形彪悍,短發(fā),絡腮胡子又濃又密地長在腮上,像一圈鋼針根根聳立著,手腳骨節(jié)也粗大有力,十指一捏,可聽得見骨節(jié)咔吧作響;他沒讀過書,不識幾個字,脾氣性格暴躁,惹翻了他會打人的。有一次,虎子跟馬腿淘氣時挨了打,回來告訴父親,他父親就帶他去找馬腿爸論理。沒說兩句就開始發(fā)飆:“欺負人是不是?打得他贏是不是?”邊說邊推虎子,說:“去!給他打給他打!”就勢推得馬腿爸一個后仰,接著又是一下,推得馬腿爸連連后退,并點著馬腿爸的鼻尖說:“我警告你!要再敢欺負他,我要你好看!”說畢拽著虎子噔噔就走。嚇得馬腿爸臉發(fā)白。巧的是,第二天三官殿的黃毛頭跟我們挑戰(zhàn),要和牌樓街決一死戰(zhàn)。少酉少華就學電影紅孩子里的鏡頭,以硝廠為據(jù)點,在土地廟與草棚之間偷偷地埋設了一根草索,想絆黃毛頭一個狗吃屎。結果三官殿的人沒絆倒,卻把虎子爸給摔成了一個犬字,碗跌在頭邊,菜也倒了一地。那之后幾天出不了門。我們嚇得四處逃竄。好在那天天黑,一個人也沒抓到?;⒆铀謿獾靡а?,立馬就想到了馬腿。第二天一早,虎子他媽就跳著腳在罵街了:“哪個打靶鬼,缺德少教的,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東西!把我們家的嘴都摔爛了。小雜種,想階級報復是不是?下次要給我抓到了,看我不剁斷他一雙手!”馬腿爸不敢接腔,就拉著馬腿問,馬腿說:“不是我,我沒去?!薄罢娴模俊薄罢娴?!”“那是誰?”馬腿不作聲。他爸就明白了,說:“不理她,給她去罵!”接著又叮囑說,“以后不準跟那個虎子玩,你要再跟他玩,小心我剝你的皮!”

      第二天清早,我們從山腳開始,順著山路蜿蜒而上。先走盤山公路,后又穿插林蔭小道,最后走青石板,一步一步拾級而上。半路上,我們遇見一個挑擔的郵差,挑著日雜什么的。擔子不算重,能合著我們的腳步一起走,一路聊。郵差告訴我們,說他一星期就要上一次山,主要是給山上送信送報紙,再捎帶送點副食,然后再把要寄的信件帶下山。第二個星期又再來。接著就問我們:“來干嘛?”我們說:“來看日出。”郵差說:“那你們算來對了!這里的日出是城里看不到的。城里的日出都被高樓大廈擋住了,沒味道!看不到日出的全過程,到這里就可以看到太陽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樣子,那味道就足多了!”我們盯著他問:“你看過嗎?”他說:“嘛沒看過?這山頂上專門有一塊望日臺,上面刻著‘唯我獨高四個字,就是專門給你們看的?!蔽覀円宦牳吲d壞了,說:“真的呀?這還有好遠?”他說:“早吶,還只走了一半。”到磨鏡臺時,我們都累得像狗,只想就地休息一下,便與那郵差分了手,在附近轉悠。邊走邊看。見到一座幽靜雅致的別墅,我說:“這誰的?蔣介石的嗎?”馬腿說:“他在這里沒有別墅?!蔽艺f:“有!”他說:“沒有!”我說:“有!”他爭我不過,就說:“好好好,有有有!”少酉就作死地笑,說:“你們爭個鬼呀!吃飽了是吧?”就在旁邊的一座涼亭里坐下來,少華則平躺在一座矮橋的石欄上假寐,不一會兒竟打起了鼾。嚇得我們不敢動。這橋底下是山澗,少說也有十幾米深,這萬一翻身滾下去,怎么得了!少酉就輕輕摸過去,冷不防一把將他拽下來,一下把少華驚醒了,嚇了一大跳,就沖著少酉發(fā)脾氣說:“你干嘛?嚇我一跳!”少酉指著橋下深澗,沒好氣地說:“你看看!還嚇你一跳?嚇我們一跳嘞!”

