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祥
中華民國大學院的成立與大學區(qū)制的試行,是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之初在教育領域所推行的一項重大改革,關于這一問題學界已有不少研究成果①參見陳哲三:《中華民國大學院之研究》,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76年;許小青:《南京國民政府初期中央大學區(qū)試驗及其困境》,《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2期,第40頁;嚴海建:《南京國民政府初期北平大學區(qū)風潮論析》,《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第85頁;田正平、陳玉玲:《國民政府初期對北平高等教育的整頓——以北平大學為中心的考察》,《高等教育研究》2012年第1期,第91頁;蔣寶麟:《財政格局與大學“再國立化”——以抗戰(zhàn)前中央大學經(jīng)費問題為例》,《歷史研究》2012年第2期,第83頁;田子?。骸赌暇﹪裾跗诖髮W院改制失敗原因又解》,《史學月刊》2015年第3期,第128頁;趙峻巖:《民國時期大學區(qū)制度變遷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等。。由于這項短命的改革在地方上僅在先后成立的江蘇(中央)、浙江、北平三個大學區(qū)中試行,未及推廣全國便以失敗告終,故而既往研究,基本都圍繞大學院及上述三個大學區(qū)的相關史實展開。然而在新舊教育制度并存的時局下,地方其他省份與中央大學院之間的教育權力關系,以及受大學區(qū)制改革影響而進行的省內(nèi)高等教育改革等問題,亦值得深入研究。湖北即是一個頗具代表性的省份,當時該省正著手對原有高等教育進行改組重建。雖然湖北并非試行大學區(qū)制省份,但在此過程中新組建的“國立武漢大學”,其籌備過程仍受到大學區(qū)制改革的深刻影響②既往關于國立武漢大學校史的研究成果,主要包括官修校史及其他一些專題研究論著,如武漢大學校史編寫組編:《武漢大學校史簡編(1913—1949)》,內(nèi)部發(fā)行,1983年;吳貽谷主編:《武漢大學校史(1893—1993)》,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3年;涂上飆編著:《國立武漢大學的初創(chuàng)十年:1928—1938》,武漢:長江出版社,2015年;薛毅:《王世杰傳》,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吳驍、程斯輝:《功蓋珞嘉 “一代完人”——武漢大學校長王星拱》,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2年;涂上飆主編:《珞珈風云——武漢大學校園史跡探微》,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年等。。而當時的湖北為國民黨新桂系所控制,事實上與南京中央政府分庭抗禮,寧漢之間形成“蔣桂對立”的格局。在這一時局下,國立武漢大學的籌建曾經(jīng)歷幾番波折。在國民政府大學區(qū)制改革的視閾下,結合當時中央與地方權力格局的政治背景來重新梳理這段歷史,可為我們提供深入觀察這場改革的一個新視角。
1927年6月,在蔡元培、李石曾等人的力主之下,南京國民政府決定在中央成立“中華民國大學院”,并在地方部分省份試行大學區(qū)制。蔡元培出任大學院長,親自主持和推動這項重大的教育新政。大學區(qū)制移植自法國,其核心內(nèi)容是將全國劃分為若干大學區(qū),并在各區(qū)設立一所大學區(qū)大學。區(qū)內(nèi)取消教育廳,大學區(qū)大學既是高等學府,也承擔原來教育廳的職能,管理該省之各種教育行政事務。蔡元培對大學區(qū)制構思已久,他與李石曾等人早在民初便發(fā)起了留法運動并創(chuàng)辦中法大學,開始在小范圍內(nèi)模仿試行法國教育制度①參見劉曉:《李石曾與中華民國大學院》,《中國科技史雜志》2008年第2期,第146頁。。1922年蔡氏在《新教育》雜志上發(fā)表《教育獨立議》一文,詳細闡述了在中國建立推行大學區(qū)制的構想。他主張將全國劃分為若干大學區(qū),每區(qū)設立一所大學,除了主辦該區(qū)內(nèi)一切中等以上專門學術以外,該區(qū)內(nèi)中小學教育和各類社會教育也概由大學負責②蔡元培:《教育獨立議》,《新教育》第4卷第3期,1922年3月,第318—319頁。。同期雜志上,李石曾也發(fā)表了《法國教育與我國教育之關系》一文,主張學習法國的大學區(qū)制,與蔡氏之構想相呼應③李石曾:《法國教育與我國教育前途之關系》,《新教育》第4卷第3期,1922年3月,第419—424頁。。
盡管如此,在1920年赴歐洲考察教育以前,蔡元培對于中國高等教育發(fā)展的想法,主要仍是基于早年留學德國的所見所思而形成的。1912年蔡氏出任教育總長時,曾提出“國立大學太少,規(guī)定于北京外,再在南京、漢口、成都、廣州各設大學一所”④蔡元培:《我在教育界的經(jīng)驗》,高乃同編著:《蔡孑民先生傳略》,贛縣:商務印書館,1944年,第37頁。的計劃。1916年范源濂在教育總長任上,將這一計劃擴展為劃分全國為七個“大學區(qū)”,每區(qū)“設置一規(guī)模宏大之分科大學,以宏造就”,其中“以湖南、湖北、四川為第四大學區(qū),分科大學設在武昌或重慶”⑤《七大學區(qū)之擬定》,《申報》1916年8月31日,第6版。。民初北京政府的這一“大學區(qū)”與1922年以后蔡元培所主張的大學區(qū)制,并非同一概念。民初劃分“大學區(qū)”只是依地域范圍集中設立國立大學,以期研究高深學術和培養(yǎng)高等人才,這主要是學習德國研究型大學的高等教育模式,而并不包含以大學取代地方教育行政機構,統(tǒng)管大學區(qū)內(nèi)一切教育行政事務的內(nèi)容。