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惜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湖南長沙 410000)
格林早年以愛欲為主題寫了《一個被出賣的殺手》(以下簡稱《殺手》),敘述了一個不斷遭到出賣的人,始終渴望著在這個世界上得到他人的愛與信任的故事。對世界充滿恨意的萊文始終被圍困于自我的世界里,始終無法獲得外界的回應,也無法與他人產(chǎn)生本真式的愛欲聯(lián)結,最終他在孤絕中走向了死亡,他的生命在面向彼岸世界后得到了新生與永恒的救贖。
(一)基于功利的情感關系。愛欲最為人所知的便是羅曼蒂克之愛,陷入其中的兩個人會失去個體性模糊人格界限,并且搭建自足的二人世界,與外在世界相隔絕。愛情又以激情為原動力,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具有破壞性特征,能造成對以冷漠和靜觀為主導的去愛欲化世界的破壞。然而由功利所產(chǎn)生的情感關系,完全失卻了浪漫愛欲的超越性意義,它達成的是一種與去愛欲化世界的歸順妥協(xié)??此粕屏紝崉t無情的安就是一個典型的歸順者。格林曾在《逃避之路》中用輕蔑的口吻形容安是一個誰都愛的女人,因為她與異性建立的一切關系都出于自私自利的目的,無論是與最終歸宿麥瑟爾或是與助她冒險一場的萊文都是如此。
安希望和一個符合社會平均標準的男性結婚,這個男性就是一個像麥瑟爾一樣的身材健壯、工作體面和性情穩(wěn)定的普通人。她聲稱自己“愛”麥瑟爾,實質上她只是需要他所具備的特征與條件。她對麥瑟爾的感情顯然只能歸類為一種出自維護自我的感覺。萊文是滿足她扮演女英雄的一個助力。當她知道了萊文被人污蔑為盜賊的真正原因是幕后黑手為了引發(fā)戰(zhàn)爭之后,決定幫助萊文揭露幕后黑手以使國家和人民免遭戰(zhàn)爭侵襲。這種光榮的救世行為實質上是她偽善特性的遮羞布,成為一個救世主能滿足她內心的虛榮,使她逃離貧乏無趣的日常生活。所以得知萊文殺過人后安對他產(chǎn)生厭惡,但為了達成成為救世主的目的,安依然用謊言騙取了萊文的信賴,使他誤以為自己可以擁有一段“人與人的正常關系”[1](P62)。實際上麥瑟爾僅僅是她達成中產(chǎn)階級幸福生活的手段,所以世界的毀滅在自我面前不值一提,她的偽善在此刻得以揭露。最后安毫無猶豫地背叛了萊文的信任,向警方出賣了他。
(二)原子式的關系?,F(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形成對現(xiàn)代人的性格結構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此中人失卻了自身的獨立性,成為機器的一個可磨損的齒輪,并依附在組織的管理者身上[2](P113)。結果使現(xiàn)代人不是完整自由的,也無法與他人產(chǎn)生愛欲聯(lián)系。此時人與人的關系本質上就是異化的原子式的關系。原子式的人沒有思想、情感和行動上的差異,在他們身上愛欲消失殆盡。
麥瑟爾就是這樣一個無愛亦無恨的人。麥瑟爾對安的愛戀不是發(fā)乎自然,全心全意的,他是一個以“正?!睘闃顺咭笞约旱娜耍虼颂幱谶m婚年齡的他對安的情感大多來自于對未來婚姻締結的確定性之上。當他錯過火車時間無法和安告別時,只需重新確定婚姻的可靠性便卸下了內心的思念與焦灼,“沒怎么費力地就把那個女孩從心頭抹掉了”[1](P49)。他追捕偷盜犯萊文時看到了同行的安,認定安是萊文的同伙,便果決地斷棄了和安的婚姻關系,失去“未婚妻”頭銜的安旋即成為了一個被他奮力追捕的無恥犯罪者。而在安的罪名洗清、他立功升職后,他意識到他們可以締結合法且有物質保障的婚姻了,于是他又重新向安求婚。麥瑟爾是一個自愿放棄主體性的人,他愿意以自由為祭品換取從屬于集體的“安全感”,因此無力主動與他人實現(xiàn)聯(lián)合,只能被動的在經(jīng)驗世界的催使下完成虛假關系的構建。
