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梅玉
(西安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49)
一次完整的位移時間,按照時間和空間順序,可分為“起點”“路徑”“終點”三個階段,圖示如下:
A段(○→)表示離開起點,上古漢語常用動詞“去”表達,現(xiàn)代漢語常用“離開”表達;B段(→)表示趨向終點的路徑,上古漢語常用“往”表達,現(xiàn)代漢語常用“往……去”格式表達;C(→●)表示到達終點,上古漢語常用“至、之、適”等詞表達,現(xiàn)代漢語常用“到、到達、抵達”表達。
朱德熙先生曾說:“語言包括形式和意義兩個方面,語言研究的最終目的是弄清楚語法形式和語法意義之間的對應關系?!盵1](P80)因此,在研究語法形式和語法意義的對應關系時就有了兩種切入點:第一,從語法意義出發(fā),在語義成分恒定的情況下,看能用哪些形式表達;第二,從語法形式出發(fā),在語法形式恒定的情況下,看能表達什么樣的語義。[2](P1)圖1中B段也就是“往……前進/運行”概念在漢語中是怎樣表達的?我們將“往……前進/運行”稱為“去往”概念,在語義概念固定情況下,考察趨向路徑“去往”概念域成員演變情況,并探討歷時演變的特點與動因。
上古漢語“去往”概念的表達主要通過單音節(jié)動詞來實現(xiàn),主要有“往”“之”“適”“徂”“如”等詞。
1.主導詞:往
(1)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jīng)·小雅·采薇》)
(2)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孟子·滕文公下》)
(3)舜往于田,則吾既得聞命矣;號泣于旻天、于父母,則吾不知也。(《萬章上》)
例(1)中“往”單用,后面無賓語。例(2)中賓語“女家”用及物動詞“如”引入(1)例(2)中“往”“如”均為位移動詞,二者連用時“往”重在表位移趨向,即“往……前進”義,“如”重在表位移到達,即“到達”義。,例(3)中由介詞“于”將賓語引入。
2.非主導詞:如、適、之、徂
如,《說文·女部》:“如,從隨也?!倍斡癫米ⅲ骸皬碾S即隨從也?!灿兴蝗?,皆從隨之引伸也?!薄稜栄拧め屧b上》:“如,往也。” 適,《說文·辵部》:“適,之也?!m,宋魯語?!薄斗窖浴肪硪唬骸斑m,往也。宋、魯語也?!薄稜栄拧め屧b上》:“適,往也?!毙蠒m疏:“謂造于彼也?!焙萝残惺瑁骸斑m者,之也;之者,適也。亦互訓其義,又皆為往也?!?之,《說文·之部》:“之,出也。象艸過屮,枝莖益大有所之。一者,地也?!绷_振玉《增訂殷墟書契考釋》:“按:卜辭從止,從一,人所之也?!稜栄拧め屧b》:‘之,往也。’當為‘之’之初誼?!薄缎栄拧V詁》:“之,適也?!薄对娊?jīng)·鄘風·載馳》:“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徂,《說文·辵部》:“往也?!薄稜栄拧め屧b上》:“徂,往也。”《方言》卷一:“徂,往也。徂,齊語也?!备髋e1例如下:
(4)文公如齊,惠公如秦。(《左傳·成公十三年》)
(5)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論語·雍也》)
(6)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滕文公上》)
(7)自河徂亳。(《尚書·說命下》)
“如”“適”“之”“徂”在上古漢語中均可表“去往”概念(2)上古漢語中,“如”“適”“之”既可表示位移動作的趨向路徑,即圖1中的B段,也可表示位移運動的終到,即圖1中C段。方文一(2000)曾論及這個問題,如果語句表達“將來完成式”時,“如、適、之”因為動作尚未發(fā)生,帶有指示性、方向性,此時“如、適、之”近似“往”一類的“自發(fā)動言之”的動詞。如果語句表達完成式,則“如、適、之”近似“至”一類的“自所到言之”的動詞。胡敕瑞(2006)也談及此問題。[3],一般用作及物動詞,其中“適”“徂”帶有地域色彩。
