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如今,有些人總強調(diào)“純手工”制茶。拿烏龍茶來說,一定要手工搖青,而拒絕使用電動浪青機。炒青的時候,最好也是手工鍋炒,而不要使用滾筒殺青機。至于揉捻,最好就是手工包揉,而不要使用望月式揉捻機……
總之,一切都要“純手工”,任何機器的參與,好像都會損害茶葉的品質(zhì)。
問其原因,答曰:秉承古法制茶。
尊重傳統(tǒng)工藝,本無可厚非。但古法制茶,就等于“純手工”嗎?絕非如此。
要真說古法,不妨到《茶經(jīng)》中去找尋。畢竟,千年之前的方法,總算是地地道道的“古法”了吧?
可是很遺憾,陸羽并不是“純手工”制茶。
《茶經(jīng)》第二章,叫做“二之具”。這里的“具”不是指“茶具”,而是指“制茶的工具”。從采茶到制茶,大大小小的工具共有十五種。
茶圣制茶,非但不是“純手工”,而且需要大量的工具。
對于這些制茶工具,陸羽可以說是如數(shù)家珍。從材質(zhì)、造型、尺寸到具體使用方法,都描述得十分清楚。由此可見,茶圣陸羽不僅使用工具,而且可以說是熟練掌握。
中國制茶工藝發(fā)展到唐代,出現(xiàn)了十數(shù)種專門的工具。這在中國茶業(yè)史上是一個重要的結(jié)點與亮點。隨著制茶工具的不斷豐富與改進,中國茶才變得越來越可口了。
古人喝茶,可以說講究到“矯情”的程度。
陸羽在《茶經(jīng)》中專門設(shè)置一章講述茶器具。經(jīng)他記錄的茶器具被稱為“二十四器”,其實共有二十八種之多。如果不單獨辟出一間茶室,恐怕都放不下這些“法寶”。
古代文人墨客,非常喜愛在野外泡茶。為了親近大自然,可累壞了當年的茶人們。將近三十種茶器具,在當時的條件下要“打包裝車”運到野外,這一來一回,絕對是個大工程。
陸羽《茶經(jīng)》中,第九章叫“九之略”。這個“略”字,不可解釋為“攻略”或“策略”,而應(yīng)解釋為“省略”。
具體來說,《茶經(jīng)》第九章講的是條件不允許的情況下可以省略掉的茶器具。其中寫道:“其煮器,若松間石上可坐,則具列廢。用槁薪、鼎之屬,則風爐、灰承、炭檛、火筴、交床等廢。若瞰泉臨澗,則水方、滌方、漉水囊廢。若五人已下,茶可末而精者,則羅合廢。若援藟躋巖,引絙入洞,于山口炙而末之,或紙包合貯,則碾、拂末等廢。既瓢、碗、竹筴、札、熟盂、鹺簋悉以一筥盛之,則都籃廢?!贝笠馐牵宏P(guān)于煮茶的器具,如果在松林間,有石可以放置茶具,則具列可以省略。如果用干柴枯葉及鼎來燒水,那么風爐、灰承、炭檛、火筴、交床等可以省略。如果在泉旁溪邊煮茶,那么水方、滌方、漉水囊可以省略。如果只有五個人以下喝茶,茶又可以碾成細末,就不必攜帶羅合了。如果攀附藤蔓登上山巖,或者拉著粗繩進入山洞,先在山口把茶烤好研細,用紙包好,那么碾、拂末可以省略。如果瓢、碗、竹筴、札、熟盂、鹺簋可以放在一只竹筥中,那么都籃也可以省去。
茶圣陸羽因地制宜,巧妙地利用自然界的事物,從而減少了外出時攜帶茶器具的種類。也就是說,在特定的時間、地點,不必機械地照搬照用茶室中那一套器具和流程。從這一點看,陸羽的意識是超前的。
現(xiàn)代人生活節(jié)奏快,很少有時間踏踏實實地坐在茶桌前喝茶。很多人愛喝茶,也置辦了不少茶器具,但就是沒有用武之地,總不能把《茶經(jīng)》中說的“二十四器”都搬到辦公室里吧?
