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松 章 深
北京大學不僅是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思維的角力場,也是知識精英發(fā)表觀點的最佳平臺。他們匯聚于此,共同探索著不同的政治文化議題,并深度參與了一系列影響深遠的歷史事件。葉維麗指出,對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研究應(yīng)包括他們的謀生方法和生活方式兩個層面。①葉維麗:《為中國尋找現(xiàn)代之路:中國留學生在美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7頁。吉登斯認為,“越是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就越與他的身份塑造和再塑造密切相關(guān)”。②Anthony Giddens, 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Self and Society in the Late Modern Age, Polity Press, 1991, p.81.魏定熙也指出:“挖掘知識分子對特定項目的品味、選擇和態(tài)度,能夠幫助我們更加深入地理解他們的價值觀”。③魏定熙:《權(quán)力源自地位:北京大學、知識分子與中國政治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頁。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體育,就是一個研究知識分子的重要卻被忽視的“特定項目”。體育代表著一種日常的世界觀。④Tony Collins, Sport in Capitalist Society, Routledge, 2013, p.26.本文即以體育為切入點,通過考察抗戰(zhàn)前的北大體育課程的建立、開展和變遷,推進對這一時期的國立高校學生群體的認知。這不僅有助于我們從不同角度理解晚清民初時期大學生群體的價值觀和政治實踐,還能從體育這一側(cè)面,理解大變局中青年精英與國家之間的關(guān)系。
在官辦新式學堂中增加體育課程的思想,是晚清政府痛定思痛、下定決心將中國傳統(tǒng)教育改造成現(xiàn)代教育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1902年,張之洞提出,中國的新式學堂應(yīng)當仿照東鄰日本,兼顧德育、智育和體育:“考日本教育,總義以德育、智育、體育為三大段,……凡諸學制固不能遽求美備,而宗旨不可稍涉模棱,規(guī)模不可過從簡略。”①張之洞:《籌定學堂規(guī)模次第興辦折》,《張之洞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488~1489頁。與英美不同,晚清改革者將體育引入學堂的用意并不在于讓學生保持健康或休閑娛樂。按照清廷頒布的《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大學堂要培養(yǎng)“通才”,尤其是培養(yǎng)“臨事不辭難,事君不惜死”的忠勇臣民,以求在競爭性的民族國家體系中獲得生存的空間。當時的普魯士王國和日本因奉行軍國主義政策而迅速崛起,因此流行于兩國教育系統(tǒng)的兵式體操自然成為了清廷的首選。1903年,清廷將兵式體操加入到了京師大學堂預(yù)備科和師范館的課表之中,學時為每周2~3個小時。1904年,清廷頒布了《奏定學堂章程》,按照該章程,體育成為各學堂的必修課,課程名為體操學,內(nèi)容則以兵式體操為主。②楊河:《海納百川 有容乃大—北京大學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312頁。雖然體操被明文列入京師大學堂的課程之中,但在實際的課程開展層面卻完全是另一番光景。由于京師大學堂在創(chuàng)建之初所招收的學生大多為王公貴胄的子弟,因此學生們還遺留著一定的士紳積習。更重要的是,京師大學堂兼具全國最高學府和最高教育行政機關(guān)的雙重性質(zhì),其中的部分學生已有或?qū)皇谟枰欢ǖ墓匐A。軍事和體育歷來不被傳統(tǒng)的士紳階層所重視,因此兵操教官的地位遠不能與其他課程的中、外教習相提并論。在進行兵操訓練時,教官對學生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因此,有趣的一幕出現(xiàn)了:在京師大學堂的兵操課上,經(jīng)常聽到教官畢恭畢敬地喊著“大人向左轉(zhuǎn)!”或“老爺開步走!”等口號。③張孟休:《北京大學素描》,載 陳平原,夏曉虹編:《北大舊事》,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519頁。大學堂的學生都是士紳群體中的精英,自恃身份貴重,也大多不把兵操課當一回事。
