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健
(桂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中文系,廣西 桂林 541001)
在歷史文獻中,唐代詩人王維的言行皆可謂恬淡清雅,允執(zhí)厥中。而他的詩歌也相應地呈現出中和之美。王維詩歌的中和之美,從內在的思想感情到外在的內容筆法都體現得十分突出。
王維詩歌的中和之美,首先體現在內在的思想感情方面?!墩撜Z·八佾》中提出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一向是中和之美的恰當的注解,而王維的詩歌正合此要義,其作品中體現出的喜悅、哀傷都相當有節(jié)制。
王維一般不直接寫喜悅之情,而是通過景物婉曲地表現出來。如《歸嵩山作》前半寫道:“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弊髡咭浴伴e閑”二字寫車馬,襯托出自己輕松愉悅的心情。頷聯再將流水和飛鳥都賦予了人類的感情,可謂“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正是因為作者有情,所以在他眼里流水才“如有意”;正是因為作者將飛鳥看作同伴,所以在他眼里暮禽才“相與還”。黃生《唐詩矩》評得精當:“‘流水’二語雖寫景,卻連自己歸家之喜一并寫出,看其筆墨烘染之妙,豈復后人所及。”又如《山居秋暝》,從自然世界帶給人們的美好感受出發(fā),透露出作者的的愉悅之情。“空山新雨后”寫出空氣的清新,“天氣晚來秋”寫出天氣的涼爽,前兩句給人觸覺上舒適的感受?!懊髟滤砷g照”摹寫松葉之間光斑閃爍之貌,給人視覺上優(yōu)美的感受?!扒迦狭鳌眲t寫出淙淙水聲,給人聽覺上暢快的感受?!爸裥鷼w浣女”先聞人聲而后見人,“蓮動下漁舟”先見荷動而后見舟,此二句通過聽覺和視覺給人以驚喜之感。而最后兩句反用《楚辭·招隱士》和謝脁《王孫游》的典故,改變了前人悲秋的傳統(tǒng),認為即使春芳消逝,詩人亦可自得其樂。從整首詩來說,處處寫的都是美好景物,處處透出的都是愉悅之情。這也正是孫昌武先生在《禪思與詩情》中評價此詩時所說的:“一種蟬蛻塵埃之外的禪悅境界?!盵1](P295)而這種境界,是通過寫景和用典婉曲地表現出來的。
王維很多詩作里都透出淡淡的喜悅之情。之所以說透出,是因為它們都是通過外在的景物和婉曲的藝術手法實現的。與李白的“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將進酒》)、杜甫的“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直抒胸臆的詩句相較,王詩中的喜悅更顯深雋收斂。這也正是趙殿成在《王右承集箋注序》中所說的“樂而不流于蕩”。
在對哀傷情緒的處理上,王維也十分有度。除《哭殷遙》《故西河郡杜太守挽歌三首》《哭儲司馬》等挽歌外,其在一般題材詩作中,并不采用過于哀傷的字眼。如在懷念好友的作品《哭孟浩然》中,作者寫道:“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洲?!贝嗽娛拙淙腩},以“故人”二字寫出作者與孟浩然的交情,再以“不可見”表達出兩層意思:第一,“不可見”的前提是“欲見”,這里婉轉地表現出作者希望與逝者再見的心情;第二,“不可見”的原因是故人已逝,這里又透露出詩人的沉痛。按照常理,第一句寫故人已逝,第二句應借勢抒情,但王維卻給出了一個開放式的景象“漢水日東流”——風景不殊,人事已非,對比之下更增傷感。富壽蓀先生評道:“漢水東流,故人不見,江山寂寞,風流頓歇,殊見悼惜之深。”[2](P125)是非常恰當的。第三四句再次以江山城池襯托孟浩然的去世,委婉地表現出孟浩然在作者心中的分量,使抒發(fā)出的哀思更加綿長。
在抒寫他人的哀傷情懷時,王維也非常節(jié)制,如《班婕妤三首》(其一)寫道:“玉窗螢影度,金殿人聲絕。秋夜守羅幃,孤燈耿不滅。”此詩寫漢成帝寵妃班婕妤失寵后獨居的哀傷。詩中并沒有痛哭流涕的情態(tài)和聲嘶力竭的傾訴,而是從人物周遭的環(huán)境入筆。前兩句中的“玉窗”和“金殿”呼應,突出班婕妤的高貴身份,而同是這兩句中的“螢影度”和“人聲絕”卻在反面著筆,共同寫出班婕妤身處冷宮的孤單與寂寞,造成詩意的跌宕。后兩句進而寫人物情貌,卻都是靜態(tài)描寫,“秋夜守羅幃”的“守”字寫出了班婕妤心中復雜的情緒——盼望著帝王的回心轉意,同時又忍受著無窮無盡失望的煎熬。所以清代學者吳瑞榮在《唐詩箋要》中評價道:“可憐在一守字,若換為掩字、臥字,便是索然?!弊詈笠痪鋵懝聼舨粶绲膱鼍?,暗示出其不滅的原因——第一,等待帝王回心轉意,故燈不可滅;第二,愁思百轉無法入睡,故燈不需滅。此詩將班婕妤的哀思寫得復雜而深刻,在哀傷情懷的表現上可謂引而不發(fā),發(fā)而有度。深合中和之要義。另如《息夫人》《秋夜曲》《早春行》等,都可看出王維對哀傷情緒的處理是如此的節(jié)制。