1922年以后,蔡元培形成了模仿法國建立大學區(qū)制的構想,但原先關于增設國立大學的想法依然存在,這一點可以從同年7月他在中華教育改進社第一次年會上所提交的一份議案中看出。在這份議案中,蔡元培提出全國大學應“分為國立大學與省立大學兩種”,國立大學應作為“全國高深學術之總樞”,學科門類齊全,注重科學研究。這樣的“高深學術總樞”在全國僅設五所,除了已有的國立北京大學和國立東南大學之外,蔡元培建議在廣東、成都和武漢分別增設“西南大學”、“西部大學”和“中部大學”三所國立大學。省立大學又稱“區(qū)立大學”,模仿法國大學區(qū)制設立,取代省教育廳,作為一省最高教育行政機關,同時也是該省的最高學府。這類大學的學科設置及其原則,則是“先設地質(zhì)學、生物學研究所,以考求本地原料;設物理學化學研究所,以促進本地工藝;設心理學社會學研究所,以考察本地之人情、風俗、歷史,而促其進步。設教育學研究所,以指導本地教育家”⑥《中華教育改進社第一次年會報告·分組會議記錄:第二高等教育組》,《新教育》第5卷第3期,1922年10月,第397—398頁。。突出強調(diào)服務地方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需要。
將蔡元培的這份議案與同年發(fā)表的《教育獨立議》聯(lián)系起來,方能完整準確地理解此時蔡氏關于大學區(qū)制的想法。從議案內(nèi)容不難看出,試行大學區(qū)制的新構想,與此前在全國分區(qū)設立國立大學的想法,在此時蔡元培的制度設計中是并行的,即所謂“國立大學與省立大學分別設立”。在這份議案中,設立五所國立大學,乃延續(xù)1912年之舊有想法,也是對此前北京教育當局擬在全國分區(qū)增設國立大學計劃的繼承。而新的大學區(qū)制構想,在此案中則被稱為“省立大學”。在這一計劃中,國立大學與大學區(qū)大學(省立大學)的區(qū)別并不在于行政級別和所屬上級機關的不同,而在于學校性質(zhì)、功能和定位的差別。大學區(qū)大學是教學、科研與教育行政三者的統(tǒng)一體,包含了教育廳的原有職能,而國立大學則為純粹的教育科研機構;大學區(qū)大學在教育行政上限定于該區(qū)范圍內(nèi),在學術上也側重研究本區(qū)范圍內(nèi)之自然、人文、社會科學相關內(nèi)容以服務地方社會需要,而國立大學則應避免地域性,致力于成為“全國高深學術之總樞”。蔡元培還特別提到:“凡一省中已有國立大學者,其省立大學可設于省城以外之都市。如南京有東南大學,則可設江蘇省立大學于蘇州;成都有國立大學,則四川省立大學可設于重慶,其他類推?!雹佟吨腥A教育改進社第一次年會報告·分組會議記錄:第二高等教育組》,《新教育》第5卷第3期,1922年10月,第397—398頁。這種將已有國立大學省份的大學區(qū)大學建在與國立大學不同城市的想法,也是為了進一步強調(diào)兩種大學性質(zhì)與定位的根本不同。
顯然,在1922年蔡元培剛提出大學區(qū)制構想時,他并非主張將全國所有的大學都改為大學區(qū)大學。事實上,他還將北京大學、東南大學等少數(shù)當時已初具規(guī)模和成效的國立大學,排除在了新的大學區(qū)制體系之外。在此時蔡氏的構想中,未來中國高深學術研究和頂尖人才培養(yǎng)的任務,并不由大學區(qū)大學來承擔,而教育行政學術化的改革任務,也不由國立大學來完成。這兩種大學同時并存,是此時蔡元培關于高等教育體制構想的一大重要特征。
然而到了1927年蔡元培出任南京政府大學院長時,實際開始推行的大學區(qū)制,與5年前他的上述構想相比,又發(fā)生了很大變化。1927年的大學區(qū)制,在中央設立了大學院,除取代教育部外,它還承擔了全國最高學術機關的重任。1922年蔡元培構想中國立大學“設大學院,及觀象臺,動植物園,歷史、美術、科學諸博物院”②按:此處的“大學院”,指研究院,與1927年之中華民國大學院意涵不同,并無關涉。的任務,被新成立的大學院所承擔(如設立中央研究院等)。另一方面,新的大學區(qū)制不再有所謂“國立大學”和“省立大學”的區(qū)分,國立大學不再獨立于大學區(qū)之外,這一點從第一個試行大學區(qū)制的江蘇省便可以看出。大學院決定在江蘇首先試行大學區(qū)制后,并非如蔡元培1922年時的構想,在國立東南大學之外另在蘇州建立大學區(qū)大學,而是直接將第四中山大學(即由原國立東南大學合并江蘇省內(nèi)其他部分國立、省立高等學校重組而來)改為江蘇的大學區(qū)大學。稍后開始試行大學區(qū)的浙江省,在北洋時期高等教育發(fā)展十分滯后,全省沒有一所國立或省立大學。在此之前,該省教育界人士本計劃籌建一所“省立杭州大學”,蔡元培、蔣夢麟等人都曾是該大學的籌備委員。然而到了1927年6月國民政府決定浙江試行大學區(qū)制以后,浙江省便直接成立了“國立第三中山大學”作為大學區(qū)大學,不再設省立大學。顯然,在這樣的大學區(qū)制架構中,大學區(qū)大學的性質(zhì)和定位,與1922年蔡元培設想的“省立大學”已有根本不同。在新的制度中,除了將研究院、博物館等功能歸入大學院以外,作為“全國高深學術之總樞”的國立大學,事實上與大學區(qū)大學合二為一了。1928年2月,大學院更令上述兩校將校名分別改為“浙江大學”和“江蘇大學”,且特別強調(diào)“各大學區(qū)大學,不必加‘國立’二字”③《令國立第三、四中山大學校長蔣夢麟、張乃燕(大學院訓令第一六五號,十七年二月十七日):為第三、四中山大學改稱浙江、江蘇大學又各大學區(qū)大學不必加國立二字由》,《大學院公報》第1年第3期,1928年3月,第32頁。。這一改名原則,固然有諸多考慮因素,但其客觀效果,無疑是更進一步淡化了國立大學與省立大學原有的分野。
