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雙慶
(中國文字博物館,河南 安陽 455000 )
韓琦,字稚圭,北宋相州人,歷官三朝,位至宰相,死后葬于相州安陽豐安塋。學(xué)界關(guān)于韓琦的研究成果頗豐,主要集中于政治、軍事、婚姻、交友、詩歌等諸多方面,而對于其喪葬理念的關(guān)注略顯不足。2009—2010年,安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對位于今河南省安陽市西北的韓琦家族墓地進行了考古發(fā)掘,考古報告《安陽韓琦家族墓地》一書也于發(fā)掘兩年后出版,這為了解韓琦的喪葬理念提供了更多實證與材料。本文擬就現(xiàn)有韓琦家族墓地考古發(fā)掘成果,結(jié)合韓琦文集《安陽集》中的祭文、墓志、詩歌等資料,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韓琦的喪葬理念試作探析,以期對韓琦家族、北宋喪葬理念等相關(guān)問題的研究有所裨益。
慎終追遠這一歷史傳統(tǒng)在中國由來已久,出身士族且平步青云的韓琦,對此可謂是盡心竭力,他極其重視家族的喪葬事宜,主要體現(xiàn)在營建父兄墓塋、追尋先祖墳塋、安排子孫墓地、撰寫家人墓志等方面。
1.遷葬父兄,營建新塋
根據(jù)墓志記載,韓琦之父韓國華病逝于大中祥符四年(1011),權(quán)窆于別處。韓琦嫡母羅氏、生母胡氏、5位長兄、多個侄子也先后而亡,皆未能歸葬祖塋??梢院敛豢鋸埖卣f,這是韓琦長期縈繞于心的大事。直到慶歷五年(1045),韓氏家族在韓琦的主持下于安陽新安塋進行了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遷葬活動,共遷葬韓琦父母、兄長、侄子等共計13人。
在遷葬之前,韓琦做了許多準(zhǔn)備工作,重要的有兩項,一是選擇塋地,二是請官相州。按照宋代的喪葬習(xí)俗,喪葬之前有一項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為“卜宅兆”,即選擇符合陰陽風(fēng)水術(shù)的吉地來營建墓地。
韓琦第一次將塋地選在了許州陽翟縣(今河南省禹州市)?!俺荚缡Ц改福嫌谥T兄,官薄家貧,久未遷葬。近年于許州陽翟縣卜得塋地,方圖襄事,適值臣差充陜西經(jīng)略副使?!盵1](1089冊)后因邊事吃緊,韓琦重任在肩,不能親自辦理,上書朝廷“特許(景先)就移許州簽判或許州陽翟、汝州梁縣知縣,差遣一次,寧神宅兆,庶安人子之情”。[1](卷三三)韓琦為何將塋地選在遠離家族居住地相州的許州陽翟,后來遷葬之事因何未遂,相關(guān)資料沒有明確記載。
韓琦第二次將塋地選在了相州安陽縣新安村水冶(今河南安陽水冶鎮(zhèn)西)。“今歲始于相州安陽之新安村,距祖塋三十里得地吉,以明年二月奉考妣以降諸喪歸葬焉?!盵1](卷四六)此次選擇墓地時專門尋得風(fēng)水師,“得釋保聰,善地理學(xué),遣侄公彥同往視焉。不旬日,得地于安陽縣新安村之水治為吉?!盵1](卷四六)
為了親自給故去的父母兄長營建塋域,韓琦上書請求“知相州”,但沒有得到批準(zhǔn),只是獲得一定的假期得以辦理喪葬事宜?!胺墒ゴ纫猿忌媳黻惼蛑嘀?,或近鄉(xiāng)里一郡,躬親營護墳域,特降詔旨不允,許臣襄宅有期,即當(dāng)暫往者。請郡以奉先塋,雖違素愿;賜告以護親葬,亦示優(yōu)恩。”[1](卷二四)