民國政府在1912年元旦成立,蔡元培出任首任教育部總長。同年5月,民國政府將京師大學堂改為北京大學,任命嚴復(fù)為署理校長。④《國立北京大學沿革》;《教育部公布教育宗旨令》,1912年9月2日;《蔡元培關(guān)于教育方針之意見》,1912年4月;《孟錫綬等為北京體育總會請立案呈》,1912年5月;《北京體育總會關(guān)于報送修正章程呈》,1912年12月4日,載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教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12頁;第22頁;第16頁,第840頁;第843頁。9月,教育部公布了新的教育宗旨:“注重道德教育,以實利教育、軍國民教育輔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⑤《國立北京大學沿革》;《教育部公布教育宗旨令》,1912年9月2日;《蔡元培關(guān)于教育方針之意見》,1912年4月;《孟錫綬等為北京體育總會請立案呈》,1912年5月;《北京體育總會關(guān)于報送修正章程呈》,1912年12月4日,載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教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12頁;第22頁;第16頁,第840頁;第843頁。由于帝制覆滅、民國肇始,1912年的教育宗旨沒有忠君和尊孔等不符合民主、自由與共和理念的內(nèi)容。在體育方面,該教育宗旨提倡軍國民主義,這與晚清教育宗旨中的“尚武”相同,“尚武即軍國民主義也”。⑥《國立北京大學沿革》;《教育部公布教育宗旨令》,1912年9月2日;《蔡元培關(guān)于教育方針之意見》,1912年4月;《孟錫綬等為北京體育總會請立案呈》,1912年5月;《北京體育總會關(guān)于報送修正章程呈》,1912年12月4日,載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教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12頁;第22頁;第16頁,第840頁;第843頁。但晚清教育宗旨中的“尚武”旨在培養(yǎng)能夠為清廷作戰(zhàn)、忠于統(tǒng)治者的臣民;而民國初年提倡軍國民主義的出發(fā)點,是希望學生養(yǎng)成“軍國民之資格”。正如當時積極籌建北京體育會的孟錫綬等人所言,“念今者共和成立,國民均躋于平等,即人人有國家之責任”,⑦《國立北京大學沿革》;《教育部公布教育宗旨令》,1912年9月2日;《蔡元培關(guān)于教育方針之意見》,1912年4月;《孟錫綬等為北京體育總會請立案呈》,1912年5月;《北京體育總會關(guān)于報送修正章程呈》,1912年12月4日,載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教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12頁;第22頁;第16頁,第840頁;第843頁。“(國民)自當力挽從前積弱之習,各任軍國民之義務(wù),以謀富強”。⑧《國立北京大學沿革》;《教育部公布教育宗旨令》,1912年9月2日;《蔡元培關(guān)于教育方針之意見》,1912年4月;《孟錫綬等為北京體育總會請立案呈》,1912年5月;《北京體育總會關(guān)于報送修正章程呈》,1912年12月4日,載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教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12頁;第22頁;第16頁,第840頁;第843頁。因此,教育部推行軍國民主義的意涵并不只在體育,還希望通過體育來強化學生的公民意識,培養(yǎng)支持民主、捍衛(wèi)共和的新國民。沙培德曾經(jīng)指出,民族國家的全部邏輯就是以對人民的動員為基礎(chǔ)。①Peter Zarrow, China in War and Revolution:1895-1949, Routledge, 2005, p.xvii.“軍國民”式的體育課,自然承載著民國初年有識之士的動員和塑造新國民的期許。曾有人這樣闡述軍國民體育在捍衛(wèi)共和、培養(yǎng)新民之中的作用:“夫欲謀自強,鞏共和,要非武力不為功;是共和之國民,非人人有軍人之知識,有軍人之能力不可。如謂國民知兵氣或囂張致生他故,此在專制時代,人民無國家之思想。今則共和國家,人人負國家之責任,即人人有國家之思想,彼與共和之國少有反抗者,便為社會之公敵,諒略具知識者斷不敢懷此等悖謬之主意。”②《孟錫綬等為北京體育總會請立案呈》,1912年5月;《教育部關(guān)于個學校應(yīng)于體操正科外兼作有益運動訓令》,1912年12月18日,《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教育)》;第840頁;第848頁。
由于體操在高等學校并不是政府規(guī)定的必修課,③《孟錫綬等為北京體育總會請立案呈》,1912年5月;《教育部關(guān)于個學校應(yīng)于體操正科外兼作有益運動訓令》,1912年12月18日,《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教育)》;第840頁;第848頁。所以在1912年到1917年之間,北大僅有預(yù)科生需要上體育課。預(yù)科體育的內(nèi)容是每周2小時的兵式體操。因為北大并不會懲罰缺席體育課的預(yù)科生,也沒有把體育課的成績與升學掛鉤,所以預(yù)科生對體育課不積極,大家往往按照個人的喜好來決定出席與否。一些學生干脆不去上體育課,即使是出席的同學也較為懶散。而且,出席體育課的學生并不按照要求換上適合兵操訓練的操衣,卻依舊穿著體現(xiàn)學者身份的長袍大褂。④王強主編:《民國大學校史資料匯編(卷十七)》,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50頁。學生不重視體育課,體育教師也“樂得清閑”。當時的體育名師馬約翰曾批評道,“某些主要大學”(指北大)的體育教師起床很晚,起床后還未洗漱就跑來給學生上課。此外,有體育教師在課上吸煙,絲毫沒有一個教師應(yīng)有的健康、積極的形象。⑤《馬約翰談體育》,見葉文心:《民國時期大學校園文化:1919-1937》,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47頁。針對上述情況,北大在1919年專門發(fā)布了通知,要求預(yù)科一年級生在上體操課的時候必須脫下長袍,穿上操衣,不穿操衣者以曠課論處。體操教員也須認真紀錄學生的課上表現(xiàn),如有懶散者或曠課者均需酌情扣分。⑥《本校布告》,《北京大學日刊》第369號,1919年5月5日。
