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泰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在清代學術史上,武進莊存與于乾隆末年著成《春秋正辭》一書,乃是一個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事件。其原因何在呢?這是因為,《春秋正辭》是從重視義理的路數,來解釋儒家經典《春秋公羊傳》的。在乾隆年間,長期盛行的是以“古文經學”思想體系為指導而形成的專重嚴密考證的學術風尚,學者們競相從事史實排比考辨和文字音韻訓詁的工作。莊存與著《春秋正辭》則是與此明顯不同的另一種學術路數,他所重視的是從義理層面對儒家經典《春秋公羊傳》進行解釋。在歷史上,從義理上解釋《春秋公羊傳》的著作,在兩漢時期曾產生過兩部名著,一是西漢武帝時期董仲舒著《春秋繁露》,一是東漢末年何休著《公羊何氏解詁》。但是自何休以后,春秋公羊學說便再無人問津,從此消沉了一千多年。故此,莊存與所著《春秋正辭》的出現,乃意味著公羊學派長期中絕之后重新接續(xù)了統緒,絕非偶然性事件,其中包括著多重歷史信息,需要用上下貫通、把握源流變化的眼光加以剖析,并進而論述晚清公羊學何以形成雙軌演進的格局以及因不同學術路數而產生的迥然而異的歷史作用。
莊存與(1719—1788)字方耕,在乾隆年間撰成《春秋正辭》十三卷,他表明其學術宗旨是尊奉漢代董仲舒、何休今文學家的統緒,求公羊學之正途,這在清代有創(chuàng)始之功。
在莊氏之前,元末明初學者趙汸曾著有《春秋屬辭》十五卷。其著述意圖,是不滿意當時學者只據《左傳》解釋《春秋》。趙氏認為:孔子據魯史修《春秋》,有筆有削,“以寓其撥亂之權,與述而不作者事異”(2)《春秋屬辭》自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春秋類,第一五八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本。。他意識到《公羊傳》重視《春秋經》的“義”,這點應予肯定,但他不用闡發(fā)“微言大義”的方法,而是希冀通過文獻學歸納“屬辭比事”的方法,來推求《春秋經》之旨,這就未能找到探索這門學問的正途。莊存與著《春秋正辭》,書名與趙氏僅一字之差,實則包含著性質的重大變化。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關于《公羊傳》對魯國君“即位”如何書法的解釋。趙汸《春秋屬辭》首條提出:“嗣君逾年即位,書‘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不行即位禮,不書‘即位’?!彼f明,這一“書法”的規(guī)則是由文獻學方法歸納而得來的。從“隱公元年春王正月”至“哀公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見于《春秋》中十一條記載,趙汸認為:魯桓、文、宣、成、襄、昭、哀七個國君,都是第一年嗣子繼位,“逾年正月朔日,乃先謁廟,以明繼祖,還就阼階之位,見百官,以正君臣。”國史因書“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而隱、莊、閔、僖四君元年,都僅書“元年,春王正月”,不書即位。趙氏認為這些都有特殊原因,如“隱公攝君位,不行即位禮?!?3)《春秋屬辭》卷一“存策書之大體”。按趙氏所說,隱公元年首條的記載,只是據魯史而來,毫無深切微妙之意旨。
然則,按莊存與的解釋,這一記載卻包含非常重要之意義。他說,《春秋》這樣書法,不是隱公未嘗踐位、行禮?!肮`其位,行其禮,然后稱元年,君之始年,非他人,隱公也?!边M而說,這樣書法,是表示隱公只攝相位,以將來讓位于其弟桓公??墒?,桓公后來弒其兄隱公,是大惡的行為,恰是隱公助長他的。所以隱公這種讓恰恰應受到譴責。他由此得出一條原則:“《春秋》之志,天倫重矣,父命尊矣。讓國誠,則循天理、承父命不誠矣。雖行即位之事,若無事焉。是以不書即位也。君位,國之本也。南面者無君國之心,北面者有二君之志,位又焉在矣!十年無正(按,指自隱公二年至十一年,《春秋》經文中均無“正月”字樣),隱不自正,國以無正也。元年有正,正隱之宜為正,而不自為正。不可一日而不之正也!”(4)《春秋正辭》“內辭第三”,見《皇清經解》卷三七五至卷三八五,學海堂刻本。
莊存與這樣解釋,《春秋》中首條的書法,實包含有國君應遵從天理、父命,莊嚴治國,而譏評魯隱公卻未能依此而行這些深刻的意義。
莊存與對《公羊傳》首條記載,魯隱公不書“即位”的獨到解釋,其意義極不平常,他在乾隆年間學壇中彰顯了一種獨具的著述宗旨,一種與眾不同的新的治學風格。乾嘉時期的學者們競相以搜集、排比、歸納史料和注釋字句作為才力的顯示,而莊存與卻專重從義理層面闡釋儒家經典,以繼承發(fā)揚董仲舒、何休的義法為宗旨,與盛行的學術路數迥然而異?!洞呵镎o》全書分為正奉天辭、正天子辭、正內辭等九類,是按照莊氏所理解的公羊學家法,將《春秋經》重要文辭按類歸納,逐條作出自已的解釋。故此,他對《公羊傳》開端“元年春王正月”極為重視,稱為“建五始”,作為“正奉天辭”的第一項。他重申何休所說,“政莫大于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氣,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境內之治?!薄拔逭咄詹⒔?,相須成體,乃天人之大本,萬物之所系,不可不察也。”且又引述董仲舒《天人三策》所言人君依天意行事,以正朝廷百官,統率萬民,四方之內正氣充旺,邪氣蕩清,達到風調雨順,萬民協和,五谷豐登,草木茂盛,四海太平的境地,王道得到完美的實現這番話。這就有力地證明:莊氏的公羊學著作是以董仲舒、何休的學說為根本出發(fā)點,利用公羊學來宣揚王權神授、天人合一、君臣名分不可逾越的觀點。