安葬父兄后,為便于看護、祭祀、薦福,韓琦又花費數(shù)年時間在新安塋修建了崇福院,崇福院由皇帝宋仁宗賜名,大書法家蔡襄書寫牌匾?!坝o親塋薦福殊,僧藍營葺幾年余。名因先帝鴻恩賜,牌得君謨大字書?!盵1](卷十)崇福院建成后一直在用,韓琦長孫韓治紹圣三年(1096)撰寫的《宋故夫人艾氏墓志銘》仍然提到了崇福院,“紹圣三年十二月初三日,因伯父直閣公葬相州安陽縣新安村之塋,乃葬夫人于孝親崇福院之側(cè)。”[2](第40冊,P137)
在韓琦的安排下,新安塋又分別于嘉祐七年(1062)和熙寧四年(1071)進行了兩次集中遷葬,共埋葬韓琦五嫂陳氏、侄子和侄孫共計18人。韓琦為何沒有將父兄葬入祖塋豐安塋,而是距祖塋30里另辟塋地新安塋,值得深思。
2.追念先祖,探尋祖塋
韓氏家族墓地在相州安陽共有兩處——新安塋與豐安塋,豐安塋位于今河南省安陽西北的皇甫屯村西地,與新安塋相距約30里?!靶掳参┗士?,豐安則王父。松楸各萬株,崗勢擁城府。二塋相去間,近止一舍許。”[1](卷二)在韓琦一支葬入之前,韓琦的曾祖父母韓璆與史氏、祖父母韓構(gòu)與李氏等人,皆葬于豐安塋,這也是韓氏家族在安陽的祖塋。
韓琦先祖世居博野縣蠡吾鄉(xiāng)北原(今河北省蠡縣),至其曾祖韓璆時遷至安陽。通過閱讀家集,韓琦得知五代祖韓乂賓以上皆葬于博野縣蠡吾鄉(xiāng)之北原,四代祖韓昌辭葬于趙州贊皇縣太平鄉(xiāng)北馬村。但經(jīng)過唐末五代百余年的戰(zhàn)亂,這兩座祖墳的確切位置已不得而知,“當(dāng)五代之亂,天下兵革,子孫于歲時展祀,蓋不能及。逮今百有余載,遂失訪辨。琦自效官以來,志求所在,而患不得鄉(xiāng)邑老舊之人,以詢究之?!盵1](卷四二)韓琦入仕以來,不懈于尋找這兩處祖墳的確切位置,尤其是遷葬父兄之后更加迫切,無奈一直未能如愿。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嘉祐三年(1058),贊皇人鄭嗣宗拜訪韓琦,韓琦向他詢問四代祖祖墳的信息,而北馬村正好是鄭嗣宗祖居村莊的鄰村。韓琦以此托之,鄭嗣宗數(shù)月后回報:“北馬有古冢巋然,里人至今呼為韓評事墓。”[1](卷四六)韓琦即派長子韓忠彥與指使殿直李延慶赴北馬村開墳驗證,通過墓中出土墓志所記確定為韓琦四代祖之墓。
四代祖墳位置確定后,韓琦愈加希望找到五代祖及以上祖墳的確切位置。嘉祐八年(1063),韓琦委托在永寧軍做通判的國子博士劉覲查找博野祖墳,劉覲從韓琦從侄韓弁處得到了五代祖韓乂賓弟弟的埋銘墨本,從而得知墓地信息。韓琦再次派長子韓忠彥實地開墳驗證,并得以證實。
韓琦找到祖塋之后,對祖塋重加修葺?!白沸⒆婵迹薏患梆B(yǎng)奉,塋域甚厚。自五世祖冢皆訪得之,買田其旁,植梧槚,召人守視之。”[3](第79冊,卷一七一七)四代祖墳的看守人也很明確,“得嗣宗之甥彭昂者主守之。”[1](卷四六)
3.另辟塋地,蔭庇子孫
在韓琦去世之前,相州韓氏在安陽共有兩處塋地,即相州豐安塋和水冶新安塋。父兄葬于新安塋,曾祖、祖父葬于豐安塋,韓琦會將自己及子孫的塋地選在新安塋還是豐安塋呢?2009—2010年,安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安陽市西北皇甫屯村西地進行了考古發(fā)掘,共發(fā)掘韓琦及其妻、妾、子、孫等墓葬9座,這就是相州豐安塋。