體操課的慵懶以及對長袍的堅持表明一部分北大師生仍然保持著士人積習。我們可從北大學生的專業(yè)選擇中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在1914年末正式注冊的423名本科生中,僅法科的學生就超過了全體本科生的一半,為213人。到了1917年,北大法科錄取了841人,文科為418人,而格致科則為422人。⑦魏定熙:《權(quán)力源自地位:北京大學、知識分子與中國的政治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5頁。即使到了1926年,法律仍然是畢業(yè)生人數(shù)最多的專業(yè)之一。⑧《北大本年畢業(yè)生經(jīng)濟法律人數(shù)最多》,《晨報》,1926年9月9日。法律與仕途之間的關(guān)系不言而喻。早在北宋,當時的公立學校就按照王安石的思想增設(shè)了法律課程,以方便學生其后從政。⑨袁征:《宋代教育:中國古代教育的歷史性轉(zhuǎn)折》,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9頁。同樣地,北大學生對法科的鐘愛顯示出他們對仕途的濃厚興趣。北大校友馮友蘭道出了時人熱衷法科的原因:“在那時候,一般人還以為學校為變相的科舉。上大學為的是得個入仕途的出身,出身以法科為宜”。⑩馮友蘭:《北大懷舊記》,載 王世儒、聞笛編:《我與北大》,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70頁。蔡元培也曾提道:“尤其北京大學的學生,是從京師大學堂‘老爺’式學生嬗繼下來。他們的目的,不單在畢業(yè),而尤注重在畢業(yè)以后的出路”。對此,他批評道:“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shù)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fā)財之階梯”。?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jīng)歷》,載 王世儒、聞笛編:《我與北大》,第48~49頁。一心入仕的北大學生自然遺留了一些“老爺”式思維。在傳統(tǒng)觀念中,體力活動是下層社會的專屬。只有“低下階級”的人才需要身體強壯,而士人的特權(quán)之一,就是可以免于體力活動。有人將體育課貶斥為“兒戲”,認為參與體育活動會損害文人雅士的形象。馬約翰指出:“農(nóng)民、工人、商人被看作是人民當中的低下階級,而只有這些低下的階級才需要體格健壯。一個學者和雅士,永遠應(yīng)該居于社會的首位—士、農(nóng)、工、商,次序就是這樣排列的……體育鍛煉會令人憎惡,因為它不符合文雅的原則,因此也自然就不受歡迎?!麄儯▽W生們)總是辯解說,到學校來學習,就是為了成為一位文雅的人,而不要成為一個粗魯?shù)母`賊,因為只有竊賊才需要跑得快和跳得高,以逃避追捕。”①John Ma, My Fourteen Years Experience of Western Physical Education.該文最初為馬約翰本人用英語撰寫。見全國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回憶馬約翰》,中國文史出版社,2017年,第171頁。
對體育避之唯恐不及的做法導(dǎo)致了早期的北大學子普遍暮氣沉沉。當民國6年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長時,就發(fā)現(xiàn)學生們的狀態(tài)如科舉時代的讀書人一樣,大多屈背躬腰、老態(tài)龍鐘,絲毫沒有年輕人的朝氣。針對該狀況,蔡元培提出了“完全人格,首在體育”的教育觀。②楊河:《海納百川 有容乃大—北京大學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312頁。到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德國戰(zhàn)敗,兵式體操這種源自德日的體育項目被認為不合時宜。次年,教育部建議將中國固有的武術(shù)加入到高等學校的課外活動中,③《教育部訓令》,《北京大學日刊》第147號,1919年4月18日。希望以此強化大學生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但該建議并非強制。1919年杜威來華演講,他的觀點在中國的教育界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在同年10月的第5次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上,與會者一致認為,政府應(yīng)停止頒布教育方針和宗旨,讓學生不受束縛地發(fā)展。不僅如此,大會還討論了改革學制的可能。經(jīng)公開的討論后,政府仿效美國,于1922年頒布了一個新的學制。在新學制的配套課程中,體育課的主要內(nèi)容從兵式體操變?yōu)楦呷の缎缘挠⒚栏偧俭w育項目。④J.A.Mangan and Fan Hong, Sport in Asian Society:Past and Present, Frank Cass Publisher, 2003, p.162.
