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
1
幸福都是奮斗出來的,幸福感都是在攀比中失落的。譬如,私家車在我們這座三線城市里沒有普及之前,我走路的感覺還是蠻好的。可是,待到私家車普及后,我則是越走越憋屈了。
我本來壓根兒就不想開車,內(nèi)心深處、潛意識里,我都不愛車。而且在這座小城里中速步行,從城南走到城北用不了兩小時,從城東走到城西也用不了一百二十分鐘,公交也很方便,私家車真的不是剛需??涩F(xiàn)在不管開公車還是開私車,幾乎人人有車了,我也被逼決定要去買車,而且打定主意要買一部好車。老話是“人靠衣裝、馬靠鞍裝”,現(xiàn)在還需要接上一句“沒有車子道兒不暢”。我這可不是吃飽了撐得慌特意弄條狗尾巴來續(xù)貂。其實,車多了路堵。
現(xiàn)在這年頭,若是沒私家車,恐怕連丈母娘家的門都不大好進的。
我丈母娘家在地地道道的蘇南農(nóng)村的深處,并不在肥得流油的地方,那兒連像樣的馬路都沒有,可是我的阿舅和阿舅的阿舅們統(tǒng)統(tǒng)都有私家車了。每回逢年過節(jié)我去“丈母娘”家,他們就來陪我喝酒吃飯,各式各樣的車呼啦啦地停滿了我丈母娘家門前的曬谷場。而且我那丈母娘也很能來事體,她并不跟我多啰嗦,只盯著她女兒我老婆一個勁兒地問:“你們什么時候也置部車?。俊?/p>
雖然,我們每回回去皆是禮物多多紅包厚厚,但因為沒有私家車開回去,腰桿子就不能硬硬的。別看那幫小子的車老了點,有的四個輪子的胎紋都磨平了,下雨的時候在泥地里開起來直打滑,可人家是有車族,跟我有本質(zhì)區(qū)別,所以說話硬當。
他們七嘴八舌地叫嚷:“您下次要回來時吱一聲,我們開車去接您。甭坐農(nóng)公車了,擠,這且不說,還跟電兔子似的,起來一躥,停下一撲,中間蹦蹦跳跳的。不適合您,您好歹也是個有級別的干部,坐它真不合適,您吱一聲,我們中的隨便哪一位去接您好了。”
他們“您”來“您”去的,“您”得我滿臉紅熱紅熱的,就跟桌上盤里煮熟了的大江蝦一樣。非但臉上顏色,連身條兒也曲得跟煮熟了的大江蝦一樣。
其實,他們那車根本就進不了城,等我回城的時候,還得醉醺醺地騎電兔子去,可沒人理會這茬,人人在乎的是有沒有車。連遠在外地的父母親要來我家時,都在電話里跟我這樣說:“……行了,你就在家里候著吧。讓你姐夫去車站接我們,他有車……”
弄得我心里這個窩囊??!沒處說。
我反反復(fù)復(fù)地做著同樣的一個怪夢:一輛黑色轎車的四個黑轱轆忽然間變成了四個黑衣人,他們先是背對著我蹲在地上,后來立起來轉(zhuǎn)過身沖我好不尷尬地笑著。那個鐵殼子也在他們身后神不知鬼不覺地變成了一頂歇在地上的轎子,轎子里抑揚頓挫地飄出一句話來,我清清楚楚記的是:“以吾從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p>
好像是很古的時候哪個圣賢說的?具體是誰?叫啥名字?我一時想不起來了。我只能想得起來:大夫就是官兒,徒行就是用腳走路。本來腳就是為走路而生的,但這句話的意思是一旦當了官兒,就不可以扇打著大腳板子親自在外面走大路了??晌夷芩阕魇莻€官兒嗎?應(yīng)該算是吧,至少在我目前所供職的這個單位里,可以確定無疑俺是“從大夫之后”的。
兄弟我供職于一家肥得流油的單位——市里的建設(shè)工程質(zhì)量監(jiān)督站。但不幸的是,我在這肥得流油的小衙門里得了一份清湯光水的差事。
這差事好不好的,可不能光聽名頭。雖然我也被封為辦公室主任,但和其他十一位正副科長真的沒法比,和一正三副外加一個享受副職待遇的領(lǐng)導(dǎo)們就更沒法比了。甚至連普通的能管著工程質(zhì)量的職工也不如。我們黨支部書記兼站長經(jīng)常拿來嚇唬人的一句話就是:“你不愿干?那就到辦公室搞內(nèi)勤去!”