韓琦家族墓地相州豐安塋所在的皇甫屯村西地是太行山西部向東延伸的山地丘陵地區(qū)向華北平原的過度地帶,山環(huán)水繞,地勢開闊,風(fēng)景優(yōu)美。特別是這一地方有一條東北——西南走向的海拔相對較高的丘陵,隋唐以前稱為野馬崗,歷史上野馬崗及其附近地區(qū)埋葬了大量高官顯貴的墓葬。韓琦家族墓地西靠高崗,北依太行山向東延伸的丘陵,東望平原,南臨洹水,總體西北高東南低,可謂是一處景致優(yōu)美、造化育人的福地。[4](P3)
韓琦生前刻意選擇了這一處風(fēng)水寶地,沒有和父、兄葬在新安塋,可謂用心良苦。根據(jù)墓志記載,韓琦有子6人,其孫、曾孫人數(shù)更多,是韓氏子孫最為興旺的一支,韓琦用此地來埋葬自己及直系子孫,以期生前位高權(quán)重的自己死后也能借此福地蔭庇子孫后代。
4.弘揚家風(fēng),撰寫墓志
韓氏家族有重視墓志的傳統(tǒng),韓琦不但親自為先人撰寫墓志,而且將墓志編在家集的最前面,以示其重?!跋茸媪罟?,善繼素業(yè),深以譜系為重,乃取祖考以來墓銘所有者,集為一編,首自為序,其意欲傳示子孫,永永無窮。及先君令公之葬祖考也,亦親為志,所次先烈甚備……取五代祖而下及諸宗屬所為文章,編為六十卷。仍以墓志、行狀及授官告辭冠于首篇?!盵1](卷二二)
韓琦充分意識到了墓志對于韓氏家族的重要性,如前所述,韓琦是冒極大風(fēng)險讓韓忠彥開墳驗證祖墳的,開墳?zāi)侨?,“令尉偕至,與夫近村之老幼婦女,環(huán)而觀者數(shù)千人?!盵1](卷四六)如果墓葬中沒有墓志,或墓志所記非其先祖,則掘開別人祖墳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所幸的是,不僅出土了四代祖的墓志,確定了墓主身份,少去一場風(fēng)波,而墓志內(nèi)容也記載了家集中失載的韓琦六代祖、七代祖的名諱?!笆颈燃壹f文有少刪略處,蓋曾祖令公削其煩也。舊文闕六代、七代祖之諱,今皆得之,謹錄而載于家集府君志文之后,俾子孫傳之?!盵1](卷四六)慶歷三年,韓琦升為樞密副使,三代皆及贈典,但不知曾祖妣姓氏,誤以張氏追封,后通過宣州掌記辛有終所得先祖文集中的墓志,確定曾祖妣為史氏,“先祖墓志亦在焉,參考祖先事跡,益以明白。驗曾祖妣,乃史氏也?!盵1](卷二二)
韓琦親自為家人撰寫墓志多達17篇,上至生母胡氏,中有兄嫂侄媳,下至早夭侄孫,共涉及27人,如《太夫人胡氏墓志》、《二兄監(jiān)簿以下墓志銘》、《故安康郡太君陳氏墓志銘》、《侄太常寺太祝直彥墓志銘》、《新婦賈氏墓志銘》、《侄孫四殤墓記》等,這些墓志通過韓琦的文集《安陽集》得以流傳至今,保存了許多彌足珍貴的資料。
在宋代,請名人撰寫墓志銘蔚然成風(fēng),韓琦也曾特地請尹洙為父親韓國華和三兄韓琚撰寫墓志銘,同時請富弼為其父撰寫神道碑。
喪葬理念是人們對于喪葬的認知和表達的態(tài)度,具有時代的共性和相對的獨立性。影響韓琦喪葬理念的因素比較復(fù)雜,通過梳理發(fā)現(xiàn),主要有三方面的因素:一是中國社會長期存在的祖先崇拜,二是宋代流行的五音姓利風(fēng)水學(xué)說,三是庶子出身而官至宰相的獨特成長經(jīng)歷。
1.祖先崇拜
祖先崇拜在中國古代宗族社會中占有異常重要的地位。人們相信,祖先雖然故去,但是靈魂不滅,仍然可以左右著他們的命運,祖先神靈既可能撫慰和恩庇子孫后代,也可能給后代帶來各種不詳甚至災(zāi)難。