      小憩片刻后,我們又打足精神繼續(xù)上。一路走走停停的,待過了南天門,到達祝融峰時,天快斷黑了。

      山頂上,除了我們沒有一個閑人。祝融殿里蕭條破爛,東西也被砸得差不多了。當晚,峰頂上一片漆黑,我們又無處可去,就著油燈,幫少華把泡挑了。和尚講慈悲,又加上蕭條,每人只收了我們一毛錢。到了早上,還給我們每人下了一碗齋面,算是贈送。

      這時,天還蒙蒙亮,山頂上影影綽綽的,萬籟俱寂,一片靜謐,只有山風吹得人瑟瑟發(fā)抖。心想,怪不得這六月天還要蓋棉被。不過還好,我們都帶著毛衣,于是一個個翻出來,套上,然后迎著風,都擠在那塊翹起的“唯我獨高”的巖石上,那巖石太小,擠不下那么多人,少酉就手腳并用地爬上旁邊的房頂上,站在鐵瓦上,說:“你們那算嘛唯我獨高?我這才是真正的唯我獨高哪!”我們一看,呃,是的??!一個個都爭先恐后你拉我扯地爬上房頂,都站在鐵瓦上,迎風而立,一付舍我其誰的模樣。這時,云團大塊大塊地從我們頭頂上滾過,天低得仿佛觸手可及。而前方,南岳山脈峰巒疊嶂,綿亙蜿蜒,我們就靜靜地觀賞著,贊嘆著。少酉指著那青黛色的山巒說:“你們看!那像不像一幅水墨畫?”馬腿說:“像是像!可惜我們沒有照相機,要是可以照下來就好了?!辈痪茫胺骄吐冻鲷~肚白,一抹曙光映亮了天邊,不一會,天那邊一下子絢爛起來,天盡頭像著了火似地燒紅了半邊天,一時間紅霞滿天霞光萬道,一團火球也似的太陽一點一點地從天地之間露出來。不經(jīng)意間就升到了眼前。一時整個峰頂,殿宇,臉龐,都金燦燦地沐浴在霞光之中。這時,山腰間仍然是云海翻騰云蒸霞蔚,霧在山間走,云從腳下過,人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的,就好像畫中人,山中仙;不多時,云開霧散,山下也漸漸清晰起來。燈火星星點點的,好像草叢中的螢火蟲;山路蜿蜒,就好像一條玉腰帶;稻田和水塘被切割成了幾何形;房屋竟小得像積木;人如螻蟻,是怎么也看不見的了。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一次我們是切身體會到了!

      這一年的冬天,征兵開始了。我和少酉去應征,是海軍,南海艦隊的。這讓我們倆興奮不已??晌覅s蠢得傷心,在體檢時因前一天打球后沒洗澡,被醫(yī)生發(fā)現(xiàn)內衣的腋窩處有汗?jié)n,被刷了下來。說有騷味,影響集體生活。我一時呆若木雞,半天沒有緩過神來。而少酉就聰明,他不但換洗得干干凈凈,還隨身帶了瓶滴鼻液,對著那傷風的鼻子,隔三岔五地滴一下,隔三岔五地滴一下。不到一個月,就要招兵走了。他很擔心我,說:“你嘛辦?”我說:“沒關系。我和馬腿他們上山下鄉(xiāng)去?!彼f:“也好。到時你們把新農(nóng)村建設好了,成了花果山米糧川,我就來看你們,到時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我說:“好。一言為定!”

      下鄉(xiāng)那天,馬腿跟爸媽辭行,虎子跟同學去挑隊,只有我一個人到車站去集合。肖媽執(zhí)意要來送我。怎么攔也攔不住。她拎來一個紅白線的網(wǎng)兜給我,說:“帶上!”里面有她給我買的一雙平口雨鞋,兩雙襪子和一個搪瓷臉盆,還要往我口袋里塞錢。我怎么也不肯要,打架一樣地往外推。她一下就燥了,吼我:“你臊我是不是?嫌少是不是?好,我再添!”就作勢要掏口袋。這下把我鎮(zhèn)住了,姆媽也幫著勸我,說:“趕快接噠!趕快接噠!”我只好接過錢,緊緊地捏在手心里,說:“謝謝肖媽!”她這才轉怒為喜,說:“這才像話!”就跟我媽似的,在我身后千叮嚀萬囑咐,說:“記得寫信啊,不行就回來??!”那樣子,就好像我要去炸碉堡,堵槍眼。我那時年輕,一腔子熱血,正是充滿理想憧憬未來的時候,哪耐煩這個?就站下來說:“姆媽,肖媽,你們回去算噠,你們要再不回去,我干脆不走噠!”就站著不動,逼她們倆打轉。她們倆無奈,只好停住腳,抹著淚說:“自己保重??!莫冷噠餓噠自己啊!”然后目送著我,直到我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臨上公交車前,我回頭再看,寒風中,街上沒幾個人,只有她們倆人袖著手,在寒風中傷心凌亂,把自己站成了一組雕塑。那一刻,我只覺得視線模糊,街景畫面一陣晃動,感覺自己要哭,就趕緊鉆進車里,再也不敢回頭。