由此可以窺見我治下的這個辦公室的地位了吧。我手下也就五個人:兩個會計,一個聘用的司機、一個聘用的打字員、一個聘用的勤雜工。
不錯,按常規(guī)辦公室是管車輛的,但我這個辦公室并沒有能供我調(diào)配的車輛,因為我們都是搞內(nèi)勤的。除了辦公室,其他科室都是管工程質(zhì)量的外勤部門,都有專屬車輛。說起來更為尷尬的是,全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大小小二十多號人,就我一個沒車——沒有專門用來上下班以及到別處耀武揚威的小轎車。而且,敝人確實是從大夫之后的呀!這恐怕也正是我的父親母親丈人丈母娘和阿舅及阿舅的阿舅等眾人想不明白的地方。
話說到這里,我就不由得恨起了三句兒。我之所以從大夫后卻沒車完全是三句兒一手造成的。三句兒就是我們單位那個黨支部書記兼站長的雙肩挑一把手。
咋叫單位一把手這名號呢?一是因為他年輕,還不到三十,對于我們這幫老家伙來講,他的確是屬于兒輩的人;二是因為他喜歡如此這般地辦事,就算是你的辦公室在他的對面,他也從不主動走過來。要么是電話要么是QQ,提你沒商量:“你來一下。”
我就得趕緊過去。
“這事你看怎么辦?”
做屬下的怎敢怠慢,連忙搜腸刮肚地把對策奏上去。但后來我憑直感覺得:很多時候,他沒聽明白抑或根本就沒聽。等我說完了,他就往外吐第三句話:“那就你去辦吧?!?/p>
做領(lǐng)導(dǎo),尤其是一把手,原來可以如此簡便!久而久之,三句兒的雅號不脛而走。后來,我們幾個老家伙很是發(fā)揮了一把阿Q精神,認為他在家里也是如此這般使喚他娘老子的,心里也就稍微平靜了些許。現(xiàn)在不都是爹娘圍著兒子忙得團團轉(zhuǎn)的么。
在他的主持下,我們站里按級別解決交通問題:三句兒是老大,乘坐極配的黑色別克君越;副站長們統(tǒng)一配銀灰色帕薩特,那個享受副職待遇的則是豪華版的桑塔納;接下來十一位正副科長是一色的锃光瓦藍的普通桑塔納。一下子各就其位各開其車,唯獨我,按行政級別是中層正職——絕對是從大夫之后的,卻啥也沒撈到。憑啥呀?不蒸饅頭還爭口氣呢,不會開車也應(yīng)享受個該坐車的待遇吧,任命文件上,我排在第一位,壓著那些科長副科長的,怎么也應(yīng)該給我的辦公室配一部車吧?要不,面子往哪兒擱?
沒車可不是小事兒,你看,出入單位大門時,保安只沖開車的敬禮。因沒車而吃的虧也接踵而來,站里為了調(diào)和公車私用私車公用之間的矛盾,又出臺了一項配套政策:開私車的每年報銷六千元的汽油費和四千元的其它費用。毋須贅言,肯定又是沒我的份兒。這一來一去的,等于是我又白丟了一萬元。嘿,真是氣死個人兒了。
我怒火沖天地去找三句兒評理。我說:
“你把我給免了吧!”
“這是為什么呀?”他兩只眼睛倒是瞪得有鳥蛋般大,顯現(xiàn)出真心真意的吃驚來。
“車呀!”
“哦,那呀。不就是個車么,至于嗎?”