為了順應(yīng)潮流,北大將英美競技體育加入到了體育課程之中,其內(nèi)容發(fā)生了重大變化。1922年,北大發(fā)布了通知,規(guī)定不愿學習兵式體操的預(yù)科生可改修普通體操,其內(nèi)容包括各種柔軟體操、器械體操,以及足球、籃球以及技擊等項目。體育課的課時為每周3小時,其中1小時必須學習柔軟體操,余下的2小時可以選擇足球等其他項目。通知還在課堂紀律和著裝標準等方面做出了具體的規(guī)定。⑤《北京大學布告—體操規(guī)則》,《北京大學日刊》第1100號,1922年11月6日。在本科生方面,由于北大的運動場地窄小、體育器材有限,因此體育仍然不是他們的必修科目。本科生仍然可以像之前一樣,按照自己的喜好自由活動。⑥王強主編:《民國大學校史資料匯編(卷十七)》,第52頁。但是,面對改頭換面的新式體育課,北大的學生依舊提不起精神。雖然學校規(guī)定體育是預(yù)科生的必修科目,與其他科目同等重要,但預(yù)科生們并未將該規(guī)定放在眼里。上課遲到的現(xiàn)象仍時有發(fā)生。為此,北大教務(wù)處于1923年專門發(fā)通知要求預(yù)科生按時出席體操課,⑦《教務(wù)處布告》,《北京大學日刊》第1206號,1923年4月5日。但也沒有改善預(yù)科生對體操課的態(tài)度。1924年,北大又發(fā)布了一則專門督促學生重視體育的校長布告。在布告中,校長把體育與國家興衰聯(lián)系了起來,要求作為“國民領(lǐng)袖”的北大學生以身作則,積極參與體育鍛煉,以領(lǐng)袖之姿帶領(lǐng)全國人民“養(yǎng)成偉大國民之風”。緊接著,校長批評了學生近期在體操課上的懶散狀態(tài),希望北大的學生在體育方面也能夠擔當?shù)闷稹皣癖砺省钡姆Q號。⑧《校長布告》,《北京大學日刊》第1386號,1924年1月15日。但正如一位北大校友所說,北大的體育課不過是“虛應(yīng)故事”,即使它被列為必修課程,也得不到同學們的重視。在北大的運動場上,永遠也看不到生龍活虎的運動員來回馳騁的畫面。⑨《北大迎新特刊(1936年)》,王學珍,郭建榮主編:《北京大學史料:1912-1937,第二卷》,第2276頁。北大校友朱海濤曾提到,當時的北平女學生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北大老,師大窮,唯有清華可通融”,其中的“北大老”就是指北大學生老氣橫秋的氣質(zhì)。①朱海濤:《北大老》,《東方雜志》第40卷,第11號,1944年6月。據(jù)另一位北大校友馮友蘭回憶,他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讀研究生時,發(fā)現(xiàn)從清華來美國的研究生大多步履輕盈、朝氣蓬勃,而從北大來美國的學生則“行動遲緩,表情嚴肅,老成持重”。②葉文心:《民國時期大學校園文化:1919~1937》,第147頁;第154頁。
在北京政府時期,國家權(quán)力尚未滲透到高等教育系統(tǒng)的所有層面,以北大為代表的國立高校尚能自由地開展體育教育。北京政府鼓勵大學生積極參與體育課,其用意在于讓青年國民養(yǎng)成軍國民精神,并在時局不穩(wěn)時能夠挺身而出,捍衛(wèi)新生的共和政體。在北大,校方可以自主安排體育課的內(nèi)容和形式,學生們也能夠自主選擇是否參加體育課。
