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立文,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yōu)秀人才支持計劃,耶魯大學訪問學者。已發(fā)表學術論文百余篇,著有《史鐵生評傳》等多部專著。兼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新概念作文大賽評委,曾獲湖北省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屈原文藝獎等多種獎勵。
近年來,“佛系”一詞頗為流行。從互聯(lián)網上“佛系青年”的花式吐槽,到現(xiàn)實生活中佛系人生的行為表演,再到知識界對此現(xiàn)象的價值評判,流行文化的這種喧囂擾攘,處處見證了世相人心的微妙難言。較之早年人們推崇的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佛系文化顯然是反其道而行之的,它消泯個人欲望,以安然靜默的人生態(tài)度去應對世事紛擾,無為之處,終與“喪文化”潮流合二為一。
但問題是,在這個打著佛系招牌的喪文化部落里,有多少人是真的自我放逐和消極頹廢,又有多少人是借著佛系文化的行為表演,悄然實施了一場心理安慰的自我療救?說到底,佛與喪,究竟隱喻了青年一代怎樣的存在境遇?凡此種種,皆可從本專輯里的三篇文章中覓得答案。
昌切教授的文章,著眼于佛系的語義所指。以為這一說法看似新潮,實則是古已有之。不論是佛表儒里的文化策略,還是儒釋道相洽的禪宗源流,抑或是現(xiàn)代人對樂感文化的表述等等,皆可應驗太陽底下無新鮮事的老話。至于葉李教授的文章,則以文化研究的立場破題,從主流文化與亞文化的權力紛爭中,窺見了青年一代熱衷于佛系生活和喪文化的社會心理。而王崯博士的文章,則專注于對文學、音樂和電視綜藝等領域內喪文化現(xiàn)象的觀察,條分縷析之下,也清晰呈現(xiàn)了這一流行文化的時代表征。
當然,專輯所論或有爭議,但三位學者對于流行文化的秉筆直書,卻有著破除價值迷思、再塑青年理想的良苦用心。
為佛系打底的是儒。佛表儒里,內儒外佛,原是經久不息、遭挫不衰的族性。老套的東西,從來如此,無絲毫的新鮮感。借用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里的話發(fā)問,就是:“從來如此,便對么?”于無可疑處起疑,發(fā)人深思,耐人尋味。近一二年在互聯(lián)網上鬧騰得不亦樂乎的佛系什么什么,豈不正是這種老套的東西的新妝出鏡!
怎樣都可以,一切隨緣,想要不得的不要,該放下的放下,“樂則行之,憂則違之”(《周易》),活得自在自適、自得其樂就行,這大概就是時下佛系什么什么共有的一種為人處世的心態(tài)或人生姿態(tài)吧。古往今來,擺弄這種人生姿態(tài)的人多了去了,圣賢達人為數不少,平頭百姓有如恒河沙數。對得上口徑的例子不勝枚舉,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以說觸目皆是。把佛系單派給年輕人,不管怎么說都是說不過去的。年齡的大小根本不是問題,可以有佛系青年、佛系少女之類,當然也可以有佛系爺爺奶奶、佛系叔叔阿姨之類?;畹瞄L的人歷世久經風吹雨打,更熟悉人情世故,更明白平平淡淡才是真的難易之理。隨手從微信一中老年朋友圈截一句話:“人生有四苦:看不透、舍不得、輸不起、放不下?!弊苑Q非常喜歡這句話的發(fā)文者顯然要的是其對立面:看透、舍得、輸得起、放得下。有一種酒叫“舍得”,取名者的用意一目了然:迎合國人大都具有的文化心理。只不過由于時下的年輕人經常泡在互聯(lián)網上,人多勢眾,發(fā)出的聲音更為響亮,所以佛系青年、佛系少女之類的說法才顯得格外地打眼。
騰訊評論上有一篇關于佛系青年的綜述,追溯佛系的日本來源,揭示佛系青年低欲望即薄情寡欲的性狀,描述佛系青年隨遇而安的種種表象,錨定佛系青年所處亞文化的位置。是不是亞文化,值得懷疑,容后略議。跟帖的想必也大都是年輕人。隱名的跟帖發(fā)自內心,多為自白,帶有自況的意味,內容自然要比貌似客觀中正的正文來得豐滿、實在。為便于分析,先容我照錄些實例。
肥洋洋:“想要太多卻得不到是痛苦的事,就是要無欲無求,超低欲望,我喜歡這樣?!?/p>
每一分每一秒:“目前的房價,把自己父母耗死、把自己耗死才能勉強換一套,結婚還要車,還要禮金,媽耶,我干嘛受這個罪,自己賺錢去旅游算了,活著瀟灑一點不更好?”