接下來他滔滔不絕地說辦公室都是搞內(nèi)勤的,沒必要配車。還說我是一名有多年黨齡的老黨員了,要發(fā)揚風格。聽聽,這哪跟哪啊?誰不知道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張臉。工作需要是一方面,享受待遇則是問題的另一方面。該享受而沒享受,這是多么沒面子的事啊?真是欺你沒商量。而正好在一旁的邵科長幫腔的三言兩語差點沒讓我的眼淚掉下來,他說:“主任,你可以去買部山地自行車,一千來塊錢,經(jīng)濟又實惠,騎著上下班很好玩的。”
真是豈有此理!到底是誰好玩?那時站里開公車無望的普通職工也都買了私家車。你說滿院的汽車中間停一輛自行車,還是那個從大夫之后的老家伙的,是不是很好玩?咱可丟不起那人,也咽不下這口氣。那咋辦呢?
要車?沒要著。買車?不甘心。騎自行車?嫌丟人。坐公交?更不對路了,公交車上耳熟能詳?shù)囊痪湓捑褪牵?/p>
“嫌擠,你開私家車去啊?!?/p>
走路。咱接著走自己的路還不行么?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么。好在我家離單位不遠不近,急行軍般步行只要半個來小時。好像我過去一直都是走路上下班的,挺好的。咋等到三句兒分車后,這路就不那么好走了呢?
過去好像沒人在意我是走路上下班的,咋現(xiàn)在就這么惹人眼目了呢?連三句兒都找我到他站長室去又談了一次。
“你為什么要走路呀?”
問得我是氣不打一處來,反問他:
“不走路,我咋上班?”
我想他對于這句反問的弦外音是心知肚明的。果然,沉默了一會,他像下了決心似的說道:
“我不能給你或者說是你的辦公室也配部車,沒額度了。但我能保證你今后在這里干得很開心?!?/p>
“哦,咋個開心法?”
“別急,來日方長嘛。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會碰到一些需要組織上幫忙解決的私事,到那時再說嘛?!?/p>
真是屁話,糊弄誰呀?但我記住了他這些話。
2
我有一小哥們,買了房正勒緊褲腰帶還房貸呢,可他在前不久,又再剎剎褲腰帶,貸款買了部中檔小轎車。我很不解,私下問他頂著巨大金融壓力買車的原因,他苦笑了一下說:
“送兒子上幼兒園啊。沒車送,他就不去。而且車還不能差了,那幫小壞種還在互相比著呢。”
小哥們望望我,鄭重其事地建議:
“主任,你也不要再走路了,就買部車開了唄?!?/p>
我嘴上沒說啥,心里想的是:你開你的車,我走我的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誰也不能礙著誰吧?難道沒有車,我還就不上班了?
但我發(fā)現(xiàn),自從三句兒分車之后,看似平坦的大馬路好像不再是給我這從大夫之后的人的兩只腳預(yù)備的。特別是臨近建管大樓的一段寬闊的大馬路尤其如此。
這條路上車流不息,兩側(cè)店鋪林立,十分繁華。我常在這兒遇見分管我們站的陳副局長。
若是后來不出事的話,他是一個公認的很好的領(lǐng)導(dǎo),年輕且極平易近人的局領(lǐng)導(dǎo)。他給我們留下了印象極為深刻的一句話,這也是他在不同會議和工作場合重復(fù)說的一句話:
“要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的腦子圍繞工作高速運轉(zhuǎn),不給任何腐化墮落的意識留任何思想空間?!?/p>
陳副局長毫無疑問有專車,但他一直是走路上下班的。一度給了我一種工作上雷厲風行,生活上從容淡定的感覺。我曾幫他起草過兩三回有關(guān)建設(shè)工程質(zhì)量監(jiān)管工作方面的講話稿,所以彼此相熟。
以前在路上碰著也只是簡單打個招呼,一切都很正常。三句兒分車后,我們再在上班的路上遇見,陳副局長就顯得很吃驚地問我:
“今天咋沒開車?”
