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詩源
(沈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長篇小說《羽蛇》是女作家徐小斌“一生想寫的一部書”,也是世紀末的文壇上一部非常有意義的作品。它經(jīng)過作家多年的構(gòu)思和精心的創(chuàng)作于1998年發(fā)表問世,一時間引起了文學界很大的關(guān)注,同時也收獲了不少肯定評價。徐小斌本人對于這部作品確實投入了非常大的心血,用她自己的話來說:“《羽蛇》,是用血寫的。它使我長期以來敝帚自珍的健康身體亮起了多個紅燈”;“寫《羽蛇》耗去了我整整三年的時間……當它完成之后,我甚至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惶惶不可終日。”[7]1與作家本人這極大的創(chuàng)作誠意高度一致的是作品本身對于靈魂的苦心書寫。小說的題記寫道:“世界失去了它的靈魂,我失去了我的性?!迸c此相呼應(yīng)的是作者2004年在《羽蛇·自序》中的表達:“羽蛇象征著一種精神。一種支撐著人類從遠古走向今天,卻漸漸被遺忘了的精神?!笨梢哉f,這“靈魂”或“精神”是《羽蛇》這部作品最重要的內(nèi)容之一,也是表現(xiàn)的重心所在。而作者在小說中那特殊的靈魂書寫也值得我們細致地觀察梳理和不斷地思考發(fā)現(xiàn)。
可以說,徐小斌在《羽蛇》中所書寫的靈魂故事實際上是靈魂的末路故事,在這里,靈魂正在漸漸殆盡,而并不僅僅是暫時性的失落。作品中暗含有這樣的預(yù)設(shè):一種靈魂或者精神曾經(jīng)“支撐著人類從遠古走向今天”,但是又在近代以來的歷史演變、血脈流傳和生存環(huán)境持續(xù)滲透現(xiàn)代性等復(fù)雜的過程中“漸漸被遺忘了”[7]3。作品中眾多人物的靈魂也并不只是簡單的你有我無,而是共同處在一個靈魂即將被人類永遠棄用的大勢之下。也正是這對靈魂的棄用,最終導(dǎo)致了“每一個現(xiàn)代人都是終生的流浪者。如同脫離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飛翔,而是飄零”[7]2。在這靈魂如落日般徐徐沉降的最后時分,五代女人的故事就漸次上演了。這十余位血緣相通的女人在靈魂的余暉中主要呈現(xiàn)出了兩種不同狀態(tài):一種是早早就遺忘了靈魂或者似乎生來就沒有過靈魂;一種是仍然還葆有人類殘存的靈魂并為此承受著深沉的痛苦和殘酷的代價。前一種狀態(tài)在若木、綾、安小桃、韻兒身上體現(xiàn)得較為明顯。如果說彼時葡萄架下的若木和香芹哺育著的綾還可能被靈魂的光芒閃照過,那更晚出生的安小桃和韻兒則可能生來就不知靈魂為何物。此時的她們不必再透過靈魂來面向世界,她們盡可以放任人性中的惡和欲;在其對現(xiàn)實過于本能或直接的反應(yīng)中,靈魂已經(jīng)是非常多余的東西了。如若世界真的在失去它的靈魂,則她們的狀態(tài)正是大勢所趨;而靈魂一時又還未完全死滅,那么仍然葆有靈魂的生命則注定將面臨一種末路的悲哀。家族中的玉心、簫、羽、亞丹,也包括家族外的順兒和燭龍都屬于后一種狀態(tài)。他們懂得靈魂、珍惜靈魂、努力地守護靈魂,但世界帶給他們的卻是深刻的痛苦和傷害;世界迫使他們逃跑,走向異變或死亡,甚至承受比死亡更殘酷的悲哀。這不禁讓人想到了駱賓王筆下的秋蟬:“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保ā对讵z詠蟬》),人類的靈魂亦是如臨悲秋,曾懷抱靈魂的人兒終難再飛翔和歡唱,最后還是紛紛飄零。
