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在宋代三百二十年里,除神宗熙寧變法期間與哲宗紹圣之后的北宋末期外,律賦一直是科舉考試的重要內容,而且是決定舉子去留與成績高低的關鍵因素。為了滿足科舉考試的現實需求,宋代社會上流行著很多指導律賦寫作的科舉用書。祝堯在《古賦辯體》卷八《宋體》中說:“渡江前后,人能龍斷聲律,盛行賦格、賦范、賦選粹,辯論體格,其書甚眾?!盵注]祝堯:《古賦辯體》,王冠:《賦話廣聚》(第2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第422頁。用“其書甚眾”來形容宋代律賦指導用書的編纂盛況是一點都不夸張的。然而,歲月如流,大浪淘沙,那些盛行一時的律賦指導用書大都已經亡佚,流傳至今的只有鄭起潛的《聲律關鍵》。在那些業(yè)已亡佚的律賦指導用書中,《三元衡鑒》是一部很值得注意的律賦選,因為它在南宋被奉為律賦寫作的典范,非常具有代表性。
《三元衡鑒》屢見于南宋人的記述。葉紹翁《四朝聞見錄》甲集《止齋陳氏》載:
止齋陳氏傅良,字君舉,永嘉人。早以《春秋》應舉,俱門人蔡幼學行之游太學,以蔡治《春秋》浸出己右,遂用詞賦取科第,詞賦與進士詩為中興冠,然工巧特甚,稍失《三元衡鑒》正體。[注]葉紹翁:《四朝聞見錄》,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4頁。
陳傅良是永嘉事功學派的代表人物,早年為了應舉入仕,不得不在科舉之學上苦下工夫。南宋科舉分經義、詩賦兩科取士,陳傅良原本是要考經義進士的,但門人蔡幼學在《春秋》學的造詣上漸漸超過了自己,他就改了方向,去應詩賦進士。陳傅良才智過人,他的律賦引領一時風尚,在孝宗朝很受追捧,“為中興冠”,然而葉紹翁卻批評他的律賦太過工巧,“稍失《三元衡鑒》正體”。這句批評的話透露出一個重要訊息,《三元衡鑒》是南宋人心目中的“正體”?!罢w”可以理解為“正宗的寫作范式”,是一個相當高的評語。
樓鑰是南宋時期的著名文人,他的《攻媿集》中存有14篇律賦,在宋代作家里,他是律賦存留最多的人之一。樓鑰年輕的時候曾向鄭鍔學賦,鄭鍔去世后,樓鑰讓鄭鍔的兒輩搜集鄭鍔的律賦作品,編成了一部《鄭屯田賦集》。樓鑰為此賦集作序,在序中,他聲稱鄭鍔“文備眾體,尤工于賦”,“出入《三元》、《元祐》、二李之間”[注]樓鑰:《攻媿集》卷五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828頁。。此處的“《三元》”是《三元衡鑒》的省稱。鄭鍔的律賦“出入”《三元衡鑒》,也便是具有《三元衡鑒》中所收律賦的風范?!端螘嫺濉みx舉五》記載了禮部郎官陳讜的一道奏疏,其中有言:“臣早游庠序,猶及見先生長者,嘗言舉子辭賦,固不敢望如《三都》,得如《三元》、《元祐賦》足矣?!盵注]徐松:《宋會要輯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351頁。陳讜這份奏疏中的“《三元》”也是《三元衡鑒》的省稱。陳讜引用“先生長者”的話,說舉子的律賦不必像《三都賦》那樣古樸風雅,能像《三元衡鑒》中的律賦就非常不錯了。很明顯,《三元衡鑒》在這里也被當成了律賦寫作的典范。
關于這部《三元衡鑒》,尚未見有專文論述。在個別學者的論著中,曾間或提到此書,但大都語焉不詳,未加深究。茲不揣谫陋,對《三元衡鑒》的編者及選賦標準略作考察。
南宋學者王明清在《揮麈余話》卷一中提到了《三元衡鑒》的編者:
熙寧中,(李)昌齡之孫逢登進士第,以能賦擅名一時,吳伯固編《三元衡鑒》,《祭九河合為一》者是也。[注]王明清:《揮麈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8冊),第566頁。