當然,王維在思想感情的節(jié)制方面,并不僅限于樂與哀這兩類。詩人以《雜詩》抒寫思鄉(xiāng)之情,亦十分收斂。其中一首寫道:“家住孟津河,門對孟津口。常有江南船,寄書家中否?”詩中無一絲著力痕跡,卻透過對家書的關切,委婉地表現出了作者的思鄉(xiāng)之情,故劉拜山先生在《千首唐人絕句》中評價道:“此閨人念遠之辭,不作怨語,而遙情深恨,躍然言外?!绷硪皇讓懙溃骸熬怨枢l(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詩中同樣不明寫思鄉(xiāng),卻借回憶家鄉(xiāng)的綺窗和寒梅,表現出了作者的思鄉(xiāng)情懷——沒有對家鄉(xiāng)的深情,怎能將細節(jié)記得如此真切,又怎會如此關心這些細節(jié)呢?所以清人宋顧樂在《唐人萬首絕句選》中評價此詩道:“問得淡絕妙絕?!艘嘁晕⑽飸夷?,傳出件件關心,思家之切?!绷砣纭毒旁戮湃諔浬綎|兄弟》《寄河上段十六》《和使君五郎西樓望遠思歸》等詩皆可歸于此類。
王維對朋友的感情也是節(jié)制的。在《山中送別》中,詩人寫道:“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此詩直接從送別結束寫起,并無一字一句寫到二人的依依不舍之情貌,甚至連一句囑托交談都沒有??戳T前二句,似覺詩人無情,但后兩句從詩人內心寫起,今年未去,詩人便念及明年此時友人是否再來,細細品味,其中竟暗藏無限情誼。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指出此詩:“蓋用《楚辭》‘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松朴檬乱病!睘槭裁春姓J為這個典故用得好呢?這是因為它在切合當下情境的同時,還對《楚辭·招隱士》的內涵進行了正用和反用——說其正用,是因為兩首詩的出發(fā)點一樣,都是源于對對方的關心和在意;說其反用,是因為《楚辭·招隱士》的主旨在于讓隱士離開山中,用力于當世,而王維在《山中送別》一詩中卻問的是友人會不會離開俗世,歸于山中,給人耳目一新之感。由此可見,王詩在表達情誼時,也多不采用直接的情態(tài)描寫和抒情,而是更傾向于將這份感情藏于心中,以含蓄內斂的方式表現出來。
文學史上常將王、孟相提并論,認為二人風格接近。實際上,就情感表達來看,孟浩然作品中的情感要激烈得多。他有“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與諸子登峴山》)的吊古之句,也有“鄉(xiāng)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早寒有懷》)的思鄉(xiāng)之詞。送別友人時,他寫道:“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送杜十四之江南》)。登山望遠時,他又寫道:“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fā)”(《秋登萬山寄張五》)。這些“性情之語”在王維詩中很少出現,并不是因為王維沒有感情,而是詩人有意克制,以免失去中和的藝術效果。故張文蓀在《唐賢清雅集》中有“王氣較和,孟骨差峻”“右丞多解語,襄陽多苦詞”的評價。從這個對比入手,則更顯示出王維在創(chuàng)作時對思想感情的節(jié)制和收斂。
雖然《禮記》里中和的本義說的只是人對思想情感的控制,但將這個概念的內涵稍作引申,也適合概括詩歌的內容、筆法特點。承載內在思想感情的文本,其內容和筆法亦有落拓與節(jié)制之分——作詩落拓者筆下有風雷霹靂,千軍萬馬,而作詩節(jié)制者筆下多山明水秀,皓月千里,而王維無疑屬于后者。
先說內容。王詩選取的內容,感情色彩不那么強。以同一種題材為例,如邊塞詩——由于歷史原因,唐代邊塞詩的數量是很大的,但在這個題材的范疇內創(chuàng)作,要做到中和確是不易。這是因為大多詩人面對這一題材時,都圍繞思念家鄉(xiāng)、夫妻眷念、戍邊之苦、舍身報國這幾個固定的主題來寫,而這幾個主題都容易衍生出激烈的情感——故土之念常流于哀傷,蒹葭之思易傷于離愁,干戈之苦則失于凄慘,捐軀之志又過于亢奮。而王維是怎樣寫邊塞詩的呢?試看其著名的《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這首詩避開了邊塞詩最常用的一些意象:兵甲、征人、戰(zhàn)馬、敵軍。詩人選取了車、雁、天、孤煙、長河、落日、候騎幾個意象落筆,打開了空間的廣度,突出了塞外的遼闊瑰麗的景象。詩人從內容的選擇開始,就避免了讀者對戰(zhàn)斗、殺伐的聯想,引導讀者的心緒歸于平靜。此詩也避開了邊塞詩常見的場面:行軍、廝殺、望鄉(xiāng)、宴飲。詩人選取的場面只有單車問邊、大雁飛過、孤煙裊裊(一條狼煙代表平安無事)、長河落日這樣一些尋常場景,給讀者以從容安寧的感覺。再如《出塞作》也是如此,詩中寫道: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山野火燒。暮云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