那種相對自由的情況在1927年之后發(fā)生了很大改變。國民黨北伐之后,新成立的南京國民政府極力控制高等教育,將體育課視為向大學生灌輸國民黨教條的工具之一。在1927年之前,國民黨的實際控制范圍主要在廣東。在主政廣東期間,國民黨就已開始嘗試影響全省的教育系統(tǒng)。廣東全省教育大會于1926年5月通過了決議,規(guī)定廣東的大、中、小學必須專門開設(shè)“三民主義”等宣傳國民黨教條的課程,并禁止學校宣揚與之相悖的觀點。與此同時,國民黨當局還嚴格審查各級學校的教科書,確保書中沒有違反國民黨政策的內(nèi)容。隨后,國民黨政府頒布了《學校教科書審查規(guī)則》,要求在廣東省內(nèi)使用的教科書一律不得違背國民黨的教條。③《廣州國民日報》,1926年5月12日,1926年10月2日。1926年7月,國民黨控制的國民革命軍從廣東開始出兵北伐。北伐軍打到哪里,控制就延伸到哪里。在建都南京之后,國民黨著手改變?nèi)珖慕逃鷳B(tài),北京大學的體育課程也未能幸免。
與其他學科不同,體育課程對教科書的依賴程度較低,受到的干擾原本可能較小。但是,體育課依然沒能逃過被干擾的命運。國民政府主要使用審查甚至重新編寫教科書的方式干預(yù)其他學科,而在體育一門,當局則更多地使用立法和行政手段施加影響。1929年4月16日,國民政府頒布了《國民體育法》,該法將軍事訓練強制加入到了大學體育課程之中。按照該法第6條的規(guī)定,高中及高中以上的各類學校必須把體育列為必修科目。其中,體育包括普通體育和軍事體育兩個部分,如無這兩門課成績的學生則無法畢業(yè)。④《國民體育法》第6條,1929年4月16日。更重要的是,國民政府把一些國民黨教條加入到了大學軍事體育之中,并由蔣介石親自領(lǐng)導(dǎo)的軍事委員會監(jiān)督實施。⑤葉文心:《民國時期大學校園文化:1919~1937》,第147頁;第154頁。北京大學依照南京國民政府的規(guī)定將體育列為必修課,與軍事訓練同時進行。北大校方明確提出,沒有體育課和軍事訓練課成績的學生將無法拿到畢業(yè)證。⑥《國立北京大學布告》,《北京大學日刊》第2286號,1929年11月21日。1931年,教育部發(fā)布了一則蔣介石署名的《教育部訓令》,該訓令要求各校校長親自負責軍事體育的指導(dǎo)工作。同時,蔣介石還點名北大等高校,要求這些學校認真對待軍事體育,“毋得再有因循紛歧之習”。⑦蔣中正署名:《教育部訓令》,1931年1月29日,北京大學檔案:全宗號(一),案卷號233。在同一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許多學生出于愛國熱情而主動要求參加軍事訓練,以便將來能夠為國征戰(zhàn)、抵御外侮。國民政府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后,迅速將大學生的愛國熱情為己所用。①葉文心:《民國時期大學校園文化:1919-1937》,第154頁。就這樣,南京當局強制推行的軍事訓練就以一種“半推半就”的復(fù)雜狀態(tài)迅速在北大等高校中展開了。學生們的愛國熱情值得贊揚,但國民政府借機擴張權(quán)力的做法則注定會遭遇抵抗。在30年代,現(xiàn)代體育在中國的發(fā)展已經(jīng)日趨成熟。機械、呆板的軍事體育在北大校園內(nèi)逐漸遇冷。少部分北大學生對軍訓制服保持著新鮮感,而大多數(shù)學生在民族主義激情逐漸消退后突然發(fā)現(xiàn),軍事體育已經(jīng)悄然成為他們?nèi)粘I畹囊徊糠帧?/p>