《揮麈余話》是《揮麈錄》四種之一,前三種分別是《前錄》、《后錄》和《三錄》?!端膸烊珪偰俊分浲趺髑濉稉]麈錄》時說道:“明清為中原舊族,多識舊聞,要其所載,較委巷流傳之小說終有依據也?!盵注]永瑢、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冊),第975頁。換言之,王明清有家學淵源,撰述態(tài)度嚴謹,《揮麈余話》中的記載頗可信從。據其所說,《三元衡鑒》的編者為吳伯固。在宋代文人中,提到吳伯固,很容易想到《青箱雜記》的作者吳處厚。
吳處厚(?—1091),字伯固,邵武(今屬福建)人,仁宗皇祐五年(1053)進士。該年登科的還有鄭獬(狀元)、韋驤等,鄭獬有一首叫做《答吳伯固》的詩,韋驤也有一首名為《戲呈吳伯固同年》的詩,這兩首詩題中的吳伯固也便是吳處厚。元豐四年(1081),因神宗皇嗣屢闕,吳處厚上書請立程嬰、公孫杵臼廟,被擢升為將作監(jiān)丞。吳處厚與蔡確素有仇隙,元祐四年(1089),吳處厚得到蔡確的《車蓋亭詩》十首,便歪曲詩意,箋注上告,指斥蔡確心存怨望,譏訕宣仁太后,蔡確最終被貶謫,并死在貶所。由于檢舉蔡確有功,吳處厚被擢知衛(wèi)州,尋卒。吳處厚的著述主要有《青箱雜記》十卷?!端问贰肪硭陌倨呤挥袀?。
王明清在《揮麈錄》中不止一次提到吳處厚?!稉]麈后錄》卷一載:“明清嘗謂本朝法令寬明,臣下所犯,輕重有等,未嘗妄加誅戮。恭聞太祖有約,藏之太廟,誓不殺大臣、言官,違者不祥。此誠前代不可跂及。雖盧多遜、丁謂罪大如此,僅止流竄,亦復北歸。自晉公之后數十年,蔡持正(確)始以吳處厚訐其詩有譏訕語貶新州。”[注]王明清:《揮麈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8冊),第419頁。此處僅僅涉及到了“車蓋亭詩案”,尚未展開詳細記述,在《揮麈三錄》卷一里,王明清則用很長的篇幅交代了這一詩案的來龍去脈,并自道其史料來源曰:“先子久居安陸,皆親見之。又伯父太中公與持正有連,聞處厚事之詳。世謂處厚首興告訐之風,為搢紳復讎禍首,幾數十年,因備敘之?!盵注]王明清:《揮麈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8冊),第545頁。由此可見,王明清對吳處厚其人其事是非常熟悉的。既然《揮麈錄》前面已經多次提及吳處厚,而吳處厚字伯固又為當時人所熟知,那么,《揮麈余話》所載《三元衡鑒》的編者吳伯固顯然就是這個發(fā)動“車蓋亭詩案”的吳處厚。
一直以來,人們只知道吳處厚是《青箱雜記》的作者,較少知道他還是《三元衡鑒》的編者。當我們知曉吳處厚編纂過這樣一部影響甚大的律賦選后,對他的認識有必要進一步深入。
首先,吳處厚在宋代是聲聞遐邇的律賦名家,他充分具備編纂《三元衡鑒》這類科舉用書的名望與能力。在《螢雪叢說》中,吳處厚對律賦字句的琢煉被視為美談:“吳處厚嘗作《剪刀賦》,第五聯對‘去爪為犧,救湯王之旱歲;斷須燒藥,活唐帝之功臣’。當時屢竄易‘唐帝’上一字,不妥帖,因看游鱗,頓悟活字,不覺手舞足蹈?!盵注]俞成:《螢雪叢說》,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頁。王铚在《四六話序》中又說:
唐天寶十二載,始詔舉子策問外試詩賦各一首,自此八韻律賦始盛?!瓏叒q雜五代衰陋之氣,似未能革。至二宋(宋庠、宋祁)兄弟,始以雄才奧學,一變山川草木、人情物態(tài),歸于禮樂刑政、典章文物,發(fā)為朝廷氣象,其規(guī)模閎達深遠矣。繼以滕(甫)、鄭(獬)、吳處厚、劉輝,工致纖悉備具,發(fā)露天地之藏,造化殆無余巧。其檃栝聲律,至此可謂詩賦之集大成者。[注]王铚:《四六話》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78冊),第942頁。