然而,這兩種原本不同性質(zhì)、不同定位的大學合一以后,又產(chǎn)生了新的問題:大學區(qū)大學在教育行政事務上以該區(qū)行政區(qū)劃為明確邊界,但在學術定位上,其究竟是強調(diào)地域性,還是超乎地域的“全國高深學術總樞”,則似頗為模糊。將來改革推廣全國,各省皆成立大學區(qū)大學后,各校又是否將有不同的學術定位?彼此之間如何區(qū)分?這些問題在當時的制度設計中,顯然并未明確厘清。事實上,當國立第四中山大學被決定改名江蘇大學時,這一改名迅即招致師生強烈反對,乃至引發(fā)巨大風潮。他們認為:“改稱江蘇大學,則范圍既限于一省,規(guī)模自屬于一隅,全國學術失其中心,黨國前途何堪設想……生校自清季以還……雖校名屢更,要皆足以代表東南各省共有之學府。經(jīng)費之取給,既不限于一省,學生之來游,更幾遍于全國。若一旦改稱江蘇大學,則他省學生既絕其經(jīng)濟之津貼,自失其來學之時機,實非為新都大學謀發(fā)皇光大者所宜出此?!雹佟秶⒌谒闹猩酱髮W改定校名請愿代表團李鐵錚等來呈(大學院來文第一二三九號,民國十七年三月廿一日到):為請求更改該校校名為國立南京大學由》,《大學院公報》第1年第5期,1928年5月,第50—51頁。這些理由,顯然都流露出對于該大學將日益局限于一省范圍這一可能趨勢的強烈擔憂。它看似是校名問題,實際上暴露了對大學區(qū)大學的性質(zhì)、地位和學術定位不夠清晰的問題。除此之外,第三中大雖然并不反對改名浙江大學,但也反對校名前不加“國立”二字的做法,而明確要求定名為“國立浙江大學”。幾經(jīng)波折,大學院很快又改弦更張,同意“大學區(qū)大學,得加國立二字”②《令浙江大學校長蔣夢麟(大學院訓令第三八九號,十七年五月二十五日):為大學區(qū)大學得加國立二字由》,《大學院公報》第1年第7期,1928年7月,第16—17頁。,江蘇大學更得以改為“國立中央大學”。改名風潮,固然得以平息,然而大學區(qū)大學的學術定位問題,仍然未在制度上徹底厘清,這為后續(xù)大學區(qū)制的進一步擴展推進,無疑又埋下了隱患。而湖北的大學改組重建,正是在這一背景之下開展的,其改組過程中經(jīng)歷的一些波折,也正與此有關。
隨著新桂系西征“討唐”進占兩湖,蔣介石回國復職并重新控制江浙,1928年的國民黨又出現(xiàn)了蔣桂之間新的“寧漢對立”,武漢一時成為桂系的大本營。從湘鄂臨時政務委員會到中央政治會議武漢分會,桂系在這一時期內(nèi)統(tǒng)治湖北,依靠的是以胡宗鐸、陶鈞為首的鄂籍軍人集團,鼓吹所謂“鄂人治鄂”。1928年1月7日成立的湖北省政府,主席及各廳長皆為鄂籍人士。教育廳長一職,聘時任國民政府法制局長的崇陽人王世杰出任。直到1月28日,湘鄂臨時政務委員會仍在“電請國府催鄂省政府各廳長來鄂,又電王世杰、石瑛、李世光、孫繩各委員速駕”③《武漢繼續(xù)特別戒嚴》,《申報》1928年1月30日,第6版。。然而王氏顯然不愿與桂系合作,始終堅辭不就,桂系方面最終也只得放棄。1月31日國民政府委員會召開第三十六次會議,決議“王世杰請辭湖北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長照準,遺缺任命劉樹杞接充”④《國民政府委員會第三十六次會議紀錄》(1928年1月31日),臺灣“國史館”藏,國民政府檔案,001—046100—0004。。
劉樹杞乃湖北蒲圻人,1913年官派赴美留學,先后就讀于伊利諾伊大學、密歇根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校,1919年獲化學工程博士學位,1921年回國后長期擔任私立廈門大學教務主任、理科主任及大學秘書。1927年初,因廈大國學研究院相關事宜,劉氏與魯迅等人產(chǎn)生不合,廈大部分學生隨后發(fā)起“驅劉運動”,校方雖極力挽留,劉仍決意辭職,隨后離校前往上海。從個人經(jīng)歷來看,他在民初留美多年,回國后又長期供職于廈大,與國內(nèi)政界各派系并無關涉。雖然他并非桂系方面主動提出的人選,但也能為寧漢雙方所共同接受。
1928年2月16日劉樹杞抵漢,不久后即正式就職教育廳長。他上任之初的一項重要任務,便是對第二中山大學進行恢復重建。此前的武漢國民政府曾將武漢原各國立、省立高校悉數(shù)合并,組成“國立武昌中山大學”⑤王宗華主編:《中國現(xiàn)代史辭典》,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69頁。。該校之誕生,是北洋時代湖北幾次嘗試整合教育資源、創(chuàng)辦公立綜合性大學的延續(xù),而在武漢成為革命首都的特殊時局之中,又因政治量的介入得到空前關注和拔高。武漢國民政府對該校期望甚高,“志在成立中央最高學府”⑥《力謀擴充之武昌大學》,《廈大周刊》第169期,1926年12月25日,第6版。,校中所設學科門類可謂無所不包。然而僅僅依靠湖北原有高等教育的薄弱基礎而倉促合并而來的這所大學,顯然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走上正軌。該校所聘教授相當部分并未到校任教,而日常教學活動也始終沒有完全正常開展。曾在1927年7月間考入武昌中山大學文科預科的學生崔昌政后來曾回憶道:“時校中有學生會……經(jīng)常假借名義開會、放假。而放假通告不是由學校當局所發(fā)布,是由學生會具名發(fā)布……真正上課時間極少?!雹俅薏骸段洳猩酱髮W改為武漢大學一段經(jīng)過》,(臺北)《珞珈》第24期,1969年10月,第30頁。1927年7月汪精衛(wèi)在漢“分共”,繼而“寧漢合流”,桂系治鄂,武漢當局極力“清共”,武昌中大勢難繼續(xù)存在。12月間,就在該大學被南京方面改名為“第二中山大學”②按:1927年夏,南京國民政府命令各地中山大學依照所在城市被北伐軍攻克的時間順序,依次命名為“第某中山大學”,并成立了南京的“第四中山大學”,依照這一原則,武昌中山大學應改名為“第二中山大學”。但當時武漢國民政府尚未取消,“寧漢合流”后不久又發(fā)生唐生智與南京特委會的新“寧漢對立”,在這一時期內(nèi)南京之政令無法達于武漢,故武昌中山大學仍用原名。直到當年11月“李唐戰(zhàn)爭”結束,桂系占領武漢后,“第二中山大學”方才得以改名。后僅一個月,桂系當局出動軍警進入校園,非法解散了該大學。