“我啥時開過車?我連開車的本本還沒有呢?!?/p>
“那你怎么上下班?”他更加吃驚地問我。
“我不一直是走路上下班的么?”我小聲反問陳副局長。奇怪,這時候我的臉頰莫名其妙地發(fā)起熱來。
“你為什么非要走路上下班呢?”好像我的反問使陳副局長更加不解,他甚至有那么一點點感到震驚了。
接下來,我該怎么回答他呢?說三句兒不給我配車,那不顯得我小雞肚腸,不顧大局打小報告了嗎?我只得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領(lǐng)導(dǎo)不也走路上下班么,向領(lǐng)導(dǎo)學習唄。”
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望我。好在已經(jīng)到單位了,我們沒再繼續(xù)談下去。
我和陳副局長在步行上班的路上再次相遇時,他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
“如果生活上有什么困難的話,你打個報告給我,我來想辦法解決。犯不著走路嘛!”
我一時犯糊涂了:走路和生活困難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嗎?再說了,他不也是步行上下班嗎?
哦,對了,他那步行和我這步行咋能相提并論呢?人家有專門的司機專門的小車,那車雖則我叫不上名兒來,但肯定要比三句兒的高檔,要不,三句兒怎敢在他手下開黑色極配別克君越。我恍然大悟,原來,首先要真有車,然后把車放在一邊的步行才能叫做“安步當車”,才是一種姿態(tài)和品位。連個車都沒有,你走得再安又能當個啥呀?像我這般從大夫之后的步行法,在似乎知我者的眼里不過是斗氣罷了。可我這是在跟誰斗氣呢?跟三句兒還是自己,還是跟車或者面子叫勁呢?
他們或許是認為我要不到車也買不起車吧?啊,呸。
恍然大悟后,我就怕再在路上碰見陳副局長,怕又要話不由衷地跟他解釋我為什么走路,怕他再那么真心實意的要扶我的貧。那很傷我的自尊心。你可能不能夠理解,那確實特填堵的。有一陣兒,我在路上走得慌慌張張甚至鬼鬼祟祟的,就是為了不再遇見他。
好在沒過多久,陳副局長就因經(jīng)濟問題進去了。起因是他收了一個樓盤的開發(fā)商送的一部寶馬,他又把那寶馬送給了一個二奶還是小三什么的,另一個二奶還是小三什么的沒有,心里不平衡,到處瞎鬧,鬧來鬧去的就出事了。
誰知,路上雖則不見了愛噓寒問暖的陳副局長,回家的電梯里偏又冒出了個愛管閑事的女鄰居。我這女鄰居胖得像個超大號的豬肉獅子頭,連到不上五分鐘腳程的小區(qū)附近的菜市場去都要開車,我估計,她找車位停車的時間都好用腳走一個來回了?;鼗卦陔娞堇镌庥鲋?,這個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獅子頭”都要大驚小怪地問我:
“還走路呢?”
她這一問也給我一種我好像還沒脫貧的感覺,好像我還沒有攢夠買車的錢似的。奇怪的是我自己,明明心里憋著一股火,臉上偏偏就露出兩道忸怩的羞澀來。
路越修越寬闊越修越平坦,但我咋就越走越憋屈了呢?
那一天,我好好地在路上走著,一條穿戴花里胡哨的小卷毛狗追著我叫個不停。俗話說狗仗人勢,我心里想本來就給這追著腳后跟叫的小畜牲搞得很是煩躁了,跟在卷毛狗后面那個同樣穿戴花里胡哨的女主人偏偏又很會說話,她的幾句話差點把我的肺給氣炸了:
“汪汪,你就是叫得兇,真讓你咬你敢咬么?”