      我下鄉(xiāng)的生產(chǎn)隊人不多,只有九戶人家九個全勞力,三十幾口人,卻有三十九畝水田,十幾畝坡地。坡地種小麥,高粱,紅薯,花生。但全隊卻只有一頭牛。屬于人少田多,亟待補充勞力。所以,我們到的第二天就開始下地,第三天就給我們評定工分了。沒過兩個月就參加春耕了。那時天氣還冷,我們都光著腳,挽著褲腿,站在冰冷刺骨的水田等隊長。不一會,隊長就拿來一捆繩索,一頭系在犁頭上,另一頭套在我們六個男孩的肩上,說:“拉!”

      拉犁?這個只有在電影和戲劇里才有的鏡頭,卻真實地我們身上再現(xiàn)了。我們都覺得新鮮刺激,勁頭十足,像貓嚎春一般地興奮,不是擠三角肌,就是秀胸肌,好像身上涂滿了凡士林。隊長在后面扶犁,他不說話只是笑。待我們瘋夠了,就一聲吆喝道:“走!”我們立馬弓起身子,像纖夫一樣地卯足勁拉。剛開始不覺得,但隨著隊長的手一抬,犁頭就深深地吃進了泥里,翻出的泥浪足有一尺多深。我們就漸漸地吃力了。這時,繩索也深深勒進了衣里,人與地不足四十五度角,雙手能抓得著泥,頭低得像牛吃草,臉憋得通紅,汗也開始一點一點滲出來。我們拉了不到三天,人就癱了下來,咽氣一般地對隊長說:“隊長,我們不能再買頭牛嗎?”虎子說:“是呀,總不能把人當牛馬搞呀!”隊長斜了他一眼,說:“沒錢呀!”我說:“不能找公社借一點嗎?”隊長說:“借了,沒批?!蔽艺f:“那今年再借。報告我來寫?!笔展ひ院?,我就以隊里的口氣寫了份報告,交給隊長。隊長看了后點點頭,說:“蠻好!”趁第二天趕集就交了上去。轉身我就說:“虎子,說你以后講話要注意語氣,不要這樣刻薄。嘛叫當牛馬搞呀?現(xiàn)在是新社會,誰是牛?哪個是馬?”虎子一臉不高興,說:“我又沒講錯。本來就是這樣子。再說這也是句玩笑話,你這么認真做嘛?拍隊長馬屁呀!”把我噎得要死。后來這事經(jīng)過隊長再三反映,公社也鑒于隊里實際情況,終于批準了我們的報告,貸款八百塊錢,派人到貴州買回了一頭大黃牛。

      可不知是買牛的人看走了眼,還是這頭牛鐵了心,就是不會犁田。怎么調教它都不會。這下隊長的頭就大了。喊破嗓子發(fā)炎,竹條子打爛一捆,它就是不聽使喚,連犁都不讓套。打急了,它昂著頭哞哞地叫;打紅了眼,它就低著頭頂人。嚇得沒人敢用它??梢婚V回了欄里,它又與水牛爭欄。買回來不到半年,它與附近的水牛打了幾架,把人家斗得渾身是傷,遭到鄰隊多次投訴,甚至揚言要殺了它。把隊長給氣壞了。于是就把獸醫(yī)站的人請來??色F醫(yī)站的人看了半天說:“這又不是病,喊我來也沒用。”隊長說:“那嘛辦?”獸醫(yī)輕松地說:“不行就殺了唄!”“殺了?殺了拿嘛犁田?”畜醫(yī)站的人說:“你不殺它也不犁田!”隊長心痛,舍不得。旁邊的社員就慫火,說:“殺殺!殺也這樣不殺也這樣,還不如撈一口肉吃哩!”