我們選取上古漢語11部文獻,考察“去往”概念域成員的出現(xiàn)頻次,結(jié)果如下:
表1 “去往”概念域成員在上古11部典籍中的出現(xiàn)頻次
上古漢語“去往”概念域成員呈現(xiàn)出如下特點:
從使用均衡性與穩(wěn)定性上看,“往”是上古時期的主導詞,其使用頻率遠高于其他成員?!爸钡姆€(wěn)定性與均衡性僅次于“往”,使用頻率也較高?!叭纭薄斑m”出現(xiàn)的頻次雖高,但主要集中在《左傳》和《史記》中,使用的均衡性較差。“徂”使用頻率較低。
從語義上看,“往”的義域最寬,語義寬泛,因此其使用范圍最廣?!斑m”“徂”帶有地域色彩,“適”主要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左傳》《史記》中,“徂”主要見于《詩經(jīng)》。
從語法特征上看,除“往”外,其它5個成員均可用作及物動詞帶賓語。先秦時期“往”帶賓語的用例十分罕見,目前僅發(fā)現(xiàn)2例,如:
(8)厥若彝及撫事如予,惟以周工往新邑。(《尚書·洛誥》)
(9)子良曰:“先得公,陳鮑焉往?”(《左傳·昭公十年》)
例(9)中“往”帶一般處所名詞作賓語,例(10)中疑問代詞“焉”作“往”的賓語。
中古漢語時期“去往”概念域主要有“往”“去”2個成員,“去往”概念的表達主要通過單音節(jié)動詞表征形式?!叭ネ备拍钣蜉^為顯著的變化是舊成員的退出、新成員的加入,以及成員句法功能的變化。
第一,中古漢語時期“去往”概念域舊成員的退出、新成員的加入。上古漢語“去往”概念域成員“之”“如”“適”基本已退出該概念域(見表2)。由表2可見,“之”“如”“適”在中古時期使用頻次逐漸減少,幾近消失。中古時期“去往”概念域產(chǎn)生了新成員,即:去。東漢之前,“去”主要表“離開”義,東漢之后,“去”逐漸由表“離開”義發(fā)展出“去往”義。
表2 “之”“如”“適”在上古、中古典籍中出現(xiàn)頻次對比
有關“去”之“往”義的產(chǎn)生有許多看法,此前有祝敏徹、尚春生[4]、楊克定[5]、王國栓[6]、徐丹[7]等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探討,胡敕瑞對前人研究做了介紹,并提出了新的看法,認為“去”之“往”義是同化與類推所致。[8]由于認定標準不同,對“去”之“往”義的產(chǎn)生時間也眾說紛紜,有先秦說(陳年福)[9],兩漢說(楊克定)[5],南北朝說(見《漢語大詞典》),唐五代說(祝敏徹、尚春生[3],王國栓[6]),目前較為可靠的說法是“去”之“往”義產(chǎn)生于東漢時期,如“諸佛從何所來,去至何所?”(東漢支讖譯《道行般若經(jīng)》,引自胡敕瑞2006)我們調(diào)查了魏晉南北朝時期9部文獻中“往”與“去”的使用頻次,結(jié)果如下:
表3 魏晉南北朝時期“往”“去”的出現(xiàn)頻次
可見“往”仍然是“去往”概念域的主導詞。
第二,“往”的語法功能有了較大發(fā)展,最顯著的變化是“往”用作及物動詞的頻次增加,如:
(10)汝徑往門前,伺無人時,取一瓦子。(《三國志·魏書·方技傳》)
(11)往山林中,當以左手取青龍上草,折半置逢星下。(《抱樸子·登涉》)
(12)時彼弟子往瓦師家,時有一人驢負瓦器至市欲賣,須臾之間,驢盡破之。還來家中,啼哭懊惱。(《百喻經(jīng)·雇倩瓦師喻》)
(13)阮光祿赴山陵,至都,不往殷、劉許,過事便還。(《世說新語·方正》)
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不少“往+處所賓語”用于連動式的用例,如:
(14)期日促,乃往廟陳請:“母老,子弱,情事過切……”(《搜神記》卷五)
(15)孫安國往殷中軍許共論,往反精苦,客主無間。(《世說新語·文學》)
(16)許意甚忿,便往西寺與王論理,共絕優(yōu)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世說新語·文學》)
(17)于是王右軍往謝家看新婦,猶有恢之遺法:威儀端詳,容服光整。(《世說新語·方正》)