顯然,桂系當局以武力摧殘教育,勢必背負巨大輿論壓力。時任省政府主席的張知本后來也曾說:“為防止破壞教育之非難,我們覺得有另組新校的必要?!雹凵蛟讫堅L問,謝文孫、胡耀恒紀錄:《張知本先生訪問紀錄》,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6年,第70頁。桂系在解散學校后不久即致電南京國民政府,稱:“第二中山大學內(nèi)容現(xiàn)況,實不免嫌疑份子。經(jīng)提前放假,暫由職會派員保管,詳情俟另呈,并懇即日派員接管改組?!雹堋逗笔≌飨瘡垼ù髮W院公函第四八號,十七年一月十四日):為請湖北省政府暫行負責保管第二中山大學由》,《大學院公報》第1年第3期,1928年3月,第70—71頁。桂系當局固然是希望南京來接下這一燙手山芋,但第二中大作為國立大學,其改組重建本應由大學院來組織實施。1928年2月《申報》記者曾在專訪大學院副院長楊杏佛時,問到第二中大“因清黨被軍事當局解散,貴院對該校有何善后辦法?”楊氏表示“該校在全國中部,極為重要,本院亦極重視之?,F(xiàn)已派湖北教育廳長劉樹杞前往切實調(diào)查,視將來調(diào)查結果如何,再定具體辦法”⑤《大學院副院長楊杏佛之談話》,《申報》1928年2月17日,第11版。。
大學院對國立第二中大進行改組重建,不直接派員來漢辦理,卻將此事委予湖北省教育廳,似乎不同尋常。但在大學區(qū)制改革的背景下,大學區(qū)將取消教育廳,其職能并入大學區(qū)大學。雖然當時大學區(qū)制尚僅在蘇、浙兩省試行,但大學院的計劃當然是要將之推廣全國的。而此時的湖北,又恰逢對原來的國立大學進行改組重建。蔡元培此時委派教育廳長劉樹杞來負責第二中大的改組重建事宜,可視為在為不久之后湖北試行大學區(qū)制做準備。
事實上,從劉樹杞到廳視事后對第二中大恢復改組事宜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來看,他本人也確實有這種想法。4月4日,《申報》報道稱,前日“教(育)廳長劉樹杞籌辦湖北大學,已定中大一院為校址”⑥《鄂省籌備湖北大學》,《申報》1928年4月4日,第11版。。這里提到的“湖北大學”,便是劉樹杞在武漢改組籌建新大學的最初計劃。將原“國立武昌中山大學”或“國立第二中山大學”的校名改為“湖北大學”,是依照大學院所規(guī)定的大學區(qū)大學命名原則而來的。1928年1月新修訂的《大學區(qū)組織條例》規(guī)定:“全國依各地之教育經(jīng)濟及交通狀況,定為若干大學區(qū),以所轄區(qū)域之名名之。每大學區(qū)設大學一所,除在廣州者永遠定名中山大學以紀念總理外,均以所在地之名名之。”⑦《修正大學區(qū)組織條例(十七年一月二十七日國民政府公布)》,《大學院公報》第1年第3期,1928年3月,第1頁。而此后正如前文所述,大學院在2月時還曾專門下令各大學區(qū)大學校名前不加“國立”二字。雖然湖北并未試行大學區(qū)制,不受上述法規(guī)政令之約束,但劉樹杞仍主動比照辦理。大約在1928年四五月間,他還曾擬出一份《改進湖北教育之計劃》,其中列有“國立湖北大學之籌備”一節(jié)。該節(jié)論述中有“推翻舊有制度,依照大學院令根本改造……實施大學區(qū)制,以期教育行政機關變?yōu)閷W術化中心”⑧劉樹杞:《改進湖北教育之計劃》,《湖北教育公報》第1年第1期,1928年6月,第243頁。等語,明確提出要在湖北大學的改造中實施大學區(qū)制。此處校名前又加上了“國立”二字,也是因為當時江蘇大學的改名風潮激起,大學院已決定將其改名為“國立中央大學”,事實上放棄了此前要求大學區(qū)大學校名不加“國立”二字的要求。顯然,從1928年2月底到5月間,劉樹杞在進行原第二中山大學的改組重建過程中,一直是在按照大學區(qū)大學的模式進行的。
1928年5月,全國教育會議在南京召開,劉樹杞作為代表提交了一份議案。他針對當時大學院已頒布《大學區(qū)組織條例》,而除蘇、浙兩省外“其他省分仍多為教育廳……于體制上殊欠統(tǒng)一”,“各省之教育廳亦復各自為政”的狀況,建議“取消各省教育廳、各特別市教育局,一律改為大學區(qū)”①劉樹杞:《實現(xiàn)全國大學區(qū)、劃分各省中學區(qū)及各縣小學區(qū)并改定各級學區(qū)領袖名稱、規(guī)定各級教育機關組織以統(tǒng)一全國教育行政制度案》,《湖北教育公報》第1卷第1期,1928年6月,第234頁。。不難看出,劉樹杞對于大學區(qū)制改革態(tài)度十分積極,并認為應盡快將這一制度推行至包括湖北在內(nèi)的全國各省。他在《湖北教育公報》發(fā)刊詞中,也特別強調(diào)要推行所謂“教育廳學術化”:“教廳為全省教育行政指導機關,與各學校及各教育機關負培養(yǎng)人才之全責,應有研究學術之精神,示青年以模范。昔日官僚陋習,自應一律掃除,以免隔閡之弊。”②劉樹杞:《發(fā)刊詞》,《湖北教育公報》第1卷第1期,1928年6月,第1頁。這一教育行政學術化的思想,也是大學區(qū)制改革精神的體現(xiàn)。而這期雜志在刊載省教育廳組織條例之后,更附上了一張“湖北大學區(qū)系統(tǒng)圖”,將全省統(tǒng)稱為“湖北大學區(qū)”③《附湖北大學區(qū)系統(tǒng)圖》,《湖北教育公報》第1卷第1期,1928年6月,原圖無頁碼。。
大學區(qū)制的一大特點,是教育系統(tǒng)獨立運作,不受地方政治權力干擾,且教育系統(tǒng)自上而下權力集中,由大學院統(tǒng)領全國教育機關。1928年4月11日,第二次修正的《大學院組織法》頒布實施,其中新增的第二條規(guī)定:“大學院對于各省及各地方最高級行政長官之執(zhí)行本院主管事務,有指揮監(jiān)督之責?!雹堋缎拚腥A民國大學院組織法(國民政府公布,十七年四月十七日)》,《大學院公報》第1年第5期,1928年5月,第23頁。劉樹杞隨后所制定的《湖北省政府教育廳組織條例》,第一條即稱:“湖北省政府教育廳直隸省政府,受國民政府大學院之指揮監(jiān)督,掌理全省學術及教育行政事宜。”⑤《湖北省政府教育廳組織條例》,《湖北教育公報》第1卷第1期,1928年6月,第72頁。而條例之后所附“湖北省教育行政系統(tǒng)圖”,則將大學院置于教育廳正上方,省政府置于斜上方,且位置低于大學院⑥《附湖北省教育行政系統(tǒng)圖》,《湖北教育公報》第1卷第1期,1928年6月,原圖無頁碼。。顯然,劉樹杞對于教育獨立和教育系統(tǒng)中央集權是頗為支持的。即便湖北尚未試行大學區(qū)制,他也在極力將湖北教育廳向大學區(qū)的方向改造和引導。在他看來,教育廳雖然“直隸省政府”,但更多的應是受大學院“指揮監(jiān)督”。