      那天,饑腸轆轆的人們,匆匆地把牛牽到了禾坪上,在它面前放了一堆草,旁邊放著一把十八磅的大鐵錘,一只大木盆,和幾把磨得雪亮的菜刀。牛卻渾然不覺,還悠然自得地甩著尾巴,吃那最后的晚餐。我們都沒見過這架勢,心里多少有點打鼓,就遠遠地站在一邊看。這時,只見隊里的會計用一塊帕子蒙住牛的兩眼,然后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拎起那把大鐵錘,呼一下掄圓了,對準牛頭咬牙就是一錘,只聽見“轟”地一聲響,牛撲地倒下,四腳抽搐口吐白沫。電光火石間,我也像挨了一錘,心驚得抽搐了一下,跟痙攣似的痛。隊長他們則飛快地沖上去,拿起菜刀朝著牛喉管拉鋸一般地來回割。血登時像曝管一般地飚出來,飚得他們一頭一臉。那場面既血腥又殘忍,慘不忍睹。嚇得幾個女生直往我們身后躲?;⒆颖鞈懭说卣f:“太野蠻了!這不是宰殺,是屠殺!”聽到的人都朝他側目,他卻不屑一顧,還一副悲憫相。當天晚上全隊上下分牛肉吃牛肉,而我仍然心有余悸,一口也咽不下。虎子卻捧著碗笑我假斯文,是裝相,在作秀。

      可這事被公社知道了,書記拍桌子生了氣,說借錢給你們是殺牛吃的嗎?就派人來查,要撤掉隊長。后來求情的人太多,就松口說:“行,但怎么吃進去的就怎么給我吐出來。年終要少一分錢,我罰你們一年的谷!”

      到年終分紅時,全隊三十幾口人,加上我們知青,正好四十個人,按人均二十塊錢扣,恰好八百塊錢??鄣么蠹已勖熬G光,連苦膽水都吐出來了。

      我媽知道后,就到隊里來看我。那天,我被人從田里叫了回來。媽見我身上曬脫了皮,皮花得跟白癜風似地,一下沒忍住,眼圈就紅了。后又見我房里冷鍋冷灶的,就問:“你分伙了?”隊長在一旁說沒人做飯。我媽扭頭說:“不是幾個女生輪流做飯嗎?”隊長又說:“做飯的就不能出工,不出工就沒工分,而他們又沒辦法補貼女生工分,就沒人愿意做飯了?!眿屆靼琢?,說:“所以就各吃各的了?”我說:“沒有。我現(xiàn)在隊長家里搭伙?!蔽覌層洲D向隊長說:“謝謝隊長,給你添麻煩了!”隊長笑道:“這有嘛呀,不過多抓一把米的事?!蔽覌尶戳艘蝗τ謫枺骸盎⒆幽??”我說:“可能是見你要來,就躲出去了?!蔽覌尦粤艘惑@,說:“你們倆吵架了?”我說:“沒有。也不曉得嘛回事,我們倆現(xiàn)在講不到一起,老是戧火,合不來了,就分開了?!蔽覌屨f:“究竟為了嘛事?總得有個原因吧?”我說:“我也講不清。好像是——是不喜歡我跟馬腿一起玩。他不喜歡他!”我媽聽了臉上就有氣,見隊長在一旁,又不好說什么,就默默地幫我收拾了下房間,又支起了那床她帶來的蚊帳,完了說:“走,帶我去看看馬腿!”

      在馬腿隊里,我媽見他瘦成了一根魚刺,餓得像牢里放出來的一樣,就忍不住傷心,說:“這要給你娘看見了,不曉得有多難受哩!”那一晚,她怎么也咽不下飯,半夜了,都還在我隔壁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長吁短嘆了一晚上。而馬腿,據(jù)說拿著那條送給他的生臘肉,就這樣躺在床上,生生地給吃掉了。

      這樣過了一年,就開始大面積招工了。但讓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虎子居然在得知我被推薦招工時,竟背著人跑到公社,偷偷地找到公社書記舉報,說我父親歷史上有污點,生活作風不正派,將我父親年輕時的一樁風流韻事抖落了出來。登時,公社就把我換了下來,將他頂了上去。