具體來說,北大的軍事體育主要包括每周2次的清晨出操和每周1次的軍事理論課,即術(shù)科訓練和學科訓練。國民政府的教育部為北大指派了3名教官,他們專門負責管理學生的早操。北大學生一向自由散漫,不喜拘束,一些學生甚至通宵不睡,宿舍舍監(jiān)也不會過問。②陳平原,夏曉虹:《北大舊事》,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466頁、第469頁;第467頁。更重要的是,北大在課堂管理方面一直較為寬松。北大并不強制學生出席文化課,絕大多數(shù)課程不設(shè)點名環(huán)節(jié),學生甚至可以一學期不出席這門課,只要期末參加考試即可,③朱文長:《海濤集》,第115頁;第127頁,載 葉文心:《民國時期大學校園文化:1919-1937》,第149頁;第149頁。寬松程度可見一斑。因此,當局在北大強制推行清晨出操的做法勢必會激起多數(shù)學生的不滿。很快,逐漸積聚的不滿情緒被一件瑣事引爆,最終演變成一場規(guī)模較大的“軍訓風潮”。在1934年11月30日的清晨出操中,北大軍訓教官李封嵐因有人遲到(一說有人在隊列中說話)而捶打了一位學生的胸口。這所最高學府的學生在京師大學堂時代被仆役尊稱為“老爺”。雖然現(xiàn)在時過境遷,但學生仍被校工尊稱為“先生”,一些學生甚至仍然保持著打發(fā)仆役為自己買飯的“老爺”習慣。④朱文長:《海濤集》,第115頁;第127頁,載 葉文心:《民國時期大學校園文化:1919-1937》,第149頁;第149頁。曾經(jīng)的“老爺”竟被一介武人捶打,這讓學生們感到屈辱和氣憤。當天中午,學生在北大馬神廟西齋和沙灘東齋兩處宿舍的墻上貼滿了控訴軍訓教官惡行的告示,同時號召全校學生拒絕繼續(xù)參加軍訓。正巧當天下午1時至3時有軍事理論課,由于受到了罷課布告的影響,該堂課出席者寥寥。⑤陳平原,夏曉虹:《北大舊事》,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466頁、第469頁;第467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天下午2時,北平市國民軍事訓練委員會專任委員李亞雄到北大視察軍事訓練的實施情況。據(jù)北大學生自述,李亞雄志得意滿地騎著馬匹,長驅(qū)直入北大校園,并把馬拴在了大門內(nèi)的樹上,然后揮舞著馬鞭徑直走進教室。教室中的北大學生見到李亞雄進來后大多向其敬禮,但李氏卻并未按照軍事禮節(jié)向?qū)W生還禮,而是“戎裝楚楚、意態(tài)軒昂”地揮舞馬鞭,把在場的北大學生批判一番。學生們認為李亞雄過于得意忘形,一時間群情激憤。當李氏剛剛轉(zhuǎn)身離開教室時,學生們喊“打”聲四起。而李氏聽到喊打聲之后立即走回教室,態(tài)度激烈地質(zhì)問學生,但沒有學生應(yīng)承。雙方的矛盾繼續(xù)加深。⑥《北平晨報》,1934年12月4日、12月5日;1934年12月4日。第二天,北平市國民軍事訓練委員會下令叫停了北大的軍訓,同時致函北大,要求校方嚴肅對待此次事件。在公函中,當局明言“以最高學府之學生,品行均極高尚,今竟然舉動如此,實非意料所及”。同時,當局在公函中要求北大校長“徹查鬧事之學生,予以嚴重懲警,以免效尤,而戒將來”。⑦《北平市國民軍事訓練委員會公函·軍字第一〇八號》,北京大學檔案·全宗號(一)·目錄號·案卷號298。
北大校方起初對此并不重視,但軍事訓練委員會方面要求嚴查,北大也無法等閑視之。隨后,北大派出了課業(yè)長樊際昌出面與當事人李亞雄討論解決方案。經(jīng)過商議后,雙方?jīng)Q定了大致的解決步驟:“(一)布告警戒學生;(二)飭軍訓組查報肇事學生以憑核辦;(三)函復(fù)平市國民軍訓會;(四)對北大全體教官之辭職予以挽留,并望早日回復(fù)軍訓”。⑧《北平晨報》,1934年12月4日、12月5日;1934年12月4日。在此次矛盾的責任歸屬上,北大學生和李亞雄兩方各執(zhí)一詞。李亞雄在接受《北平晨報》的采訪時表示,“北大軍訓發(fā)生問題,并不是與本人以難堪,實藐視軍訓?!