從以上種種不難看出,1928年春天的劉樹杞對于在鄂推行大學區(qū)制可謂躊躇滿志,態(tài)度積極。他籌組“湖北大學”的過程中,也是計劃將這所大學向大學區(qū)大學的方向建設的。那么,此時劉樹杞對未來的這所“湖北大學”在學術發(fā)展和地域范圍上是何定位呢?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他在《改進湖北教育之計劃》中的“國立湖北大學之籌備”一節(jié)中窺見。在論述了湖北大學的改造原則和步驟之后,劉氏又補充道 “至于本省最高教育,尚有數(shù)點不得不注意者”,隨后分別提出了設立湖北省學術研究會、湖北大學內(nèi)附設師資訓練科、提高省內(nèi)高中教育程度以保證大學生源質(zhì)量和學術水平等計劃⑦劉樹杞:《改進湖北教育之計劃》,《湖北教育公報》第1卷第1期,1928年6月,第243頁。??v觀該節(jié)內(nèi)容,雖然大學名曰“國立”,但通篇都是著眼于湖北一省范圍內(nèi)之高等教育發(fā)展而論述的。此后的1932年5月他在武漢大學珞珈山新校舍落成典禮上的講話,更可直接看出這一點。此時的武大,已是舉國矚目的知名國立高等學府了,但劉在講話中,仍強調(diào)他當年是考慮到“湖北為工商業(yè)中心點,而文化反落后,為提倡文化計,而設立武大……湖北中等學校畢業(yè)生考入國立各大學者,數(shù)目甚少,武大設立后,即可以之測驗湖北中等教育與各省之比較”,還可以“補充中等學校師資之缺”等等⑧《武大新校舍落成典禮·劉樹杞演說》,《武漢日報》1932年5月27日,第2張第3版。。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劉樹杞對于這所“國立湖北大學”的定位,乃是一所地域性的大學,這與1922年蔡元培所構想的“省立大學(大學區(qū)大學)”頗為相似。它從行政屬性上看雖為國立大學,但在教育和學術定位上卻是一省的地域性大學。
正如前文所述,南京國民政府推行的大學區(qū)制,對于大學區(qū)大學在學術上的定位,本就存在模糊不清的空間。在中央大學區(qū)一例中,中央大學是由以原國立東南大學為主體的第四中山大學改組而來的。東南大學本是民國初年規(guī)模宏大、基礎雄厚、學術一流的知名國立高等學府,中央大學區(qū)取代江蘇省教育廳,是在既有國立大學的基礎上,對地方教育權力的收并。中央大學作為全國最高學府的學術定位,在1928年春天的“改名風潮”后,也得到更進一步的明確。而湖北的情況則完全相反:第二中山大學不僅基礎薄弱,且此前“迭經(jīng)變亂”,事實上已停辦解散。如果說第四中山大學是以大學兼并教育廳,那么湖北的第二中山大學則是以教育廳來重新籌辦大學。在此情境下,作為教育廳長的劉樹杞,將這所“湖北大學”定位為立足一省的區(qū)域性大學,便不難理解。而這一定位與《大學區(qū)組織條例》的制度設計并無違背之處。
盡管劉樹杞對于在鄂推行大學區(qū)制熱情滿滿,但在當時“蔣桂對立”,桂系割據(jù)兩湖而與南京分庭抗禮的政治現(xiàn)實下,剝離地方教育權力集于中央的想法,顯然難以為桂系當局所接受。在隨后湖北大學的籌備進程中,我們便可以看出這一點。1928年5月2日,劉樹杞將他所擬的湖北大學籌備計劃,提交省政府第八次政務會議討論,最終決議通過了“籌備湖北大學案”①《湖北省政府第八次政務會議議事錄》(1928年5月2日),湖北省檔案館藏,民國湖北省教育廳檔案,LS001—001—0032。。從后來的公文電牘可知,這一獲得通過的決議案中包含了一份《湖北大學籌備委員會簡章》。該簡章共八條,內(nèi)容如下:
第一條 本會定名為湖北大學籌備委員會;
第二條 本會職責在籌備湖北大學,一俟校長就職,大學正式開學,即行撤銷;
第三條 本會設主任委員一人,委員六至八人,由湖北省政府推薦,呈請武漢政治分會委任,轉咨中華民國大學院備案;
第四條 本會設秘書一人,事務員若干人,由主任委員委任;
第五條 本會辦事細則另定之;
第六條 本會經(jīng)費暫定每月三千元,由湖北省政府呈請武漢政治分會在湖北國稅項下?lián)芨叮?/p>
第七條 本簡章如有未盡事理,得由本會呈請湖北省政府修改之;
第八條 本簡章自公布之日施行。②《湖北大學籌備委員會簡章》,湖北省檔案館藏,民國湖北省教育廳檔案,LS010—006—0159。
通覽上述簡章之條款內(nèi)容,不難發(fā)現(xiàn)這所尚在醞釀中的“湖北大學”,其行政屬性頗耐人尋味。首先,這一學校校名又重回“湖北大學”,取消了“國立”二字。其次,根據(jù)第三條、第六條和第七條之規(guī)定,籌委會主任委員和委員人選“由湖北省政府推薦,呈請武漢政治分會委任”,對大學院則僅需“轉咨備案”。再次,籌委會經(jīng)費“由湖北省政府呈請武漢政治分會撥付”,籌委會簡章如需修改也只需“由本會呈請湖北省政府修改之”。從這些條款來看,這一籌備委員會的直接上級單位是湖北省政府,相關重大事項的最高決定權在武漢政治分會手中,而與大學院則幾乎無多少關系。盡管第六條規(guī)定,籌委會經(jīng)費擬“在湖北國稅項下?lián)芨丁?,但當時的湘鄂兩省,其財政大權被武漢政治分會所設立的“財政委員會”牢牢把持。該會事實上是桂系當局“籌措資金,截留兩湖國稅”的一大工具③張皓:《武漢政治分會的設置和存廢之爭:桂系、蔣介石對全局的角逐》,《社會科學》2011年第8期,第150頁。。當時從湖北國稅項中撥款,只需武漢政治分會指令財政委員會遵辦即可,毋庸經(jīng)過南京政府的財政部,事實上已與地方款項無異。從此份《湖北大學籌備委員會簡章》中,我們可以看出這所即將成立的新大學,在行政屬性上已出現(xiàn)了明顯的省立化傾向。關于這一點,武大校長周鯁生后來曾說道:“最初湖北教育當局提議改建大學,對于新大學的性質(zhì),頗偏于省辦?!雹堋侗拘5谑胖苣晷c暨三十六年度開學典禮校長報告》,《國立武漢大學周刊》第374期,1947年11月1日,第2版。然而,這種省立化的傾向,顯然與劉樹杞關于大學區(qū)制的主張并不相符,我們可以推斷,這應是桂系湖北當局意志的體現(xiàn)。作為行政上“直隸湖北省政府”的教育廳之廳長,劉樹杞對于省政府委員會通過的大學籌備計劃,當然須得遵照辦理。5月中旬時,他將上述計劃向大學院做了呈文匯報:“已擬具《湖北大學籌備委員會簡章》八條,提經(jīng)湖北省政府政務會議核,轉武漢政治分會鑒核施行矣。理合抄同提議書及上項簡章,呈請鈞院鑒核批準,迅予指令祇遵,實為公便?!雹佟逗苯逃龔d長劉樹杞來呈(大學院來文第二〇〇五號,十七年五月十八日到):為呈報籌備湖北大學并抄同提議書及籌委會簡章請鑒核示遵由》,《大學院公報》第1年第7期,1928年7月,第45頁。