《羽蛇》就是在這靈魂走向末路的大背景下,講述了百年五代眾多人物的故事。靈魂對于這部小說是如此重要,我們不禁要追問:這里的靈魂究竟指的是什么?盡管徐小斌對靈魂的書寫常常表露出神秘化的傾向,但我們?nèi)匀恍枰?、也能夠從文本中人物的身上提煉出“靈魂”可能的指向,尤其可以從以上兩種不同狀態(tài)的對峙中進行鎖定。在這里,靈魂只論有無,不論好壞;這世界的靈魂只可能被“失去”或者擁有,但并不存在所謂“高尚的靈魂”或“卑鄙的靈魂”。像若木、安小桃、韻兒等,她們并非是靈魂不夠完美或者有缺陷,而是根本就“失去了”靈魂。因為在文本的語境里,靈魂是純褒義的概念,是神圣無瑕的存在。小說本文中雖然沒有確切地說明,但我們可以感受到在這里靈魂首先指向的是“愛”。那是對親人之愛的殷殷企盼,是對愛情不計代價的奉獻和守護,是對人間之愛的執(zhí)著追求和誠摯付出——無論是羽、亞丹、簫還是玉心(也包括天成),他們心中都有(至少曾經(jīng)有過)若木、綾、安小桃、韻兒她們從未理解過的愛,因為這種愛不關(guān)乎任何歷史的規(guī)約、生存的壓力和對物質(zhì)的欲望,這就是“靈魂”最重要的所指。此外,這“靈魂”還指向著一種“真”。它是羽要將美麗的雪花畫“獻給爸爸媽媽”的純真童心,是順兒投身太平天國理想的真摯情懷和熱忱,是亞丹在《鐵窗問答》中對真理勇敢地求索和捍衛(wèi),是年輕的燭龍面對“要倒的破墻”決定“用頭去撞它一下”的真心無畏,更是他們所有人曾經(jīng)對自己、對世界的真實和坦然。這樣的他們不會像若木那樣刁滑、險詐、虛張聲勢,也不會像綾、安小桃、韻兒那么善于迎合和利用這個世界,因為他們總有一點純粹和高尚超越于庸常俗瑣的生活和物欲涌動的環(huán)境。與這靈魂的“真”相近似的,還有一種靈魂的“誠”。它是羽對童年過失深深的懺悔和痛苦的救贖,是簫對妹妹羽、對于胡、對病危的父親行勝于言的惦念和付出,是玉心多年來念念不忘的將水晶燈送給斯臣的心愿——和“真”相比,它是一種更能支撐人持久篤厚默默踐行的靈魂內(nèi)容;而若木、安小桃等人很難理解這種費神費力又不討好、笨重又不知所圖的“自耗”?!队鹕摺分械撵`魂其實還指向一種“正”。它既是玉心面對楊秀清蒙得恩的剛直不阿,又是燭龍在八十年代社會大潮中的正直磊落,也是簫在其他人都“沒聽清”玄溟說什么的時候唯一道出外婆遺言的坦直——它是人居于其所處環(huán)境中的一種品質(zhì)自覺,無論它在具體情形中會給人帶來怎樣的后果,其本身都具有某種相對的正義性;顯然這也不是若木、安小桃、韻兒等考慮的東西。盡管作者在小說中總是將靈魂表現(xiàn)得非常神秘,但我們還是可以通過人物散落于各章的具體表現(xiàn),發(fā)現(xiàn)這靈魂可能的所指。在這里,我們特意選取了幾個單字進行梳理和歸納,以盡量淡化詞語在不同背景中特定的意思、指涉和地位。發(fā)覺靈魂的末路之勢,撥開靈魂的神幻霧紗,也許我們可以端詳出“愛”“真”“誠”“正”,就是《羽蛇》中靈魂的實際所指。
在《羽蛇》中,世界正“失去”它的靈魂,而靈魂也越來越顯示出與這世間種種事物的不可相容。文本中以“愛”“真”“誠”“正”為內(nèi)蘊的靈魂顯得愈發(fā)邊緣化、孤立、怪異乃至神秘,它從一個原本如太陽般光明正當?shù)牡匚槐槐迫肓艘粋€陰屬壓抑的末路處境。在橫向、現(xiàn)實的情境中,它既為人性之惡所摧害,又對世間美好難挽留。它首先不能和人性中的惡相兼容,這是最顯而易見的——剛正的玉心差點被奸邪的蒙得恩迫害致死、羽的純真童心被若木的惡毒尖刻深深地中傷摧殘、簫對胡的誠心實意遭到了姐姐綾險惡無情的殘忍捉弄……神圣無暇的靈魂同人性之惡不能相容,它必定要受到傷害。但更令人沮喪的是,靈魂甚至不能和世間很多美好的事物相兼容。比如美麗——羽的皮膚很早就有枯敗的征兆,而日后的亞丹更是蒼老邋遢臃腫不堪;比如愛情——羽、簫、亞丹都遭遇了真愛破滅的沉痛打擊,尤其是羽終于聽到燭龍這樣對她說:“我愛的是你……可是我知道,我們不適合結(jié)婚,我們不能進入對方的世界,真正的愛都是沒有結(jié)果的”;比如健康的生命——玉心抑郁成疾,順兒絕望殉死,羽為了燭龍更是“肝臟破裂”“多處骨折并發(fā)軟組織損傷”直到后來“全身的傷口都迸裂了”;也包括生活的舒適和輕松、家庭的理解和包容,它們對于小說中那些葆有靈魂的人兒來說總是顯得那樣奢侈,它們更像是靈魂的代價??