例(14)-(17)中“往+處所賓語”均用做連動式前項。這兩方面變化反映出“往”的語法功能逐漸完善?!巴闭Z法功能的完善是由于概念域詞匯系統(tǒng)其他成員功能的變化而造成的,東漢時期,“之”幾乎不用作“往適類”動詞,“如”“適”等用例也逐漸減少,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之”“如”“適”的用例更少,尤其是到了南北朝時期,“如”幾乎僅用于“如廁”這一語境中。這一情況導致“往”的語法功能得到了發(fā)展。與上一時期相比,“往”用作及物動詞的頻次高于其用作不及物動詞的頻次,試看下表:
表4 “往”用作及物動詞與不及物動詞頻次對比表
上表顯示上古漢語時期,“往”用作及物動詞的用例罕見,而到了南北朝時期,“往”用作不及物動詞的用例大量減少,《百喻經(jīng)》中“往”用作不及物動詞與用作及物動詞的比例為1:4。
近代漢語“去往”概念域最顯著的變化是單音節(jié)動詞表征形式主導詞的替換:“去”對“往”的替換。下表為“往”“去”在唐宋時期的出現(xiàn)頻次:
表5 唐宋時期“往”“去”表“往”義頻次
在《六祖壇經(jīng)》中,“去”的“往”義使用頻次已遠遠高于“往”,至此,“去”已基本替代“往”成為“去往”概念單音節(jié)表征形式的主導詞。唐宋時期“去”除了數(shù)量迅速增加外,語法功能上也有一定發(fā)展,唐宋時期,“去”可直接帶賓語,還可用于連動式中,如:
(18)僧云:“秀才去何處?”對曰:“救選官去?!?《祖堂集》卷4)
(19)我去彼國行化,有菩薩不?(《祖堂集》卷2)
(20)沙彌便去喚趙州,趙州回頭,沙彌便問:“和尚與摩道意作摩生?”(《祖堂集》卷6)
例(18)中“去”直接帶賓語“何處”,例(19)(20)中“去”用于連動式前項動詞,其中例(19)中“去”帶賓語,例(20)中“去”不帶賓語。
這一時期,“去往”的另一顯著變化是產(chǎn)生了新的表征形式,上古漢語、中古漢語時期“往……前進”概念主要以單音動詞為主要表征形式,近代漢語時期產(chǎn)生了“往介詞+NP處所+VP”狀中短語形式?!巴痹谔莆宕鷷r期產(chǎn)生介詞用法,如“舜子是孝順之男,上界帝釋知委,化一老人,變往下界來至,方便與舜,猶如不打相似?!?《敦煌變文集·舜子變文》)此后用例逐漸增多,到元明清時期“往”用作動詞的頻次逐漸降低,可看表6統(tǒng)計結(jié)果:
表6 “往”用作動詞與介詞頻次對比表
“往”語法化為介詞后,“往”[+運行]語義特征消失,這一變化導致“往……前行”概念表達產(chǎn)生了新形式:“往介詞+NP處所+VP”,其中V含[+運行]語義特征。如:
(21)馬兒登程,坐車兒歸舍;馬車兒往西行,坐車兒往東拽:兩口兒一步兒離得遠如一步也!(《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六)
例(21)中,“往西行”表達的即為“往……前行”概念,“往”表達“前往趨向”義,“行”表達“前行”概念?!巴钡倪@一變化,為唐宋時期“去”用作“往適”詞提供了必然條件,使得“去”的使用頻次迅速增加。近代漢語時期,介詞“往”還可與“去”配合構(gòu)成狀中短語表“去往”概念,如:
(22)他家大娘子兩日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見?免不得聲張起來。(《錯斬崔寧》)
(23)繪等答:“在揚州,來時卻往鎮(zhèn)江去,不見得有多少軍馬。”(《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六十三)
例(22)、(23)中“往”的[+運行]語義特征消失,后面的“去”承擔[+運行]語義特征,“往+處所賓語”與“去”構(gòu)成狀中結(jié)構(gòu)表“去往”概念。
從上古漢語到近代漢語,“去往”概念域表征形式及其構(gòu)成成員的演變可列為如下簡表:
漢語時期表征形式構(gòu)成成員上古漢語單音節(jié)動詞往、之、適、如、徂中古漢語單音節(jié)動詞往、去近代漢語單音節(jié)動詞去、往狀中結(jié)構(gòu)往介詞+NP處所+VP(V為位移動詞)