顯然,這所湖北大學在行政屬性上的“省立化”傾向,并不符合大學院改組重建第二中山大學的原初目標。桂系方面對大學籌備人事權的控制,與大學院力圖實現(xiàn)教育獨立、教育權力集中的改革思路完全背道而馳。而劉樹杞對該大學限于一省的地域性定位,更與蔡元培的想法南轅北轍。雖然在1927年的大學區(qū)制設計中,關于大學區(qū)大學在一般原則上的學術定位問題,蔡元培似乎尚未完全確定,但具體對于武漢的這所大學,他素來便有明確的想法。早在民國元年蔡氏出任教育總長時,便提出了“于北京外,再在南京、漢口、成都、廣州各設大學一所”②蔡元培:《我在教育界的經(jīng)驗》,高乃同編著:《蔡孑民先生傳略》,第37頁。的計劃。他的這一想法為后來歷屆北京政府教育當局所繼承,在民初十余年時間里,在全國分區(qū)設立幾所國立大學的計劃曾一再被提出,其中具體內(nèi)容雖屢有修改,但都包含有在武漢增設國立大學的構想。因此1928年蔡元培委派劉樹杞籌建這所大學的初衷,顯然絕非是要將之僅僅辦成一所地域性的“湖北大學”而已。對于這一點,民國以來在美留學多年,回國后又長期在東南一隅私立大學供職的劉樹杞,恐怕并未全面理解,這是他與蔡元培在籌建鄂省新大學的想法上存在差異的重要背景。顯然在1928年5月,當蔡元培接到劉樹杞的來呈時,已意識到這所新大學的籌備過程,和自己的預想出現(xiàn)了嚴重的偏差。隨即,蔡元培便出手予以應對。他首先下發(fā)了一份大學院令:
令湖北教育廳廳長劉樹杞:
呈及附件均悉。各省設立大學,須預得大學院許可?,F(xiàn)在湖北設立大學,尚屬可行。惟所擬籌備委員會簡章草案,其第三條內(nèi)“八人”二字以下,應完全刪去,改為“由湖北教育廳商承中華民國大學院聘任”。仰該廳長即便遵照改正,再行呈報備案。提議書及簡章草案存。此令?、邸陡酱髮W院指令令湖北教育廳廳長劉樹杞(大學院指令第四六七號,十七年五月二十五日)》,《大學院公報》第1年第7期,1928年7月,第45頁。
此令中,蔡氏雖然表示“現(xiàn)在湖北設立大學,尚屬可行”,但開頭便稱“各省設立大學,須預得大學院許可”,在強調(diào)大學院對全國各省高等教育行政事務擁有最高權力之余,也就湖北方面將籌備大學之具體計劃先由省政府批準通過,其后才報大學院“備案”的做法委婉表達了不滿。而這一指令最關鍵的內(nèi)容,在于針對籌備委員會簡章第三條提出了重大修改,要求將該會主任委員和委員人選的提出與聘任程序,從原擬之“由湖北省政府推薦,呈請武漢政治分會委任,轉咨中華民國大學院備案”,改為“由湖北教育廳商承中華民國大學院聘任”。通過這一修改,蔡元培便將籌備湖北大學的關鍵人事任免權,從桂系的武漢政治分會及湖北省政府手中,重新攬回了大學院,也為接下來大學院繼續(xù)領導、規(guī)劃和修正此事埋下了伏筆。
劉樹杞在接到上述指令后,曾按要求修改了籌委會簡章第三條,隨后又初步擬定了一份籌委會名單提交大學院。由于相關史料缺失,我們已無法得知劉樹杞當時所擬的這份名單中具體包括哪些人士。但不久之后,蔡元培就擬定了一份新名單。從隨后蔡元培發(fā)給李宗仁的電報中我們可以看出,這是蔡元培繼半月前給劉樹杞的指令后,針對這所大學籌備事宜的第二次出手,亦為十分關鍵的一步:
武漢政治分會李主席鑒:
鄂省大學,定名為“國立武漢大學”,擬由院聘劉樹杞為該校籌備委員會主任委員,王世杰、李四光、曾照【昭】安、任凱南、麥煥章、涂允檀、周鯁生、黃建中為委員。茲特電達執(zhí)事,征求同意,并盼電復。①《中央政治會議武漢分會第九次常會提案理由并附件》,《中央政治會議武漢分會月報》第1年第1期,1928年7月,“會議錄”,第53—58頁。
蔡元培在此電中,決定將校名由“湖北大學”改為“國立武漢大學”,除了“湖北”改“武漢”以外,更在校名前明確加上了“國立”二字,以強調(diào)大學的國立性質(zhì)。在籌委會委員方面,蔡氏在名單里大幅加入了自己的人馬,即將此前自己在北京大學的一些老同事,且當時與桂系湖北當局并無關涉的人員空降到武漢參與這所大學的籌備事務。
對于蔡的這封電報,李宗仁在6月19日召開的武漢政治分會第九次常會上交由會議討論,該案議決“函達劉主任征詢意見”②《中央政治會議武漢分會第九次常會議決案》,《中央政治會議武漢分會月報》第1卷第1期,1928年7月,“會議錄”,第58—59頁。。劉樹杞次日即向李宗仁回函:“查籌備委員中在京、湘各地任有要職者頗多,恐未必能悉數(shù)來鄂,實行任事。然以其在學術上負有重望,籌備大學事關重要,自應請其參加意見,以期周妥。茲為雙方兼顧起見,擬請鈞會核議,增設委員二人,以利進行。如蒙核準,請以張健、陸士寅二員補充,由鈞會電商大學院加聘。”③《中央政治會議武漢分會第十次常會議事提案理由并附件》,《中央政治會議武漢分會月報》第1卷第1期,1928年7月,“會議錄”,第60—62頁。
從以上表述不難看出,這份蔡元培所擬的籌委會名單,與此前劉氏所擬名單,顯然差別甚大。對于這份新名單,劉氏認為其中“在京、湘各地任要職者頗多,恐未必能悉數(shù)來鄂,實行任事”,這顯然是針對王世杰、李四光、任凱南、周鯁生四人。他提出增補的張健和陸士寅二人,皆為湖北地方教育界人士,其中陸士寅時任教育廳秘書兼第二科科長,是劉樹杞的重要幕僚,在劉外出時常代其處理廳務,亦曾代劉出席一些公務活動。而省教育廳關于高等教育的相關事務,正是由陸任科長的第二科負責辦理。我們可以推斷,在此前劉樹杞所擬的名單中,此二人便列于其中。
