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特樂
老遠(yuǎn)就看見一老者在熙熙攘攘的阿里河街里緩緩地走著……
人群里,老者邁步的姿勢很特別,膝蓋彎得很深,抬腳落地時特別輕,像是走在松軟的林地上……
這時到了十字路口,紅燈亮了,老者繼續(xù)低著頭走,老者闖紅燈了。春節(jié)前,街里車很多,還好車輛行駛得很慢,等待著老者走過十字路口。
我快快地追趕過去,過了十字路口才追上老者,走到跟前一看:“嗯,布恩叔叔?!蔽艺埩税矄枺骸吧稌r候來的?”“昨天?!辈级魇迨蹇粗业匦α恕?/p>
我看見一張黃不拉嘰、胡子拉碴的布恩叔叔的臉,讓我想起我麼麼(媽媽)還沒熟好的皺巴巴的狍子皮。我心疼著布恩叔叔,這個世間,包括我的心靈何嘗不是那張沒有熟好的皺巴巴的狍子皮呢?
布恩叔叔的老伴兒依嫩烏麼半年前病故了,布恩叔叔一直難以釋懷……
記得半年前,依嫩烏麼在加格達(dá)奇住院的時候,布恩叔叔神情恍惚地對我說:“你聞到了嗎?”
我抬頭對布恩叔叔說:“沒聞到什么呀?!?/p>
我又看了一眼布恩叔叔,他迷離的眼神走得很遠(yuǎn),我有些慌亂了。
二妹說:“醫(yī)院不就是來蘇爾味兒嗎?”這時,布恩叔叔氣惱地又說:“一棵白樺樹腐爛的味道,這多大的樺樹腐爛的味道都沒聞到!”布恩叔叔的話,讓我和兩個妹妹很驚詫。
這時,布恩叔叔的女兒說:“這里是醫(yī)院,哪有白樺樹腐爛的味道呀!”
布恩叔叔走出去了,在住院區(qū)拐角有吸煙室,布恩叔叔面對著窗戶使勁兒吸煙,眼神還那么迷離,他蒼老的眼眸走向很遠(yuǎn),連薩滿爺爺都找不到,我這么想著……
第二天早上,布恩叔叔又絮叨地說:“老樺樹腐爛呢,還有股邪邪的霉味,老樺樹要死掉……”說完,布恩叔叔的眼神突然凝聚起來,于是我截斷了叔叔的話頭:“這里哪有樺樹的味兒。”面對我的話,布恩叔叔居然露出了委屈的神色,他看我們姐幾個的眼神更加鄙夷了,仿佛在看戰(zhàn)爭片里的叛徒一樣看著我們。一直以來,布恩叔叔對我們姐幾個的看法是:我們作為這一代人,是骨子里很“慫”的人,靈魂干癟不飽滿。這讓我納悶并且懊惱的是,叔叔怎么會對我們有這樣的看法,我不免感到荒謬。
依嫩烏麼走了,布恩叔叔喝了好幾天酒,看他老是一副頹喪的樣子,他的兒女們都為他著急,畢竟七十多歲的老人了!
布恩叔叔說:“你的烏麼走了,在落滿雪花的季節(jié)里,我無法追趕了,也無須奔跑?!辈级魇迨逵终f:“你烏麼已經(jīng)到我們族人的神山上長成野百合了,長進(jìn)神山的土里了,不久的將來,我也會長進(jìn)神山的土里,長成一棵松樹?!辈级魇迨逭f完之后,淡淡地笑了,眼睛癡癡地瞅著腳底下,像是那腳底下的土地才是他真正的家園。
在托河獵民村,叔叔整日走進(jìn)后山的那片林子,還自言自語不知在說著什么。他走到一棵樺樹跟前,扭頭看著現(xiàn)代化的獵民村,而遠(yuǎn)遠(yuǎn)的獵民村此刻對布恩叔叔的做法卻無動于衷。
冬末的午后,天陰陰的,像是要下雪的樣子,我坐上去往托河的客車看望布恩叔叔。
傍晚時分到希日特奇獵民村,布恩叔叔沒在家。
我問叔叔的大女兒帕奇:“你阿爸呢?”
