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墨
小時候?qū)敔數(shù)挠∠?,停留在他松松垮垮的背心上。上田壟里種地,我跟著去,當時我就知道男人不如女人會照顧小孩了——奶奶給我?guī)∽鴫|,帶好吃的,把我變成戴小野花的精靈;爺爺只會給我揀個不帶稀泥的土堆,我整天整天坐著,摳地底下鐵青著麻子臉的土豆,滿指甲是泥。爺爺性子急,不能纏著他找新鮮玩意,他一甩臉我可受不住。
后來爺爺退休了,從鄉(xiāng)下遷到我們家旁邊,一腔烈性無處施展,全傾倒在做菜上。
可是他的廚藝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唯一名副其實的拿手菜只有魚。爺爺做魚有講究:到早市買剛上的第一批活的凈面鯉魚,整條平躺在鍋里,肚兩側(cè)交錯劃幾道口子入味。
我尤其喜歡掀開鍋蓋的那一刻,團團白氣一股腦涌出來,香味全撲到臉上,把我樂得一個跟頭,幸福得頭皮發(fā)麻。爺爺一手握著鍋鏟,一手拎住我,我才不至于跌倒在灶坑前面。等到魚湯的濃郁香氣淡了一點,眼前便出現(xiàn)一條肥肥嫩嫩的大魚,鍋沿邊咕滋咕滋冒著泡,去腥用的幾粒黃豆坐在香菜葉里上上下下浮動了一會兒,才滾到魚肉邊,上了岸。
“老伴,拿盤來?!彼抵棠痰姆凵珖沟靡獾乜粗约旱拇笞鳌?/p>
吃飯時,奶奶把魚肉從骨頭上完整地剔下一大塊,先深深蘸上一口湯,然后急忙送進我冒尖的飯碗里。
爺爺板著臉威嚴地說道:“你吃你的,我孫女最聽話?!彼逍『⒆拥恼Z氣生疏別扭,倒像是很不情愿的樣子。
不那么成功的,是爺爺?shù)乃馇炎?。他第一次嘗試失敗后,覺得面子上很過不去,又不肯承認自己廚藝不精,暗地里一遍遍改進,難吃了就自己吃掉,絕不讓我和爸媽看見——這些是后來奶奶偷偷告訴我的。
好在最終還是成功了。爺爺把蒜瓣切成丁,用醋用鹽用味精浸漬好,夾在兩層軟軟的茄肉中間,合起來就又是一個吃飽喝足大腹便便的茄子。小火蒸熟后,爺爺小心地把茄子盛到一個碗里,用筷頭扒開一點,大驚失色:“哎,這蒜茄子的蒜,出鍋怎么是綠色的?”
“不會有毒吧?”我在一旁打趣。經(jīng)過蒸氣浸潤過的茄子有些皺巴,里邊晶瑩的蒜末探出頭來,在燈光下像陳列臺里的瑪瑙翡翠,嬌艷欲滴。
不知道是不是這話傷害了他剛強的自尊,他立刻篤定地反駁:“不可能,就是這樣的吧?!?/p>
奶奶為了化解尷尬,支了一招:“晾涼了擱冰箱里冰一會兒,就好吃了。”
“能行嗎?”爺爺雖然嘴上嫌棄,卻還是默默照做了。全家人眼巴巴等奇跡發(fā)生——然而經(jīng)歷了冰火兩重天的蒜茄子不見改變,倒是給爺爺找到了好借口:“你看你出這主意,這回還咋吃?”
奶奶向我擠擠眼睛,在偷樂。
我懷著冒險精神撕下一條茄肉,卷了一口蒜丁送入口中,濃烈的蒜香和著茄子的細膩口感,在味蕾上炸裂。我不禁“喔”了一聲。
“難吃就吐了吧?!睜敔敽茈y為情地說了一句,仍然不改正氣凜然的神情。
“不是,好吃到說不出話呀!”
后來的事不用說,蒜茄子成了他一個低調(diào)的驕傲。
爺爺家的泡面始終是我的心頭好。
有一天中午,我和爺爺奶奶一起看電視,竟都忘了午飯時間,等到我的肚子“咕嚕”了一聲被他們聽見,兩個人驚慌失措,好像孫女在爺爺奶奶家還有餓的時候,是很大的罪過。
我斗膽提出了盤算已久的不情之請:“今天,我在陽臺看見有一箱方便面,要不……”
知道爺爺極其愛干凈,我又加了一句:“拿開水直接泡開就成了,也不用煮,還省得刷鍋?!?/p>
不出所料,得到了老干部批準。
我主廚,主要任務燒開水。加調(diào)料包的時候被爺爺義正詞嚴地指點了一通,說不要吃太濃重的,于是我只敢加了半份。泡出來的面,清湯寡水,要仔細品才有一點滋味。
那頓飯吃了很長時間,二老一小把茶幾當餐桌,一邊看電視一邊吸著面條,小孩子的笑鬧聲從街道升上來,一縷一縷如同輕煙。
“奶奶,我回學校還要考試?!蔽彝蝗幌肫饋磉@事,順口說道。
“嗨,考試考試,就是考驗你們是不是合格的學生。”
一句話打開了我的話匣子,苦水全部倒出來:每次考試總是不理想,學校里有些同學不討人喜歡,課程緊又沒有時間休息……這些牢騷只跟爺爺奶奶說。因為奶奶會用老話和零食哄我,爺爺對我嘮叨的一切則報以不置可否的幾聲笑,好像這些事在他們眼睛里都不那么重要。
離開家之后的生活變得十分沒有節(jié)制。口渴要冰鎮(zhèn)的雪碧,米粉要變態(tài)辣的,泡面專買口味奇特的,好像永遠不懂淺嘗輒止的道理。這時想起爺爺家的清湯素面,那樣簡單幸福的時光,嘩啦啦砸回心上,變成不明所以的眼淚,委屈得無可遁逃。
(田龍華摘自《情感讀本·上旬刊》201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