顯然,此時的蔡元培已意識到以省教育廳來籌辦這所國立大學,必然導致大學定位被局限于地域性,而在當時桂系割據(jù)兩湖的政治現(xiàn)實下,鄂省新大學更是從行政屬性上也有被降格為省立的跡象。蔡元培將大學校名改為“國立武漢大學”,又“空降”多名外地著名學者進入籌委會,無疑表明此時他已完全打消了將鄂省大學向大學區(qū)大學方向改組的想法,這事實上是對此前委派劉樹杞全權負責第二中大改組事宜的修正。對于劉樹杞的建議,蔡元培很快回電李、劉二人,表示“武大籌備委員,人數(shù)已足,無庸再添”④《蔡元培致劉樹杞箇電》(1928年7月21日),武漢大學檔案館藏,國立武漢大學檔案,6—L7—1928—2。按:關于劉樹杞建議籌備委員會增聘張健、陸士寅二人為籌備委員之建議,武漢政治分會曾于1928年7月1日發(fā)電大學院予以告知商洽(東電),但該電報不知何故未能送達。至7月16日大學院再向武漢政治分會發(fā)來急電(銑電)催促政分會就武大籌委會人選事電復,政分會于18日復電蔡元培,將東電內(nèi)容重行告知。參見《電大學院蔡院長武漢大學籌備情形業(yè)經(jīng)東諫兩日電復在案除向電局查究外重抄原電請查照見復由(附錄蔡院長來電)》,《中央政治會議武漢分會月報》第1卷第2期,1928年8月“電文”,第1—2頁。,直接予以拒絕。此時的蔡元培,已有意將此事與湖北省教育廳做分隔,不愿教育廳再更多地參與此事。即使此前他所擬的名單中,王世杰不愿受聘來漢,他也沒有將此名額讓給劉樹杞推薦的教育廳人士,而是另外聘請了同樣為北大老同事的王星拱來代替。由此,國立武漢大學籌備委員會的全部委員名單,也就最終確定(見表1)。
有趣的是,在6月29日時,陸士寅還曾代劉樹杞擬寫了一份給大學院的呈文,內(nèi)容是關于早前湖北大學籌備委員會簡章相關條目的進一步修改。呈文中稱:“茲查該簡章第三條、第六條、第七條,因事實上之變更,不得不略加修改。”除了此前已依照大學院要求進行了改動的第三條以外,第六條籌委會經(jīng)費“由湖北省政府呈請武漢政治分會在湖北國稅項下?lián)芨丁币豁?,改為“由湖北省政府教育廳呈請中華民國大學院轉咨武漢政治分會在湖北國稅項下?lián)芨丁?;第七條“本簡章如有未盡事理,得由本會呈請湖北省政府修改之”,改為“本簡章如有未盡事理,得由本會呈請中華民國大學院修改之”①《湖北省教育廳代理廳長陸士寅呈大學院文》(1928年7月4日),湖北省檔案館藏,民國湖北省教育廳檔案,LS010—006—0159。。這份遲至7月4日才發(fā)出的呈文,內(nèi)中還在使用“湖北大學”這一名稱,不免給人以“明日黃花”之感。出現(xiàn)這種狀況的原因,可能是陸士寅等相關辦事人員機械的例行公事,也可能是他們尚未在第一時間得知大學已改名。但從這封呈文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出,根據(jù)修改后的簡章條款,這個大學籌備委員會已經(jīng)與湖北省政府沒有關系,而其與武漢政治分會的聯(lián)系,亦需通過大學院來中轉。這幾項修改,無疑是更加貫徹了蔡元培的意志主張,對湖北省的這所新大學直屬于大學院的“國立”性質(zhì)作了進一步的明確和強調(diào)。
表1 國立武漢大學籌備委員會委員名單
這份名單可謂是兼顧了各派利益的最大公約數(shù),充分體現(xiàn)了蔡元培行事風格的圓融縝密。在這9人中,劉樹杞作為此前湖北大學籌備工作的主要負責人,繼續(xù)擔任籌委會主任委員,是對此前籌備工作的繼承和延續(xù)。然而除他以外,籌委會已與湖北省教育廳沒有任何關系。王星拱、李四光、周鯁生三人都是蔡元培的北大老同事,是蔡所屬意和直接推薦的人選;蔡本欲聘請同樣為北大老同事的皮宗石為籌備委員,而皮堅辭不就,并改為推薦其湖南同鄉(xiāng)和留英同學、時任湖南大學校長的任凱南②皮公亮:《我的父親皮宗石》,未刊手稿。;黃建中也曾是蔡元培任校長時期的北大畢業(yè)生和研究生,當時是湖北省民政廳秘書;曾昭安是原武昌中山大學的重要領導人,也是從武昌高師時代就一直在校學習和工作的老校友,代表了新大學中的“高師派”;麥煥章和涂允檀則是桂系的代表,其中涂允檀亦為蔡元培任校長時期的北大學生。從籍貫上看,總共9人的籌備委員會中,湖北籍委員占到5人,超過半數(shù)。這樣一個9人名單,既體現(xiàn)和貫徹了蔡元培的意志主張,也充分尊重了劉樹杞此前的籌備工作,照顧了桂系當局的利益關切,同時還兼顧了原武昌中山大學的舊人,又在地域籍貫上進行了平衡,因而能為各方所共同接受。從1928年6月21日起,劉樹杞召集部分籌委會委員先期舉行了六次談話會,商討了有關新大學成立的各種事項③《呈大學院、政分會:為呈報籌備情形暨各種大綱細則仰祈鑒核并懇委定校長指示今后籌備方針以利進行事》(1928年7月20日),武漢大學檔案館藏,國立武漢大學檔案,6—L7—1928—XZ001。,隨后國立武漢大學籌委會于7月24日正式開會成立④《呈大學院、政分會:為呈報籌備委員會正式成立日期由》1928年7月25日,武漢大學檔案館藏,國立武漢大學檔案,6—L7—1928—XZ001。。8月1日,劉樹杞奉命就職國立武漢大學代理校長,旋即與聞一多、皮宗石、王星拱等人一道,赴各地積極從事招生。1928年10月31日,國立武漢大學正式開學上課,這一天被校方定為“本大學成立紀念日”①《國立武漢大學第50次校務會議紀錄》(1929年10月18日),《國立武漢大學〈校務會議紀錄〉》第1冊,第181頁,武漢大學檔案館藏,國立武漢大學檔案,6—L7—1929—XZ022。。由此,國立武漢大學便宣告正式成立。
事實上,蔡元培為籌備國立武漢大學而重新“空降”的人馬,并不止籌委會中的這幾位委員。雖然國立武漢大學名義上是在第二中山大學基礎上改組重建,但創(chuàng)校伊始的大部分核心主事者,都是“空降”來漢的,其中不少都是蔡元培的北大老同事,如李四光、王世杰、王星拱、皮宗石、周鯁生、陳源、燕樹棠、吳維清等等。據(jù)皮宗石之子皮公亮先生回憶,蔡元培曾在南京親自約集了皮宗石、王世杰、王星拱、周鯁生等人,動員他們前往武昌去主持國立武漢大學的籌建工作②皮公亮:《記先父皮宗石和他與蔡元培的友誼》,未刊手稿。。此外,蔡元培還積極支持武漢大學在城郊另建宏偉新校舍。這一計劃最早正是由他所委派的籌備委員李四光在籌委會上提出的。而蔡元培除了表示明確支持外,更致函李宗仁,幫助武大向桂系方面爭取數(shù)額不菲的新校舍建設經(jīng)費??梢哉f,由于蔡元培的介入,新的“國立武漢大學”與此前劉樹杞計劃的“湖北大學”相比,可謂已脫胎換骨,有了天壤之別。1932年5月,蔡元培在參加武大新校舍落成典禮時不無感慨地說:“中國三十年來,有新式大學后,總計全國大學約百數(shù)十所,多因過去歷史關系,雖時時改革,總不如武大之與舊歷史一刀截斷,重新創(chuàng)造之痛快。”③《武大新校舍落成典禮·蔡元培演說》,《武漢日報》1932年5月27日,第2張第3版。李四光在同一場合的演講中,也強調(diào)“這個學校完全是從無中生有,好像在白紙上做文章一樣,完全系由理想而實現(xiàn)的,這一點值得我們注意”④《武大新校舍落成典禮·李四光演說》,《武漢日報》1932年5月27日,第2張第3版。。蔡元培為武漢大學所延攬的這一批核心創(chuàng)建者,使新大學在建校伊始就集中了一批當時中國的一流學者,并建立了重要的學術人脈。而宏偉華美、設施一流的珞珈山新校舍建設得以開始推進,堪稱當時中國教育界的一大壯舉。這些無疑都是日后武漢大學得以迅速崛起壯大,成為中國高等教育版圖中的后起之秀的重要條件。