      我聽了隊長告知的消息后,一時間呆了,手里停止了扒飯,用碗蓋住臉,眼淚順著碗邊像斷線的珠子一樣無聲地滾落下來。再也沒有比這更丑更丟人的事了。我簡直抬不起頭來。第一次感到屈辱,感到人心險惡,理想信念被砸得粉碎。隊長在一旁勸著:“莫哭莫哭,以后再爭取以后再爭?。 瘪R腿聞訊趕過來,當時就說我:“你當初就不應該和他下一隊。你們倆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媽得到消息后,氣得差一點做人工呼吸,找到他媽大吵了一架,從他家當面做人背后做鬼愛打小報告的劣跡數(shù)起,一樁樁一件件,歷數(shù)到眼面前。直羞得他媽一個月不敢出門,一年不敢上街,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接著,又尋到我爸吵了一架。把我爸罵了個狗血淋頭。氣頭上甚至要拉著我爸去離婚。

      這還難以平息我媽心中的怒火。她還忍不住四處投人。跟熟人朋友說,跟左右街坊訴,跟單位的同事哭。逢人就說,見人便投。一夜之間,這消息像風一樣刮遍了整個牌樓街。

      我緊接著趕回家,二話不說,將那道與他家隔門相望的房門閂死,用報紙糊死,不留一絲縫隙。從此以后與他家老死不相往來!緊接著又翻箱倒柜掀床板,把他送給我的照片本子和書,統(tǒng)統(tǒng)翻出來,堆在后門口一把火燒了,化作一堆灰燼一縷青煙,不留下一絲一縷。

      我既悲憤又消沉,感覺自己的世界坍塌了,前途黯淡。在寫給少酉的信中說:“從此后,我就是一個腳上沾滿牛屎的鄉(xiāng)巴佬了,與你,與牌樓街無緣了,再也不能坐在一條板凳上了。再過幾年,你恐怕連我是誰都瞧不出來了?!闭l知少酉回信除了把我臭罵了一頓外,還把這封信寄回了雁城,給了他媽,說:“這是小良瞧不起人還是我瞧不起人?是人家對他沒信心,還是他對人家沒信心?”把肖媽氣壞了,馬上就告訴了我媽,說我怎么這么沒出息,不就是一次沒招工么,就悲觀失望了?一次在我回城探家時,肖媽走過來,喊住我,當著我的面把那封信撕了,并沖著我罵:“你以后再敢寫這些狗屁東西,莫怪我大耳巴子打人!”

      虎子家的氣沒地方出,就全部發(fā)泄在虎子身上。這天晚上,到半夜了,我突然被對門房里爆發(fā)出的暴打聲驚醒了。只聽見幾計響亮的巴掌聲,和虎子的急叫聲:“你打我做什么?我又沒講錯!他屋里是偷情唦!做了還怕人講啊?有本事就莫做!又要當婊子又想立牌坊?。孔鰤?!”以及那倔強的吼叫聲,“不公平唦!憑什么啦?”聲聲回蕩在夜空中。又聽見他爸咬著牙在罵:“你個畜牲!你缺德!你丟人!人家偷不偷情管你卵事?你要去多嘛嘴?你口生瘡啊?嘴發(fā)癢???你晚兩天招工會死?。磕銡馑牢伊?!你這個畜牲!”“啪”地一聲,“噗”地又是一下。好像是用巴掌在抽,用掃帚在打,用扁擔在夯。就好像發(fā)生了一起暴虐案,聽了讓人心慌??善婀值氖?,竟沒人起床來勸。只聽見有人隔空,假意地喊了兩句:“老仇哇,算了啰!莫打了啰!打兩下就算了啰!”隨后是幾聲粗重的嘆息和一兩句自言自語:“唉!也是不像話!都這么大的人了,還盡做些沒屁眼的事,帶壞一條街的人!”

      ……

      四十年后,我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站在街口,攔了一輛的士,對司機說:“到牌樓街!”司機鼓起眼看著我,好像我是人妖,說:“這不就是牌樓街嗎?”手一指,說:“進去就是!”我說:“嘛不像哩?”司機抬頭打量了我半天,說:“你知青是吧?”我說:“你嘛曉得?”他說:“一個臺灣老兵,一個外地知青,只這兩種人回家找不到地方?!蔽艺f:“是的。我十六七歲下放,后來招工到了外地,就在外面成了家,平常難得回來?;貋硪淮味加熊嚱?。今天自己走不要車接,沒想到走到家門口都認不出來了。唉,真是老了!”司機笑,說:“不是老了,是變化太大了。不瞞你說,就連我們都扯常走錯路,遭客人投訴,說我們宰客!”