同樣重要的是,“大一統”“通三統”“張三世”是公羊學說的核心命題,莊存與書中明顯地尊奉這些學說,以之作為立論的依據。這些公羊學的核心觀點曾經被漢代董仲舒、何休大力闡發(fā),而后來失落了一千多年,“如今重新被拾起,《春秋正辭》中所論,真可謂是兩漢公羊學大師在千余年后引起的回響”(5)陳其泰:《清代春秋公羊學通論》,北京:華夏出版社,2018年版,第64頁。。譬如,他以突出的地位論述:“公羊子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春秋》所以大一統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任何人都不允許有違背于專制王權統一政教的行為。他又引述董仲舒所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睂Υ耍f氏特別加注,說:“此非《春秋》事也。治《春秋》之義莫大焉?!币馑际牵弦@段話不是《春秋》一書中本有的內容,是董仲舒運用《春秋》大一統觀點加以發(fā)揮的,在漢代產生了極大作用,今天仍然有指導意義。又如,關于“通三統”,莊氏的解釋也有甚為中肯之處。他論述:“王者存二王之后,使統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禮樂。所以尊先圣,通三統,師法之義,恭讓之禮,于是可得而觀之?!?6)《春秋正辭》“正奉天辭第一”。公羊學家根據夏、商、周三代實行“三正”,歷法不同,而引申出一套理論:三代分別實行三種歷法,新朝建立,就要確立新的正朔,規(guī)定朝廷所崇尚的服飾的顏色,說明不同的朝代,制度上必然要有適當的變革。這就是“通三統”,由此引申出“改制”之說。公羊學家還認為,孔子所說殷代對夏代禮樂制度,周代對殷代的禮樂制度,都有繼承,又有損益,“改制”的主張正符合孔子“損益”之說。莊氏又引用劉向所稱“天命不獨私一姓”之說,強調其說之積極意義:正如舊歷法沿用既久誤差過大即要廢除,新的正朔將取而代之一樣,朝代也是要更易的,一姓的君王不可能永遠不變,“天命”有可能轉授別人,讓他姓做君王(7)《春秋正辭》“奉天辭第一”。。
莊存與還著有《春秋要旨》(8)莊存與:《春秋要旨》,《皇清經解》卷三八七,學海堂刻本。,強調對《春秋》的理解不能“執(zhí)一”,應該“知權”。“執(zhí)一者不知問,無權者不能應?!狈磸蜕昝饕钊塍w會圣人之心、圣人之法,即領會精神實質,靈活變化。不可按照刻板的定例去理解,不要拘泥于具體的論斷,墨守一、二現成的結論。他又強調《春秋》的義旨直接關系到國家治亂、禮法倫常,圣人對此有精心的安排:“《春秋》詳內略外,詳尊略卑,詳重略輕,詳近略遠,詳大略小,詳變略常,詳正略否?!笔枪省洞呵铩窡o空文。這些論述都有力地啟發(fā)后人深刻地去理解公羊學說的政治性特點。
饒有興趣的是,在莊存與完成《春秋正辭》之后不久,出現了孔廣森所著《公羊通義》一書。此為清代第二部公羊學著作,因而對于引起學者社會注意和研究公羊學說,畢竟有些作用??资喜毁澇伞洞呵锝洝芬俊蹲髠鳌废噍o才能讀懂的說法,重申《春秋》“重義”的主張。他認為:“大凡學者謂‘《春秋》事略,《左傳》事詳,經傳必相待而行’,此即大惑?!浪啄蟆洞呵铩分x,徒知求《春秋》之事,其視圣經,竟似《左氏》記事之標目,名存而實亡矣!”(9)《清儒學案》卷一○九《顨軒學案》,北京:中國書店,1990年影印本??讖V森針對當時盛行于許多樸學家中專重史事、忽視史義的觀點,提出孔子據魯史而修成的《春秋經》,所著重的是義旨?!敖浿髁x”“史主事”,二者性質相去懸殊。如果拿史書的標準要求《春秋》,責備它記載過于簡略,那等于把“經義”全部拋棄干凈!孔廣森主張《春秋》“重義”,就這一項而論,同漢代公羊學者的看法是接近的。故此,他又強調唯《公羊傳》最知《春秋》的義旨,《左》、《穀》二家則談不上掌握“圣人制作之精意”(10)《春秋公羊經傳通義》,《皇清經解》卷六九○。??讖V森《公羊通義》中這些主張,對于清中葉以后學者注意研究、重新繼起這門千年絕學,應該說是有其一定的意義。
孔廣森的嚴重失誤是自立“三科九旨”,結果造成他迷信了治公羊學的正確方向。他是乾隆中期以后達到極盛的“漢學”陣營中的一員,所熟悉、所信服的是考訂、訓詁一類方法。用這種標準來看待公羊學,他極不滿意那些“非常異義可怪之論”,認為它們“支離”“拘窒”,毫不足取,故棄之若敝屣,另來一套。公羊學說核心內容之一之“通三統”是闡述各個朝代的制度并非沿用不變,孔廣森對此不理解,他拘泥于訓詁學的解釋方法,只把“通三統”解釋為三種歷法的演變,故說:“正朔三而改,文質再而復,先王治天下之大法,雖文王不是廢。”由于孔廣森是用古文經學家文字箋注的方法來治學的,“通三統”這一公羊學家宣傳歷史變易、政治上必須實行“改制”的學說全然不見了,只剩下建子、建丑、建寅三種歷法的演變,而且他所理解的是循環(huán)變化,這就嚴重違背了公羊學說的本旨。
公羊學原有的“三科九旨”,是何休依據西漢胡毋生、董仲舒?zhèn)魇诘睦砟?,加上自已鉆研而總結出來的。它包括: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一科三旨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二科六旨也。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三科九旨也。徐彥所引用的三科九旨,內容雖未見完整,但它鮮明地體現出公羊學說的政治性和變易性的特點,代表了公羊學的真諦。但是,孔廣森卻不守何休的解釋,自立“三科九旨”,倒退到趙汸的水平??资献粤⒌摹叭凭胖肌笔牵骸啊洞呵铩分疄闀?,上本天道,中用王法,而下理人情?!斓勒?,一曰時,二曰月,三曰日;王法者,一曰譏,二曰貶,三曰絕;人情者,一曰尊,二曰親,三曰賢。此三科九旨,既布而壹裁”(11)《春秋公羊經傳通義敘》,《皇清經解》卷六九一。。