綜上所述,國立武漢大學是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初期推行大學區(qū)制改革過程中,在未試行大學區(qū)制省份中完成籌建的唯一一所國立大學,它的籌備組建過程具有一些獨特的時代特征。由于湖北并非試行大學區(qū)省份,既往的研究很少把國立武漢大學的籌建放在大學區(qū)制的背景下來觀照。事實上,這所大學的籌建恰逢大學區(qū)制推行的高潮,其與這場教育改革有著十分密切的聯(lián)系。大學區(qū)制改革最終以失敗而告終,留下了許多啟發(fā)與教訓。以最早建立的江蘇(中央)大學區(qū)為例,其制度建構的路徑,是以國立大學來統(tǒng)合區(qū)內(nèi)教育體系和資源。而這一路徑,最終帶來了國立大學擠占地方教育經(jīng)費,高等教育擠壓中小學教育空間的問題,這是導致其最終失敗的重要原因。而湖北的這一“未遂大學區(qū)”改革過程,則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個視角:與中央大學區(qū)相反,湖北是由教育廳來籌辦國立大學,并進而試圖以此推動大學區(qū)改革。然而,其所帶來的問題,卻是國立大學被嚴重地域化,新大學的學術定位從一開始就有被矮化之虞。蘇鄂兩省截然不同的上述狀況,背后卻都反映出大學區(qū)制在當時中國推行的困境和悖論:教育行政學術化的理想固然美好,但無論是以國立大學來兼并教育廳,統(tǒng)合一省教育資源,還是以一省教育廳來籌備國立的大學區(qū)大學,這兩條路徑,無疑都被證明是顧此失彼的,最終都無法成功實現(xiàn)大學區(qū)制度設計的初衷。大學區(qū)大學在教育行政上管理一定區(qū)域范圍內(nèi)之事務,但在大學本身的教育和學術研究上又該如何定位,在這場疾風驟雨般的改革推行過程中,這一問題始終也沒有給出明確答案,這從一個微觀的角度,暴露出大學區(qū)制改革的準備不足。這種制度設計上的缺陷,在1928年春“湖北大學”的改組籌建過程中,得到了集中暴露。
此外,武漢大學籌備組建的1928年,湖北地區(qū)正處在“蔣桂對立”的政治時局之中。桂系事實上割據(jù)武漢,與南京分庭抗禮,特別是牢牢控制了兩湖地區(qū)的國稅,這也是國立武漢大學籌備過程中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背景。從本文的分析中我們不難看出,劉樹杞出于對大學區(qū)制改革的熱情支持而在鄂進行的種種改革嘗試,以及在這一思路下對第二中山大學所進行的最初改組重建,在“蔣桂對立”的特殊時局下,事實上淪為桂系在與南京政府爭權過程中的犧牲品。桂系在這一過程中試圖將新大學“省立化”,這種傾向與前述的學術定位“地域化”相互影響,便使得這所新大學尚在籌備之中,即已處于一個較低的發(fā)展定位上,其前途亦充滿了極大的不確定性。
然而武漢大學又是幸運的。它的最高推動者蔡元培,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并及時進行了調(diào)整,最終改變了這所新大學的命運。從1928年5月底開始,大學院的一系列動作皆表明,蔡元培已徹底放棄了借改組第二中大之契機而在鄂試行大學區(qū)制的考慮,更將該大學的籌建,有意地與大學區(qū)大學相區(qū)隔。面對湖北大學改組所出現(xiàn)的“地域化”和“省立化”的傾向,他通過攬得人事權,直接重新委派人馬介入其中,以及修改校名,將這兩種趨勢予以徹底糾正,并明確厘清了新大學的高標準學術定位。1928年7月他在為武漢大學珞珈山新校舍建設經(jīng)費而向李宗仁請求支持的信中,便明確寫道:“國立武漢大學,預定為中部之學術中心……武漢分會諸公,如肯慨然于萬難之中,撥出上項臨時費,以樹立武漢大學永久不拔之基,豈惟武漢一隅之光榮?先生等所以間接造福于全國學術文化者,亦匪淺鮮矣!”①《蔡元培致李宗仁函》,1928年7月13日,高平叔、王世儒編注:《蔡元培書信集》上,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880頁。這雖是對桂系方面的溢美之詞,卻也真實反映了此時的蔡元培對于未來這所新大學的不凡定位和期待。正如周鯁生后來所說:“特別要注意的就是蔡先生把我們大學決定為國立大學那點,那足見他對于本校很費苦心。武漢大學初提議設立的時候,究竟是省立還是國立性質(zhì)并沒有確定,實則名稱也沒定。而蔡先生在裁可這個議案的時候,即時決定為國立大學,與北大、中大等并重。這雖然是形式問題,而究竟是很重要的。鑒于湖北省政府變動之頻繁,湖北教潮這樣紛擾,我們試想,假使武大是省立的,便很難平和發(fā)展到現(xiàn)在局面,而且有許多教授們也不會來教書……這一點可說是蔡先生對于本校的最大的功績?!雹凇洞髮W之目的(五月卅日紀念周周鯁生教授講演)》,《國立武漢大學周刊》第130期,1932年6月7日,第1版。
1920年代初,由于北洋軍閥對教育的摧殘,北京大學不少教授學者皆離校出走,其中許多人南下廣州,加入了國民大革命的陣營,在北伐后又來到了南京。隨著形勢的變化,到了1928年,他們已日漸分散于不同的地域和職位之中,有的在官場從政,有的在大學任教,有的在科研機構供職,有的在國外游歷。蔡元培介入國立武漢大學籌建后,便以這所新大學為紐帶,重新將這批一流學者中的相當一部分人云集在一起,這是蔡元培對武漢大學,乃至對華中地區(qū)高等教育和學術發(fā)展所做出的一大貢獻。這所新國立大學的創(chuàng)辦和迅速崛起,徹底改變了晚清以來湖北高等教育發(fā)展的落后局面,使武漢一躍成為民國高等教育版圖中的后起之秀,也為其直至今日仍為中國高等教育的重鎮(zhèn)奠定了至關重要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