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吉功
一
九爺生來是個粗性,就連起床也粗粗拉拉的。窗子的一面被太陽染紅時,九爺賴床了,仰著踢被,吧唧嘴,趴在枕頭上吸煙,咳嗽,吐痰,間或摻雜著幾個響屁。睡在炕另一頭的老伴兒從被窩蠕動出半個腦袋,隨手抓起一物件扔過來,老不死的是在作死,看你還能歡實幾天。
九爺鉚足勁兒直身坐起,趿著鞋,幾只雞圍攏過來。在自己家院子里,九爺四處掃視,西墻角是幾壟玉米,莖桿呼拉拉地醒動著,闊大的葉片均朝向一個方位,如出班早朝的大臣。另幾個角落的幾畦小蔥子、辣椒秧桿桿挺立,卻依然酣睡著,如同階前侍衛(wèi)在等候差遣,單等他一聲命令。簡直是皇帝的禮遇,九爺樂了一陣。
九爺清清嗓子,一口稠痰射出一個拋物線,笑看雞笨拙地跑去啄食。接下來,九爺屏住氣,使勁鼓脹起腮幫子,然后一下一下?lián)Q氣,鼓脹,收縮,往復(fù)十多次才算結(jié)束。之所以這樣,和他的職業(yè)有莫大的關(guān)系,九爺是“喪事鼓匠隊”的成員,他是吹大號的。吹大號得有把子力氣和技巧,否則幾分鐘十幾分鐘下來,人能累散架了,嘴也能吹破血。
九爺瘦溜溜一架身板,不像是個有力氣的人,但九爺舍得賣力氣。除此之外呢,九爺身上最為奇特的地方是臉上的一對淡眉,稀疏得可以忽略不計,這是打娘胎里帶下來的。村人迷信說這是短命相,他父母就想盡法子期望給他把命接長點。
九爺娘活著時,常對著丑鬼似的九爺發(fā)愁,還抻脖一聲聲嘆,我的個兒啊,我的個丑兒呀,后面的話便說不下去了。
看過醫(yī)生,信過偏方,但不頂用,吃得九爺看見藥就手腳哆嗦。聽老人說,人生下來自帶風(fēng)水,能立可破,這又給他娘一個信心。隔三五個月,就有一盲人,把手搭在貼身小童的肩上亦步亦趨,吹著一只橫笛走村串戶給人算命。他娘把先生請上炕,報出九爺?shù)某錾鷷r辰,先生一寸寸數(shù)著手指,搖頭晃腦。好一會兒,才掀動著眼窩緩緩地說:“此子天生異相,命里雖有劫數(shù),但一輩子衣食無憂。”先生捏捏九爺娘及時奉上的幾元卦資,摸索著裝進(jìn)兜里,這才鼓蕩著眼皮又緩緩道:“貓有九條命,九九歸一,九是單數(shù)中的吉數(shù),此子起名若帶個九字,可保長壽?!?/p>
兩個大人坐炕上說事,兩個小孩沒興趣聽。小童起始搭在炕沿上,淺淺靠著先生,晃蕩著兩條腿。九爺倚在門框邊,玩一把木槍,一會兒指向先生,一會兒瞄準(zhǔn)小童。小童年齡和他相仿,兩人眼神不時相碰,又倏忽跳開,似乎兩人都在各自探究對方的真實用意。禁不住九爺?shù)墓匆?,小童眉毛掀了又掀,神色竟有些歡喜。先生拍拍小童的腰,小童眼光一下暗淡了,勾了頭縮回去。九爺也頓覺無趣。
先生說話半文半白,九爺他娘聽得不甚明白,但好歹也聽得出九爺有救,那年九爺才十一二歲光景。這便是九爺名字的由來。那時九爺不叫九爺,叫三生,他父母生四個孩子,他排第三。最開始,他名字改成九生,后因他在族中輩份大,別人見面都得管他叫聲爺?shù)?,時間長了九爺便從此叫開了。