清人趙臣璦在其《七言律詩箋注》中評價此詩:“《出塞作》,先生詩溫厚和平之氣,溢于言表?!焙推街畾夂卧冢壳八木鋵懭饩跋?,有白草燒山的奇景,有暮云空磧的閑景,有秋日平原的麗景,也有驅馬射雕的壯景,其中透出的是淡淡的愉悅。這首邊塞詩中沒有“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李頎《古從軍行》)的悲苦,沒有“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高適《燕歌行》)的激烈,沒有“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王翰《涼州詞》)的幻滅,也沒有“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盧綸《塞下曲》)的豪邁。王維在場面和意象的選擇上就已淡化了邊塞詩中特有的喜怒哀樂。詩的后半厚重穩(wěn)健,“乘障”“渡遼”兩句寫出將士的勇武卻不涉殺伐之事,無戾氣,無兇氣,無血腥氣,可謂收斂有度。而末兩句一方面寫出將士功高,一方面又寫出天子威儀,兩句自然收束全詩,顯得尤為得體,深合中和之美。
其游俠詩也是這樣。司馬遷曾在《史記·游俠列傳》中指出游俠的特點:放蕩不羈(“不軌于正義”),一諾千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諾必誠”),舍生取義(“不愛其軀,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這幾個特點都容易引發(fā)沖突,造成讀者思想感情上的劇烈起伏。王維的《少年行》四首是其游俠詩的代表作,其思想感情的起伏卻較其他詩人詩作要平和得多。第一首寫道:“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薄渡倌晷小窞闃犯f體,原名《結客少年場行》,多寫地方少年任俠使氣之事;但王維的這首詩卻通過內容的剪裁,只保留了俠士相逢后于高樓上飲酒的場面。它擺脫了游俠詩中常有的殺氣與俗氣,顯得壯而不烈,俊而不猛,十分節(jié)制。楊文生先生在此詩后評道:“唐代《少年行》寫的游俠少年,常有市井氣。李白詩:‘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人胡姬酒肆中。’杜甫詩:‘馬上誰家白面郎,臨階下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都離不開馬和酒,王維詩的第一首也一樣。但是,王詩比李、杜詩要高雅些,立意取境也大不相同,他寫的是典型的盛唐少年風貌?!盵1](P57)指出了王詩在內容選取上收斂有度的特點。再看其后三首詩:
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云臺論戰(zhàn)功。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宮。(其二)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zhàn)漁陽。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其三)
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其四)
顯然,王維已經改變了傳統(tǒng)游俠詩“任俠使氣”的核心,轉而塑造光明磊落、奮勇報國的男兒形象。在內容上,詩人盡量強調少年建功立業(yè)、出身名門、吃苦無畏、身手不凡等特點,同時規(guī)避血腥、淚水、呼號等導致情緒劇烈起伏的場面。唐代學者楊倞注《荀子》,曾在《王制》一篇中寫道:“中和謂寬猛得中也?!蓖踉娭械纳倌暾侨サ袅耸芯畾?,處在“寬”“猛”中間的“俠之大者”。連“邊塞”和“游俠”題材的詩,王維都秉持著中和的創(chuàng)作理念,更不用說他最為擅長的山水田園題材作品了。一方面,山水田園詩本身就不容易造成感情的跌宕。另一方面,王維在選取詩歌內容時,更是不險不怪,基本上都采用常見的意象和場面,可謂“一字一句,皆出常境”(殷璠《河岳英靈集》),自然更合乎中和之美。