我們只須拿孔氏的第一科“時、月、日”來作分析,便可明白其明顯的失誤就是用“屬辭比事”來理解《公羊傳》的義旨?!洞呵铩芬匀绱撕喡缘奈淖钟涊d史事,往往只知道有這么回事,而不明事件的原因、背景,如何體會其中的褒貶大義呢?他認為應采取趙汸的辦法,找出其屬辭比事的特點,才是最好的辦法。于是要一一窮究《春秋》所載時、月、日書法的不同:同是記大夫卒,明確記日的是“詳”,不記日的是“略”;同是記交聘活動,明確記月的是“詳”,不記月的是“略”;……孔廣森總結的這套“時、月、日”,表面看似乎條理分明,實則往往難以自圓其說,因為歷來治公羊學者都承認要總結《春秋》的例,必定是此通彼礙,無法劃一。故一向稱“《春秋》無達例”,于是,還得講“貴賤不嫌同號,美惡不嫌同辭”“事同而辭異,事異而辭同”,孔廣森明知這其中有很多無法說通之處,所以只好說“大抵”云云,這是事先為講不通之處留下借口。
孔廣森自立的“時、月、日”“譏、貶、絕”“尊、親、賢”,這“三科九旨”,都是企圖深究《春秋》屬辭比事的“凡例”,但又往往都陷于捉襟見肘的窘境,故只好隨時搪塞敷衍。更為緊要的是,孔廣森的“三科九旨”只從技術性著眼,相對于趙汸,實是一種倒退。他拋棄了何休的“三科九旨”,便完全違背從政治性和變易性角度考察的正確方向,這就無法發(fā)掘出《春秋》的“義”,也就無法由此加以發(fā)揮、表達本人的思想主張。拋棄了何休的“三科九旨”和公羊學的政治性等項特點,孔廣森對《公羊傳》所作的解釋就失去活潑的生命力,變成一般的樸學家的訓詁考訂文字,公羊學應有的思想上哲理上的啟發(fā)力量驟失。魯隱公元年傳文是《公羊傳》的開篇,哀公十四年傳文則是壓軸之作,故何休對它們的解釋,特別付出匠心,所闡發(fā)的問題更有全局的意義。拿孔廣森刪改后的新注對比,便可顯出二者的高下懸殊。而去掉了發(fā)揮“改制”“以《春秋》作新王”這些道理和引申的說法,公羊學就失去了靈魂,只剩下軀殼。
莊存與《春秋正辭》取得的成就,是“義理之學”在清代中葉重新受到重視的象征性事件,對此,應當以貫通上下的眼光,對學術風尚變遷的實質性問題作深入探析。首先,說明在考證學極盛的風氣下,已經孕育著它的對立物——重視觀點辨析、重視哲理探索學術路數的出現。先秦儒學已開創(chuàng)了重視義理和重視考證兩種優(yōu)良傳統。孔子學說主張重證據,戒盲從。他告誡人們對于文獻和歷史知識,絕對不能憑主觀臆測,而應該“多聞”“多見”“多識”,虛心地、廣泛地學習,然后慎重地選擇正確的東西,加以肯定。對于并不明白的東西,就先予以保留。他說:“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12)《論語·述而》,十三經注疏本。又說:“多聞闕疑,慎言其余?!?《論語·為政》),“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鬃拥倪@些主張都為后來古文經學派所發(fā)揚,形成實事求是、廣搜材料、嚴密考證的學風。孔子又重視“義理之學”。孔子著《春秋》,意在“撥亂世、反之正”,意義極其重大,而他明確地把“義”即思想觀點的正確放在首要地位,如孟子所言:“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鬃釉唬骸淞x則丘竊取之矣。’”(13)《孟子·離婁下》,十三經注疏本。春秋公羊學,就代表大力繼承和發(fā)揚孔子重視義理之學之一派,由《春秋公羊傳》發(fā)端,經董仲舒、何休大力推闡,形成了一套具有政治性、變易性、解釋性的歷史闡釋學體系,在儒家學說中獨樹一幟。
乾隆年間本來是考證學盛行的時期,莊存與卻公開舉起旗幟,尊崇漢代董仲舒、何休的路數,求公羊學之正途。他能抓住本質性問題,對“大一統”“張三世”“通三統”等公羊學基本命題,作進一步闡釋,并強調:“治《春秋》之義莫大焉。”這樣,莊存與就把在儒學演進歷程中千余年所失落的公羊學說之“微言大義”,重新拾起,并且予以推進,因而引起清代有識見的學者的重視,所以莊存與當之無愧地是封建社會后期公羊學復興之開創(chuàng)者。這不僅成為晚清公羊學復興的起點,而且表明到了清中葉,重視義理闡釋的學術路數受到學者的重視,蓄勢待發(fā)。而在此時,清朝統治恰恰由盛轉衰,這一重視變革、“以經議政”的今文經學派的復興,正與社會矛盾的展開相激蕩,與時代潮流相合拍,因而登上學術舞臺的中心,成為時代思想的主流。繼承莊存與學術路數者有劉逢祿、龔自珍、魏源,以及戊戌維新的領袖康有為等人,由此展開了波瀾壯闊的時代主潮。不過當乾隆中葉,考證學盛行的風氣不會驟歇,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它仍然要保持其“慣性運動”,因而有孔廣森及其后的學者仍以文獻考證的學術路數對待公羊學說,由此而形成了學術上雙軌并進的獨特景觀。
莊存與的學術影響了其從子述祖,孫綬甲,外孫宋翔鳳、劉逢祿,他們皆喜談公羊學說,并形成清代著名的常州學派,劉逢祿尤能傳其學。然則,莊存與之治學并未完全致力于公羊學,他除了撰成《春秋正辭》等書外,又撰有《周官記》《周官說》《毛詩說》,仍主古文經傳之說。這種治學路數正好反映了由古文經學盛行向今文經學“復興”相遞嬗的時代特點,莊存與也只能完成其與“揭開復興序幕”的身份相符合的歷史使命。他對公羊學說尤感興趣的是政治性和解釋性二者,而對“變革”“進化”則少有措意。他堅決要求擁戴皇室,稱:“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郊社宗廟,尊無二上。治非王則革,學非圣則黜?!?14)《春秋正辭》“奉天辭第一”。他大力宣揚帝王是承天命而治,“大哉受命,釗至我圣”(15)《春秋正辭》“敘目”。,并要求銘記皇帝的大恩,“君父憂勤,臣子安樂,其永言哉!”(16)《春秋正辭》“內辭第三”。這種特點,不僅與莊存與先后擔任禮部侍郎、學政等顯榮職位有關,同乾隆時期仍號稱“盛世”尤大有關系。當莊氏從事著述的時期,封建國家仍保持著其外表的強盛,統治局面仍保持相對穩(wěn)定,社會矛盾仍暫時被掩蓋著,無怪乎莊存與要唱出“君父憂勤,臣子安樂”的頌詞。
劉逢祿(1776—1829)是為清代公羊學張大旗幟的人物。他曾歷任禮部主事,故又被稱為劉禮部。其主要貢獻是,以其歷數十年寒暑的探索,重新發(fā)現公羊學“以經議政”的重要價值,故獨具慧眼地提出“欲正諸夏,先正京師”,預示著公羊學說將發(fā)揮政治力量。他所著《公羊何氏解詁釋例》是一部在例證豐富嚴整的基礎上精當地發(fā)揮義理的出色之作。在此書的《敘》中,他即申明其著述的宗旨是大力闡發(fā)“圣人之微言大義”。由莊存與首開其端的清代公羊學,到了劉逢祿手里,發(fā)展成為一種有深刻哲學思想體系作指導、有多種著作作闡述的具有堅實基礎的時代顯學。