      我后來回到家,把這個當作笑話講給媽聽。媽笑著說:“現(xiàn)在不是你小時候那樣子了。現(xiàn)在全變了。街道都拓寬了,原來的爛房子都拆掉了,雖然還在原址,卻不是原貌了。”我站在樓上,打量著新搬進的房子,推開窗戶到后面找塘,找水,說:“原來那些塘呢,菜土呢,藕呢,魚呢,青蛙呢?”我媽說:“現(xiàn)在哪還有塘?還有土?早就填平了,都砌成花園小區(qū)了?!蔽乙幌氯粲兴?,說:“肖媽搬哪去了?”媽說:“搬少華那里去了?!蔽艺f:“少華還在設計院當工程師?”媽說:“現(xiàn)在是總工程師了。”我說:“是嗎?”就神往地說,“我好久沒看到他了。”媽說:“他經(jīng)常來。每年都要來給我拜年。特別是少酉和馬腿,人家在湛江,在武漢,都是局級領導了,還一回來就給我拜年。”說到這里我就感到內疚,說:“我還沒給肖媽拜過年呢?!眿屨f:“你這次回來一定要去看看她。她總在念叨你,念叨你細時候,說小時候還吃過我的奶哩!她隔兩天就要到牌樓街來看一看,走一走,坐一坐,聊到吃飯的時候再慢慢細細回去。”我說:“去,一定去!我下放的時候,她還總給我寫信,寄錢,關心我,鼓勵我?!币徽f到下放,媽突然說:“我上次碰見你們隊長了?!蔽业纱笱壅f:“真的?”媽說:“那天我過江去辦事,在車站附近突然有人喊了我一聲,說你是小良媽媽吧?我一看,呵,這不是隊長嗎?嗨呀,還是那個老樣子。就說你嘛在這里?他說在這里轉車,坐車去廣州。他孩子在廣州打工,去看孩子。我問他你現(xiàn)在嘛樣呀?還好嗎?他說好。我說隊里呢?他說也好,比過去好多了!我說還拉犁嗎?他聽了哈哈大笑,說現(xiàn)在就是千塊錢一天都請不到人了!我說走,過江去,到家去!他說不去了不去了,要趕車了!接著他就問起你,說嘛樣???現(xiàn)在不哭了吧?我就笑著說還哭?現(xiàn)在笑都還來不及哪!后又問起虎子。我就告訴他虎子現(xiàn)在開摩的,搭客。隊長說第二職業(yè)?我說是。他廠子不景氣,效益不好,就在外面找點事做,補貼家用。平常見了我們都躲,偏著臉走?!蔽矣悬c幸災樂禍,說:“怪誰?”媽一下打斷我說:“算了!你別不知好歹!人家是在替你吃苦受難曉得吧?你爸走的時候,人家還悄悄趕來燒了紙,敬了香,送葬那天還跟在后邊,直到堆了墳才走的。要我說,今天你們也要喊他參加才對?!团滤粊?!”

      我說:“他來,還要爭硬氣,說他來買單。生怕人家瞧不起他!”說完就忍不住樂。

      媽也樂,說:“你們幾點聚會?”我說:“六點?!眿屨f:“還有哪些人?”我說:“除了我們牌樓街的外,還有三官殿黃毛頭他們,十多個哩!”媽說:“在哪里?”我說:“什么金太陽酒家。是哪里呀?”媽說:“就是原來的小金陵呀。現(xiàn)在擴大了。說有五星級哩!”我說:“怪不得少華說,要組織牌樓街一日游呢,說不然你們找不到地方!”媽說:“那是喲,這不是笑話!”

      離聚會還早,我就心癢癢的,急忙往牌樓街口走去,剛走進大廳,離包廂還有十幾步遠,就聽到一陣喧嘩聲,歡笑聲,從半開的門縫中,只見有人戴著紅領巾,正在吼一首經(jīng)典老歌:“讓我們蕩起雙槳……”

      那一刻,仿佛時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從前,眼前幻發(fā)出藍天,白云,綠水,紅旗,歌聲。漸漸地,畫面朦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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