誰也沒注意到九爺啥時候溜出去的,彼時算命先生已走出半個村子了。九爺小跑幾步攆上,相隔二十多米遠(yuǎn)跟著。前面慢,他也慢,前面加快腳步,他也緊趕幾步。盲人耳朵靈得很,幾回停下側(cè)臉問小童。小童沖九爺兇狠地擠眉裂目,又抬起一只腳朝九爺虛空狠踹。九爺袖手站下,木呆呆地不說話。前面不再理他,九爺也不說話。走過后街,拐過影壁墻,前方就是出村的坡道口,小童掏出兩毛錢放地上,示意別再跟了。九爺拾起錢還回去,大聲說,我不要錢。那你要啥?我就想問問我長大了能做點啥?先生回答,學(xué)門手藝。學(xué)啥手藝?九爺還想問,先生就閉嘴不說了。
九爺?shù)降讓W(xué)了手藝,他后來跟別人學(xué)上吹大號,在白事圈里混大半輩子,日子倒也過得很肥美自在。
這個夏季很快過去了……
二
收完秋,整個村莊都閑散下來。緊接著落了頭場雪,天很晴,很藍(lán),絲絲云若扇面鋪陳開來,第一次寒潮來了。
一進(jìn)入冬月,九爺明顯感到身體狀況很差,白天常精神恍惚,晚上躺下前胸能貼到后脊梁骨。九爺啪啪拍著干瘦的脊梁骨,往事像電影一節(jié)節(jié)在大腦中過。
再過兩個月就是春節(jié),過完年他眼瞧著就六十歲了。于九爺而言,相較其他月份,冬季他有大把時間跟在“喪事鼓匠隊”。這兩個多月他能收入萬八千。但九爺今冬的“生意”明顯趕不上以往了,原因出在自身。
又一個早晨,九爺啃幾個硬饃,跨上摩托就跟人走遠(yuǎn)了。他們?nèi)サ拇遄樱羌胰藙偸湃ゾ攀鄽q的太爺。今天是出鼓匠的日子,得早點去。工錢是早就說好了的,每人三天掙九百元。很顯明地,九爺感到乏累,吹了幾聲不成調(diào)調(diào),幾個長音半途掉隊,像是被人卡住脖梗,變得暗啞。隊長不滿地望著九爺,九爺尷尬了,強(qiáng)打起精神走完第一場。九爺丑怪的樣子,在人群中總受氣。他也總?cè)顷犻L生氣,走得遲了,偷會兒懶了,甚至九爺瞎開玩笑也不中,隊長表達(dá)不滿的方式有很多種,惡狠狠地剜一眼是慣常使用的。
休息時,他們有專門的房間,煙、茶葉管夠。隊長問詢九爺,九爺不出聲,迷登著眼晴看楊樹上起飛落下的麻雀,這個毛羽褐色的小東西,簡直就是個機(jī)會主義者,專揀別人的空當(dāng),十幾只轟隆隆一下子沖進(jìn)院落,一有動靜,又集體飛跑了。九爺望望靈棚,又看向麻雀,它們集體沉默著,仿佛在醞釀著什么驚天動地的世事。彼時,又一撥吊孝的人遠(yuǎn)道而來,他們并沒有多么的悲痛,有的嘴角上揚(yáng)似沁著笑意,仿佛趕一個盛宴,肅穆的靈棚如若彩裝閃爍的廳堂。他們?nèi)剂舜蟀训募堝X,把上供的三鮮果品擺上桌。香燭煙霧繚繞升騰著,攪成一個個松散的團(tuán),卻久久不散。麻雀們?nèi)己仙涎?,縮著身子,臥成一個個褐點,營造出的神怪氛圍,儼然是從某個人類不可知的,想起會刻意避之,會全身冷嗖嗖的空間涌上來的神秘物質(zhì)。九爺不自主地顫栗了,身體深處猛地一激靈,那個毛糙了很久的想法再次涌上來。
九爺想他是應(yīng)該做些什么了,雖然那個念頭在心中蟄伏時間不算長,但預(yù)知的,不可預(yù)知的難處和困難,九爺反復(fù)掂量又掂量。他能想象出別人會是什么樣的激烈反應(yīng),畢竟他想付諸實施的這件事,是很多人想都不敢去想的,得抽空先去做好兒子的思想工作,老伴啥事都聽他的,無須多慮。