劉逢祿響亮地提出只有公羊學說才得孔子真?zhèn)?,并重理了《公羊傳》—胡毋生、董仲舒—何休前后相承的今文學派系統,堂堂正正地拿出來與古文學派相抗衡,強調這是被埋沒的儒家正統?;薨登в嗄甑墓驅W說,至此才得顯揚?!洞呵锕蚪浐问厢尷龜ⅰ芬晃木褪瞧鋵W術宣言書,集中論述三大緊密聯系的問題:一,認為《春秋》集中體現了孔子治天下的精義,“《春秋》者五經之筦鑰也”,“撥亂反正莫近《春秋》”。二,唯《公羊傳》得孔子真?zhèn)?,其后董仲舒對闡揚孔子學說立了大功。三,他本人的職志,是繼承董仲舒、何休學說的統緒,重新發(fā)揚早已幽暗的圣人之“微言大義”,求得儒家學說中“經宜權變”“損益制作”之要義。他及時厘清以文獻歸納方法解釋公羊學說的錯誤理解,糾正孔廣森別立“三科九旨”的不恰當做法,第一個站出來予以明確批評:“乃其三科九旨,不用漢儒之舊傳,而別立時、月、日為‘天道科’,譏、貶、絕為‘王法科’,尊、親、賢為‘人情科’。如是則《公羊》與《榖梁》奚異?奚大義之與有?”指明孔廣森的錯誤,堵住了混淆公羊家法、抽掉公羊學靈魂的歧路,指出了繼起的學者應該遵循的方向,這對于清代公羊學的發(fā)展實具有關鍵的意義。劉逢祿再次昌言春秋公羊學的基本觀點:《春秋》的實質是“因魯史以明王法,改周制以俟后圣”?!啊洞呵铩窞榘偻踔?,豈為一人一事而設哉!”《春秋》為一部政治書,孔子以褒貶書法寄托了自已的政治立場和政治思想,等于為后代治國者確立了根本大法。這些論述表明了劉逢祿的深刻洞察力,堪稱繼絕起廢,而且強調這是被埋沒的儒學正統,大大提高了公羊學說的地位。
劉逢祿的經學成就實包括內部開掘構建與外部廓清兩個方面。對《公羊傳》所蘊涵的內容、宗旨,他作了深入的開掘、總結和闡發(fā)。在外部,對于常常被拿來作為非難《公羊傳》所依據的《左傳》《榖梁傳》,又揭露其弱點,動搖其地位。基于上述兩項,他有理由宣布說:《春秋》在儒家經典中有“網羅眾經”的地位,代表了儒家學說的精華。而《公羊傳》得其真?zhèn)?,董何之書,一語一言,皆精妙絕倫。他張大公羊學的旗幟,并不是出于個人偏愛,而是事理發(fā)展之必然,是學術演進所賦予的時代使命!從學術演進趨勢看,具有關鍵意義的是,劉逢祿的非凡努力,為清代公羊學說爭得了足以與古文經學派相抗衡的牢固地位。梁啟超論清代今文學派崛起的歷史,稱劉逢祿發(fā)揚莊存與開創(chuàng)的學術,“大張其軍,自是‘公羊學’與許鄭之學代興,間接引起思想界革命”,而常州學派成為“一代學術轉捩之樞”(17)梁啟超:《近代學風的地理分布》,《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6、65頁。,實為確評。
劉逢祿還獎掖了青年思想家龔自珍(1792—1841)、魏源(1794—1857)兩人(18)龔自珍字璱人,號定庵。魏源字默深,書齋號古微堂。,實現清代公羊學說的薪火相傳,龔、魏兩人由是成為嘉道年間思想界的耀眼的新星。龔、魏的重大貢獻,是反映了鴉片戰(zhàn)爭前后社會矛盾激化、封建統治危機加深的時代要求,對公羊學說實行了一番革命性改造,灌輸進批判封建統治的新精神。龔自珍吸收和利用公羊學哲學“變”的內核,將據亂—升平—太平三世說,改造成治世—衰世—亂世的新三世說,用來論證封建統治陷入危機。他說:“吾聞深于《春秋》者,其論史也,曰:書契以降,世有三等,……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為一等?!辈⑶宜麛嘌苑饨ńy治已到了“衰世”無疑:“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黑白雜而五色可廢也,似治世之太素;宮羽淆而五聲可鑠也,似治世之蕩蕩便便;人心混混無口過也,似治世之希聲;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不議?!欢鹨暺涫?,亂亦竟不遠矣?!?19)《龔自珍合集》第一輯《乙丙之際箸議第九》,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6—7頁。對于衰世的種種特征做了令人觸目驚心的刻畫。在《尊隱》這篇著名政論中,他巧妙地運用象征和隱喻手法,以“三世說”來描繪專制統治的瀕于滅亡。他用“早時—午時—昏時”來概括封建勢力由盛到衰的規(guī)律:日之早時,“照曜人之新沐濯,滄滄涼涼”“吸引清氣,宜君宜王”,這時統治集團處于上升階段;日之午時,“炎炎其光,五色文明,吸飲和氣,宜君宜王”,統治集團還能控制局面;到了昏時,“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飲莫氣,與夢為鄰”“不聞余言,但聞鼾聲,夜之漫漫,鹖旦不鳴,則山中之民,有大音聲起,天地為之鐘鼓,神人為之波濤矣”(20)《龔自珍合集》第一輯《尊隱》,第87—88頁。。跟古文學派一向宣揚三代是太平盛世、封建統治秩序天經地義、永恒不變的僵死教條相對比,龔自珍所闡發(fā)的公羊三世哲學觀點,顯然是新鮮活潑的,容易觸發(fā)人們對現實的感受,啟發(fā)人們對時代變化的觀察。
魏源同樣是今文經學的健將。他對公羊歷史哲學的主要貢獻在于:將公羊學說變易的觀點,糅合到對中國歷史進程的考察之中,提出了“氣運之說”,用以概括歷史形勢的大變局。龔自珍因卒于鴉片戰(zhàn)爭發(fā)生的次年,對于西方勢力東來后出現的劇變未能有更多的認識。魏源則在鴉片戰(zhàn)爭后還活了十六年,他一生跨過封建末世和近代史開端的兩個時代,因而,對鴉片戰(zhàn)爭以后局勢的變化有深刻的感受。他總結公羊歷史哲學而形成的“氣運說”,極大地幫助他去體察因鴉片戰(zhàn)爭而引起的新的歷史巨變。對公羊變易歷史哲學的改造和運用,使魏源開始認識到西方資本主義對比中國封建主義已經顯示出其先進性。所以他能夠反映時代要求,倡導“師夷長技以制夷”,大聲疾呼了解外國,在《海國圖志》一書中大力介紹西方地理、歷史、政體、科技知識,成為近代倡導向西方學習的先驅人物。