啥意思呀?她這是在鼓勵它咬我呢咬我呢還是咬我呢?真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即便它不敢咬,我也該給她點顏色看看了。昨天雨天走這兒,被一輛飛馳而過的小轎車濺了一身臟水,我無可奈何,只好沖那車恨恨兩句。今天,我再怎么地,也不能被這小畜生和后面的主子攆著欺負吧?老子抬腿一腳,踢得那卷毛狗兒像團毛毛球一樣地飛起來落進了路邊的灌木叢里。
這一下闖禍了。這小畜生的女主人看著花枝招展,實則是個潑婦。踢了會叫的狗,后面那不會說話的女子幾步搶上前來,一把揪住我的后衣領(lǐng)子大吵大嚷不依不饒。
一時狗吠人叫的,我顧得了上面就顧不了下邊,人同狗一樣的張牙舞爪。卷毛狗的女主人原本涂得鮮紅的長指甲被我的血染得更紅了。
最后連110都給叫來了。警察拉我到一邊小聲勸道:
“你就賠她一張吧,好男不跟賴女斗?!?/p>
咋要我賠她錢?原來,那畜牲被我一腳踢進了灌木叢,出來時不但灰頭土臉,而且還衣衫襤褸的,看上去是吃了大苦頭的。本來那狗媽當著警察的面和我糾纏不清,定要我?guī)膶氊悆喝櫸镝t(yī)院查一查,看有沒有受內(nèi)傷。后來在警察的再三勸說下,才稍稍作了點讓步,讓我賠她一件狗背心,因為狗兒身上的那件給灌木條子扯破了。她一口價要一百元。
“這不是明擺著宰人呢嗎?老子身上的背心才十幾塊錢?!?/p>
“好啊,那你去給它弄一件一模一樣的來?!?/p>
汪、汪汪、汪……
該死的小卷毛狗緊偎在她腳邊幫襯著主子。
我去哪兒給那畜牲弄件一模一樣的來?
“要不,警察同志,我把我的背心脫下來賠她,好么?”我真不是調(diào)侃警察,我是在真誠地向他提建議。
誰知那警察居然換了一副嚴肅的專政面孔對著我說道:
“別開玩笑了,我沒工夫陪你們在這玩兒。你一個大老爺們,就爽快點吧?!?/p>
我忽然想起,單位上、小區(qū)里的保安都是只給開車的主兒敬禮對著牽狗的主兒賠笑臉。我這甩打著手呱嗒著大腳板子的,在警察叔叔那里也就能落得個和城市盲流差不離的待遇。
沒辦法,只好自認倒霉,我抽一張紅票子交給警察,然后眼睜睜看著警察把我的百元大鈔交到卷毛狗的女主子手里。
拿到錢后,那女的咧嘴一笑,不謝警察更不謝我,只沖她的狗兒來了一句:
“走嘍,汪汪,我們買好吃的去嘍。”
汪、汪汪、汪……
人領(lǐng)著狗興高采烈地揚長而去。
望著女人扭飭著的屁股和狗兒高舉著的尾巴,我氣得渾身哆嗦。你說,這叫什么事兒?只許狗欺負人,不許人教訓狗?
這路還咋走么?你說這警察也真是的,我轉(zhuǎn)身去找警察,可哪里還有他的影子?
3
我去五臺山的時候,在尊勝寺負責講解的和尚突然發(fā)問:
“眾生平等嗎?”
隨著他這一問,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三句兒分車的事兒上,脫口答那和尚:
“眾生在制造不平等?!?/p>
業(yè)已有些年紀的和尚目光炯炯地盯了我好一會兒,微笑著說:
“施主原來有慧根?!?/p>
“有也都已爛在心底了,呵呵呵?!?/p>
“不晚不晚不——晚?!焙蜕袥_我很鄭重地點了三下頭。好像有些意思。
更有意思的還在俗世。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們站里流傳起兩句順口溜來:
三句兒專欺三種人,無影腿只踢無心人。
三種人是指沒后臺的、新來的和老實人。這好理解。無心人也好理解,至于無影腿嘛,卻要費一番口舌了。
三句兒不但給自個兒搞了一部好車,還專門聘了一個姓劉的師傅供他使喚,主要是幫他料理加油、洗車、維修、年檢等等的一應(yīng)雜事,他只管開不管別的。若是在路上和別人碰撞摩擦產(chǎn)生麻煩了,也是一個電話把劉師傅招來替他處理,他則溜之大吉。
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才換的那新車就偏不讓三句兒舒心。他回回下車關(guān)車門時,背后都好像是有人暗中踢他一腳。劉師傅去試的時候就沒有。開到4S店去查,人家分析可能是靜電作祟,就在車底拖了一條鐵鏈子幫著跑靜電,就像是藏不好的一條狐貍尾巴,但還是沒用。那車還是隔三差五地踢他,不輕不重的。有人說那叫無影腿。于是,單位上就傳開了這么兩句順口溜。
新買的車,而且從定點選車談價到提車,都是三句兒一個人一手操辦的,也賴不到別人身上。再者,剛買的新車,又實在沒有馬上更換的理由。沒辦法,他回回下車后都不敢如人家般瀟灑地一碰車門了事,只好慢慢地、輕輕地、做賊似的合上車門。
我說他這是活該是合情合理的,怎么后來連劉師傅私底下也說起他活該來了?