一輩子粗粗拉拉的九爺這會兒子變得非常謹(jǐn)慎起來。
接下來這三天,九爺精力就格外得好,大號吹得氣勢昂揚(yáng),讓人們又一回見識了年輕時的九爺。
第七天發(fā)喪,也就是埋葬先人的早晨,有一個告別繞棺的環(huán)節(jié),這是頂重要的儀式,每次都非九爺上場莫屬,這也是九爺最叫得響的本事。棺木抬出院落,停放在街道,孝子賢孫再次痛哭叩別。稍事歇息,九爺上場了。
九爺吹的大號為銅制,上小下大,底空,由上下兩節(jié)組成,上節(jié)為吹管,下節(jié)是共鳴筒,不用時上下兩節(jié)約縮回去,用時拉開。
圍觀的人群安靜下來,九爺叉開雙腳,雙唇緊貼號嘴,先是寂靜無聲,忽地若平地卷起一股狂風(fēng),九爺高高昂起的號管,沖蕩出的勁氣激撞共鳴筒,音色低沉悠長,如同悲痛積郁很久的一聲長哭。九爺平端著大號,對著棺木的前后左右,順時針三圈,逆時針三圈,大號在九爺嘴里馴服地“嗯嗯”吼著。彼時,風(fēng)停止晃動,殘枝上的楊樹葉子靜默著;東邊山頭頂端,一塊塊的棉垛云鑲上一層紅彤彤的邊沿,就像殘了腿似的好久才拖拖拉拉半步;村莊的狗、雞、羊如得訊號,全都一個聲調(diào)配合嘶鳴。孝子賢孫們再次哭聲震天,把喪事的悲痛氣氛一下子推向極致……
這家人照例按老規(guī)矩大張旗鼓地發(fā)送逝去的先人,這在冀北平原是一種隆重而熱鬧的風(fēng)俗。誰都知道鋪張浪費(fèi)勞民傷財,但那是蹲在墻角侃大山評說評說的話題。這家人早早地謀劃好了,五個子女各擔(dān)一萬元,請上戲班、歌舞班搭臺掛幕,每天上午一場晉劇,下午一場歌舞,晚間還有一臺晉劇曲目。而且連著表演三天,場場不落。至于放的炮,響的禮花彈更是整車往家買。當(dāng)然,這是外圍不必細(xì)表。更讓人期待是在院內(nèi),停靈第五天,請來的鼓匠隊就該隆重登場了。一個鼓匠隊一般有四五個人,嗩吶、笙、二胡、鐃鈸、大號是主要響器。辦喪事少則三五天,多則七九天,家里條件好的花去三五萬再正常不過了,條件差些的,也得請上鼓匠隊,為先人吹吹打打送行。曲目或喜慶,或悲涼,只要夠熱鬧就行。這些都是給外人看的,總不能讓外人笑話這家沒人了,兒女不孝順嗎!
九爺有時也跟孩子和老伴發(fā)牢騷,太費(fèi)錢,活著好好盡孝,死了挖坑一埋多方便。每當(dāng)這時,老伴就會和兒子打趣說,兒子咱家那領(lǐng)炕席晴天拿到院子曬曬,可別讓蛆給嗑了,保管好了將來把你爹一卷,用推車子推到祖墳挖個坑一埋,多省事,還省錢。
兒子若心情好時,就會跟他倆理論一番,什么親嘗湯藥、涌泉躍鯉了,全是二十四孝圖的典故,這些全都是九爺小時教育兒子的東西。九爺直撇嘴,那都是教育小孩子的東西,懂點理數(shù)就行,上古幾千年了,真正做得好的就那么幾個人。再說了,那都是古代傳下來的東西,總不能要求新社會也原樣照做吧。兒子品咂了下嘴,沖他爹一伸大拇指,也有些道理啊,那您說說我應(yīng)該咋樣孝敬您二老?