與上述“議政派”學者劉逢祿、龔自珍、魏源相比較,嘉道時期另外兩位“經注派”學者凌曙與陳立的公羊學著作,其特點則可明顯地概括為:對公羊學的核心命題甚為隔膜,舍其本而逐其末,詳于材料而缺乏時代氣息。凌曙(1775—1829),字曉樓,與劉逢祿大約生活在同一時期,著有《春秋公羊禮疏》十卷、《公羊禮說》三十篇。陳立(1809—1869),字卓人,著有《公羊義疏》七十六卷。
《公羊傳》講“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何休注中講“據亂—升平—太平”,而這些公羊學說的核心問題,在凌曙的書中根本找不到,更不用說加以闡發(fā)了。通觀凌曙所撰《春秋公羊禮疏》、《公羊問答》諸書,能略略涉及公羊義法者實在很難覓得。舍其本而求其末,舍其大而求其小,是凌氏學術的特點。他說自己治學是“窮其枝葉,而未及宗原”,算是有承認自已致命弱點的勇氣。如,《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何休注:“河陽,冬,言狩獲麟。春言狩者,蓋據魯變周之春以為冬,去周之正而行夏之時?!焙涡葑⒅蟹Q“據魯”“去周之正而行夏之時”,是講孔子含有深意地變周歷的春季為夏歷的冬季,預示著朝代要改變,新局面將出現。凌氏卻一引《大戴禮》冬獵為狩之舊說,了無新義;二引毫不相干的偽書《孔叢子》“三統之義,夏得其正”的無根之說,與公羊義法風馬牛不相及;最后引宋帝詔書稱“圣人集群代之美事為后王制法”,把何休解釋孔子修《春秋》不但具有預示政治局面要發(fā)生巨大變化,進而說明歷史必變的思想,降低為在禮制上采集眾說以實行之。像這樣的疏解,根本不得公羊學的要領,相反地只能把讀者引向歧路。
《清儒學案》卷一三一曾評價凌曙、陳立著作云:“曉樓蓋亦好劉氏之學者,而溯其源于董氏,既為《繁露》撰注,又別為《公羊禮疏》《禮說》《問答》等書,實為何、徐功臣。卓人傳其師說,鉤稽貫串,撰《義疏》一書,遂集《公羊》之大成矣。”《清儒學案》編撰者對于學術源流實在隔膜,對于公羊學說更是暗昧無知,凌曙學術風格與劉逢祿迥然不同,誠如楊向奎教授指出的,劉氏是“賢者識其大”,凌氏是“不賢識其小”?!瓣惲⒌摹豆蛄x疏》用力勤而取材豐富,在清人的義疏中,論材料之豐富可稱上選,但缺乏斷制工夫,以致獺祭而無所適從,更談不到‘集《公羊》之大成。’”(21)楊向奎:《清代的今文經學》,見《繹史齋學術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51頁。凌曙舍義理的大端宏緒,選擇從禮制作疏解,所走的是一條狹窄的小徑,所言確實是卑之無甚高論。陳立與凌曙有師承關系,陳立治公羊學的路數與凌曙基本相同,而成就高于凌曙。陳立《公羊義疏》可取之處是,他對孔廣森混淆公羊家法的某些說法有所駁正。關于公羊學家之所傳聞世、所聞世、所見世的說法,陳立也重申了何休的解釋,而不贊成孔廣森的別解。陳立此書雖以“義疏”名,然則疏解公羊學的義理實非其所長,他的興趣乃在禮制訓詁方面,仍然是“舍其本而逐其末”,故當代學者評價此書不足以稱“義疏”,而應該稱“集解”。陳立舍棄了公羊學“張三世”“通三統”的大義,根本不理解這些問題的重要性,而把自已疏解的目標集中在“錯綜”異例和異辭上。陳立解釋“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句,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何休“受命改制”的意思,又去掉了劉逢祿“變”的觀點,只剩下卑不足道的文字訓詁。陳立不明白公羊學的精髓在于“變”,用變易的觀點看待社會、制度等等的演變,故此他對“升平”“太平”諸義,均停留在字面的理解,拘泥刻板之甚。何休提出“三世說”顯然是受到《春秋繁露》的啟示,并加以發(fā)展。陳立不能深刻領會公羊家法,更不善于發(fā)揮。像據亂—升平—太平這樣對公羊學極其關鍵而且本該能夠有所發(fā)揮的地方,陳立的表現實在使人失望,他只作了這樣的疏解:“舊疏云:‘升,進也。’稍稍上進至于太平矣。”他的確講不出什么義理。陳立生活在嘉慶、道光時代,清朝統治的嚴重危機已日益暴露,時代的要求,是在哲學思想上實現變革,用新的學說批判專制制度、揭露其罪惡。但是陳立卻做不到。此一時期若僅有陳立的《公羊義疏》,則公羊學將因完全脫離社會現實而枯萎。陳立著成此書時,中國與外國關系更出現了亙古未有的變局,新的哲學家需要探求世界的眼光,這更是陳立所未夢見。批判專制和認識世界,這兩項艱巨任務便需要龔自珍、魏源這樣出色的人物來完成。
至戊戌維新時期,以康有為(1858—1927)(22)康有為號長素,又稱南海先生。為代表,更將公羊歷史變易觀與西方政治學說、近代進化論相糅合,發(fā)動了近代史上意義重大的變法運動,公羊學說因之風靡天下。
在政治上,康有為將公羊三世說跟建立君主立憲的主張結合起來,形成具有資產階級性質的進化理論。他在戊戌前后的多種著作中,都借用公羊學說,論證變法維新是歷史的必然?!墩撜Z注》云:“人道進化,皆有定位,自族制而為部落,而成國家,由國家而成大統;由獨人而漸立酋長,由酋長而漸正君臣,由君主而漸立憲,由立憲而漸為共和?!w自據亂進為升平,升平進為太平,進化有漸,因革有由,驗之萬國,莫不同風?!鬃又疄椤洞呵铩?,張為三世,……蓋推進化之理而為之?!?23)康有為:《論語注》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8頁??梢娍涤袨椤叭勒f”的要義有二:1、據亂—升平—太平“三世”相當于君主專制—君主立憲—民主共和三個階段,是天下萬國運行的普遍規(guī)律。所以,變法維新是歷史的必然,是達到太平盛世的必由之路。2、既然中國古代儒家經典中已經包含這些重要的“進化之理”,那么現在實行變法也就完全正當了??梢?,康有為推演公羊三世說的實質,是代表資產階級維新派提出了反對封建專制、建立君主立憲、變法救國的時代要求??涤袨閷驓v史哲學的發(fā)揮比龔、魏大大前進了,龔、魏引申公羊學說鼓吹變革時,還停留在議論階段,至康有為則將公羊學說與資產階級的要求相結合,直接發(fā)動了一場政治變革運動,他的新“三世說”便是維新派的政治綱領。這些情況說明中國社會階級關系出現了新變化,由于民族資本主義在19世紀90年代獲得初步發(fā)展,使維新運動有了一定的階級基礎。然而,這個階級特別是維新派上層是極其軟弱的,所以康有為的實質要求又只限于對封建制度實行改良。