阿湯哥Optimus:“一直以來都有‘佛系的心理體驗,卻很難歸納出這種感覺。后來‘佛系一詞風靡全國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一個人……像那些嫉妒、羨慕、恨的感覺通通不存在的,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他自狠來他自惡,我自一口真氣足。他有錢由他有錢,我自己也能窮開心?!?/p>
阿椰檀識琥珀星:“我想在我還沒搞清楚這一切之前,許多事情就已經成型,自身改變遠不及固化成型的速度,這一系列的社會問題,單單靠年輕人就能解決嗎?或者說搖旗吶喊一下‘努力拼搏就能改變當下的問題?前輩們日復一日的努力終究造成了今天這副局面,到頭來還是年輕人做了接班俠,是真不錯呀。今日貪一億,明日挪兩億,不就是走走后門嘛,沒關系,太簡單了,小小的一個億而已,有什么的,有什么好講的,有什么好說的,有什么接著不就行了,廢話多了……嗨,現(xiàn)在想想,什么努力呀,還不如小時候玩泥巴讓人開心很多呢?!?/p>
掰了個呆萌:“佛系青年怎么就不能有抱負、有理想了。他們只是表面無欲無求,狂野的內心積攢著一股力量,現(xiàn)在是開放社會不能給自己太多壓力,想太多就會抑郁,必須放空自己,才能放飛自己。”
團結社區(qū)工作隊:“中國的古典儒家、道家不都推崇不爭不搶、無欲無求、隨遇而安?現(xiàn)在的年輕人離中國的傳統(tǒng)精神更近了,本就是個好事?!?/p>
晨曦:“年輕人之所以自稱‘佛系,試著看開一切,是因為他們知道,即便自己看不開,事情也依舊解不開。不是他們不想努力,是因為努力帶來的痛苦逐漸壓倒回報帶來的快樂。在這種情況下有佛系心理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未必不是好事!”
跟帖有近2600條,除去極個別挺著腰桿放出來的堂而皇之的大話,幾乎全都是一個基調。什么基調?心理基調,一種透著佛之旨趣的看破紅塵、看透俗世、看淡功名利祿的心理基調。欲望大,念想多,無由也無從滿足,與其自討苦吃、自找罪受、痛苦不堪,不如實在點、看開些,自我撫慰,在一己能夠左右的范圍內謀生活、找樂子。想要房子,把自己和自己的父母耗死了才能勉強換一套;想結婚,須買車付禮金,不值呀,何不自己賺點錢自己用,“旅游去算了”。他強由他強,他橫由他橫,他狠由他狠,他有錢由他有錢,不羨慕,過我屁民的小日子也能窮開心。之所以無欲無求,或者說,降低欲求,正如阿椰檀識琥珀心所說,實在是因為前輩們日復一日的努力終于造成了日益固化的社會格局,財富分配到位,社會分層基本形成,作為接班俠,年輕人只配做吃瓜群眾,圍觀握有權勢與占有財富的人之間利益交換的大戲,哪怕想得再多,再怎么努力,也改變不了這鋼鐵般堅硬的社會現(xiàn)狀,成就不了心向往之的一番大業(yè)。
這種心理基調的跟帖可作主客兩面觀。主活客死,主軟客硬,主弱客強,主客倒置,主體被客體強硬控制、隨意驅使,主體也就只好認了、忍了,服軟示弱,退而求其次,“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從皮相上看,這是消極的反抗;從骨子里說,卻是積極的退守。兩面相對相成,如美丑妍媸,失去一面,另一面便不能成立。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樂趣。寸有所長,尺有所短。美女好看不假,可她流著哈喇子的睡相就很不中看。世間一切事情都是相對的,哪有絕對的是非好壞!晨曦說年輕人有佛系心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團結社區(qū)工作隊說儒家、道家都推崇不爭不搶、無欲無求、隨遇而安。他們所看重的,顯而易見,是積極的方面。團結社區(qū)工作隊提儒、道不提佛,問題不大,并非什么嚴重的誤識。