九爺咯咯笑了一會說,就聽你娘的,等我死了用炕席卷巴卷巴一埋拉倒。
兒子“嘁”一聲,村人還不把我罵死。老伴也在一旁嘰嘎大樂,肥肉把眼晴擠沒了。
兒子是獨(dú)苗,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天津某網(wǎng)絡(luò)公司謀職,工作大忙時,兩三年回一次家。
三
忙完這個活,九爺在家歇了幾天。趕著一個好天,天空藍(lán)得像翡翠,疙瘩云一簇簇懸著不見走動,沒有一絲風(fēng)。九爺交待老伴說去城里看兒子,讓她獨(dú)個支應(yīng)家,有活先攬著。九爺去的地方是天津。
立在縣城唯一的車站上,身旁是過來過往的人流車流。九爺恍若隔世。七年前,他送兒子去天津上大學(xué)來過這兒,現(xiàn)如今,九爺?shù)诙卣驹谶@兒,心境卻沒了以往。再度站在這兒,九爺有點猶豫,腳步如被釘住似的,好一會子沒挪一寸地方。
九爺起了車票,隨著人流擠進(jìn)大巴。折過老城區(qū)、彎過五個路口,順南直入高速。晚上七點多,進(jìn)入天津。嗬!一下車,九爺驚喜地叫起來。這是天堂吧,這簡直比村莊過年還亮堂嗎!兒子開著車來接他,兒子沒隨了父親的丑樣,五官很耐看,又有一雙大長腿,聽說換了好幾任女朋友。兒子有年回家無意中說起這事,九爺不愛聽,數(shù)落兒子不務(wù)正業(yè),哪有耍著人家閨女玩的道理嘛?兒子歪嘴不置可否。老伴向著兒子,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活法,你個老棺材瓤子懂得個屁。九爺在氣勢上先落了單,跳著腳卻也無可奈何。
兩年后的今天,再見到兒子,更加英俊帥氣,九爺自是滿滿的歡喜,兒子眼晴里同樣跳蕩著驚喜。拉上九爺沿著流光溢彩的寬闊大道,到海河外灘公園逛了兩圈,又領(lǐng)著九爺在海河邊的二十八層自助餐廳吃飯。四圍全是玻璃窗,落地的那種,從各個角度都能俯瞰海河流光溢彩的美景。九爺贊嘆兒子活得個神仙樣的日子;一側(cè),不重樣的幾十種吃食隨吃隨取,兒子遞給九爺一個托盤,示意九爺挑愛吃的拿。九爺也是吃過宴席的人,但像這種精細(xì)的美食他是頭一回享用。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好聽的音樂一首首響起。他是沾兒子光了。這得花多少錢呀?九爺剛想張口,兒子伸食指抵住嘴,九爺被一個“噓”堵住。
回到兒子的出租屋,九爺還在亢奮狀態(tài)。他一個勁兒贊嘆兒子給他們老李家長臉了,他就是進(jìn)祖墳也無愧先人了。兒子的出租屋不是很大,僅有個20平方。兒子打地鋪,把小床讓給父親睡。父子兩人無一點睡意,躺坐著聊天。九爺就問兒子還記得那件事不?
哪件事?兒子放下手機(jī)。
就是開玩笑那回,我死了你娘讓你用炕席卷走埋了。
哦!那是個笑話,我不會那么干的。
要是我真讓那樣做,你能聽話不?
兒子呆愣了一會兒,眨眨眼,您今天來天津找我不會是研究您的后事吧?
九爺摸摸下巴,先就紫漲了面皮,扭捏了一陣子答非所問,你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嗎?
兒子轉(zhuǎn)著眼珠,當(dāng)然喜歡了,你咋想起問這個?
九爺思謀著說,我吹大號一輩子了,都是給別人吹打。我就想,等我蹬腿那一天我肯定是聽不到了。九爺考慮幾秒鐘,望向兒子。兒子憋著氣聽父親講,身下的轉(zhuǎn)椅吱嘎響了又響,我來想和你商量下,我想弄個活出喪,就是我假裝死了,請一班鼓匠給我吹打,先享受一下死后的待遇。等我真合上眼那天,也就走得心安了。兒子很顯然是被驚嚇住了,他那半張著嘴喘出的氣體是短促的,臉上似笑非笑地僵住,有棱角的面容上漾著一層霧??吹贸鰜恚瑑鹤雍苷痼@。兒子低著頭,半響才問,您是認(rèn)真的?就算我能接受,我媽,我那幾個叔叔大爺、姑姑嬸子能同意?還有村人的褒貶,你能受得了?
九爺直起腰,只要你沒意見,他們不同意還能咋得。兩人磨嘰小半宿,好說歹說,兒子才勉強(qiáng)同意,不過一個勁兒嘮叨,好好的人非弄一活出喪,跟誰學(xué)的這是!