再說筆法。王維在藝術手法上也遵循著中和的原則,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點到即止。這個特點也要從兩個方面來說。首先,是點到。從描寫的角度看,王維山水田園詩中所點到的意象,密度比其他詩人同一體式的山水田園詩要大。詩人常將眾多意象串聯,給讀者以豐富的視覺感受。代表性作品如上文列出的《山居秋暝》,其中就有“空山”“新雨”“明月”“松”“清泉”“石”“竹”“浣女”“蓮”“漁舟”十種之多。黃培芳在《唐賢三昧集箋注》中甚至評此詩“寫景太多,非其至者。”實際上,《使至塞上》《渭川田家》《韋侍郎山居》《過李揖宅》《李處士山居》等幾乎王維所有的山水田園題材作品都有這個特點。其次,是即止。王維在列出意象后,一般會止于對這個意象的具體特征進一步渲染。詩人更傾向于通過前后意象的關聯將其特征暗示出來。如《送梓州李使君》中,作者寫道: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依先賢。
詩中只知有壑,壑的深度卻通過其中參天的樹木暗示出來——樹能參天,壑必深不可測;只知有鳥,鳥的數量卻通過其棲身的群山暗示出來——鳴遍千山,鳥必不可計數;只知有雨有山,雨的大小、山的高度卻通過其變化成的泉水暗示出來,“凡泉流多傍山麓,言樹杪,見雨之盛山之高也”[3](P29)。另如《文杏館》:“文杏裁為梁,香茅結為宇。不知棟里云,去做人間雨?!鼻迦死铉凇对姺ㄒ缀嗕洝分蟹治龅溃骸吧缴现谱詶濋g出而降雨,人猶不知,則所居在山之絕頂可知?!笨梢娡蹙S以暗示法避免了對事物進行過多的正面描摹,防止了詩歌因渲染太多而顯浮艷,故趙殿成在《王右承集箋注序》中說王詩“麗而不失之浮”——因處處“點到”而覺“麗”,又因處處“即止”而不“浮”。這正是中和之美的表現之一。
第二,飾而不激。周裕鍇先生在評析“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登裴迪秀才小臺作》)兩句時,認為其沒有用到任何修辭技巧。[1](P397)此說值得商榷。除詩歌本身固有的對偶手法外,這兩句至少還用到了“錯綜”和“移情”兩種修辭方法。清人顧安《唐律消夏錄》:“本是日邊鳥下,原外人閑,看他句法倒轉,便覺深妙”(錯綜)。朱光潛《詩論》評道:“‘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為同物之境。同物之境起于移情”[4](P61)(移情)。那么,為什么包括周裕鍇先生在內的很多學者認為王維不用修辭呢?筆者認為,其原因在于王維用的修辭多歸于深雋平和之流,不容易看出;而能格外激發(fā)情感的夸張、想象、對比、呼告之類的修辭,他的確用得不多。如同寫山的大,李白用想象和夸張正面描寫:“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夢游天姥吟留別》)。王之渙用對比和夸張正面描寫:“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涼州詞》)。杜甫同時用比擬、夸張和對比,也是正面描寫:“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詠懷古跡》其三)。而王維卻偏用襯托側面描寫:“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終南山》),通過寫終南山兩側分屬不同分野以及每個山壑的天氣不同,來暗示山體的闊大。從接受角度來說,這樣寫可以讓詩歌的情感表達不那么激烈,在突出事物特征的同時收斂詩情,產生中和之美。在對用字的錘煉修飾上,王維也秉持著飾而不激的原則。例如同寫水勢浩大,孟浩然在《臨洞庭湖贈張丞相》中有“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的名句。這兩句詩用“蒸”和“撼”兩字來表現水面的闊大和波濤的洶涌,可謂點睛之筆。需要注意的是,這兩個字一個強調沸滾蒸騰的動勢,一個強調巨浪撞擊的力量,給讀者以巨大的沖擊力,所以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簽》中評孟浩然詩“沖淡中有壯逸之氣”。而王維在《漢江臨泛》中卻寫道:“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眱删湓娕c孟詩所寫內容類似,沖擊力卻小得多。“浮”字配以巨大的“郡邑”,靜態(tài)描寫,從側面顯示出水勢無邊無際;“動”字寫出波瀾起伏的視覺效果,并沒突出主體(波瀾)對客體(遠空)的沖擊。所以說,雖然這兩句詩也寫出了水勢的浩大,卻要收斂得多。李因培《唐詩觀瀾集》認為王詩“超逸而不使氣”。這個評價正和孟詩的“壯逸之氣”相對,點出了“王孟”之間的差異。
綜上所述,王維詩歌的中和之美,在內部表現為思想感情的節(jié)制,在外表現為內容筆法的收斂。朱庭珍將王維與高適、岑參、李白并舉,認為其“詞不欲盡,故意境寬然有余;氣不欲放,故筆力銳而時斂,最為詞壇節(jié)制之師” (《筱園詩話》),正是對王維詩歌中和之美的合理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