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
從臺北飛香港兩小時;從香港機場搭七人座到深圳灣口岸四十五分鐘;離開香港海關(guān),進(jìn)入深圳海關(guān),搭車到深圳北站一小時;轉(zhuǎn)高鐵,兩個半小時車程抵達(dá)衡陽站,再搭車四十五分鐘到達(dá)衡東縣一個山路口。沿著一路白檵花爬坡十分鐘,終于到了墓前。
在墓地坐了許久,柏樹芬芳,草葉搖曳,燃著的香飄起青色的煙。地下的父親不知是否縹緲有感,但是在青煙依風(fēng)繚繞里,我突然之間明白了安德烈那句話的深意。
跟安德烈說一個詩人好友的故事。詩人深愛他受苦的母親。母親死后,他把骨灰長年放在一個美麗的盒子里,擺在書房。每次搬家,盒子就跟著搬。有一次半夜里來了小偷,早上醒來,盒子不見了。
“你要不要把我的骨灰也放在你書房,擺書架上?”我問安德烈。
趴在床上看電子書,安德烈頭也不抬,說:“不要?!?/p>
“那……”我假作沉吟,然后說,“這樣吧,我很公平。骨灰分兩盒,你一盒,弟弟一盒。你是老大,拿大盒的?!?/p>
他說:“不要。還是做個墳吧?!?/p>
“要墳干什么?”我說,“浪費地球。”
“有個墳,我們才可以收文青觀光客的錢,誰要來看作家的墓,收門票。”
我不理他,繼續(xù)跟他分析:撒海上,不一定要到海中央,搭船多麻煩,或許到無人的海濱巖石即可;埋樹下,選一種會開香花的樹,花瓣像白色蝴蝶一樣的花……這時他放下了書,隔著紗帳,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墳,我和飛力普就有理由以后每年依舊來臺灣?沒有墳,我們和臺灣的聯(lián)系可能就斷了……”
父親的墳是一塊小小的石碑,旁邊留著一塊石頭,名字還沒刻上,是留給他的美君的。那天真爽朗的浙江姑娘,曾經(jīng)跟他來到這里。來時已經(jīng)烽火連天燃燒,人命輾轉(zhuǎn)溝壑,沒有想到,大江大海走遍,有一天,他們會雙雙回到這片柔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