隨著仕宦生涯的逐步高升,韓琦愈加意識到祖先陰德的重要,希望在祖先陰德的保佑之下,韓氏家族能夠進一步興旺,“惟靈歆而監(jiān)之,以重福于來裔?!盵1](卷四二)在韓琦所寫的墓志和祭文中,“神”、“靈”等字出現(xiàn)的頻率相當(dāng)高,而“神”、“靈”的內(nèi)涵則主要指韓氏祖先。開掘四代祖墳之前,韓琦特地撰寫祭文,希望先祖不要降罪,“維嘉祐五年歲次庚子,某月某朔某日,四代孫具官某,謹遣男忠彥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高祖鼓城府君、高祖母夫人張氏之靈……惟靈鑒此至誠,歆此薄薦,毋以輕有犯瀆而賜大咎,孝孫之幸也。”[1](卷四二)安葬其妻崔氏時也寫祭文,希望先祖保佑,“伏望英靈昭鑒,陰為佑助,自始興作,訖于成役,咸得永固,永作神居,唯子唯孫,傳祀無已?!盵1](卷四二)
(138)卷葉光萼苔陜西變種Porella revolute var.Propingua(C.Massal.)S.Hatt. 楊志平(2006)
縱覽韓琦撰寫的家人墓志,看到的情況觸目驚心,二位兄長英年早逝,多位侄子未冠而亡,更令人痛心的是,10多位或身在襁褓、或牙牙學(xué)語、或僅能行立的侄孫不幸早夭,這不由得使他更加希望子孫得到祖先的庇佑。
韓琦官至宰相后,有一次在教育子孫時談到自己身居高位的重要因素之一便是神靈護佑,“今忝三公,所恃者公道與神明而已矣,焉可誣哉!”[3](第79冊,卷一七)誠然,此處的“神明”必然包含已經(jīng)逝去的韓氏先祖。
2.五音姓利
風(fēng)水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風(fēng)俗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上至皇室營建陵園,下至官吏百姓修建墓地,都會受到一定的影響。風(fēng)水學(xué)說在宋代極為盛行,司馬光曾談到:“今人葬不厚于古,而拘于陰陽禁忌,則甚焉。……以為子孫貴賤、貧富、壽夭、賢愚皆系焉,非此地、非此時,不可葬也?!盵3](第56冊,卷一二一九)在宋人看來,喪葬不僅僅是為了表現(xiàn)人子孝道,更是為了后世子孫的前途命運,選擇風(fēng)水寶地安葬死者,可以使其子孫大富大貴、長壽多福。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甚至出現(xiàn)了官修陰陽術(shù)書《地理新書》,由王洙等人奉敕編纂。該書詳細介紹了五音姓利說,而五音姓利說也在這一時期得到了其發(fā)展的頂峰。北宋皇陵與歷代皇陵布局完全不同,陵園南依嵩山北麓、北傍洛水河岸,呈南高北低的倒仰姿勢,便是受當(dāng)時五音姓利說的影響,這種學(xué)說“完全支配了北宋皇陵從全陵選址到各陵的相地擇址、陵穴間相互方位關(guān)系乃至諸陵墳臺、地宮的高闊深淺等各方面的建筑營造活動?!盵5]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北宋皇陵對五音姓利說的推崇也使得這樣的喪葬理念成為民間喪葬習(xí)俗的一大追求。五音姓利說是將人的姓氏分為宮、商、角、徵、羽五音,再將五音與陰陽五行對應(yīng),在地理上找到五音的方位。按照五音姓利說,韓姓屬商音,壬、丙、庚均屬商音埋葬的最佳穴位,其中壬穴為尊位,這在韓氏新安塋墓葬的排列幾乎一致。