九爺好不容易來一趟天津,兒子本想好好陪父親逛逛幾個景點,但公司臨時派他出國,日期未定。兒子很為難,跟父親說起,九爺?shù)购艽蠖?。兒子留下兩千元錢,又電話約定一個朋友照顧九爺。
一樁心事已了,九爺輕松自在,也想趁此機(jī)會好好過過城市的生活。節(jié)省慣了的九爺并沒有要兒子給的錢。九爺手頭不緊巴,兒子的朋友來過幾次,都被他尋下個理由打發(fā)走了。白天,九爺在屋里沒事干,躺膩煩了,把電腦打開,找出幾款游戲,逐一試著點開,玩了一會沒有意思。九爺立在窗戶前往下看,出租屋樓下不遠(yuǎn)是一個公園,玩雜耍的,打拳的,吊嗓子的,唱京劇的,倒是很熱鬧。
九爺先是在綠化帶上逛達(dá)了幾趟,被胳膊帶紅袖箍的人吼出來,心下甚感有趣,感嘆城里人病得不輕,種幾壟青菜多好,偏偏種草還不讓人在里面走。這要是在俺們鄉(xiāng)下,漫山遍野的青草少說也有幾十種,撒歡,尥蹶子,放火燒,哪個管呢。
九爺隨心逛著,前方樹冠下圍繞一圈人,隱約聽到里面有人大著聲說話。九爺擠進(jìn)去,是一個臉色模糊的中年男人,腳下鋪一方看不清顏色的油布,放置一袋袋的膏狀東西。中年男人先是唱詞,表示自己給大家送福利來了,不像醫(yī)院有病沒病先開一摞方子,騙病人錢財,自個兒給人看病,要的是真心。自己的藥專治皮膚病,不好不要錢。為顯示自個兒不是江湖騙子,中年男人豪爽地一張張分發(fā)給眾人回家免費(fèi)使用,等有效果了再來買。圍者都是老頭老太太,拿在手里若撿個大便宜。這時就有一老者出來說話了,說他家的藥如何神奇,他好幾年的皮膚病,用七帖藥就治好了??吹秸嬗行Ч?,老頭老太太們就開始掏錢了,中年男人說五十元一帖膏藥,打個六折,三十元一帖,省不下你,也富不了我。很快,地下一堆全賣光了。九爺心動過,但很快消絕了念頭。九爺大半生走村過鎮(zhèn),也算見識過世面,這點小把戲能唬得了他?
九爺晚上給老伴打電話,嘲笑城里人的錢好騙,一個騙子的小把戲,可這城里人偏偏就信,真是病得不輕。可話說回來,城里的新奇事物太多了,如一只小蟲抓撓著腳心。
九爺蠢蠢欲動了。
九爺后來去菲拉斯洗浴中心,花去358元平生奢侈了一回,九爺還按摩了,嫩白的女子綿軟的手撫上他樹皮狀的身體,九爺飄飄然,這簡直是過去蓮堡村財主劉文軍的待遇嗎。按摩女遞過來一個長長的眼神,九爺看懂了,因為他直身湊過去,可是按摩女熱辣的眼神迅即彈回去,九爺忿忿地?fù)荛_,老鼠似的逃了出來。九爺又去大商場給自己和老伴各買了一身貴衣服,又去看了幾場電影,下了幾次館子。翻翻口袋,帶來的四千多元還有一千多。
夜幕落下,九爺站在立交橋上左右張望,他右手側(cè)二百米處,巷頭種有三棵樹的巷道他沒進(jìn)去過。九爺走下臺階,拐過街角深入進(jìn)去。九爺看見那個酒吧,門口堆了許多瓶子,還有閃閃爍爍的射墻燈。九爺推門,揀個靠墻的位置坐下。酒吧里客人極少,柜臺后面侍者坐著修剪指甲,直腰瞄九爺一眼,繼續(xù)忙自己的。九爺學(xué)著城里人沖侍者笨拙地打個響指,侍者懶懶地抬頭,指指墻壁花花綠綠的酒瓶,自己選。