上表顯示,“去往”概念既有表征形式的變化,也有構(gòu)成成員的演變。上古和中古時期,“往……運行”概念主要通過單音節(jié)動詞表達,近代漢語時期產(chǎn)生了“往介詞+NP處所+VP(V為位移動詞)”表征形式。構(gòu)成成員的演變中,既有新成員的加入,也有舊成員的退出。中古時期“去”加入“去往”概念域,“之”“適”“徂”退出“去往”概念域。
從整個演變過程看,“去往”概念域表征形式及其成員的演變呈現(xiàn)出穩(wěn)定性與漸變性特點。索緒爾曾說:“在任何時代,哪怕追溯到最古的時代,語言看來都是前一時代的遺產(chǎn)?!薄笆聦嵣先魏紊鐣F(xiàn)在或過去,都只知道語言是從前代繼承來的產(chǎn)物而照樣加以接受?!盵10](P101)索緒爾此番話說明了語言符號具有一定的傳承性和穩(wěn)定性。從上古漢語到中古漢語,從中古漢語到近代漢語,每一時期都有從上一時期留存下來的成員,這是語言穩(wěn)定性特點的表現(xiàn),近代漢語“去往”概念域的現(xiàn)狀是從上古時期逐漸演變而來的,其演變經(jīng)歷的時間較長,這是語言作為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這一功能所決定的。
從演變模式上看,其演變存在衍生、消減、存續(xù)、更替四種模式。在表達某一概念時有新詞產(chǎn)生的模式即為“衍生式”,“去往”概念域成員“去”的產(chǎn)生即是“衍生式”的最好體現(xiàn)。消減式,是指某個概念域中原來有多個常用詞成員表達同一概念,而且這些成員沒有明顯的新舊之分,即成員的產(chǎn)生時代沒有明顯的先后之別,后來的一些成員消失了(一個或幾個成員保留下來),這些消失的成員也不需要別的成員來替代。[11]如上古時期“去往”概念域成員有“往”“之”“適”“徂”“如”5個成員,中古漢語時期“適”“之”“如”退出該概念域。詞的存續(xù),是指某個概念域中的有些常用詞成員,從上古或者從其產(chǎn)生之初一直沿用到現(xiàn)代。[11]如“往”自先秦時期就是“去往”概念域核心詞,一直沿用至近代漢語。除了衍生、消減、存續(xù)外,“去往”概念域成員歷時演變還存在更替模式,如元明清時期“去”替換了“往”的動詞用法。“去往”概念域成員的演變模式的多樣性體現(xiàn)了漢語常用詞歷史演變過程的紛繁復雜性。
有關漢語從綜合到分析的類型轉(zhuǎn)變已有多位學者論及,如蔣紹愚(1989)、楊榮祥(2003)等。蔣紹愚指出:“漢語詞匯從古到今有一種從‘綜合’到‘分析’的趨勢,這種趨勢影響到語法的變化。所謂從‘綜合’到‘分析’,指的是同一語義,在上古漢語中是用一個詞來表達的,后來變成或是用兩個詞構(gòu)成詞組,或是分成兩個詞來表達。”[12](P232)楊榮祥更進一步指出:“所謂綜合性,是從后代的語言看,由兩個成分構(gòu)成的句法結(jié)構(gòu)表示的內(nèi)容,古代用一個詞(一個概念)表示;所謂分析性,是古代由一個詞(一個概念)表示的意義,后代用兩個詞(兩個概念)構(gòu)成一個句法結(jié)構(gòu)來表示。簡單地說,綜合性向分析性發(fā)展,就是將一個詞(一個概念)表示的意義分析為用一個句法結(jié)構(gòu)來表示。”[13]“去往”概念在上古和中古漢語時期用單個動詞即可表達,到近代漢語時期則產(chǎn)生了狀中結(jié)構(gòu)的表征形式,這一變化恰好驗證了漢語由綜合向分析的演變。
詞匯系統(tǒng)的各成員之間是互相影響、互相制約的關系。如“往”在上古漢語時期主要用作不及物動詞,“之”“如”“適”主要用作及物動詞。在詞匯演變過程中,“適”由于其地域色彩未能進入通語,“之”“如”其他義位在其義項中處于強勢地位,這導致“之”“如”的“往”義萎縮,逐漸退出“去往”概念域。上古時期及物動詞的“去往”概念域成員逐漸退出該概念域,因此“往”逐漸產(chǎn)生及物動詞用法,進而取代了“之”“如”“適”的語法功能。東漢以后“去”產(chǎn)生,其入句功能較強,既能用作及物動詞,又能用作不及物動詞,逐漸替代了“往”的語法功能,“往”進而衍生出介詞用法,其動詞用法逐漸消亡。“去往”概念域詞匯成員的動態(tài)演變過程說明了概念域任何一個詞發(fā)生語法功能上的變化都會引發(fā)概念域其他成員功能上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