其實,在當下忙碌的工作和生活中,我們更應(yīng)該學習《茶經(jīng)·九之略》中的飲茶智慧。而現(xiàn)代辦公環(huán)境下,最為“省略”而“實用”的飲茶方法就要數(shù)“濃縮泡茶法”了。
元末明初趙原繪《陸羽烹茶圖》(局部)
簡單來說,濃縮泡茶法就是將茶泡至雙倍濃度,然后放至常溫,這個步驟可在家中進行。然后帶著一杯泡好的濃縮茶去上班。想要喝茶時,只需調(diào)以等量的開水即可。此時的茶湯被稀釋到標準濃度,喝起來溫度也十分合適。老北京人將這樣的濃縮茶湯稱為“茶鹵”。
當年京劇界的人,多采用這種方法喝茶。演員中場休息時間有限,臨時泡茶肯定來不及。于是他們在上臺演出前,先用濃縮泡茶法泡上一壺茶。跟班的看著臺上的進度,適時地在茶鹵中兌好熱水。等演員下場休息時,正好可以喝上可口的熱茶。
這種飲茶的方式,也十分適合在現(xiàn)代辦公室中使用。首先,這種做法可以避開茶湯不宜高溫存放的特性。將泡好的茶放至常溫,以利于茶香的保存。其次,開水與茶鹵兌飲的方式,能使茶湯迅速恢復到適口的濃度和溫度。最主要的是,只要有熱水和一杯茶鹵即可解決問題,十分方便,至于家中的“二十四器”,則是一件都不用帶了。當然,若有條件的話,可在辦公室中準備一只50毫升以下的優(yōu)質(zhì)品茗杯,將兌好的茶湯倒入品茗杯中飲用,效果遠比直接拿著塑料水杯喝要強百倍。
飲茶,有條件要講究,沒條件也不將就。
如今,我們給予《茶經(jīng)》很高的評價。這本書是中國乃至世界范圍內(nèi)第一部茶學專著,對于茶與文化的結(jié)合居功至偉。但就是這樣一部重要的茶學經(jīng)典,其流傳過程卻頗為曲折。
根據(jù)現(xiàn)存資料及相關(guān)研究,《茶經(jīng)》在唐代至少有三個版本,分別是:公元758—761年的《茶經(jīng)》初稿本,公元764年以后的《茶經(jīng)》修訂本,公元775年以后的《茶經(jīng)》修訂本。也就是說,茶圣陸羽是幾易其稿,最終才完成了《茶經(jīng)》的寫作。
當然,上述三個版本只是見于文獻的記載,原書今人誰也沒有見過。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茶經(jīng)》的最早版本,是南宋咸淳九年(1273)刊百川學海本。如果我們假定《茶經(jīng)》是在公元775年前后最終定稿,那么,現(xiàn)在所見的這個最早版本與定稿本相差了將近500年。近500年的時間里,《茶經(jīng)》究竟經(jīng)歷了怎樣的顛沛流離,至今已經(jīng)沒有人可以說清了。由于古今語言、文化的發(fā)展和演變,《茶經(jīng)》中的一些內(nèi)容變得很難理解,第十章“十之圖”就屬于這類情況,以至于《茶經(jīng)》第十章幾乎成了千古謎團。
《茶經(jīng)》一書中,“十之圖”篇幅最小。原文寫道:“以絹素或四幅或六幅,分布寫之,陳諸座隅,則茶之源、之具、之造、之器、之煮、之飲、之事、之出、之略,目擊而存,于是《茶經(jīng)》之始終備焉?!币还?0個字,就是《茶經(jīng)》第十章的全部內(nèi)容了。
由于字數(shù)較少,對于“十之圖”的內(nèi)容學界一直存有爭議。既然叫“十之圖”,那肯定要與圖有一定的關(guān)系。但具體是什么樣的圖呢?有人認為,《茶經(jīng)》各篇章原本都有圖。換句話說,當年的《茶經(jīng)》是“插圖版”的,只是在流傳過程中,圖的部分散佚了。但是,這種觀點顯然是對《茶經(jīng)》的誤讀。
我們要注意,原文有“分布寫之,陳諸座隅”八個字。也就是說圖確實有,但并不是在書中插圖。準確地講,這應(yīng)該是“掛圖”的形式。具體來說,就是把《茶經(jīng)》各個篇章的文字寫于絹素之上,然后掛在房中的各個角落,這樣便于人們時時刻刻閱讀《茶經(jīng)》,最終達到“目擊而存”的效果。至于“絹素”上到底是純文字還是圖文結(jié)合,至今還有爭議。但不管怎么說,茶圣陸羽為了后世人們能學好《茶經(jīng)》,真可謂煞費苦心了。
當然,這種辦法倒不是陸羽的發(fā)明。隋唐五代時期,盛行用屏風作為記錄的載體。例如《舊唐書》中記載:“秋七月乙巳朔,(唐憲宗)御制《前代君臣事跡》十四篇,書于六扇屏風。是月,出書屏以示宰臣,李藩等表謝之。”
連御制《前代君臣事跡》都要書于屏風之上,可見這種行為的隆重和莊嚴。同時,將重要的內(nèi)容書寫于屏風之上,也是便于更多的人閱讀。可以說,將重要文件書寫懸掛,是一種廣而告之的行為。陸羽“十之圖”中的做法,估計也是向朝廷借鑒的了。
掛圖的習慣,一直到清代還很流行。乾隆皇帝后妃眾多,為了加強管理,他決定給妃子們作思想教育工作,采取的方式就是類似“掛圖”的形式。乾隆皇帝命人將歷代賢良淑德的后妃故事寫成詩詞,懸掛于東西六宮當中。有些后妃文化程度不高,乾隆皇帝便找畫師將故事畫出來,然后再懸掛于宮中。這一類“掛圖”,稱為“宮訓圖”。
其實,我們上學時,教室里也經(jīng)常掛著“單詞表”“公式表”和“元素周期表”。雖然時隔千年,學科也不盡相同,但掛圖的目的卻未曾改變。正如《茶經(jīng)》中所說,為的都是“目擊而存”。
可以說,《茶經(jīng)》第十章并不是要講什么具體的內(nèi)容。最開始時,這一章里很可能并沒有什么圖,當然也就不存在散佚的問題了。而“十之圖”的“圖”字,我們可以理解為一種學習《茶經(jīng)》的方式。茶圣陸羽認為《茶經(jīng)》是經(jīng)典,應(yīng)當“陳諸座隅”,以便隨時閱讀。從古至今,讀《茶經(jīng)》的人很多,但真正按照陸羽的這種方法學習《茶經(jīng)》的人則太少了。
在信息爆炸的今天,講究的是“干貨”閱讀。陸羽的《茶經(jīng)》以7000余字的篇幅,卻對茶做了全面、詳細的闡述,可以說這本書是貨真價實的茶學“干貨”了?!恫杞?jīng)》,值得愛茶之人“始終
備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