蓖瑫r,北大學生則直斥李亞雄是“極端無聊分子”,“視同學為牛馬,等講堂于牧場”,認為此次軍訓風潮并不關(guān)軍訓本身,而是“僅為對李氏個人失態(tài)不滿”。學生們還公開向社會發(fā)布了一則宣言,指責李亞雄“遷怒于同學,以停授(軍訓)為要挾,以查辦相恐嚇,致使事態(tài)無端擴大,復(fù)以輕視軍訓罪名相陷害”。繼而,北大學生提出了四點要求:“(一)立即恢復(fù)本校各年級軍訓;(二)立即收回撤換本校主任教官及教官之亂命;(三)立即登報并向各關(guān)系方面聲明,此次事件之發(fā)生,均由彼一人意氣用事所致,今日報端所載各項不符合事實之消息,均為彼一人所捏造;(四)如仍惡意相對,不做合理之表示,我全體同學決向軍訓最高當局控訴之”。①《北平晨報》,1934年12月5日。
北大軍訓風潮是知識精英反抗國民黨擴張威權(quán)統(tǒng)治的一個縮影。由中日矛盾而激起的愛國情緒曾短暫地正當化了教條主義色彩濃厚的北大軍訓,但隨著民族主義激情的消退,北大學生開始猛然發(fā)覺軍事體育帶來的種種不便。此次事件以3位軍事教官辭職為結(jié)果而草草收場。北大后來聘請了保定軍官學校畢業(yè)的北平市軍訓總監(jiān)白雄遠擔任軍訓主任。白雄遠明白北大學生的地位,因此其治下的北大軍訓課和軍事理論課都較為寬松。在軍事理論課考試時,軍訓總監(jiān)白雄遠甚至以“解釋題意”的方式,間接地宣讀了軍事理論課的考試答案。②陳平原,夏曉虹:《北大舊事》,第470頁。對軍事體育積極性不高的北大學生和極為寬松的教官一拍即合,從此相安無事。
回首晚清民初30余年間的北大體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北大體育成為了青年精英與國家權(quán)力進行互動的場域:國家對大學生的培養(yǎng)目標直接決定了北大體育課的內(nèi)容和形式,而北大體育課的具體開展情況則真實地反映了青年精英與國家權(quán)力之間的張弛。晚清時期,深受社會達爾文主義影響的改革者普遍將“尚武精神”視作救亡圖存的藥方。對于改革者而言,體育必須服務(wù)于挽救民族危亡的大業(yè)。為此,清政府大力倡導(dǎo)“尚武精神”,并將兵操引入京師大學堂。雖然京師大學堂的體育課徒有其表,但青年精英對“尚武”和“救亡”的呼喚似乎讓人們看到了中國繼續(xù)生存的希望。諷刺的是,伴隨著“尚武”而來的民族主義浪潮卻也沖擊了非漢人的清朝政權(quán)。③Henrietta Harrison, Inventing the Nation:Chin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30.最終,作為民族的中國得以存續(xù),而作為政府和國家機器的清廷卻在此起彼伏的革命聲中覆滅了。民國政府的教育部延續(xù)了晚清時期的做法,大力提倡“軍國民精神”,體操依然是北大體育課的主要內(nèi)容。與晚清不同的是,民國教育部強調(diào)“軍國民精神”的用意不僅在于強國保種,還多了一層通過體育捍衛(wèi)共和的期許。官方并沒有過多干預(yù)大學的體育課程,北大等國立高校能夠自由地開展體育教育。1927年國民黨北伐勝利勝利之后,隨即開展了一系列影響高等教育生態(tài)的舉措,北大體育課程的調(diào)整即忠實地反映了這一現(xiàn)實。北大體育課程在晚清民初30余年間的變化清楚地向我們表明,近代大學課程的發(fā)展不僅遵循著課程自身的發(fā)展邏輯,同時還深刻地受到不斷變化的文化和政治環(huán)境的制約,即使“邊緣”如體育者也無法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