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華
(綏化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黑龍江綏化 152061)
依羅泰所言,盡管西周銅器銘文在迻錄時經(jīng)過了加工整理,已并非嚴格意義上的第一手史料,但其作為那個時代最直接之證言的性質(zhì)是可以肯定的。既然是史料,那必然會呈現(xiàn)敘事的功能。時至今日,雖然許多的銅器銘文經(jīng)歲月侵蝕已變得漫漶不清銹跡斑斑,但經(jīng)過細細考索,西周的歷史演變?nèi)匀磺逦梢姡酝难芯恳捕嚓P注于此。本文嘗試轉變研究的角度,以空間敘事的維度燭照西周銅器銘文,考察其空間敘事的場域問題。
美國學者愛德華·薩義德在《東方學》中批評西方以傲慢與偏見的態(tài)度來描述東方,是“用以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實際上這種模式在東方典籍中也普遍存在,如《山海經(jīng)》《異域志》《三才圖會》,甚至《三國志·魏志·東夷傳》《后漢書·東夷傳》《梁書·諸夷傳》《南史·夷貊傳》等等正史類的典籍都記載了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異域民族,折射出一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偏執(zhí)心態(tài)。于慎行《榖山筆塵》這樣描述以中國為中心的四方萬國:“東方曰夷者,東方人好生,萬物抵觸地而生。夷者,抵也。其類有九。南方曰蠻者,君臣同川而浴,極為簡嫚。蠻者,嫚也。其類有八。西方曰戎者,斬伐殺生,不得其中。戎者,兇者。其類有六。北方曰狄者,叔嫂同穴無別。狄者,僻也,其行邪僻。其類有五?!彼^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中國古代王朝以天下中心自居,視四方萬國為臣屬,類似口吻的記載我們在西周銅器銘文也常常能夠讀到。如西周早期器大盂鼎銘文“撫有四方,畯正厥民”(《殷周金文集成》(以下簡稱《集成》)2837),擁有四方,統(tǒng)領百姓;保卣銘文“遘于四方,會王大祀”(《集成》5415),恰逢四方諸侯匯集到成周參加大型祭祀活動,助祭周先祖之時;昭王世器作冊令方彝銘文“王命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授卿士寮”(《集成》9901),周王令周公之子明保掌管政府的內(nèi)政和外務,領導諸卿士、僚友;西周中期器班簋銘文中有“作四方極”(《集成》4341),周王令毛伯成為天下四方的榜樣;西周晚期器大克鼎銘文“畯尹四方”(《集成》2836),長久地統(tǒng)治天下四方,等等。那么這種明確的空間意識是何時產(chǎn)生的,答案似乎可以追溯到西周初期。 尊(《集成》6014)銘文:
唯王初壅宅乎成周,復爯武王禮,福自天。在四月丙戌,王誥宗小子于京室,曰:“昔在爾考公氏,克弼文王,肆文王受茲大令,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告于天,曰:‘余其宅茲中或(國),自之乂民,烏乎,爾有雖小子亡識,視于公氏有爵于天,徹令,茍享哉?!ㄍ豕У略L?,順我不敏。王咸誥,賜貝卅朋,用作叀公寶尊彝,唯王五祀。
馬承源認為:“中或,即中國,指周的中心區(qū)域而言。成周為當時的中心,……可知‘中國’一辭蓋濫觴于此?!睋?jù)考證,這是周成王時期創(chuàng)作的一篇銘文。大意是成王五年四月,周王遷都成周洛邑,對武王進行豐福之祭。丙戌日那天,成王在宗廟中對宗族小子進行訓誥,稱贊 的先父公氏輔佐文王,文王受上天大命統(tǒng)治天下。武王滅商后則告祭上天,要在洛邑營造宮室,統(tǒng)治民眾。周成王賞賜 貝30朋,因此作尊,以作紀念。文中著重記載了成王的訓誥,整段記言有追憶、有抒情、有告誡、各部分內(nèi)容互相聯(lián)系,層次分明,要點清晰,表現(xiàn)出了相當高的記言水平。
尊以122字的銘文記載了周成王繼承武王的遺訓,營建成周洛邑重要史實?!爸袊眱勺肿鳛樵~組,首次在 尊銘文中出現(xiàn),這是中國人應該記住的一件大事?!坝嗥湔澲谢颍灾畞V民”,以洛邑為中心,營建成周,治理百姓,四方來朝,這其中初步顯示了以己為天下中心,統(tǒng)御四方的空間意識。
器以藏禮,孔子言:“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蔽髦茔~器銘文不僅具備豐富的史料價值,其中也承載著復雜的禮儀信息,這與青銅器作為禮器在世家大族重要場合中的運用息息相關。李先登認為禮制往往會由禮器體現(xiàn)出來:“禮器的功能是為了表示使用者的身份等價,用以明貴賤,辨等列?!薄抖Y記·祭統(tǒng)》載:“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重視祭祀,達到人與神的溝通,是周代禮樂文化重要標志之一。祭祀時,運用經(jīng)過精心布局謀篇的銅器銘文作為與祖先以及天上神靈溝通的媒介,傳達出子孫殷切的盼望或者其它重要的信息。祭祀活動的進行需要固定的場所,不僅祭祀,周王朝的其他重要禮制活動如冊命賞賜等進行時也常常需要固定的場所,因此這類的銘文中會頻繁出現(xiàn)一些固定的地點,如“廟”或“大廟”、“大室”等等。如免簋(《集成》4240):