新安塋啟用時就埋葬了韓琦父母、兄嫂、侄子等祖孫三代13人,因人數(shù)眾多,且有長幼尊卑之分,故韓琦在各人墓穴位置的安排上遵循五音姓利說進行了很詳細的規(guī)劃,將墓地劃分為東、西二區(qū),兩區(qū)又分“壬、丙、庚”三穴進行安葬?!澳俗鳀|西二塋,塋各三穴,西塋之壬安皇考太師、皇妣仁壽郡太夫人、所生太寧郡太夫人;庚安太師長子德清尉、子暐從葬焉;丙安太師第三子司封、夫人壽春縣君李氏、長女未笄而亡,從葬焉;東塋之庚,安太師第二子監(jiān)薄,第四子孟州司法,司封之長子、監(jiān)簿景融從葬焉;壬安太師第五子著作;丙安德清長子太常寺太祝公彥妻賈氏。以慶歷五年二月二十二日掩壙諸塋,各有銘志。今但述安神之次敘,刻于太師志石之蓋,以永終古?!盵1](卷四六)
后來,韓氏家族在新安塋又進行了兩次大規(guī)模的遷葬活動,所葬人數(shù)更多,輩分愈降,原來墓地東、西二區(qū)的規(guī)劃已無法滿足需求,只得在墓地之東再辟一塊塋地,“侄孫試秘書省校書郎確而下,則安于大塋之東,別為一域以安之?!盵1](卷四二)新辟的塋地也依據(jù)五音姓利說而分為“壬、丙、庚”三穴以安葬韓琦的侄孫輩。壬穴葬嫡長孫韓確,“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因余妻安國夫人崔氏之葬,乃于相州安陽縣新安村先塋之東百步,得地以葬(韓)確,孫氏祔焉,葬者以為壬穴云?!盵1](卷四六)4個侄孫“用庚穴而同瘞焉,”[1](卷四六)“用丙穴以葬(韓)愷。”[1](卷四六)
3.嫡庶觀念
在傳統(tǒng)宗法社會里,嫡庶之間有著天然的不可逾越的界限。雖然隨著時代的進步,嫡庶區(qū)別的觀念有所轉(zhuǎn)變,庶生子的家庭待遇、社會地位和宦途不會受到影響,但涉及到家族繼承、祭祀等問題,嫡庶的觀念還是極其嚴明的。
韓琦弟兄6人,他排行第六,前4位長兄為嫡母羅氏所生,五兄韓璩和他同為庶出,即韓國華之妾胡氏所生,“夫人生二子,曰璩、曰琦?!盵1](卷四六)韓璩長韓琦6歲。韓琦4歲時父親去世,20歲時和兄長韓璩同年進士及第,并任官通判淄州,迎接生母胡氏至任所,與妻子崔氏晨昏定省,孝養(yǎng)無違。
在韓琦的文集中絲毫看不到有關(guān)嫡庶觀念的只言片語,但我們可以想象韓琦自4歲至20歲中進士這16年間的生活是比較艱難的。父親去世,生母胡氏以妾的身份待在韓家,撫育年幼的他和同樣尚未成年的哥哥,生活完全依賴同父異母的長兄,正如韓琦后來所說的“鞠于諸兄”。這樣的生活必定會對韓琦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
在韓琦撰寫的《太夫人胡氏墓志銘》中,生母胡氏曾主家事,與嫡母羅氏的關(guān)系極為融洽和睦,“太師委以主家事。夫人上奉仁壽(羅氏),下睦宗姻,內(nèi)外無間言。仁壽愛而禮之,相待之意,猶侄娣然?!盵1](卷四六)但比較墓志便可得知,這是出于為尊者諱的緣故,胡氏并未曾管理偌大的一個韓氏家族,實際上是韓琦的異母長兄管理家務(wù),先是二兄韓瑄,“自太師之亡,兄(韓瑄)為長,事母仁壽郡太夫人盡孝,治家有法,宗族間愛而憚之。仁壽久寓居京師,欲徙家于許,兄往營其事?!盵1](卷四六)然后是三兄韓琚,“自父兄亡,(韓琚)即主家事,撫育弟侄,唯恐有傷薄,官中竭俸資贍,怡然無間?!盵1](卷四六)
隨著韓琦職位的日漸升遷,5位兄長先后亡故,韓琦的家族地位日益顯得舉足輕重。韓琦便做了一般庶子想做而沒能做成的事情:一是將生母胡氏與父親同葬一個穴位;二是提高同母兄韓璩在新安塋墓地的地位;三是對自己一支墓塋嫡庶有別的安排。
