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驍駿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00)
李鵬飛指出:“所謂‘功能性物象’,是指在小說的敘事、結構與情節(jié)等層面上起貫穿性作用的具體物品。這一類物品可以作為小說敘事要素與結構成分的連結因素,也可以成為情節(jié)的核心內容與發(fā)展動力,并在很大程度上參與小說人物塑造與主題的表達,具備豐富的象征義和暗示義。這一類物品跟小說中的其他一般物品有所不同:一般物品只是簡單地充當?shù)谰?,別無它用,更無深意;‘功能性物象’則在小說中具備重要地位,在整部小說中或小說的某些部分反復出現(xiàn),既充當一般道具,更具備上述的一項或多項功能,乃是經過作家精心選擇與刻意構思的、有些類似于‘意象’的一類物品?!保?]119趙毓龍《“箱籠”:〈金瓶梅〉女性書寫的“功能性物象”》一文,明確將“功能性物象”用于古代小說女性書寫的考察中,指出它是“女性書寫的有機組成部分”[2]118。而筆者以為,不止是“箱籠”,像履、釵環(huán)、手帕、汗巾、書信、扇子等日常之物,也常出現(xiàn)在敘事文本中,并承擔一定敘事功能。本文以“履”作為研究對象,探討“履”與唐人小說中的女性書寫。
“履”的產生,源于人類裹縛足部以站立、行走的實際需要,是日常服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衣飾作為一種文化符碼,不僅僅具有實用的功能,同時也表征、傳達著相應的文化信息?!奥摹币彩侨绱?,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它始終承載著重要的文化意義,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它已然成為了與女性相關的文化符號(如服飾、陪嫁、內闈、定情等),因此它經常出現(xiàn)在以描寫女性為中心的情節(jié)中。春秋時期,“履”在婚禮上就已經成為不可或缺的彩禮。劉向《說苑修文》對此禮有很全面的注解:
夏,公如齊迎女。何以書?親迎,禮也。其禮奈何?曰:“諸侯以屨二兩加琮,大夫、庶人以屨二兩加束脩二?!痹唬骸澳硣研【构讶朔畈徽渲?,不珍之屨,禮夫人貞女?!狈蛉嗽唬骸坝杏氖覕?shù)辱之產,未諭于傅母之教,得承執(zhí)衣裳之事,敢不敬拜祝?!弊4鸢?,夫人受琮,取一兩屨以履女,正笄,衣裳,而命之曰:“往矣,善事而舅姑,以順為宮室,無二而心,無敢回也?!保?]483
從這篇文獻中可以看出,當時,無論是諸侯、大夫,還是庶人,女子在婚嫁時都要有二兩履,并由母親親自為她穿上。沈約《少年新婚為之詠》云:“錦履并花紋,繡帶同心苣。羅襦金薄廁,云鬢花釵舉?!保?]184從中也可看出,齊梁時期,女子出嫁時須著“錦履”。南北朝樂府《孔雀東南飛》也有相關描寫:“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保?]53“履”在這里既代表這段婚姻,又代表劉蘭芝本人。劉蘭芝在臨死前脫下雙履是對婚姻不幸的一種控訴,也是她自己對人世間最后的一點留戀。蕭衍《河中之水歌》云:“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擎履箱?!保?]387這首詩以莫愁女為題材,著重用金釵和絲履來體現(xiàn)人物出身自富貴人家。在唐以前,“履”雖然沒有作為一種“功能性物象”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但它已經開始擔負一定的文化意蘊,為接下來敘事者的自覺運用做了鋪墊。