這劉師傅和我一個辦公室,煙是我一根他一根地越抽越多,話是他一句我一句地越說越近乎。
我從他口中得知,作為一站之主的三句兒竟然沒心沒肺到了如此不可救藥的地步。有一次,他從外地出差回來,正下著瓢潑大雨,劉師傅開車去高鐵站接了他一路把他送到家后,渾身一滴雨水都沒沾著的三句兒一個謝字都沒有,就沖劉師傅擺擺手說:“你回去吧?!?/p>
三句兒說完,拿著車鑰匙拎著包自顧自地上樓去了。劉師傅當時就愣怔在車庫里了。天又黑又下著大雨,不給車,連把傘也不給,就這么的讓人家自己回去,有這么無心的人么?
劉師傅站在三句兒住的那個小區(qū)的冷冰冰的車庫里翻江倒海地酸楚了一場,最終無可奈何地冒雨摸黑步行了一個多小時回到了家里,整得落湯雞樣的。連氣帶累加上淋雨,劉師傅當夜就感冒發(fā)燒了。第二天,老伴陪著他到醫(yī)院掛水,劉師傅是個細心的人,他一邊打點滴,一邊打電話給三句兒請假,結(jié)果還被他數(shù)落了一頓:
“咋搞得?怎么這么不小心。現(xiàn)在單位這么忙,一個蘿卜一個坑的,你不來,萬一車子上有什么問題了,我找誰去?雨淋一下就病,你咋就這么嬌氣呢……”
把劉師傅氣得當時就想撂挑子不干了,幸虧老伴在旁給勸住了。說是找個活兒不容易,忍著吧。
劉師傅掛完鹽水就硬撐著去上班了。
聽完,我憤憤不平地說:“這領(lǐng)導(dǎo)也真是的,就不能讓你把車開回去,第二天一早你再去接他,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劉師傅哼哼了兩聲,搖了搖頭。
然而我們和三句兒因車而生的氣卻是越來越大。
我原盼望著車改,心想車改后,我這從大夫之后的就可以與他們平起平坐地一塊兒享受一份車貼了。誰知,在我們這座三四線的小城里,車改只推進到處級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財政算了一筆賬,說如果再往下改就得不償失了,不如削減公車費用來得實在。得,我這從大夫之后的是甭想拿車貼了。而在科級事業(yè)單位中混的如魚得水的他們才不怕財政削減公車費用呢。
邵科長開著他的那輛桑塔納去他監(jiān)管的一處工地上發(fā)整改通知書,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車身被另一輛車給擦了一下。發(fā)完整改通知出來的邵科長一看,正待發(fā)作時,只見那工程的項目經(jīng)理跟個胖彌勒似的滿臉堆笑地迎上來,他一邊連連賠不是,一邊跳出兩根肉乎乎的手指頭說:“兩萬塊、兩萬塊,夠不夠你修車的?”
邵科長一聽,立馬轉(zhuǎn)怒為喜。自己開著車到修車場兜底弄得跟新車似的,還不到一萬元。他想了想,正好自己有腰椎間盤突出的老毛病,就在修車場又搞了一套高級電動按摩椅,一共是一萬七千元,全部以維修費的名義由那個工程的項目部給報銷了。
就這樣,邵科長還說便宜他狗日的了。
至于整改嘛,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此事在我那個站里傳為美談,有好事者順嘴問我:“怎么樣?主任,看看人家,再想想你自個兒吧?”