在宋代,妾的地位很低,不論是生前還是死后,律法、禮制對其都有諸多的限定。妾在死后能夠葬入夫家之塋極其少見。韓琦不但將生母胡氏葬入韓氏家族墓地,而且將其與父親、嫡母同葬于墓地西區(qū)的尊位壬穴,“慶歷五年(1045)二月二十三日,琦奉皇考太師、皇妣仁壽郡太夫人歸厝于相州安陽縣之新安村,以所生大寧郡太夫人侍葬焉。棺槨之制,率用降等,安神之次,卻而不齊,示不敢瀆也。夫禮非天降地出,本于情而已矣。今夫人從太師于此域,所以慰孝心而稱人情也?!盵1](卷四六)“西塋之壬安皇考太師、皇妣仁壽郡太夫人、所生太寧郡太夫人。”這一年韓琦官居“樞密副使”,有能力將生母胡氏侍葬于其父墓葬之側(cè),但是喪葬規(guī)格降了一個等級,即使這樣做,也已突破了當(dāng)時禮制對于妾葬的局限,因而韓琦解釋說,“夫禮非天降地出,本于情而已矣”。
韓琦在新安塋墓地的位置特意突出了其同母兄韓璩的位置,使其處于尊位。新安塋墓地分為東、西二區(qū),兩區(qū)又分“壬、丙、庚”三穴,“壬”穴為尊,西塋壬穴安葬父親、嫡母和生母,這是情理之中的事。而東塋的“壬”穴卻安葬了他的同母兄韓璩,韓璩排行第五,且為庶出,這樣的安排頗耐人尋味。而韓琦在記錄墓葬排列的時候也是用心良苦,先寫東塋庚穴,這樣長幼之?dāng)⒕颓擅钛谏w了壬穴之尊的安排,“東塋之庚,安太師第二子,第四子孟州司法,司封之長子、監(jiān)簿景融從葬焉;壬安太師第五子著作;丙安德清長子太常寺太祝公彥妻賈氏?!蓖瑫r借用葬師的話進一步巧妙掩飾,“葬師云:司法兄無后,監(jiān)簿兄與景融未娶而亡,宜同葬。從其言,葬于東塋之庚位?!盵1](卷四六)
韓琦的侄子無人反對嗎?一是諸兄早亡,韓琦年齡最大,是家族中唯一的長輩,具有絕對的權(quán)威,且時常以族長的身份教育子侄,“思為后嗣誡,永永著家矩。子侄聽吾言,汝各志心膂。汝曹生綺紈,得仕匪難苦。學(xué)業(yè)勤則成,富貴汝自取。仁睦周吾親,忠義報吾主。間須求便官,墳隴善完補。死則托二塋,慎勿葬他所。得從祖考游,魂魄自寧處。無惑葬師言,背親圖福祜。有一廢吾言,汝行則夷虜。宗族正其罪,聲伐可鳴鼓。宗族不繩之,鬼得而誅汝?!盵1](卷二)更為重要的是,韓琦身居高位,他的侄子、侄孫尚需依傍韓琦這顆大樹,進而入仕為官。韓琦曾專門上書為侄子請官,《安陽集》中尚存有《陳乞侄景先差遣狀》《乾元節(jié)陳乞侄景淵恩澤狀》等奏疏,韓琦在陳述關(guān)系時強調(diào)景淵為其“親侄”,“臣有親侄,郊社齋郎景淵?!盵1](卷三三)韓琦五嫂陳氏獲得朝廷三次封贈,其中兩次是韓琦向朝廷陳情特封的,“嫂始封保寧縣君,次封保寧縣太君,次封安康郡太君。一以正彥升朝,遇郊恩,余皆某頃在宰府,陳情特封,非常例也。”[1](卷四八)三兄韓琚次子韓直彥也用韓琦恩例升遷,“慶歷七年,予用南郊恩例,遷將作監(jiān)簿?!盵1](卷四六)即使在韓琦于熙寧八年(1075)去世之后,其侄子韓孝彥也憑借韓琦的遺奏而官升一級,“癸卯,詔韓琦子忠彥候服闋,除直龍圖閣。又詔孝彥、純彥、粹彥升一任,端彥遷一官,賜孫治進士出身;子嘉彥,孫澡、洽、誠,女之子王幾道,并文資安排,用遺奏恩也?!盵6](卷二六七P6548)
韓琦雖是庶出,但他成年后也在追求和享受一妻多妾的家庭生活,并維護這一傳統(tǒng)的社會秩序。韓琦妻為安國夫人崔氏,生三子,長子韓粹彥、次子韓端彥、三子韓良彥;為韓琦生子的妾有兩位,碩人賈氏生四子韓純彥和六子韓嘉彥,普安郡太君崔氏生五子韓粹彥。韓琦生前就對自己及子孫在豐安塋墓地的埋葬做了安排,和新安塋一樣,也尊奉了五音姓利說,只是出土墓志出土于多人之手,不像韓琦自己撰寫的墓志那樣,明確標(biāo)明墓葬的穴位,但韓琦長子韓忠彥為兒子韓治之媳文氏所寫的墓志明確提到了“庚穴”,“紹圣三年(1096)十二月三日,因余四兄之葬,遷文氏柩自京師祔于相州安陽縣豐安村忠獻公塋域之西南隅,葬師曰貫姑夫人之庚穴?!盵4](P106)“姑夫人”即韓治之母、韓忠彥之妻呂氏。文氏這塊墓志記載了韓忠彥夫婦合葬墓位于墓園之庚穴。墓志出于韓琦長子韓忠彥之手,這充分證明韓琦家族墓地排列也依照五音姓利說。