至唐代,“履”成為一種代表婚姻與女性的意象,經常出現(xiàn)在詩歌中。尉遲從泰在《民間禁忌》的婚姻禁忌篇中說:“新娘子下車或下轎前,應在轎里或車里把從娘家穿的“踩轎鞋”脫掉,讓娘家來的送客人帶回去;否則,必妨其婆婆和丈夫。”[5]82而且新娘不可以腳著地,應踩著紅氈或蘆席走到天地桌前。又因氈或席短路長,須一路轉接,故稱為“轉氈”。白居易《和春深二十首》詩云:“何處春申好,春深嫁女家。青衣傳氈褥,錦繡一條斜。”[6]5065可見在唐代的婚禮上,對新娘的鞋與腳頗為重視。而“履”作為婚姻的這一意象也更加固定,不斷被應用在詩歌中,如姚月華《制屐贈楊達》:“金刀剪素絨,與郎做鞋屐。愿化雙仙鳧,飛來入闈里?!保?]9004王渙《惆悵詩十二首》:“薄幸檀郎斷芳信,驚嗟猶夢合歡鞋?!保?]7920楊玢《遺歌妓》:“如今又采蘼蕪去,辜負張君繡靸鞋?!保?]8633白居易《感情》云:“中庭曬服玩,忽見故鄉(xiāng)履。……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保?]4793可見“履”作為婚嫁的意象在唐詩中出現(xiàn)的頻率之高,反映了唐人已經不只把“履”作為一般物品來描寫,而是開始精心構思“履”作為一種意象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象征性和暗示性。同時,在唐詩中“履”常常代表女性,經常作為構成女性描寫的重要有機體。如白居易《上陽白發(fā)人》“小頭鞋履窄衣裳”[6]4692盧肇《戲題》“神女初離碧玉階,彤云猶擁牡丹鞋”[6]6385韓偓《五更》“往年曾約郁金床,半夜?jié)撋砣攵捶俊牙锊恢鸬盥?,暗中唯覺繡鞋香”[6]7832李郢《張郎中宅戲贈二首其一》“一聲歌罷劉郎醉,脫取明金壓繡鞋”[6]6855,等等??梢?,在唐代詩歌中時常常見到對美足的吟詠,將足部作為女性性感的特征,并賦予其曖昧及“性”的私密性色彩。
東晉時期,在一些文言志怪小說中,“功能性物象”作為一種藝術手段開始萌芽,而“履”也作為一種物象開始出現(xiàn)在敘事文學中,最常見的是“青絲履”,在文本中,常有“饋贈、回禮”之意。如《搜神記》卷四,泰山府君請胡母班給女婿河伯捎封信,臨走前送“青絲履”與他:
須臾,果有一女仆出,取書而沒。少頃,復出。云:“河伯欲暫見君?!辨疽嗾堫?。遂拜謁河伯。河伯乃大設酒食,詞旨殷勤。臨去,謂班曰:“感君遠為致書,無物相奉。”于是命左右:“取吾青絲履來!”以貽班。[7]44
盡管“履”在故事中僅僅作為“饋贈”之意,但仍可以看出,“青絲履”在當時也是一個比較貴重的物品,可以用作答謝、贈予。再看《搜神記》卷四,在彭澤湖這個地方常有行商經過,有二女子求他買絲履:
宮亭湖孤石廟,嘗有估客下都,經其廟下,見二女子,云:“可為買兩量絲履,自相厚報?!惫揽椭炼迹泻媒z履,幷箱盛之,自市書刀,亦內箱中。既還,以箱及香置廟中而去,忘取書刀。至河中流,忽有鯉魚跳入船內,破魚腹,得書刀焉。[7]50
此時,敘事者有意識的將“履”帶入文本中,將其與女性相關聯(lián),女子還是講義氣之人,用鯉魚將估客落下的書刀送還給他。在以上兩例中,“履”還只是一般性文學物象,不承擔敘事功能。然而,此時作者開始自發(fā)地將“履”作為女性的“化身”,并應用于敘事話語中。如《搜神記》卷十六,九江何敞暮宿鵠奔亭,夜半,見一女子從樓下出來向他訴冤,聽聞她與婢人被亭長龔壽殺害,取其財物,并將他們埋在亭樓下,求何敞為她平冤:
敞曰:“今欲發(fā)出汝尸,以何為驗?”女曰:“妾上下著白衣,青絲履,猶未朽也,愿訪鄉(xiāng)里,以骸骨歸死夫?!保?]194
在這則故事中,“履”作為女子身份的象征,“青絲履,猶未朽也”這幾個字就道出了她的冤屈和死不瞑目,身體雖腐爛可足上之“履”并未朽,敘事者著意將“履”作為一種“功能性物象”來塑造人物形象、關照女性命運,為唐人小說中“履”的大量運用提供了前提。