把我氣得脫口說道:“我怎么了?走路有什么不好?真是的,大路朝天,你開你的車,我走我的路,走路又環(huán)保又廉潔,多好啊?!?/p>
真是禍從口出,我這話不僅把邵科長給得罪了,恐怕把三句兒也給得罪了。沒過多久,他就給厲害讓我嘗了。
這年夏天趕上了百年一遇的高溫。報紙上說有個老人不慎摔倒在路邊,等人發(fā)現(xiàn)扶起來時,半邊臉都烤熟了。偏偏在那段日子里,我每天中午都必須趕回去給放暑假在家的孩子做午飯。
劉師傅看我趕來趕去的實在辛苦,就把本已廢置不用的面包車鼓搗好后開著送我。
我知道三句兒的為人,怕給劉師傅找麻煩,所以一開始并不肯讓他送。是劉師傅執(zhí)意要送的,他說:“他們大大小小頭頭腦腦的,哪一個不是開著公車回家睡午覺的?”
說的也是,他們是天天如此,我不過是難得幾回,而且我也是從大夫之后的響當當?shù)霓k公室主任耶,他三句兒應(yīng)該不至于不講這個情理吧?
我忽然想起三句兒曾信誓旦旦地保證讓我今后很開心之類的話,就對好心的劉師傅說:“如果他問起這事來,你就說是我讓你這么干的?!?/p>
“他不會連這事都管吧?那也太不講究了?!鄙屏嫉膭煾堤煺鏌o邪地說道。
“你以為他是個講究的人嗎?他要稍微有點講究,就不會讓你冒雨徒步回家了?!?/p>
“哦?!?/p>
聽我這么一說,劉師傅的心好像往下一沉,沒精打采起來。
事后,我們才反應(yīng)過來,三句兒一直在暗中盯著我們。到第三天中午,劉師傅開著面包車載著我剛出單位大門,他的電話就響了。還真是三句兒,他一上來就問劉師傅在哪兒?劉師傅望望我,眼神里透出點緊張,不知如何回答。我指著自己的鼻尖算是提了個醒,他于是說:“我在送主任回家呢?!?/p>
三句兒在電話里都說了些什么,我聽不全乎也聽不清楚。但我肯定他的話又多又難聽。劉師傅最后說的是:“隨你的便吧。”
等掛了電話,我再次叮囑劉師傅:“你一定要咬住說是我要你這么做的。我可是你的頂頭上司啊,讓他沖我來。”
他苦笑了一下,調(diào)侃我:“你以為他會講究這個嗎?”
這回是我太天真了,我想三句兒曾對我信誓旦旦:“我保證你今后在這里干得很開心?!痹僭趺吹?,也會給我個面子,不會太難為劉師傅吧。就是有氣也應(yīng)該沖我撒呀??墒俏蚁氲奶唵瘟?,三句兒不容分說就把劉師傅給開了,反正劉師傅是他口頭聘用的,連一紙合同都沒有。三句兒說兩條腿的人到處都是。這兒是三句兒的領(lǐng)地,他說了算,開個劉師傅,簡直是哈氣吹螻蟻。
我又氣又悔又無可奈何,能做的似乎也就是盡快買車,咬牙買部比他坐的極配的黑色別克君越好的車以示抗議。
夜里,我又做了一遍那個怪夢。不過這次我看清了四個黑衣人中有一個是劉師傅,他沖我拱了拱手,轉(zhuǎn)身和其他三個人一起抬起了那頂黑轎子,越抬越快、越抬越快,直到“嗖嗖”地奔馳起來,變成了一輛現(xiàn)代高級轎車,并從尾氣管里噴出了那句話:“以吾從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p>
我終于聽出來是大圣人孔子說的。第二天,我在《論語》“先進篇”中找到了原文。不由得感嘆道:
圣人就是圣人啊,即便是牛拉的車,也不可一時或缺。更何況我等落于紙醉金迷的紅塵里的凡夫俗子呢?
我隨手還翻著了下面這一句。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我說:“車不車,車??!車??!”
大路朝天,沒車難行。我這就買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