(三)強梁式的關系。“強梁”(Hybris)是一個融侵犯、傲慢自大及故意羞辱他人的集合概念[3](P207),富有階級的馬爾庫斯爵士以強者的姿態(tài)對不屬于其階級的弱者實行了許多強梁行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應該是平等的,但他們?yōu)榱司鹑「嗟呢敻缓驼蔑@自己的權力選擇侵犯被他們視為手段和客體的他人。
馬爾庫斯爵士是歐洲最有錢的富翁之一,在他身上極端的顯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以金錢為信仰的理念,他是一個只有仇恨情感的人。馬爾庫斯的仇恨來自他的自衛(wèi)本能:保衛(wèi)自己的財富。他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便利用他人、對象化他人并完全的占有他人。馬爾庫斯為了讓自己的鋼鐵公司獲取巨額利益,指示查姆里讓萊文在世界局勢敏感時期暗殺自己曾經(jīng)的同學國防部長,以此攪亂世界局勢推動戰(zhàn)爭爆發(fā)。無論是有關聯(lián)的同學或是無關聯(lián)的普羅大眾,所有無辜的生命在他看來都是可以被占有其工具性價值的對象。列維納斯認為他人的“臉”具有道德特性,表達了“汝勿殺”[4](P183)。馬爾庫斯背離了愛欲的開端“臉”,他無法了解世界上除了物質性之外其他的多元存在。他認為金錢能讓他凌駕于所有人之上并給予他侵犯所有人的權利,所以他唯一欲望就是攫取金錢以占有他人。
格林將萊文描述為《白雪皇后》里的小男孩凱,因為魔鏡碎片落進他心中,使他的心變成一塊冰塊[1](P12)。萊文心中的魔鏡碎片就是仇恨,他是被仇恨撫育大的。小時候父親因犯罪被絞死,母親當著他的面用一把菜刀自我了結,此后他就在少兒收容所里生活長大。萊文一生下來就是個豁嘴,這個印記讓人一看就明了他屬于貧窮階級——他的父母在他小時候沒有錢為他請好的外科醫(yī)生做手術矯正,也讓他受盡別人的欺凌的嘲弄。
但是萊文的仇恨和馬爾庫斯的有根本上的不同,后者的仇恨來自于類似動物護食的絕對敵視,而萊文的仇恨奠基于對愛欲關系的渴求上,幼時被殘酷對待的創(chuàng)傷讓他強迫地渴求他人的愛與信任。和馬爾庫斯的相同是,萊文的仇恨也讓他對自己的渴求充滿了占有欲望。他這階段所渴求的愛欲是屬柏拉圖的愛欲,在《會飲篇》中愛洛斯被描繪為一種缺乏,一種需要和一種渴望,以達到自我完整性的統(tǒng)一。這種愛洛斯通常是通過占有欲望對象以完成自我的滿足。列維納斯認為這種占有性質的愛欲會導向孤獨,使自我形成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盡管其間有他人的環(huán)節(jié),但最終還是回到自身。
萊文的豁嘴讓他自卑又報復性地自傲,于是他將自己圈定在貧窮階級里,只憑借階級關系來衡量與人聯(lián)結的可能性。他對自己的交往行為有一個預先設定,認為所有同階級的人會無條件的互相信任和友愛。這一錯誤的判定讓他在與他人交往的時候無法與其進行本真地對話,只知道盲目地付出自己信任,然后被自以為的伙伴一個又一個地出賣:被死于地下室的母親出賣,被管教所里的牧師和黑心診所的醫(yī)生出賣,查姆里雇他殺人又設局陷害他,剛和他開玩笑的房東轉頭便向警察主動提供關于他的線索。同時正是他的階級論斷中內含的對富有階級的敵意讓他心安理得地殺害了國防部長,當他得知部長是“和我們的一樣的窮人”[1](P182)時,罪惡感才如夢魘一般抓住了他。