王铚在這段話中大致勾勒了宋代律賦的發(fā)展軌跡,他將吳處厚與鄭獬、滕甫、劉輝等律賦名家并列,認為他是宋代律賦繁榮時期的代表人物,用“發(fā)露天地之藏,造化殆無余巧”來形容他的律賦,足見推崇之至。由此也不難看出,吳處厚在宋代確實是非常有名的律賦作家。
吳處厚善于作賦,在宋代士林間又有名聲,這對編纂《三元衡鑒》來說很重要。像《三元衡鑒》這樣的科舉用書,要想得到舉子的普遍認可,進而廣泛傳播,編者在場屋中的聲望是一個重要因素。宋代很多律賦選的編者皆是以賦聞名的,例如,《后典麗賦》的編者為唐仲友,《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五云:“仲友以辭賦稱于時。”[注]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57頁。如果是一個沒有名望的人編纂律賦指導用書,明顯缺少權威性,廣大舉子未必會認可。吳處厚以律賦聲聞于世,這就使得《三元衡鑒》能夠對舉子產生很大的吸引力。
其次,吳處厚一向喜歡評詩論文,《青箱雜記》的大部分內容類似于詩話、詞話,當然,也有不少條目涉及到律賦。吳處厚對律賦的評論很有獨到之處,《青箱雜記》卷十載:“文之神妙莫過于詩賦,見人之志非特詩也,而賦亦可以見焉。唐裴晉公(度)作《鑄劍戟為農器賦》云:‘我皇帝嗣位三十載也,寰海鏡清,方隅砥平,驅域中盡歸力穡,示天下弗復用兵。’則平淮西、一天下已見于此賦矣?!庇衷唬骸八诬旃?庠)兄弟,平時分題課賦,莒公多屈于子京(宋祁),及作《鷙鳥不群賦》,則子京去兄遠甚,莒公遂擅場。賦曰:‘天地始肅,我則振羽而獨來;燕鳥焉知,我則凌云而自致?!衷唬骸畬繉⑾瑁n比還鶼之翼;自南自北,若專霜隼之誅?!瘎t公之特立獨行,魁多士、登元宰,亦見于此賦矣?!盵注]吳處厚:《青箱雜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11-112頁。律賦向來被認為是場屋之技,與個人的性情、材品無關,吳處厚卻認為律賦可以“見人之志”,這是從理論上提升律賦的品格,見解精到不俗。由此可以看出,吳處厚是律賦的擁護者。宋代儒學復興,有一大批復古人士批評詩賦取士、批評律賦,吳處厚顯然站在了這些人的對立面。也正因為他擁護詩賦取士,才會編《三元衡鑒》這樣一部供人學習之用的律賦選。
復次,據《宋史·藝文志》著錄,吳處厚還撰有《賦評》一卷,已佚。《賦評》應該也屬于律賦指導用書,它的存在可以說明吳處厚的確有編纂科舉用書的興趣與經歷。吳處厚既然撰寫過《賦評》,他編《三元衡鑒》也就沒什么好奇怪的了。
此外,吳處厚還是皇祐四年國學發(fā)解試的解元。這算得上是吳處厚人生中的光榮事跡,他在《青箱雜記》卷二中不無得意地記載道:
余皇祐壬辰歲取國學解,試《律設大法賦》,得第一名。樞密邵公亢、翰林賈公黯、密直蔡公亢、修注江公休復為考官,內江公尤見知,語余曰:“滿場程試皆使蕭何,惟足下使蕭規(guī)對漢約,足見其追琢細膩。……及賦押秋荼之密,用唐宗赦受縑事,諸君皆不見。云只有秦法繁于秋荼,密于凝脂,然而君何出?”余避席斂衽,自陳遠方寒士,一旦程文,誤中甄采。因對曰:“《文選·策秀才文》有‘解秋荼之密網。’唐宗赦受縑事,出杜佑《通典》,《唐書》即入載?!惫笙?,又曰:“滿場使次骨,皆作次骨對凝脂。惟足下用《杜周傳》作次骨,又對吹毛,只這亦堪作解元。”余再三遜謝。[注]吳處厚:《青箱雜記》,第20頁。