由于尋常可見,“履”作為女性生活的必需品,很容易被敘事者納入文學創(chuàng)作中,甚至作為“主題物”出現(xiàn)在作品中,并連綴情節(jié)單元。現(xiàn)實生活中,男子對“履”的關注度甚至高于女子,因而不乏戀鞋癖、戀足癖之人。敘事者捕捉到這種特殊現(xiàn)象,將其吸收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并提高“人”與“履”之間的互動頻率。如《太平廣記》卷四三九中的《楊氏》與《李汾》,這兩個故事中的青衣婦人和張家女都是牲畜所變,一個是青羊,另一個是牝豕,二畜化為人形誘惑男子,均是被男子偷了“鞋履”藏匿起來,女子求之不得,痛哭離開。后來,男子發(fā)現(xiàn)“履”變成了羊蹄與豬蹄,很是氣憤,于是找到牲畜將其殺死。再如《玄怪錄》卷四,尹縱之與李汾的故事類似,講述尹縱之在山中撫琴,遇到一女子,與之歡好。早上在床邊看見一只“青花氈履”,便將其鎖于柜中,女子哭泣求之不得后離開。第二日早,尹縱之聞得床前有腥氣:“起而視之,則一方凝血在地,點點而去。開柜驗氈履,乃豬蹄殼也?!保?]112于是尋血跡下山,行至王朝家的豬圈,見一母豬無右后蹄殼,把這件事告訴王朝,王朝執(zhí)弓將豬殺死。這幾個故事中,“履”并不是簡單的服飾描寫,它作為一種特殊物象,既代表女妖的性感又反映了人間男子的性變態(tài)心理,對于人物塑造和推動情節(jié)有一定作用。
唐人寫夢之奇事,甚至將“履”作為聚焦點,在文本時空中穿越于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如《鄭昌圖》:
鄭昌圖登第歲,居長安。夜后納涼于庭,夢為人毆擊,擒出春明門,至合大路處石橋上,乃得解。遺其紫羅履一雙,奔及居而寤。甚困,言于弟兄,而床前果失一履。旦令人于石橋上追尋,得之。[9]2251
在敘事框架中,作者用“履”連接兩個時空,營造出一種奇之甚奇的閱讀體驗。在夢中出現(xiàn)“履”的故事還有《霍小玉傳》,故事中李益另娶他人,與霍小玉斷絕關系,豪俠黃衣丈夫為小玉打抱不平,挾持李益來見小玉。小說插入了一段小玉的夢境,夢中“履”起到鏈接二人親密關系的紐帶作用。這里,“履”不僅象征著婚姻,還象征著一種深摯的情感。
此先一夕,玉夢黃衫丈夫抱生來,至席,使玉脫鞋。驚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諧也。夫婦再合。脫者,解也。既合而解,亦當永訣。由此徵之,必遂可見,相見之后,當死矣?!保?0]81
從此可以看出“鞋”的另一層含義“和諧”。陳鵬在《中國婚姻史稿》中說:“自漢以降,歷朝官定親迎儀注,均依儀禮之士婚禮而衍繹之,兩屨加琮,及束脩之儀,禮文不講。惟東晉時娶婦之家,仍有先下絲麻鞵一緉之禮,取和諧之義。”[11]211可見“和諧”之意在東晉時便有,作者將其運用在敘事文學中,有助于人物心理描寫,促使情節(jié)模塊更具意義性。
唐人小說中,“履”在以女性為中心的情節(jié)中經常出現(xiàn),它甚至作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線索與人物的生命軌跡密切相關,不斷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如《張子長》記太守李仲文女兒死而復生的故事。張世之有一子叫張子長,他在夢中與一女子相愛,女子說她要復活。后來,仲文派婢女去問世之的夫人。這才有了一段死而復生的戲碼:
入廨中,見此女一只履,在子長床下,取之啼泣,呼言發(fā)冢。持履歸,以示仲文。仲文驚愕,遣問世之:“君兒何由得亡女履也?”世之呼問,兒具陳本末,李張并謂可怪。發(fā)棺視之,女體已生肉,顏姿如故,唯右腳有履。[9]2524
婢女在張子長的屋內發(fā)現(xiàn)小姐的鞋履,將其告訴李仲文,而后發(fā)棺才見小姐的腳上少一只鞋。眾人才覺驚奇,人竟可以死而復生,作者有意將“履”作為死者向人間傳遞信息的訊號。再如《補江總白猿傳》,梁大同末年歐陽紇率軍南征,至長樂,妻子被白猿精劫走。因在樹枝上發(fā)現(xiàn)妻子的繡履,歐陽紇才下定決心大力搜捕:
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叢篠上,得其妻繡履一只,雖浸雨濡,尤可辨識。紇尤悼妻,求之益堅。選壯士三十人,持兵負糧,巖棲野食。[10]15
