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新
電 話鈴聲像支曲兒似的唱起來的時候,木 頭老漢已經(jīng)睡了。正是麥?zhǔn)占竟?jié),莊稼人忙得披星戴月風(fēng)風(fēng)火火,睡得早起炕更早。木頭老漢很機靈,光著膀子跳下炕來,撲到桌子跟前就去接電話,卻不料一腳踏在尿盆里,把那個塑料玩意踩了一個稀巴爛。
原來還沒有把燈拉著。
捕風(fēng)捉影摸了半天燈繩,這才把燈拉著。 把燈拉著了的時候,那支曲兒累了,不響了。
木頭老漢很后悔,后悔自己動作慢了,下炕晚了:那電話鈴兒輕易不響,今天精神抖擻地響了半天,好聽得很,親切得很,自己怎么就給耽誤了?
木頭這才穿好褲子,披上褂子,然后點燃了一袋旱煙,一邊慢慢地吸著,一邊很耐心地等著,等那鈴聲再次響起,再次唱歌。那只臥在屋地上的黃毛小狗搖著尾巴湊上來,哼哼唧唧地親吻他的兩只寬厚的腳板,搞得他很舒服很癢癢;還在他眼前做這樣那樣的動作,乖巧地跟他打滾撒嬌。
看到了狗也就想到了兒子:一個月前兒子從那個遙遠(yuǎn)的城市里把這只狗送了回來。兒子笑嘻嘻地說:“爹,我送給您一個寶貝,您先和它親親,抱抱它?!?/p>
木頭對這只“黃毛”不感興趣。老漢說:“我不要我不要!我還沒見過一條狗嗎?你怎么把它帶回來,你再怎么把它帶回去,我哪有那個興趣、哪有那個工夫伺候它呀,我連我自己都照顧不好?!?/p>
兒子說:“爹,求您了,您就高抬貴手,把它收留下來吧?!?/p>
他依然很堅決:“你求老天爺也不行,一是我不喜歡,二是我沒心情!”
但是歸根結(jié)底他還是把這只“黃毛”留下了。兒子流著淚水央求他:“爹呀,我所在的那個城市不讓養(yǎng)狗,您忍心叫那幫打狗隊的漢子們一棍子一棍子地打死它,然后剝它的皮,然后吃它的肉嗎?”兒子說,“爸呀爸,這條狗是我花了上萬元的人民幣托人買回來的,又名貴又稀有,又機靈又可愛,又懂事又漂亮?!眱鹤诱f,“爹,您先把這只小狗收留下來,等這陣打狗風(fēng)刮過去了,我再把它接回去?!眱鹤诱f,“親爹呀,我媽不在了,就讓這只狗狗和您做伴,給您湊個熱鬧吧。它叫‘黃黃,一個名副其實的名字……”
看著兒子涕淚橫流痛不欲生的樣子,他的心終于軟了。他擺了擺手:“兒子,你什么也別說了,你把它留下,我給你拉扯著吧?!?/p>
兒子歡呼雀躍,擦干臉上的淚水,很興奮地吻了爹一下、兩下、三下。
一個月過去了,每每看到黃黃時他就想起兒子來:兒子今年32歲了,長得一表人才,非常讓人喜歡;而他已經(jīng)年過花甲,到了65歲的年紀(jì)。
桌子上的電話爆豆般地響了起來,把他嚇了一跳。
木頭趕緊抓起來聽:“哎,你是誰呀?”
原來是兒子。兒子有些抱怨地說:“爹,剛才您為什么不接電話?”
老漢說:“剛才我沒趕上接,我已經(jīng)睡了?!?/p>
兒子說:“這么早您就睡覺?現(xiàn)在還不到10點半哪?!?/p>
老漢說:“兒子,你有事?有事快說吧?!?/p>
兒子說:“我沒事,我問候問候您。爹,我的黃黃好吧?”
“好,好,好。它吃得香,它睡得好,它玩得可歡實哪。”
“爹,它晚上吃的什么飯?有肉嗎?”
“有有有。你不是給我留下了兩千塊錢,叫我經(jīng)常給它改善伙食嗎?”
“中午呢?黃黃中午吃的什么飯?”
石頭老漢結(jié)巴了:“中午啊,中午……我忘了,一時想不起來了?!?/p>
兒子說:“爹,您怎么能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呢,中午的事情晚上就給忘掉啦?”
石頭老漢拼命想,越著急越是想不起來。
兒子說:“爹,我不是告訴您要經(jīng)常喂它一些水果嗎,蘋果呀,香蕉呀……”
老漢恍然大悟:“對對對,我想起來啦,中午我就喂的它蘋果呀香蕉呀?!?/p>
“爹,黃黃愛干凈,您今天給它洗過澡了嗎?”
“洗過了,洗過了。你不是告訴我,兩天給它洗次澡嗎?”
“爹,您給它洗澡的時候要多用一些專用香波,多給它按摩下全身,水要不涼不熱?!?/p>
“打啦打啦,你不是給我留下一大瓶狗狗專用香波,還有專用的按摩器嗎?”
“爹,洗澡以后還要把它的毛梳一梳,要從頭梳到尾,從上梳到下?!?/p>
“梳了,梳得可光亮可滑溜了。兒子,沒事少說兩句吧,爹困了?!?/p>
兒子掛了電話,老漢爬到了炕上。
老漢剛剛躺下,電話又火燒火燎地響了起來。
還是兒子打過來的。老漢問:“兒子,你還有事???”
兒子說:“沒事沒事,我問候問候您。爹,剛才忘了問您,我拴在黃黃脖子上的那枚銅鈴鐺還響不響?響起來還脆不脆?”
木頭翻來覆去,整整一夜沒有睡著,長吁短嘆地回想:兒子在電話里,到底哪句是問候我的呢?
(獲第十六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