上段引文中吳處厚與江休復談論的是《律設大法賦》中的對偶、用典等問題,從這些精微、細密的技巧分析中可以看出,吳處厚確實精通律賦作法,而且還得到了當時眾多文臣的推許。吳處厚以《律設大法賦》奪取國學發(fā)解試的第一名,知道這一點,對理解他編《三元衡鑒》時的心理狀態(tài)不無意義?!度忤b》主要編選宋代科舉考試中獲得第一名之人的律賦(具體論述見下文),吳處厚本身是解元,他心理上的優(yōu)越感似乎可以遙遙想見。
《三元衡鑒》已經亡佚,不可能全面探討它的選賦標準,下面只根據一些間接的材料,對其進行有限度的考察。
王明清在《揮麈余話》里提到吳處厚編《三元衡鑒》時說,該書收錄了李逢的《祭九河合為一賦》。李逢,乃宋初高官李昌齡之孫,因圖謀不軌,于熙寧八年被凌遲處死。查龔延明、祖慧二先生所編《宋登科記考》(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僅知李逢為熙寧間進士,具體登科年份及相關信息則不能確考。此處可姑置不論。那么,除了李逢的《祭九河合為一賦》,我們能否確定其他的作品也被《三元衡鑒》收錄了?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四載:
宋莒公(庠)殿試《德車結旌賦》,第二韻當押結字,偶忘之??荚嚬僮噙^,得旨,因得在數,以魁天下。其后謝主文啟云:“掀天波浪之中,舟人忘楫;動地鼙鼓之下,戰(zhàn)士遺弓?!鄙w敘此也。故今《三元衡鑒賦》載此賦無結字。[注]吳曾:《能改齋漫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32頁。
據此,《三元衡鑒》還收錄了宋庠的《德車結旌賦》。宋庠“魁天下”,也就是獲得了殿試第一名。事實上,宋庠正是仁宗天圣二年的狀元。鄭起潛的《聲律關鍵》是流傳至今的唯一一部宋代賦格書,借助此書,還可以確定四篇律賦被《三元衡鑒》選入了。
鄭起潛的《聲律關鍵》與吳處厚的《三元衡鑒》同屬于律賦指導用書,但兩者的類型不同。《三元衡鑒》屬于賦選,以選錄律賦范文為主;《聲律關鍵》屬于賦格,以傳授律賦技法為主。不過,賦格與賦選也是有交集的,賦格在說明律賦技法時,一般會引用一些例句,這些例句可以來自某部賦選?!堵暵申P鍵》中的部分例句恰恰來源于《三元衡鑒》,鄭起潛說:
起潛屢嘗備數考校,獲觀場屋之文,賦體多失其正。起潛初仕吉州教官,嘗刊賦格,自《三元衡鑒》、二李,及乾淳以來諸老之作,參以近體,古今奇正,萃為一編。總以“五訣”,分為“八韻”,至于一句,亦各有法,名曰《聲律關鍵》。[注]鄭起潛:《聲律關鍵》卷首,王冠:《賦話廣聚》(第1冊),第29-30頁。
由此可知,《聲律關鍵》中的例句來自“《三元衡鑒》、二李,及乾淳以來諸老之作”,還有“近體”律賦。鄭起潛是南宋理宗時人,所謂“近體”律賦應該是指理宗朝的律賦作品,“乾淳以來諸老之作”當然是指孝宗以來(光宗、寧宗)律賦名家的范文,“二李”是何人仍需進一步考察,但從鄭起潛排列的順序上來看,這“二李”應該是南宋高宗朝的律賦作家。吳處厚生活在北宋,《三元衡鑒》不可能收錄南宋人的律賦,因此可以推斷,《聲律關鍵》所選北宋人的例句就來自于《三元衡鑒》。
鄭起潛撰《聲律關鍵》的目的是為了闡明律賦的寫作技法,不是為了保存賦學文獻,所以他在列舉例句時均沒有標明作者,只干巴巴地說了一個題目。針對這種情況,我們可以拿現存的宋代律賦作品和《聲律關鍵》中的題目、例句進行比對,看看《聲律關鍵》中的題目、例句是否和現存的宋代律賦相一致,進而找出某些例句的作者。據曾棗莊、吳洪澤主編的《宋代辭賦全編》(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統計,現存的宋代律賦不足300篇。經比對發(fā)現,北宋時期的四篇律賦被《聲律關鍵》征引了,它們分別是:
1.孔平仲的《智若禹之行水賦》。按:孔平仲(1044—1102),字義甫,英宗治平二年進士?!堵暵申P鍵》在“句法”下引到了《智若禹之行水賦》的一聯:“不滌源而滌性之垢,不治水而治情(“情”字原闕,據《宋代辭賦全編》補)之害。”[注]鄭起潛:《聲律關鍵》,王冠:《賦話廣聚》(第1冊),第46頁。
2.鄭獬的《圓丘象天賦》。按:鄭獬(1022—1072),字毅夫,皇祐五年狀元。《聲律關鍵》卷一“破題”部分引到了《圓丘象天賦》的開篇兩句,即破題:“禮大必簡,丘圓自然。蓋推尊于上帝,遂擬象于高天?!盵注]鄭起潛:《聲律關鍵》,王冠:《賦話廣聚》(第1冊),第55頁。
3.舒亶的《舜琴歌南風賦》。按:舒亶(1041—1103),字信道,治平二年進士?!堵暵申P鍵》卷三“第三韻”部分引到《舜琴歌南風賦》的一段:“時其比屋熙乂,巖廊靜深。包我萬慮,寫于一琴。協天地以同趣,按絲桐而播音。作以敘情,適在無為之日;熏兮入奏,永言至孝之心。”[注]鄭起潛:《聲律關鍵》,王冠:《賦話廣聚》(第1冊),第135頁。
4.沈初的《周以宗強賦》。按:沈初,字子深,熙寧六年進士。《聲律關鍵》卷三“第三韻”部分也引到了《周以宗強賦》的一段:“天邑中奠,侯封外崇。大邦小邦,我所錫壤;伯父叔父,汝其懋功。鞏國勢以常勢,粹民風于大同。膺木德以當天,王圖以永;法軫星而建屏,邦本其隆?!盵注]鄭起潛:《聲律關鍵》,王冠:《賦話廣聚》(第1冊),第135頁。
孔平仲、鄭獬、舒亶、沈初皆為北宋人,而《聲律關鍵》所選北宋人的例句又來自《三元衡鑒》,所以我們順理成章地說,孔平仲的《智若禹之行水賦》、鄭獬的《圓丘象天賦》、舒亶的《舜琴歌南風賦》和沈初的《周以宗強賦》都被吳處厚選入了《三元衡鑒》。
我們又發(fā)現,孔平仲、鄭獬、舒亶、沈初都有這樣一個特點,他們均是宋代科舉考試中的魁元(即第一名)。宋代科舉考試分三級,分別是發(fā)解試、省試和殿試,每級考試的第一名又分別叫做解元、省元和狀元(統稱為魁元)??灼街俳翊妗秶鴮W解元謝啟》一封,是他奪得國子監(jiān)發(fā)解試解元后給知舉官寫的謝啟,由此啟可知,孔平仲曾是解元。鄭獬與吳處厚是同年進士,他是皇祐五年狀元,且以《圓丘象天賦》奪魁,《能改齋漫錄》卷一四載:
內翰鄭毅夫(獬)久負魁望,而滕甫元發(fā)名亦不在其下。既試禮闈,鄭為南宮第四場魁,滕為南廟別頭魁。及入殿試《圓丘象天賦》,未入殿門,已風聞此題,遂同論議,下筆皆得意?!瓕⒊?,二公相遇,各舉程文。滕破題云:‘大禮必簡,圓丘自然?!奥勦嵸x‘禮大必簡,丘圓自然’,滕即嘆服曰:‘公在我先矣?!俺?,鄭果第一,滕果第三,皆如素望。[注]吳曾:《能改齋漫錄》,第416-417頁。
在解元、省元、狀元中,狀元身份最容易確認,因為每次貢舉只有一個狀元,各類文獻對宋代狀元的記載也很完備。宋代科舉的發(fā)解試由地方州府主持,每個貢舉年份會有數以百計的解元誕生,很多解元的名字早已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不過,舒亶、沈初的解元身份卻是可以證明的。樓鑰《跋袁光祿轂與東坡同官事跡》載:
慶歷詔郡國立學,而置教官者才數處,多延致鄉(xiāng)里之有文學行誼者為之師。我高祖正議先生教授四明前后三十余年,一時名公皆在席下。是時,赴鄉(xiāng)舉者才百余人,解額六人,試于譙樓。秋賦之年,先生謂舒公亶、袁公轂、羅公適曰:“二三子學業(yè)既成,不應有妨里人薦名?!庇谑鞘嬖囉卩l(xiāng),袁試于開封,羅試于丹丘,三人皆在魁選,實為一時之盛。舒以《舜琴歌南風》、袁以《易更三圣賦》名于時。[注]樓鑰:《攻媿集》卷七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3冊),第244頁。