在諸多的背叛后,他遇見了安,一個從他的殺意中逃脫后沒有選擇報警反而為了幫助他身陷險境的人。萊文第一次得到了一個人的信任和善意,他內心的冰塊開始松動。但是安厭惡他的坦白,他坦白的都是自己被傷害后由仇恨驅使所做的壞事。安是屬于去愛欲化世界的人,她只能看到萊文是個殺人成性的兇手,無法覺察萊文內心的善意,也無法理解萊文為何被格林稱為“正義的反叛者”。格林認為萊文的“心中始終有那種義憤填膺的正義感,而他犯罪常常實屬情有可原”[5](P78),這個正義感是在既定規(guī)則中堅持自我的超越。所以盡管萊文對安奉上了最虔誠的愛意,為了她所遭受的屈辱去冒險報仇,最終安還是出賣了他,導致萊文在槍殺雇主之后被埋伏的警察擊斃。
萊文無法和他人建立本真的愛欲關系的原因在于他人也在于他本身。在這個世界上他企圖與其建立關系的人都已經(jīng)成功地去愛欲化,所以他的追求只能落空。而萊文的仇恨雖然來自于他對愛欲關系的渴望也驅動他去追求這一渴望,但同時悖論式地讓他沉靜于封閉的孤獨里面。他過于耽溺于對世界的恨意當中,無法超越自身固定視野的困境,只能被執(zhí)念圍困于單一的世界里。萊文與世界之間是一種對立關系,而不是交融的關系,孤獨讓他被封閉在有限度的生存當中,無法和他人達成相互性。
馬丁·布伯認為:“坦率仇恨的人,比無愛亦無恨的人,更接近關系。”[6](P19)萊文的仇恨讓他比安這類人更接近愛欲關系,但他始終被困于仇恨帶來的孤獨中。當他第一次對自己母親的自殺不再氣恨時,子彈穿過了他的身體?!八劳鰩е鵁o法忍受的痛苦降臨在他身上。他必須像女人分娩嬰兒一樣分娩自己的痛苦。劇烈的陣痛使他嗚咽著、呻吟著,最后從他體內出來了,萊文隨著自己的獨子走進廣闊無垠的寂寥中”[1](P255)。萊文的仇恨和他人的出賣所造成的痛苦是他的獨子,他最終將其剝離出來。
海德格爾認為此在應該向死而生,死亡使得此在的存在具有整全性,因為死亡是最本己的我性,可以使此在避免沉淪于日常生活中。而萊文的死亡內涵并非如此,死亡將萊文帶離出自我的孤獨,打破了自我的有限性呈現(xiàn)出多元世界。列維納斯認為,死亡是不可知的神秘來臨,它是相異性的,因此它也是一種他者。死的臨近表明我們處在與某種絕對他者的關系中,這種絕對他者不是把他性看做是我們可以吸收融合的東西,而是看做由純粹他性所造就的東西。自我與死亡的關系是以愛欲關系為原型[7](P100),萊文就在死亡的頓悟中走向了與他者的聯(lián)結。
萊文的自我升華使他抵達了柏拉圖的善,在失卻愛欲的世界里擁有愛欲就是一種超越,而超越就是善,于是最終他得到了來自彼岸的救贖。萊文和《布萊頓硬糖》中的賓基是同一類型的人物,格林在自傳中說萊文是為后來的賓基所做的素描,他們都是墮落的天使。賓基在做盡所有壞事后得到了上帝的矜憐,萊文也是如此。萊文通過與死亡這一絕對他者建立了關系之后,上帝便現(xiàn)出了自己的蹤跡。馬丁布伯認為上帝只在關系中,當人去愛,去投入這個世界的時候,上帝會現(xiàn)身并與人相遇和對話?,F(xiàn)世的死亡使萊文走向了被救贖的永生。
《殺手》成書于于一戰(zhàn)結束二戰(zhàn)將來的風聲鶴唳之際,列維納斯認為20世紀的戰(zhàn)爭是西方思想哲學發(fā)展至今的后果,過于注重總體性,為了自我的完整能理所當然的吞噬和毀滅異己。格林在萊文身上探尋到了人類突破困境的進路,愛欲能改變滿目瘡痍的世界,能讓自我尊重他性,承擔起對他人的責任,以此重新建立起社會的倫理體系。格林對這一進路充滿期待,卻也無法撼動真實的世界。就像萊文的死對世界沒有造成任何影響,他阻止了馬爾庫斯掀起的戰(zhàn)爭,但世界上有無數(shù)個馬爾庫斯等著繼續(xù)操縱世界。
所以萊文無法和現(xiàn)世的人建立愛欲關系,無論他如何努力都沒有意義,他無法改變這個去愛欲化的世界,現(xiàn)代社會人類命運和龐大又不隨意志為轉移的世界已經(jīng)完全結合起來。萊文只有面向死亡,以終結生命的方式自絕于世俗世界之外,才能真正擁有愛欲并達成自我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