康有為在其32歲以前尊古文經,但他不屑于考據帖括之學,他從早年起,就逐步形成了強烈的經世意識和救亡圖強的精神。民族危機的不斷加深使他不斷受到強烈的刺激,他生活在廣東沿海地區(qū),使他很早就有可能接觸西方文化,對資本主義制度的先進性有所認識。1888年5月,他赴京參加鄉(xiāng)試。在京城期間,他感受到中法戰(zhàn)爭失敗后時局的危險,認為中國應及時發(fā)憤變法。同時發(fā)愿要創(chuàng)立同世局巨大變化相適應的、不“拘常守舊”的新異學說,以能夠對民眾產生大的影響力。此后,康有為在廣州兩次與廖平見面,接受其影響,確立了今文公羊學觀點??涤袨榻邮芙裎慕泴W,正是他抱定救世、變革和吸收西方新鮮學說的邏輯發(fā)展。
1891年,康有為在廣州刊行了他所著《新學偽經考》(24)據梁啟超所說,“先生著《新學偽經考》方成,吾儕分任校讎;其著《孔子改制考》及《春秋董氏學》,則發(fā)凡起例,詔吾儕分纂焉。”。這部著作以其與長期居正統地位的古文經學完全相對立的觀點震動一時,形成“思想界之大颶風”(25)不久清廷即下令禁毀,1898年、1900年又兩次嚴令毀版。,康有為樹立起反對自東漢至清代學者們所尊奉的古文經傳的旗幟,力辨劉歆所爭請立于學官的古文經均系偽造,故稱“偽經”?!缎聦W偽經考》的產生是正在醞釀的維新變法運動將要發(fā)生的一個信號?!犊鬃痈闹瓶肌酚?897年撰成,次年刊行。康有為談到兩部書的關系時說:“既著《偽經考》別其真贗,又著《改制考》而發(fā)明圣作。”(26)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序》,見湯志鈞編:《康有為政論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一部是立意于破,通過攻擊長期高踞于廟堂之上的古文經學,而否定恪守古訓、因循守舊的傳統觀念。一是立意于立,通過闡釋孔子“改制”學說宣傳變法的合法性、迫切性,兩部書共同奠定了維新變法的理論體系??涤袨橐云浜甏髿馄呛蛺蹏で?,將議政派的理論創(chuàng)造推向高峰,把公羊三世說與歷史進化觀,以及資產階級君主、民主學說都糅合起來,以闡釋公羊學的微言大義為途徑,把公羊三世說改造、發(fā)展成為由封建專制進為君主立憲、再進為民主共和的新學說,成為維新時期向封建專制政體和頑固勢力進攻的思想武器。
戊戌時期前后以不同路數研治公羊學的學者,我們可以舉出王闿運、廖平兩人。
王闿運(1832-1916),字壬秋,室名湘綺樓。他是同治至光緒初年宗今文經學的學者,著有《春秋公羊何氏箋》十一卷。此書撰著的意圖是不滿意徐彥為《公羊傳》何休注所作的疏,故重新作箋。王闿運并未能掌握公羊學說變易進化的哲理和緊密聯系政治的特點,所以其書未能擺脫經注家的舊軌。如,《公羊傳》魯隱公元年:“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焙涡葑ⅲ骸啊┩跽呷缓蟾脑⑻?,《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魯,故以錄即位,明王者當繼天奉元,養(yǎng)成萬物?!蓖跏瞎{:“二王之后得改元,故不曰公之始年?!卑矗跏稀豆{》所言“二王之后得改元”,“成王絀杞、廣魯”云云,從公羊學來說都是無根之論。魯隱公元年是傳、注、箋的開篇,一開始就表明與公羊家法相乖違。
又如,《公羊傳》魯隱公元年又云:“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焙涡葑ⅲ骸啊跽呤际苊闹?,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蓖跏瞎{:“大,謂推之大也。書春三月皆有王,存三統也。不先自正,則不足治人,故以王正月見一統之義,而三統乃存矣?!卑?,比較何休注與王氏箋,兩者路數完全不同。何休是強調“受命改制”之極其重大、甚至是神圣的意義,新王即位刷新政教、制度有所變革乃是符合天理、天意的事。王氏則從訓詁角度言,解釋“大”是推之大之,由王正月可以推廣到王二月、王三月。而受命改制的“微言大義”,卻在他的眼前溜掉了。
廖平對晚清公羊學的作用有二重性,前期有獨到的理論建樹,后期卻矜奇多變,最后歸于荒誕不倫。廖平(1852—1932),字季平,晚號六譯。廖平一生著書多至百種,而于清代今文經學關系最大、最有價值者,即在他42歲以前所著成和刊刻的《今古學考》《古學考》二書,其先主張古文為周公、今文是孔子,以后主張今文是孔子之真,古文是劉歆偽作,即是他對清代今文經學所作的貢獻。梁啟超對此曾有評論:“早歲實有所心得,儼然有開拓千古推倒一時之慨。晚節(jié)則幾于自賣其學,進退失據矣。至乃牽合附會,摭拾六經字面上碎文只義,以比附泰西之譯語,至不足道?!?27)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98頁。廖平“尊今抑古”的觀點直接影響了康有為,使他完全轉向今文學,隨之又著書立說。至1894年以后,兩人卻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康有為以自已緊扣時代脈搏的著作,把今文學推向高潮,并以經過改造的公羊學說作為維新變法的思想武器;廖平卻不顧自相矛盾,改變自已的學說,并且越變越離奇荒唐。其主要原因是,廖平對公羊學說只是作純學術的研究,沒有繼承清中葉以來進步今文學家關心國家民族命運的傳統。清代今文學復振的生命力,乃在于它強烈的經世致用精神與挽救國家危亡的時代需要密切結合,廖平的學術觀點中沒有這種積極的推動力,他對于列強環(huán)伺、民族危機深重的時代特點非常隔膜,故被學者稱為“游離于時代主流以外”。廖平專以“制度”作為分別今古的指導思想,實際上卻沒有把握住今文學說的核心。即使在其經學思想“二變期”,當他把今文學抬得很高,斥古文經都是偽造之時,也無法把其經學思想與時代要求聯系起來。廖平力主以“素王”說代替公羊家法的“王魯”說,其實質也害怕從“王魯”引申出不利于封建統治階級的結論。他強調“以經例推之”,拘守于“《春秋》仍君天王而臣魯侯”,若“王魯”,則“《春秋》有二王”。如此立論,公羊學說必然失去其活力,陷于偏枯貧乏的境地。