2009—2010年發(fā)掘的安陽韓琦家族墓地墓葬9座,編號為M1-M9,其中M1為韓琦及其夫人崔氏合葬墓,M2墓主身份不明,發(fā)掘者推測為韓琦次子韓端彥之墓,M3為韓琦長子韓忠彥及其夫人呂氏合葬墓,M4是韓琦侍妾普安郡太君崔氏墓,M5墓主身份不明,有學(xué)者推測為韓琦之妾碩人賈氏。M6為韓琦長孫韓治及其夫人文氏合葬墓,M7為韓琦第五子韓粹彥與夫人陳氏合葬墓,M8為韓琦第四子韓純彥與夫人孫氏合葬墓,M9墓主身份不明,發(fā)掘者推測為韓純彥之子韓裕之墓。
根據(jù)《地理新書》記載和山西汾陽東龍觀出土商姓埋葬方位磚[7](P234)的標(biāo)記(圖一),商姓墓地“壬穴為尊,丙穴為次,庚穴為卑”。而韓琦對此卻有不一樣的安排,不論是新安塋還是豐安塋,“壬穴”仍然為墓地的尊穴,只是“丙穴”與“庚穴”的尊卑次序有所變化,即“庚穴為次,丙穴為卑”,這可能是結(jié)合墓地的實際地勢而安排的,因為豐安塋的地勢總體上是西北高東南低。
結(jié)合安陽韓琦家族墓地豐安塋墓葬排列和出土墓志分析,韓琦夫婦合葬墓(M1)位于墓地西北的壬穴,韓琦兩位妾崔氏(M4)、賈氏(M5)侍葬于韓琦墓東邊,也應(yīng)在壬穴范圍內(nèi)。有學(xué)者將此墓地如新安塋一樣劃分為東西二區(qū),M1和M4分屬兩區(qū)的尊位壬穴,顯然是極不合適的。[8]新安塋分東西二區(qū)是必要的,人員眾多、情況復(fù)雜,韓琦之父居尊位壬穴是必須的,韓琦為抬高其同母兄韓璩的地位而將其列在東區(qū)尊位壬穴。豐安塋只葬韓琦一支家族成員,只有韓琦為尊,崔氏(M4)以妾的身份而獨居尊位是不現(xiàn)實的。比較合理的安排是依照韓琦安葬其母胡氏的做法,“西塋之壬安皇考太師、皇妣仁壽君太夫人、所生太寧君太夫人(胡氏)”,韓琦兩位妾崔氏和賈氏同樣葬于壬穴的范圍之內(nèi)(圖二)。
庚穴為次,韓琦長子韓忠彥(M3)、次子韓端彥(M2)是韓琦妻安國夫人崔氏所生,是嫡出,長孫韓治(M6)又是嫡長孫,所以他們同葬于墓地西方的庚穴。
丙穴為卑,韓琦四子韓純彥(M8)、五子韓粹彥(M7)分別為韓琦之妾碩人賈氏和普安郡太君崔氏所生,是庶出,所以同葬于墓地東南方的丙穴。韓純彥之子韓裕(M9)也隨其父葬于此域。
墓葬如此長幼尊卑嫡庶排列,便可以解決《安陽韓琦家族墓地》編者的困惑,[4](P57)即同為韓琦之子,而4個兒子長子韓忠彥(M3)、次子韓端彥(M2)四子韓純彥(M8)、五子韓粹彥(M7)的墓葬排列既非橫著一條直線排列,也不是左右昭穆葬法排列。庚穴、丙穴內(nèi)部及各自南面留有極大的空間,應(yīng)當(dāng)為埋葬更多的后世子孫而設(shè)計,只是由于北宋滅亡后,韓氏家族成員南遷,豐安塋遂不再使用,故而留下大片空地。
韓琦非常重視韓氏家族的喪葬、祭祀事宜,從考古發(fā)掘的韓氏家族墓地埋葬情況和保存至今的韓琦文集等資料來看,這不僅反映了北宋時期的喪葬習(xí)俗與理念,也體現(xiàn)了韓琦在處理喪葬事宜時結(jié)合自身實際情況所做的應(yīng)對之策。通過對韓琦喪葬理念的分析,可以促進北宋家族史、喪葬理念等相關(guān)問題的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