中國化的佛教——禪宗,本來就是融道貫儒的產物。三教同源是流傳日久的說法。印順在《中國禪宗史》一書中論及從印度禪到中國禪的轉化,特別看重佛與道或魏晉玄學的意義關聯(lián)在中國禪宗史上所起到的決定性作用。一個通行的說法是:儒以治世,道以治身,佛以治心。儒入世,強調進取的精神;道避世、佛出世,講求的是退卻之道。人間佛的實質,是以入世的精神出世,以出世的面目入世。儒釋道相洽,融通一體,圓潤光滑,燦然可觀。若依此,便無可無不可,怎么說、怎么做都無大礙,出入無比的方便,進是對的,退也不錯,能進則進,不能進則退,進退自如?!斑_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權衡利弊,聽任命運,隨機應變,這種作派,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
某名方丈說,佛教的人生宗旨,通俗地說,歸根結蒂,就是五個字:“別胡思亂想”。“別胡思亂想”,不是叫你徹底地斷欲絕望,而是勸你逐步減少欲望,把欲望逐步降到最低以至于無。用這位大師的話說,人生就是做減法。人生有涯,欲望無盡,滿足一個又來一個,沒完沒了。做加法,一天到晚為滿足一己無盡的欲望活著,結果必定是慘不忍睹,累得要死,苦得要命,痛不欲生。以有涯之人生追無盡之欲望,殆矣。記得受佛教影響的叔本華說過,人生就是痛苦與無聊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他說的是為滿足意志而生的痛苦、意志暫息與再起的瞬間而生的無聊之間的交替往復。王國維把叔本華的意志理解為生之本能的欲,是有他的道理的。假叔本華說,他在《紅樓夢評論》中說:“玉者,欲也?!贬屬Z寶玉的玉為欲,視嗜欲為痛苦的根源。他認為,“吾國人之精神”是“世間的也,樂天的也”,可以減輕、化解嗜欲招來的痛苦。他接著說:“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笨啾M甘來,圓夢娛心悅世,“饜閱者之心”亦饜作者之心也。蒙著眼睛看世界,烏云終將散去見太陽,皆大歡喜。
數十年后,李澤厚用樂感文化指稱中國文化,對這種“世間的也、樂天的也”的“吾國人之精神”作了更為深入、豐富和有力的詮釋。在他看來,樂感文化注重實際、實用、實效和實惠,講究順天、應時、隨運的權宜機變,體現(xiàn)了執(zhí)著于現(xiàn)世并隨世俯仰變通的樂天知命的民族精神。國人無分貴賤,無論何時何地、何情何境,都能找出樂子來。知足者常樂。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按李澤厚的說法,這種樂感文化明顯是從儒家那里來的,完全合乎孔孟之道。孔子贊其弟子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孟子以為誠是天人共有之性,說“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樂不樂并不取決于你的身位、處境,而取決于你如何看待、處置你的身位、處境?!翱加拿饔谌松褓猓钊f物以達觀”(陸機)。身處逆境的蘇軾的達觀是:“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這是在呼應上引孟子的話嗎?我以為是。蘇軾是居士,白居易也是,白居易號香山居士,字樂天。
與智慧、覺悟和聰明等大量的佛教詞語進入漢語并成為中國人的日常用語一樣,達觀這個通用詞也來自于佛教。佛教詞語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廣泛的應用,證明它們貼合中國人的族性(“國民性”、民性、“國人之精神”)并與之吻合無間。佛教中國化,引儒入佛而儒潛隱于佛之根系處,似應無可懷疑。由此觀之,佛系什么什么顯擺的那種人生姿態(tài),絕非什么時鮮,無半點新意可言。這可不是什么亞文化,而是新瓶老酒、貨真價實的主流文化。不過佛系在這一二年扎堆“雄起”,無疑有它的認識價值。從佛系什么什么的退卻之因著眼,不難看出,在這個唯功利主義是從、漸開板結的社會中,該有著多少難以甚至無從化解的劣行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