拓展“晚清公羊學說雙軌演進”這一課題的研究,不僅對于深化公羊學說史和清代學術的獨特內涵均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而且對于建構當代中國歷史闡釋學體系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公羊學的生成史是以《春秋公羊傳》為其標志,其后經過董仲舒和何休的發(fā)展,已經充分展示出其哲理的深度、創(chuàng)造的精神和獨特的風格。而其后千余年殆于澌滅,它到晚清竟奇跡般地“復興”,并且形成幾代學者治學路數迥異、雙軌并進的景觀,不啻為清代學壇大大增色。今天,我們以“創(chuàng)造性闡釋、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為指導思想,對于這些豐富的內涵深入探索和總結,無疑在理論上會大有收獲。至少在以下三項,我們在哲理上能獲得極為寶貴的啟示。
其一,深刻認識公羊歷史闡釋學何以具有久遠的生命力,其根源在于所闡釋的經典具有寶貴價值和精深的內涵,其基本命題與民族的歷史走向關系極大,因而闡釋的成果能產生強烈的反響?!洞呵锕騻鳌匪U釋的是對華夏歷史文化演進方向關系極大的《春秋經》中的“微言大義”,強調撥亂反正,主張“改制”、進化。春秋公羊學者視孔子是政治家,《春秋》是一部政治書,寄托了孔子的政治倫理、政治理想,是“為后王立法”。又認定歷史是變易的,社會是進化的,從短時間范圍言,可分為“所傳聞世”“所聞世”“所見世”;從長的歷史范圍言,可分為“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時代在變易,各項制度也要隨之相應改變,所以強調“變革”,強調“改制”。而且這些“為后王立法”“變革”“改制”的道理都是通過簡略的文字來表達,所以要究明“微言大義”,要把握書中“非常異義可怪之論”,每一時代的公羊學者都應根據自已的時代感受來發(fā)揮、注入新思想,闡發(fā)新道理。這就是“公羊家法”,它始于《公羊傳》,歷董仲舒、何休,一直貫穿到清代莊存與、劉逢祿等公羊學者。這套闡發(fā)“微言大義”、主張“改制”的家法,是今文公羊學派區(qū)別于重歷史故實、重名物訓詁的古文學派的實質所在, 由此彰顯出其獨特的智慧和風采。
其二,深刻認識公羊學家在歷史闡釋上取得成功的奧秘是在把握學說精義的同時,又善于做到切合時代的需要,捉住時代的脈搏,創(chuàng)造性地對核心命題加以發(fā)揮。公羊學說在西漢盛行一時,就因為董仲舒闡發(fā)的“大一統”“改制”“更化”的理論主張,符合漢武帝時代鞏固國家統一和興造制度的需要,由此因緣際會,公羊學說第一次躍居時代舞臺中心,成為政治上和學術上指導思想。到了清朝乾隆末年又達到一個重要的歷史關節(jié)點:清朝統治已由盛轉衰,時代大變動行將到來!此時的思想文化界,首先迫切需要在時代觀念和思維方式上從因循保守、麻木沉悶的狀態(tài)中改變過來,樹立變革、進取的觀點和為社會尋找出路、擺脫危機的使命意識。主張進化、倡導變革進取的公羊學說便成為有識之士的思想武器,他們大力發(fā)揮其“以經議政”“撥亂反正”的威力,結合時代的感受,發(fā)表“警世”的言論,而且?guī)状鷮W者遞相傳承,批判的鋒芒越來越銳利。這些喚起人們從“醉夢升平”中驚醒、立志變革圖強的言論,包括:在政治上揭露專制統治的禍害和官場風氣的惡濁。在社會觀察上揭露封建官府、豪紳地主對民眾殘酷剝削,造成農民困苦不堪、流離失所。在學術風尚上批判煩瑣考證學風空疏無用的嚴重弊病。至鴉片戰(zhàn)爭前后,以魏源為代表呼吁認識中外關系的空前變局、跨越長期互相隔絕的鴻溝,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成為近代向西方學習的先驅。到戊戌時期,以康有為為代表,更在民族空前危機推動下,將公羊三世說與學習西方民主共和政治學說結合起來,作為維新運動的理論綱領。這樣,從莊存與、劉逢祿開始,經過龔自珍、魏源到康有為,幾代公羊學者吸收了時代智慧,將公羊學說鍛造成為晚清時期極富創(chuàng)造活力的哲學理論體系,有力地推動社會變革和學術的進步,因而再度風靡于世。反觀從孔廣森開始,幾代拘守文獻考證路數的學者所寫的關于公羊學的著作,他們由于不能把握公羊學說中符合時代需要的思想精華,缺乏批判精神,因而使公羊學說失去活潑的生命力,在哲理上陷于枯萎。楊向奎先生在《清代的今文經學》一文中批評孔廣森、凌曙、陳立三位文獻考證派的弱點是羅列眾說、缺乏斷制,舍其大而識其小,多卑微不足道,確實切中其要害:“孔廣森實非公羊學大師,談‘三科’迷途,論‘九旨’失路,劉申受始續(xù)邵公之業(yè),注意到《公羊》義法而略于典禮訓詁,此所謂‘賢者識其大’也。凌曙……喜好《公羊》,但改變了劉申受的學風而注意于《公羊》的禮制,多卑微不足道,可謂‘不賢者識其小’。原《公羊》中的禮制或寓有褒貶義,但殊難發(fā)揮;‘三科九旨’之言枝葉扶疏,寓歷史變化于三世之中,蓋調停先王、后王之折衷論者,在保守的儒家學派中亦新奇可喜,影響大而變化多端。舍其大而逐其小,是凌、陳學風”(28)楊向奎:《繹史齋學術文集》,第351頁。。
其三,為建設當代中國歷史闡釋學學科體系提供寶貴的思想資料。近年來,推進當代中國歷史闡釋學學科體系建設問題備受學界的關注。從歷史上看,中國學者重視歷史闡釋有著十分悠久的傳統,因為在人文科學的各個領域,無論是對于經典的理解,對學者的成就或對一個時代學術的評價,或是學術的傳承,都不能離開“闡釋”。傳統典籍,如《周易》《詩經》《老子》等,都有值得關注的成果。而傳承最有特色、顯示出其強大生命力、并且對社會政治領域和學術思想影響最為巨大的,則非公羊歷史闡釋學莫屬。今天我們要大力建設“中國學派”,推進當代中國歷史闡釋學學科建設就是一項意義重大的光榮任務,而包括晚清公羊學說雙軌演進在內的公羊學說演進史,就能為此提供寶貴的思想史資料。
