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長風(fēng)
張 在殯儀館做火化工,這份工作聽起來不 怎么樣,可收入穩(wěn)定,待遇不錯。在單位,領(lǐng)導(dǎo)重視,孝子家屬尊敬,他也沒覺得自己矮人一等。不僅如此,有時候遇到有地位的人來火化,主任都會專門跑過來叮囑一番,什么你是咱們單位的老師傅了,工作一向兢兢業(yè)業(yè),這次更要把工作做得最好,后面的親屬也會很客氣地遞過來兩包好煙,不要都不行。普通人家的孝子親屬,有的也會專門跑過來意思意思。這個時候,老張都會把人家的心意收下。如同在醫(yī)院里,病人家屬給做手術(shù)的大夫送紅包一樣,你不收,人家不放心,你收了,自己得到一份尊重,家屬心里得到一絲安慰,雙方心安。但他收歸收,卻從來不跟家屬握手,這是規(guī)矩,最多客氣地把身子彎曲一下,點點頭表示謝意。在家里也是這樣,有親戚朋友上門,他能不陪就不陪,親近的人知道他的工作,沒人跟他握手。稍遠的親屬問起他的工作,他都說在民政局上班。
這幾年殯儀館升級了火化爐,焚燒效率更高,也更輕松。老張已經(jīng)升格為元老級人物,手下也帶了幾個徒弟,小章就是其中之一。小章來自農(nóng)村,師范畢業(yè),因為嫌工資太低,就辭了工作,到處闖蕩。在外地打工一年,辛辛苦苦剩不了幾個錢,眼看到了結(jié)婚年齡,就回到了老家。有一天看到縣殯儀館招工就報了名。他父母都不在了,一個妹妹也嫁了人,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主。沒想到,他很順利地就通過了考試,上班的第二年,妹妹托人給他提親,小章怕自己的工作會成為障礙,就把理解支持自己的工作,作為擇偶的主要條件。哪知人家并不在意這個,原因是那個女孩子的爸爸在農(nóng)村張羅了一輩子紅白喜事。小章在民政局分配的住房里完成了婚禮。
老張對徒弟很關(guān)心,小章學(xué)習(xí)技術(shù)也很用心,這師徒倆相處得很融洽??臻e的時候倆人坐下來一起抽支煙喝杯茶,聊聊天,很是愜意。師徒倆關(guān)系好歸關(guān)系好,卻從來沒有握過手,哪怕是小章報到那天,第一次見到老張時,兩個人也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小章喊了聲:“張師傅,您以后多關(guān)照!”老張也客氣地回答:“只要認真學(xué),肯定能做好!”
一晃五年過去了,五年間,殯儀館又招收了不少新工人。但要說最有師徒緣分的還是老張和小章,看著他倆那個親熱勁兒,很多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父子搭檔呢。
元旦一過,老張就要退休了,在殯儀館工作了二十多年,終于可以回到家里安度晚年了。退休前一天,是小章的班,老張早就告訴他,說自己要來跟他一起當(dāng)班。小章說:“不用,難道師傅還不放心我的技術(shù)嗎? ”老張說:“不是,跟這臺爐子、這個工作間有感情了,退休之前再來看看?!?/p>
那天的活不多,早早收拾妥當(dāng),師徒倆摘了手套,坐了下來。老張給了小章一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老張說:“我以后退休在家,就清閑多了,你要是休息天無聊,我們倆去云龍河釣魚。”小章說:“好,師傅,你沒事也常來單位玩。”說了這句話又覺得有點不妥,臉一紅,笑了。接著,小章從寫字臺的抽屜里拿出兩條蘇煙,遞給老張說:“師傅,感謝您這幾年對我的悉心教誨,徒弟一定不會給您丟臉的。”老張忙推辭:“這是干啥呢,咱們倆還整這么客氣!”一來二去的,兩個人的手突然就碰在了一起,仿佛條件反射般地,又都縮了回來。兩條蘇煙啪嗒一聲摔在了地上。
要知道,自從做了這一行,老張就沒有跟人握過手,他的師傅當(dāng)年就是這么教他的,時間長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把這雙手藏起來,或者垂下去,一動不動地貼在身體兩側(cè)。他對別人表示客氣熱情和感謝,就是點頭微笑,微笑點頭。如果再隆重一點,那就將身體微微彎曲著點頭,如此而已。小章來火化爐上班的第一天,他又這樣教育徒弟:“咱們火化工的手,除了吃飯干活,就是乖乖地放在身體兩側(cè)。”五年來,他們師徒無話不談,煙酒不分家,親如父子,卻從來沒有握過一次手。
一陣令人尷尬的靜寂之后,還是徒弟小章打破了僵局,他把掉在地上的兩條蘇煙提起來放在老張手里,還沒等老張反應(yīng)過來,就緊緊握住了師傅的手。頓時,一股暖流傳遍師徒倆全身,老張嘴唇哆嗦著,眼睛立即就紅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謝謝徒弟!”說完,又快速地抽回自己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真沒出息?!?/p>
提著徒弟送的兩條煙出了門,外面不知什么時候飄飄揚揚下起了大雪。走出去好遠,老張又回頭朝徒弟揮揮手:“好好工作!”隔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小章用顫抖的聲音回了句:“多保重啊,師傅!”
(獲第十六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