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拓
近年來,關于網絡女主播這一新興職業(yè)的負面新聞報道曝光頻繁。大眾之所以對網絡女主播職業(yè)嗤之以鼻甚至貶低侮辱,與新聞報道中對其形象的污名化建構不無關系。筆者以近年來關于網絡女主播的典型報道為對象進行考察,探究新聞報道建構出的網絡女主播形象,以及建構過程中采用的手法,并為網絡女主播新聞報道去污名化提出針對性建議。
框架分析用以研究人們如何構建社會現(xiàn)實。筆者借助百度新聞高級搜索功能,以“網絡女主播”為標題限定關鍵詞檢索2014年至2018年相關的新聞報道,從議題關注度、內容和傾向三方面呈現(xiàn)網絡女主播新聞報道的宏觀框架。
新聞報道對網絡女主播的關注度在2014至2018年間總體保持高位。其中2016年為中國網絡直播元年,行業(yè)新態(tài)噴涌,各類現(xiàn)象層出不窮,關注度最高,共計637條。出于覆蓋全面性和案例代表性程度考慮,筆者選擇2016年為后續(xù)研究的樣本庫。
筆者借助爬蟲工具抓取了百度新聞平臺2016年637條關于網絡女主播的新聞報道,并對標題進行詞頻統(tǒng)計。清洗掉一批與報道主體意義重合和無明確含義的詞語后,所得的前十(包含并列)關鍵詞有“吸毒”“韓國”“走紅”“淫穢”“被騙”“挑逗”“賺錢”“造人”“土豪”“尺度”“學生”“工作”和“脫衣”。
在所選取的新聞報道樣本中,正面傾向占6%,展現(xiàn)網絡女主播優(yōu)點,如工作認真、不怕辛苦、懷揣理想等;中性議題占29%;負面議題占65%,聚焦網絡女主播暗面,如違法犯罪、內容低俗、素質堪憂等。
新聞報道對網絡女主播形體樣貌的表述中,一方面是長相清純、可愛、優(yōu)美,身材逆天、出眾、性感等褒義描述;另一方面集中于對女性私密器官的粗鄙描寫。
新聞報道中較多出現(xiàn)了“18歲”“19歲”“90后”“95后”“大二”“大三”等表述,樣本中出現(xiàn)的最高年齡為25歲。網絡女主播在新聞報道中主要以年輕態(tài)示人,易讓讀者對該群體產生“不夠成熟”“不求上進”和“不務正業(yè)”等偏見。
與網絡女主播學歷相關的表述主要為“初中”“高中”“高中肄業(yè)”和“未上高中”等,唯一一篇“研究生學歷”的網絡女主播為正面報道。學歷因素在大多數(shù)新聞報道中都未與事態(tài)發(fā)展產生關聯(lián),新聞報道偏倚地點明“較低學歷”的特征,存在矮化該職業(yè)群體的現(xiàn)象。
網絡女主播在新聞報道中主要以高收入形象示人,這其中包括常規(guī)收入表述,如“月入3萬”“月入3至5萬”“月入近2萬”;畸高型收入,如“月入10萬”“月入32萬”“10天獲打賞130萬”;突發(fā)性收入,如“土豪出價18萬”“土豪砸500萬”“陜西老板一次送80萬”。不少新聞報道常將“高收入”和“土豪”群體捆綁,扭曲了大多數(shù)網絡女主播“付出勞動—獲取收入”的職業(yè)生存邏輯。
新聞報道中網絡女主播的行為活動可以歸納為六類:“騙”(被粉絲詐騙、被假電信詐騙、被虛假通緝令詐騙、詐騙粉絲、詐騙客戶);“錢”(打賞、炫富);“性”(脫衣、裸聊、性暗示、性交易);“法”(吸毒、販毒、報假警);“業(yè)”(創(chuàng)業(yè)、熬夜工作、兼職、潛規(guī)則、拍戲);其他(自虐、墜樓、整容)??梢娦侣剤蟮缹W絡女主播的行為活動描述以負面為主。