可見“履”在當時被隱喻為女性命運的一個縮影,甚至是一條線索,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使人物得到繼續(xù)下去的動力,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履”,李仲文也不會相信女兒會死而復生,如果沒有在樹枝上看見妻子的“繡履”,歐陽紇可能會放棄搜尋。此時“履”已經開始作為“功能性物象”出現(xiàn)在敘事文學中。
“履”還作為“線索物象”出現(xiàn)在小說中,并成為小說結構與情節(jié)共享的線索。這種“線索物象”的設置使文章結構更完整嚴密、情節(jié)更加緊湊巧妙。如段成式《酉陽雜俎》中葉限的故事:
女伺母行遠,亦往,衣翠紡上衣,躡金履。母所生女認之,謂母曰:“此甚似姊也。”母亦疑之。女覺,遽反,遂遺一只履,為洞人所得。……洞人遂貨其履于陀汗國,國主得之,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減一寸。乃令一國婦人履之,竟無一稱者。其輕如毛,履石無聲。陀汗王意其洞人以非道得之,遂禁錮而栲掠之,竟不知所從來。乃以是履棄之于道旁,即遍歷人家捕之,若有女履者,捕之以告。陀汗王怪之,乃搜其室,得葉限,令履之而信。[12]200
這里,“金履”作為敘事線索,鏈接故事情節(jié)、掌控敘事節(jié)奏,葉限故事的全部情節(jié)都緊密圍繞“金履”而展開,同時它還觀照著女主人公的命運。壯族姑娘葉限在神魚的幫助下,穿上“金履”去參加洞節(jié)典禮,不料被后母發(fā)覺,匆忙逃離時“遂遺一雙履為洞人所得”。陀汗國國主得到金履后遍訪能著此履者,終于找到葉限并與之成婚。這則故事與歐洲的《灰姑娘》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整個故事情節(jié)都圍繞“金履”而展開,它成為敘事結構與情節(jié)的共同核心。陀汗國國主與葉限素未謀面,僅憑著對一只金履的愛慕,就決心將其聘為夫人,可見,履在男性心目中的地位之高。再如《續(xù)玄怪錄》唐儉:
儉遂造之,嘆者曰:“璋姓韋,前太湖令。此發(fā)者璋之亡子,窆十年矣,適開易其棺,棺中喪其履,而有婦人履一只。彼乃裴冀,前江都尉,其發(fā)者愛姬也,平生寵之。裴到任二年而卒,葬于此一年。今秩滿將歸,不忍棄去,將還于洛,既開棺,喪其一履,而有丈夫履一只。兩處互驚,取合之,彼此成對。蓋吾不肖子淫于彼,往復無常,遂遺之耳?!眱€聞言,登舟靜思之曰:“貨師之妻死五年,猶有事舅姑之心。逾寵之姬,死尚如此,生復何望哉!士君子可溺于此輩而薄其妻也?”[13]196
韋璋兒子的棺中丟失一履,而多一只婦人履,裴冀愛姬的棺中丟失一履,卻有男人履一只,兩人將之合在一處,彼此成對,這才發(fā)現(xiàn)二人的淫亂之事?!奥摹痹谶@里同樣作為“線索性物象”,勾連情節(jié)單元,“失履”是制造敘事沖突的契機,“合履”表面上看似平息了沖突,實際上人物關系中深層次的矛盾并未解決,甚至反倒加深了,“履”也成為了男女淫亂的私情表記。
綜上,我們可以看到,在唐人小說中,“履”作為文學物象,它有助于敘事話語對女性日常生活的“再現(xiàn)”。而作為“功能性物象”,它與主題、人物、情
節(jié)、節(jié)奏等敘事結構相結合,成為女性書寫的有機構成部分并具有一定的普適性[14]376。類似“履”這種物象作為一個整體,是唐代乃至明清之際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有時它雖然不是“主題物”,但是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不僅僅是通過主題物來建構起來的,更多的是由日常物象的排列布局與穿針引線來實現(xiàn)的?!奥摹辈粌H在敘述事件與狀態(tài)中起著重要作用,而且在其敘事時空承擔著鏈接功能,甚至是敘事焦點,組織成戲劇性的情節(jié)場面。由于本文篇幅及作者能力有限,僅以上面幾部文本為例,實則在后世明清世情小說中還存在大量關于“履”的案例,更待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