蛇@些美好的事物對于若木、綾、安小桃、韻兒來說,卻似乎是不費力氣唾手可得或者干脆就無所謂。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徐小斌1994年發(fā)表的《迷幻花園》中那三張分別代表“生命”“靈魂”“青春”的紙牌,“得到一個便要舍棄另一個”,想保全靈魂,則注定不能再同時擁有生命和青春;就因為靈魂,人勢必要面臨與寶貴之物的割舍,勢必要面對一種非此即彼的選擇。《羽蛇》中雖然沒有這種事先主動的選擇,卻一樣反映了靈魂與世間更多共時的美好事物難以兼得的悲哀。失去了那么多珍貴的東西,靈魂該有多么寂寞,人生又會是多么的干涸。
靈魂在現(xiàn)實中的不被容納很大程度上是由靈魂與歷史越來越焦灼的關(guān)系決定的。這個歷史,既包括近代以來社會變遷的大歷史,又包括母系家族血脈流轉(zhuǎn)的小歷史,還包括世紀末最后近二十年不斷滲透現(xiàn)代性的歷史時代。我們也可以認為是“愛”“真”“誠”“正”為要義的靈魂與近現(xiàn)代縱向發(fā)展的大大小小的歷史越來越難以兼容。靈魂、羽蛇所象征的精神本曾“支撐著人類從遠古”走來,它曾是那樣的平和純樸氣度不凡。但是到了后來,在十九世紀中葉以后五代人的故事里它卻顯得那樣幽微無助,承受著一次次無情的摧折和傷害。這也和近現(xiàn)代中國急劇變化的、充滿焦慮和紊亂的歷史情境是相適應(yīng)的。在這愈演愈烈的焦慮與紊亂中,歷史上的荼毒、血緣里的陰惡、現(xiàn)代性的弊端這所有的不合理都像滾雪球一樣前后沿襲世代累積,而靈魂的人兒則成了這一切的終端承受者,尤其是羽。過往今夕大大小小的歷史都向靈魂勒索,總要讓靈魂來背負這累世的罪責。靈魂結(jié)結(jié)實實地背著這些罪責,就像羽在暴雨中扛著二百斤的糧袋,“就像耶穌當年馱著十字架”,然后被一步步攆到邊緣的境地。也許時間忘了,愛、真、誠、正原本是任何歷史都呼喚和需要過的精神,靈魂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那么怪異、孤立和邊緣。但這種種的歷史與靈魂之間就是如此地難以磨合,因為歷史中無形的罪責再沒有別處可以轉(zhuǎn)嫁,而這世界殘存的靈魂一旦死去,歷史恐怕也就再無所謂罪責。
在《羽蛇》中,窮途末路的靈魂要受到人性之惡的摧害,要犧牲世間很多珍貴美好的事物,還要作為歷史的終端背負著累世的罪責。那么擁有靈魂究竟有什么好,沒有靈魂又有什么不好呢?徐小斌在回顧自己80年代的創(chuàng)作時曾經(jīng)談到:“照我那時的看法,歸根到底人只有兩種活法,一種是屈從于外部的強力與誘惑,放棄自由出賣靈魂,換得世俗意義的幸福,而另一種是對抗,是絕不放棄,這樣可能犧牲太大,但是這樣的生命或愛情可以爆發(fā)出瞬間的輝煌,這樣的生命注定短暫,但卻真實,它的質(zhì)地與密度無與倫比,這樣的人可以說他真正活過了。”[8]120這樣的情結(jié)其實一直伏延到90年代的《羽蛇》中。但是《羽蛇》更著眼的不是“輝煌”而是“犧牲”,是末路之下兩難雙輸?shù)耐陻【车亍锤纱嗑腿纭懊撾x了翅膀的羽毛”,不能飛翔只是飄零;要么“頑強地同一個世界在抗衡”,“注定要被壓癟”而后“斷裂”。作者對靈魂仍然有著某種執(zhí)著的信仰和神圣的情感,但是其自己的“理想主義已經(jīng)陷入了絕望的困境”[10]47。那么擁有靈魂究竟有什么好,沒有靈魂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們還是回到了這個問題,而作者似乎也難以回答了?!队鹕摺分械撵`魂就像人的一根神經(jīng),取出有取出的悲哀,保留有保留的痛苦,人究竟該怎樣對待靈魂的問題似乎已經(jīng)陷入了絕境。除了靈魂本身對人類、對世界的特殊性,這是否也是由作家對靈魂的特殊書寫造成的呢?