唯十又二月初吉,王在周,昧爽,王格于大廟,井叔佑免,即命,王授作冊尹書,俾冊命免,曰:令汝胥周師司林廩,賜汝赤 芾,用事,免對揚王休,用作尊簋,免其萬年永寶用。
銘文記周王在大廟冊命免為輔佐周師做掌管糧食的官吏,并賞賜其紅色的蔽膝,勉勵其盡忠職守,免作器加以記錄并頌揚周王的恩德。
黃偉然《殷周青銅器賞賜銘文研究》言:“周有宗廟,除可見于文獻外,金文中亦屢屢有之。文獻記錄賜爵授祿時,必行于大廟。金文之冊命賞賜,亦多于大廟中行之。”阮元在《積古齋鐘鼎彝器款式》也說:“爵祿必賜于大廟,示不敢專?!北M管所言失之絕對,但見識卓絕。需要注意的是如同簋銘文中記“王在宗周,各于大廟”(《集成》4271),可知宗周和成周兩地都有建有周王室的大廟。
另外,冊命賞賜活動的固定場所較為常見者還有大室,大室屬于宗廟建筑中某宮的一部分。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大室者,廟中之室。言大以別其次者,如魯有世室也。”如殷簋(《近出殷周金文集錄》488):“王在周新宮。王各大室,即位?!眲?chuàng)替簋(《集成》4197):“隹元年三月丙寅,王各于大室?!斌w(《集成》4255):“王各于大室,穆公入右 ,立中廷?!奔大ā都伞?250):“王在康宮,各大室,定伯入右即。”師艅簋蓋(《集成》4277):“王在周師錄宮,旦,王各大室?!敝G簋(《集成》4285):“王在周師錄宮。旦,王各大室?!睋P簋(《集成》4295):“王在周康宮,旦,格大室?!表烍ā都伞?337):“王在周康卲宮。旦,王各大室?!蹦馏ā都伞?343):“王在周,在師汓父宮,各大室?!钡鹊?。
土地是古代社會最為重要的生產(chǎn)資料,關于土地的問題從來都是事關重大。西周銅器銘文中存在著許多些涉及土地問題的銘文記載,越是到西周晚期,這些記載中往往對土地疆域的劃分越加明確,作器者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使得自己所獲空間得到強化,具備法令的意義,這種情況在殷商銅器銘文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比如寢農(nóng)鼎(《集成》2710):“庚午,王令寢農(nóng)省北田四品,在二月,作冊友史賜橐貝,用作父親乙尊,羊冊?!便懳挠浬掏趺顚嬣r(nóng)巡視北邊的四處田地,至于田地在何處的北邊,銘文并未交代清楚。殷商時期這種較為籠統(tǒng)的地理空間的描述,到了西周早期有了一定的變化,地點的記述開始變得詳細起來。如亳鼎(《集成》2654):“公侯賜亳杞土、麇土、禾、禾,亳敢對公仲休,用作尊鼎?!便懳挠浌钯n予亳杞土、麇土、禾、禾,地點雖然寬泛,但地理位置已較為明確。
西周中期,銅器銘文開始出現(xiàn)以土地交易為內(nèi)容的記載,邊界劃分相較于西周早期更為詳細。如格伯簋(《集成》4264):
唯正月初吉癸巳,王在成周,格伯爰良馬乘于倗甥,厥賈卅田,則析,格伯 殹妊彶佤,厥從格伯按彶甸:谷厥糿 谷、杜木、邍谷、菜,涉東門,厥書史戠武,蒞歃成 ,鑄保簋,用典格伯田,其萬年,子子孫孫永保用,。
銘文記格伯以面積為三十田的土地為代價,從倗甥那里換取了四匹好馬,并立下契約。后來格伯輕慢約定,在殹妊的監(jiān)督下,詳細劃分了三十里田地所屬區(qū)域,倗甥鑄器詳述此事以為憑證。在此篇銘文中,不僅出現(xiàn)了以土地易物的交易,而且土地所指甚為詳備。
到西周晚期,涉及土地疆域的劃分則更為準確完備了。較有代表性的是散氏盤(《集成》10176)。銘文記載地界緊鄰的古夨國與古散國因土地糾紛發(fā)生戰(zhàn)爭,夨人戰(zhàn)敗,割地賠償,雙方立下契約。銘文詳細記錄了兩國的土地賠償、交割的全過程。銘文首先交代起因,夨侵犯散邑邊界,兩國交戰(zhàn),夨國戰(zhàn)敗,故要賠償散國土地。接著具體介紹劃地的范圍,說明夨國用兩處地——眉田和井邑田,劃分散國的封界之處。然后記錄見證田地劃割的雙方人員名單,夨國15人,散國10人。接著描寫夨國在劃地之后,記錄盟誓立契的場景。最后一部分為繪圖存檔,以為憑證。《散氏盤》銘文詳細記錄了各處的分界線,由一個定點分述向東、南、西三方面的界限。以封為界標,以陵泉、道路為界限,并說明鄰封接界的田邑,這樣把土地疆域的劃分在空間上得到了明晰的強化和確認。
經(jīng)由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較早的西周銅器銘文行文多數(shù)都是以線性敘事的方式來進行的,愈是到西周的中期和后期,空間敘事所占的比重越來越大,除了需要在固定的場所舉行賞賜冊命等儀式活動外,西周的貴族們也通過這種方式使自己的土地權益得以空前的強化和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