盡管部分網絡女主播的確是這些行為的活動主體,但在法律約束和制度規(guī)范下,絕大部分女主播遵守著職業(yè)規(guī)范。從一定程度上而言,新聞報道在有意識地選擇更迎合受眾偏好的報道框架,致使大量同題材負面新聞涌現(xiàn)。
戈夫曼認為污名是社會對某些個體或群體貶低性和侮辱性的標簽。被污名的群體往往表現(xiàn)出與自身身份的社會期待不甚相符的行為、屬性或特點,他們的社會價值在他人評價中走低,身份受到損害,進而遭到社會的不公正待遇。
1.弱化主體話語權
在新聞報道中,當事網絡女主播常處于缺席和失語的狀態(tài)。如在《網絡女主播提出分手,男子才發(fā)現(xiàn)事情真相》一文中,記者未給當事女主播話語權,其媒介形象完全被自稱遭騙的王某單方面言論所把控,被妖魔化為婚外曖昧、違法詐騙和隱瞞身份等形象。無獨有偶,僅僅因為一位女主播表示“要脫的風氣差不多就在東莞掃黃之后不久開始的”的表述,記者就以《東莞掃黃后小姐轉戰(zhàn)網絡,女主播衣服越穿越少》為題,同樣是在借污名達到吸睛效果,矮化了網絡女主播的職業(yè)人格。
2.刻意制造因果關系
《青島男子打賞網絡女主播欠債15萬,只身夜劫金店》《男子轉賬竊取49萬元,花20余萬討好網絡女主播》《平時沒什么愛好的老公,偷偷為網絡女主播充值4萬元》《男子為打賞心儀網絡女主播,詐騙老人上百萬》和《12歲男孩偷媽媽3萬元,送網絡女主播討其歡心》等新聞的標題將矛頭指向網絡女主播,刻意制造“給網絡女主播打賞”和“當事人違法行為”間的因果聯(lián)系,而弱化對“打賞者”個人責任的追問,從而造成對網絡女主播媒介形象的污名。
1.“黃賭毒”禁區(qū):吸引讀者眼球
新聞報道熱衷于描繪與“黃賭毒”相關的露骨行為,如《女主播網絡直播淫穢表演,10天獲打賞130萬》《小伙圍觀網絡直播,稱大量女主播裸露隱私》和《網絡女主播竟然拍賣原味絲襪,土豪狂擲18萬買買買》等新聞沉溺于網絡女主播具體不良行為的呈現(xiàn),卻未強調存在違法可能。報道往往避重就輕,疏于對網絡女主播觸碰“黃賭毒”行為的制度性拷問,難免會使得讀者產生“網絡女主播行業(yè)已被‘黃賭毒’所污染”的刻板印象。
2.“傻白甜”人設:迎合市場偏好
新聞報道給網絡女主播貼上的“傻白甜”標簽出現(xiàn)了顯著的意義異化——“傻”由“沒有心機”轉向“缺乏判斷力和是非觀”;“白”由“贊美容貌”轉向“對身體的過度書寫”;“甜”由“溫馨可愛”轉向“為金錢討好土豪粉絲”。在《粉絲裝大款約見面,事后網絡女主播欠下數(shù)萬元》一文中,女主播小左解綁十張銀行卡進行轉賬,最終遭騙。而文中所謂的“網絡女主播”小左主業(yè)為保險,只是業(yè)余網絡主播,新聞報道強化其“網絡女主播”這一身份與“被騙”的關聯(lián),是污名該職業(yè)群體的體現(xiàn)。此外,《網絡女主播吸毒被抓,聲稱為了工作而瘦身》《90后網絡女主播戀上59歲“港商”竟落入陷阱》和《網絡女主播患輕度抑郁癥,直播自殺尋刺激》等新聞報道中形塑的網絡女主播無一不在契合“傻白甜”人設,存在迎合市場偏好而犧牲網絡女主播職業(yè)聲譽的嫌疑。
3.“高富帥”撐腰:暗諷灰色收入