要是在往常,九爺?shù)哪抗馐侵本€的,很少拐彎,但今天鬼使神差,他無意中瞟見侍者的手奇大,比常人多出一倍,大爪子。九爺吃了一驚。九爺要了瓶外國文字的藍(lán)瓶,侍者一下子精神起來,一瓶二十八。九爺?shù)诙纬粤艘惑@,這也忒貴了吧,九爺心虛了。侍者拿眼斜九爺,吐出的話干巴巴的,這里的酒貴得很,喝不起別進(jìn)來呀。九爺臉紅了,先買五瓶,送那個小后生兩瓶,九爺指指演臺上叮叮咚咚彈吉他的棕色頭發(fā)唱歌的。
過了一會兒,那個歌手拎著酒瓶子坐到九爺對面,謝謝你,老帥哥。歌手長得白凈,手指修長,約有二十來歲,頭上有幾綹頭發(fā)染成深棕色。九爺笑笑,謝啥。歌手翹腿,晃著酒瓶,好看的長眼晴水汪汪的,我來猜猜你是干啥的?九爺說,你猜吧。首先,你是頭一回來這座城市,像你這么個年齡的人不會這個點來酒吧玩,我猜你是來看孩子的。九爺點點頭,算你掐算得對。歌手聲音倏地沉了下去,我不會掐算,我也有同你一樣的父母。
九爺打響指讓大爪子墩在桌上十瓶那種牌子的外國啤酒,歌手說他是山西人,算是個“東漂”,天津在山西東邊嗎。聊了一會,九爺心血來潮,孩子,說說你的理想吧。那個歌手很奇怪地看著九爺,你現(xiàn)在的樣子很像我的小學(xué)老師,人長大了,心境也變了,好像談理想是件多么可笑的事兒。要說理想嗎,歌手想想說,我就想在三十歲之前走遍三十座城市,每座城市睡一個女人,再可能的話,每座城市生兩個孩子,呵呵呵。九爺差點噴酒。酒精的刺激,九爺搖擺著光溜溜的腦袋說,這個理想好,大爺我支持你。歌手跟九爺碰碰瓶,老帥哥說說你的理想吧。九爺脫口而出,我就想死一回讓自個兒看看。您說什么?請再說一遍。
“我想死一回讓自個兒看看”,九爺加重語氣,且一字一句。
歌手愣了幾秒,只有幾秒:“老帥哥,我不得不說,你這個理想夠另類,絕對地爆棚,不過我支持你?!眱蓚€酒瓶又撞在一起。
四
離春節(jié)還不到十天時,兒子請假回來了。在天津這十幾天,是九爺活得最豐盈、最飽滿的一截歲月,九爺那幾天常對老伴和兒子說,在陌生的城市呼吸是最自由的,非常地放松,他就像是一尾快樂的魚,恣意地游來游去。但九爺?shù)纳眢w還是一天天消瘦下去,不過看上去卻很精神。九爺去見親戚們說出自個的想法,親戚們先是驚愕,后也就麻木,隨你的便吧,咋弄跟我也沒球毛關(guān)系,畢竟不是過自個家的日子嘛。那幾日,九爺家的門樓里一撥撥的人吵鬧著進(jìn)來,又一撥撥的人拖著腳出來。畢竟這是蓮堡村建村以來,最離經(jīng)叛道的一件事兒。
尋下個鼓匠隊是當(dāng)務(wù)之急,九爺安身立命的鼓匠隊是首選。隊長也住蓮堡村,冬閑時常坐在自家闊大的庭院曬暖陽。九爺小心著和隊長說下了,隊長先是吃了一驚,后呆呆地盯著九爺?shù)哪槨>艩敹阎φf:“就算幫我個忙”,然后又拉長聲說“我可以給雙份工錢”。隊長醒過味了,一頓操撅:“你就是給我個金山,我也不能做背后讓人罵祖宗的事,我也是黃土快埋脖子上的人了,簡直是聞所未聞。”
“不成嗎?”
“不成!”