舒亶“試于鄉(xiāng)”,“在魁選”,也就是解元,他的《舜琴歌南風賦》應該就是解試奪魁的作品。王明清《揮麈后錄》卷六載:
汪輔之,宣州人,少年有俊聲?;实v中,覓舉開封,以《周以宗強》為賦題,場中大得意。既出,宣言于眾,必為解魁。偶與數客飲于都城所謂壽州王氏酒樓,聞鄰閣有吳音士人,亦同場試者,誦其所作。輔之方舉酒,失措墜杯,即就約共坐,詢其姓氏,乃云湖州進士沈初也。輔之云:“適聞公程文,必奪我首薦。然我亦須作第二人?!焙髷等瞻癯觯?。[注]王明清:《揮麈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8冊),第477頁。
汪輔之本以為自己會得“解魁”(即解元)的,結果讓沈初拔了頭籌,沈初奪魁靠的就是他的《周以宗強賦》。
孔、鄭、舒、沈四人皆有魁元之身份,四人的律賦又同時被《三元衡鑒》選錄,這決不能以巧合視之。上文已指出,《三元衡鑒》還收錄了宋庠的《德車結旌賦》,且宋庠同樣是魁元。雖然我們還沒有文獻材料證明李逢是魁元,他的《祭九河合為一賦》既然被《三元衡鑒》選入了,恐怕他也曾在科舉考試中得過第一名?!度忤b》的書名肯定不是胡亂取的,何謂“三元”? 趙升《朝野類要》卷二云:“解試、省試并為魁者,謂之雙元。若又為殿魁者,謂之三元。”[注]趙升:《朝野類要》,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58頁。依照此處的說法,在解試、省試、殿試這三級考試中連為魁者才能稱之為“三元”。然而,《三元衡鑒》不可能只選連中“三元”之人的律賦,因為符合這一條件的人太少了,“宋世三元者凡四人,孫何、王曾、楊寘、馮京是已”[注]黃瑜:《雙槐歲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頁。。最合乎情理的解釋是,《三元衡鑒》之“三元”不是連中解元、省元、狀元,而是居其中之一就可以了。上文通過對宋庠等魁元身份的考察,得出的結論正是如此。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三元衡鑒》所選律賦的作者需是宋代科舉考試中的魁元,這也便是《三元衡鑒》最重要的選賦標準。
其實,魁元賦在宋代很受廣大舉子的歡迎,這應該也是《三元衡鑒》能夠盛行于世的原因。歐陽修在仁宗天圣八年(1030)的省試中獨占鰲頭,《湘山野錄》卷下載其初奪省元時,“庸人竟摹新賦,叫于通衢,復更名呼云:‘兩文來買歐陽省元賦。’”[注]文瑩:《湘山野錄》,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9頁。歐陽修的省試賦為《司空掌輿地圖賦》,“庸人”為了射利,竟將《司空掌輿地圖賦》摹印,在大街上叫賣,并著重點明這是“歐陽省元賦”。由此可見,魁元賦對很多人,特別是對那些“莘莘學子”是很有吸引力的,要不然誰肯掏兩文錢來買?既然魁元賦受到舉子的追捧,宋人在編律賦選時肯定會對魁元賦格外青睞,如歐陽守道在《李氏賦編序》中說,李氏所編賦選“魁文錄其全篇,余則各韻各對,擇其善者”[注]歐陽守道:《巽齋文集》卷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3冊),第570頁。,對魁元賦(魁文)同樣表現出了特別的重視。我們之所以說《三元衡鑒》在宋代律賦選中很有代表性,就在于它的選賦標準代表了那個時代律賦選編纂的一個普遍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