就像我們前面提到的,徐小斌筆下的靈魂指向“愛”“真”“誠”“正”,它神圣無瑕而過于純粹。也正是由于這種純粹性,它不給人留以任何養(yǎng)成的機會,也十分輕易地就絕緣于很多人。羽、亞丹、簫包括燭龍的靈魂仿佛與生俱來,在個人的成長歷程中并無根本意義上的深化和發(fā)展,他們幾乎只能以一貫的方式孤守下去,或者放下它;而若木、綾、安小桃、韻兒的靈魂仿佛從來就沒有過,“愛”“真”“誠”“正”在她們身上看不出有任何潛在的可能,她們似乎生來就是別一類人,其靈魂早已被永久地剝奪、死不復(fù)生。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在《羽蛇》中對靈魂的理解其實是狹義且過于本質(zhì)化的,其忽略了非凡的人格精神、美好的靈魂品性在實際養(yǎng)成中的復(fù)雜和艱辛。所以這純粹的靈魂只能越來越封閉、孤立和壓抑,和世間的種種事物、和大大小小的歷史現(xiàn)實越來越難以兼容;所以窮途中的它最終只能去追憶遠古和傳說,只能從理想主義走向神秘主義。曾經(jīng)的“人可以在水中流,天上飛,陸上迅跑,可以和天地萬物對話、作神秘的感情交流”,但是到后來“人類再也聽不懂自然界那些神秘的對話了,只有極少數(shù)被人們稱為具有特異功能的人還保留著一些自然人的習性”[9]44——徐小斌的《羽蛇》依然暗合這種邏輯。作者為靈魂賦予了遠古的前世,雖然這靈魂已經(jīng)流露出近代啟蒙之下人的覺醒意識和對自由的追求;靈魂也同時被賦予了神性,盡管這其中也暗含著隱隱的被迫??傊?,靈魂就這樣被交給了神秘。
而把靈魂交給神秘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語言放棄了靈魂。確切地說,是作者不再有意告訴我們靈魂究竟是什么,只是借用繪畫、音樂、電影等方式“保持最鮮活的原生態(tài)”[8]123-124而讓我們自己去感受,當然這也不失為一種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而文本也流露過關(guān)于語言文字的一定態(tài)度:“和人所能有的真情實感相比,文字總是那么蒼白無力……那些虛偽的空洞乏力的文字構(gòu)成了一張蛛網(wǎng),把鮮活的亞丹遮蔽起來,使她變成與這個城市同樣的灰色?!睆倪@個意義上來看,也可以說是靈魂放棄了語言。那么作者將靈魂交給神秘有沒有可能也是因為將語言看成了一張網(wǎng)呢?一張由溯不盡的傳統(tǒng)、脫不掉的程式、數(shù)不清的知識織成的語言大網(wǎng),靈魂為了拒絕對它的使用而逃離躲避,最終自我放逐到邊緣乃至神秘的境地??墒沁@并不意味著靈魂真正的自由、釋然和重生,神秘也不可能真正為靈魂超度,更掩飾不住作者關(guān)于靈魂的“遇難”情結(jié)和絕望之意;因為這其實是放棄了言說靈魂的努力、拒絕了言說靈魂的機會,將靈魂掃進了不可知的角落,只是偶爾在世人的腦頂晃過靈魂的幻影。那么擁有靈魂究竟有什么好,沒有靈魂又有什么不好呢?也許,當語言不再被視作一張必須逃離的蛛網(wǎng),而是作為一種不管曾由誰參與制造卻終需聽命于使用者的武器時,靈魂才能“殺回”現(xiàn)實,才能讓人們心悅誠服地確認其無與倫比的意義。
“靈魂”是小說《羽蛇》的中心主題。作者徐小斌其實為我們提供了某種具有典型性的靈魂書寫經(jīng)驗。在小說中,人類的靈魂已經(jīng)走到了窮途末路的境地,但是以“愛”“真”“誠”“正”為內(nèi)涵的靈魂仍然不掩其光輝??蛇@樣寶貴的靈魂究竟難以在現(xiàn)實與歷史中被包容和接納,最終這純粹、狹義而本質(zhì)化的靈魂只能從理想主義的形態(tài)“遁入”神秘主義的形式,當然這往往也就意味著作品放棄了對靈魂真正意義的言說和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