隊長晃晃胳膊,下了逐客令。
九爺后來又找到幾家熟識的鼓匠隊,依然是無果。九爺甚至想到自己吹大號,錄下音放給自己聽,但沒那個氣氛。九爺跑累了,也有些絕望了,躺在炕上,如一尾凍硬的魚。
幾天后的掌燈時分,隊長很突兀地打來手機(jī):“你是認(rèn)真的,還是瞎胡鬧?!本艩斁褚徽瘢骸爱?dāng)然是認(rèn)真的啰?!?/p>
九爺這個活出喪定在臘月二十七上午十一點鐘,離除夕還有三天,這個日期是九爺根據(jù)日歷牌推算出的。那天,如約的,隊長帶著鼓匠隊準(zhǔn)點聚在九爺家院子,伙計們各個嬉笑著。九爺頭一回活得像個將軍,嚴(yán)肅交待著,要把他當(dāng)成一個真正的死人那樣對待,流程一絲不減?;镉媯凕c頭頻頻,都說,哎呀,就你日能,弄出個活出喪,保管讓你“聽”得舒舒服服走,這總行了吧。當(dāng)然了,這只是截取整個喪儀的一個片斷。庭院里,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來看稀罕的村人,每人臉上掛著好奇和不屑,這就使得“活動”有了些悲壯氣氛。九爺穿戴好從天津帶回的新西裝,直身躺著,臉上覆一層黃裱紙。老伴木呆呆地歪在被垛上,一絲驚恐浮在臉上。兒子沒穿孝服,門里門外站著。準(zhǔn)時,歡快的樂器響起來,悠長的大號吼起來,九爺聽一陣,便直身坐起,抹掉臉上的紙,大聲叫好,復(fù)又直身躺倒,如此三番。陽光很好,九爺瞇著眼,就有些困倦。院外,又改奏了一曲嗩吶的“悲調(diào)大喇叭一池水”,一旁由笙配合押韻。彼時,九爺?shù)囊庾R處在混混沌沌狀態(tài)中,臉色由白變黃,又成金紙似的。老伴突然看見九爺臉上笑容挺奇怪,嘴張個老大,似被物體噎住頸嗓,斷續(xù)著發(fā)出“呃、呃”聲。老伴忙喊兒子扶起九爺,九爺順出一口氣,挺挺腿,終于,喊出一句話:“還是活著受活啊?!敝链耍艩攺氐姿^去了。這個結(jié)果,讓老伴、兒子,或者外面的人群,均目瞪口呆,膽小者發(fā)一聲喊便沖了出去。隊長膽子大,沖進(jìn)屋,俯身看看九爺,隨后嘆息一聲:“哎,老伙計,你就這么走了!”九爺平展展躺著,眉毛、眼皮彎彎著,嘴角也彎彎著,似帶有嘲笑的表情,隊長揉揉眼,是那種帶笑的樣子,他這個樣子,讓隊長驚嚇地往后一跳,這狗慫莫不是又還了陽了?
當(dāng)時,天晴無風(fēng)。就有膽大的村民回憶說,院落里無來由旋起一股風(fēng),打著旋兒抄起地上的樹葉、草屑、臟污的雞毛,一兜地轉(zhuǎn)了十多秒鐘??s在一角的雞們奓著翅子,瑟瑟抖著。街門咣地半開,一棵沙蓬草滾進(jìn)院子,徑直旋到上屋,在九爺?shù)念^前住落。這種枯萎的植物張牙舞爪的樣子,頗不受村人待見,被視為不祥之物,平日里游蕩在山野間,如若觸碰到了,又住留在誰家,不用打聽這家該有人走了。
當(dāng)?shù)亓?xí)俗,去世的先人不能跨年出喪。臘月三十那天,九爺被族人簡單下葬在祖墳,自然省卻了大部分喪葬程序,花費(fèi)也就幾千元。整理九爺?shù)奈锲窌r,翻出一張存折,一張字條夾在中間,字跡猶新,給老伴留五萬養(yǎng)老,二十六萬給兒子在城里買房做首付。老伴偏頭望向兒子,顫栗著聲音說,這是你那個小氣的爹嗎?兒子沒有答復(fù),只是迎向娘的目光,深深對視了一會兒……
正月初二,給九爺上墳。對著一抔黃土,兒子恭恭敬敬跪了下來,抖縮著身子掏出打火機(jī),燃盡一沓冥幣,然后磕下了三個意味深長的響頭。彼時,大雪撒落,寂若無聲。
責(zé)任編輯 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