網絡女主播的報道中常伴隨著“土豪”群體,他們出手闊綽,成為網絡女主播收入來源之一。如《網絡女主播打擦邊球尺度大,土豪一晚砸100萬》《網絡女主播的熒前幕后,有人花20萬只為請吃一頓飯》和《六間房“唱戰(zhàn)”網絡選秀,土豪砸500萬為女主播拉選票》等。這使得網絡女主播群體被貼上“灰色收入多”“一夜暴富”和“靠臉吃飯”等標簽。新聞報道還樂于渲染網絡女主播與“土豪”的曖昧關系,《22歲長沙網絡女主播背后的“金主”與“底線”》一文中“小淼有個粉絲,從她開播一直跟到現(xiàn)在,上海人,富二代,已婚”的表述有暗示富二代和女主播存在曖昧關系之嫌。然而小淼自稱和所謂“金主”止于普通關系,新聞報道在沒有更多依據的情況下理應節(jié)制暗示意味濃重的表達。
新媒體環(huán)境下,評論區(qū)成為新聞報道的重要組成部分,網民在此展開狂歡式的造句運動,如“給主播刷禮物,誰刷誰××”“從不看這些東莞事件后的產物”“說那么多干嘛,不就是看一個智障表演嗎”“趕緊掃除網絡主播這個行業(yè)”和“網絡直播都是騙民工的錢”等。此類表達帶有強烈的抗爭意味,在網民群體與網絡女主播之間筑高了身份壁壘。新聞報道的污名化不再停留于紙面,而成為網民對網絡女主播群體發(fā)起聲討的引線。
根據李普曼“刻板印象”理論,媒體在議程設置功能下會放大公眾對某一事物的偏見,進而使得刻板印象增強。在網絡女主播報道中,媒體頻繁地將其與色情、暴力和金錢等串聯(lián)起來,熱衷于聚焦其負面新聞,成為公眾管窺該職業(yè)群體的重要參照系。
個案的高頻次集聚難免會影響公眾對某一職業(yè)的評價,如頻繁見報的醫(yī)患沖突等。然而醫(yī)生職業(yè)有著深厚的民眾基礎,公眾對其一以貫之的形象認知是“救死扶傷”。反觀網絡女主播,其職業(yè)形象在公眾認知中尚未完全廓清,輿論對這一職業(yè)的包容度受大量負面新聞報道影響,極易走低。
因此,媒體報道在關注個案的同時也應從整個行業(yè)的高度進行考慮,充分把握網絡女主播負面事件與行業(yè)整體發(fā)展之間的關聯(lián),使公眾認識到該新興職業(yè)的良好發(fā)展需要發(fā)揮社會各界的合力,而不是片面歸咎,盲目聲討。
誠然,網絡女主播作為新興職業(yè),成為新聞報道熱點在所難免,但不少記者對網絡女主播的報道卻往往戴著有色眼鏡,將網絡女主播商品化。她們不再被視作用以關注、挖掘和澄清真相的行業(yè)個體縮影,而被源源不斷地填充進清一色的視覺刺激,職業(yè)尊嚴和女性人格蕩然無存,淪為扁平的欲望符號。
在新聞報道中,網絡女主播常游離于性和犯罪的邊界,出賣肉體,變現(xiàn)容貌。新聞報道還常對她們施以性器官的特寫、引入惡意的暗示和建立扭曲的關系,網絡女主播似乎永遠處于被監(jiān)控、被審判和被污名的狀態(tài)之下。媒體工作者在思維慣性的作用下,也常從男性視角來看待網絡女主播,不自覺地傳達出男性中心思想。這樣的報道雖談不上“顯著偏離客觀性”,但這樣不被讀者群體輕易察覺的隱性事實框架卻有礙性別平等觀念的傳播。
媒體報道網絡女主播之“美”,但不應將其物化;揭露網絡女主播之“丑”,但應保持人格尊重,努力達成“正反合”。記者應規(guī)避帶有強烈情感色彩的報道傾向,克制評價性的主觀表述,將話語權歸還給網絡女主播群體和相關當事方,做到事實與情感的雙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