近年來這一學科建設取得的一項引人注目的成果,是張江連續(xù)著文論述“公共闡釋”與“強制闡釋”(29)張江:《公共闡釋論綱》,《學術研究》,2017年第6期;張江:《強制闡釋論》,《文學評論》,2014年第6期。兩個對立概念。張江的論述體現出當代中國學人的創(chuàng)新熱情和擔當精神,他針對百余年來西方文化界對“歷史闡釋”運用的大量成果進行“反思和批判”,肯定了許多學者所具有的“驚人想像力和創(chuàng)造力”,同時嚴肅地指出其本質性的嚴重缺陷:“引導20世紀西方主流闡釋學,構建起以反理性、反基礎、反邏各斯中心主義為總基調”,“走上一條極端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的道路”(30)張江:《公共闡釋論綱》,《學術研究》,2017年第6期。。張江的文章作了提綱挈領的理論建構,他認為“強制闡釋”的基本特征有四項,即場外征用、主觀預設、非邏輯證明、混亂的認識路線?!肮碴U釋”是在反思和批判強制闡釋過程中提煉和標識的,其基本特征有六項,即公共闡釋是理性闡釋、澄明性闡釋、公度性闡釋、建構性闡釋、超越性闡釋、反思性闡釋。我們詳審上述觀念即能體會到:理論的概括確實具有從具體達到抽象和綱舉目張的意義。同時又能明白,這一理論要增強其說服人的力量和發(fā)揮指導學術研究的作用,還需要與中國本土歷史闡釋學的生動例證結合起來。晚清公羊學說雙軌演進迥然不同的兩種闡釋路數,恰恰一正一反,證明自莊存與至康有為等學者之所以能對公羊學義理大力推進、演出有聲有色的場面,就在于符合“公共闡釋”的諸多特征和要領。
由《公羊傳》的“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到何休推進為“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構成公羊學“張三世”的重要命題,莊存與《春秋正辭》中對此有恰當的釋讀,很符合于“公共闡釋”所指理性闡釋、公度性闡釋、建構性闡釋的要求。其論云:“據哀錄隱,隆薄以恩,屈信之志,詳略之文。智不危身,義不訕上,有罪未知,其辭可訪。撥亂啟治,漸于升平,十二有象,太平以成。”(31)《春秋正辭》“奉天辭第一”。《公羊傳》所講的“ 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痹馐?,孔子修《春秋》因年代遠近不同,所據材料詳略不同,事件、人物與記載關系密切程度不同,故在用辭上自然有所不同。然則其中包含著不應將春秋十二世二百四十二年視為凝固的、死板的整體,而應按一定的標準區(qū)分為不同階段這一可貴的合理因素。莊存與采用了董、何的解釋,“據哀錄隱,隆薄以恩”,即何休所說因時代遠近不同,“見恩有厚薄,義有深淺”,故采用異辭,使之符合于人倫名分?!豆騻鳌酚终f:“定、哀多微辭,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焉爾?!?32)《春秋公羊傳》定公元年,《十三經注疏》本。說明孔子修《春秋》,對定、哀兩世,因與現實太近,故多忌諱,而采用委婉隱晦的筆法,讓當日國君讀了這樣的記載也無法找到把柄,斷定他有罪。然而,后人卻能根據他用辭的曲折微妙,去探求深切的寓意。故說:“屈信(同伸)之志,詳略之文。智不危身,義不訕上,有罪未知,其辭可訪。”以上論述均明確地重申董仲舒及何休對“三世說”的解釋,甚得公羊學說之要領。
而文獻考證派學者之所以在理論上蒼白無力,陷于平庸、枯竭,就因為落入場外征用、主觀預設一類窠臼??讖V森抹殺今古文界限,陷入嚴重的誤區(qū),正好為“強制闡釋”與“公共闡釋”的對立提供生動的例證??讖V森作為樸學家,對于古文今學一向推崇,甚為欣賞《左傳》那樣的注重史實的風格。他選擇了一項對自己并不適合的課題——公羊學,他認定的努力方向是要糾正何休的“缺漏”,在今文、古文中求折衷。所得的結果實與其愿望相反,于古文無補,于今文則混淆了公羊家法??讖V森主張三傳平起平坐,一樣看待:“公羊、穀梁、左丘明并出于周秦之交,源于七十子之黨,學者固不得畸尚而偏詆也。”此即成為他把古文學派的家法引入今文學派的理論根據。他把折中、彌縫作為自己著作的出發(fā)點,害怕按漢代公羊學者的解釋而與《左傳》《穀梁》造成分歧,落下被人指責的把柄,故有如下一段評論:“方東漢時,帝者號稱以經術治天下,而博士弟子因端獻諛,妄言西狩獲麟,是庶姓劉季之瑞,圣人應符,為漢制作,黜周,王魯,以《春秋》當新王云云之說,皆絕不見本傳。重自誣其師,以召二家之糾摘矣?!耸氩蛔砸詾閾裆普撸n揣量其知識之年及,匪唯謬于圣人,且不逮三子者萬分一。逞臆奮筆,恐所取者適一傳之所大失,所棄者反一傳之所獨得,斯去經意彌遠已?!?33)《春秋公羊經傳通義敘》,《皇清經解》卷六九一??讖V森所嚴詞指責的“重誣其師”、“逞臆奮筆,恐所取者適一傳之所大失”云云,實則都因為不滿于何休《春秋公羊解詁》而發(fā)。訓詁考據的學術路數嚴重地限制了他,故他無論如何也不能了解決公羊學者借解釋《春秋》而發(fā)揮的改制之說。公羊學者講“親周,王魯,以《春秋》當新王”,是要講王者必“改制”,一個新王朝建立起來,正朔要改,服色要改,所保留祭拜的古代帝王也要隨之改變,這一切即意味著治國制度也要有新改變,以適應新的政權面臨的新情況?!爸芡跏摇痹瓝碛刑柫钐煜碌娜珯?,隨著《春秋》假托以魯為新王,“周”的地位自然下降。故公羊學者講“親周、王魯、以《春秋》當新王”,三者都是指時代改變、制度也要改變的意思??讖V森局限于訓詁學的方法,嚴重地障礙了他,使他無法理解問題的實質??讖V森抹殺今古文界限,折中、調和的種種說法,聯系到“強制闡釋”所具有的場外征用、主觀預設、非邏輯證明等項特征來理解,其錯誤的實質就更加明顯。
由此證明,公羊學說作為具有典型意義的中國本土歷史闡釋學體系,確實能為建構當代中國歷史闡釋學理論提供寶貴的思想資料。不但如此,由于公羊學說獨特的哲學內涵、歷代出色的公羊學家理論創(chuàng)造精神和這一學說在漫長歷史進程中所顯示的強大生命力,它無疑又能為展現中華優(yōu)秀文化的獨特魅力提供一個優(yōu)質富礦,值得我們大力發(fā)掘和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