“阿爸天天去后山的林子里,到很晚才回來?!迸疗鎿?dān)憂地說。
正說著,布恩叔叔心不在焉地、慢悠悠地走過來,看樣子很悲傷。
吃過飯,為了轉(zhuǎn)移布恩叔叔的憂愁,我說:“叔叔給我講講過去族人的生活吧!”我拿出錄音筆。
叔叔暗淡的眼睛亮了一下說:“講狩獵故事?!?/p>
“嗯!”
布恩叔叔喜歡講過去族人的生活,別看他78歲了,但記性特別好,過去了很久的往事,包括細(xì)節(jié)他都能一一給你講述。族人沒有文字,只有口頭傳述,都靠著這些老人們非凡的記憶傳承,我不得不由衷地感恩他們。從旗里或者從外地來的記者、學(xué)者們請他講述過去族人的生活,從他眸光中看到他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故事中,這一時刻,他特別自信,覺得自己活著很有價值。而且他講的母語很古老,有些我都聽不懂,也譯不了。
記得前年的初秋,我和鄂倫春的著名學(xué)者白蘭老師、民研會的阿玉英去托河做田野調(diào)查,找到布恩叔叔,他看見白蘭老師特別高興,就像是他的女兒回來了。我們說明來意后,布恩叔叔說:“這幾天天氣很好,明天我們?nèi)ズ舆叞??!?/p>
白蘭老師對族人正在瀕臨消失的母語和傳統(tǒng)文化心痛不已。
現(xiàn)在族人的傳統(tǒng)文化包括母語就像稀疏的林子,在凄風(fēng)苦雨中瑟瑟地顫抖,仿佛是林子里不多的、所剩無幾的狍子,只能在針葉林萎縮的凍土帶里留下一串串的蹄印。
白蘭老師時常為孤獨的鄂倫春老人,為自己子孫們不會說幾句母語而哭泣;為子孫不珍惜水資源而哭泣;為子孫不敬重森林而哭泣。老人的淚水被夏日的陽光曬干之后,默默地坐在院子里沉默不語,時常喝了酒深情地唱“贊達(dá)仁”,像一只迷失的狍子。老人的贊達(dá)仁充盈著傷悲,老人看不到贊達(dá)仁的盡頭而淚流滿面,贊達(dá)仁里裹著淚水,而淚水一邊流著一邊奔跑著……族人的贊達(dá)仁有著森林和薩滿的神韻,那贊達(dá)仁里只有幾句抑或一句歌詞,彌漫著一種淡淡的憂傷。
白蘭老師邊流淚邊說著,我在一旁也跟著流淚。
白蘭老師是非常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者,也是我最敬佩的學(xué)者。
次日,阿玉英起得很早,做過早飯,她燒開水給布恩叔叔沏了一大暖壺茶水,好拎著去河邊。
阿玉英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分配到民研會,我和白蘭老師叫她“娃娃”,她長得像娃娃,很清秀,是那種妙曼的女子。起初,娃娃吸引我的是她說話的聲音,柔柔的仿佛是一扇將要開啟的門請我進(jìn)來,無須在陽光下曬就很干凈的聲音。娃娃是烏魯布鐵阿其格查依氏族的,她身上有著森森細(xì)細(xì)的美,她有時做菜的時候會給她丈夫打電話:“這個菜怎么做?”她丈夫很耐心地告訴她,怎么怎么做。娃娃是那樣任勞任怨,而且她有足夠的耐心照顧著我和白蘭老師。
到了河邊的林子里,布恩叔叔滿臉笑容地站在河邊,目光靜靜地對白蘭老師說:“你們習(xí)慣了總是在屋子里……我不習(xí)慣把自己總是悶在屋子里,我的蘇努順(即靈魂)快發(fā)霉了?!彼従徚魈手南H仗仄婧恿?,若有所思地說。之后,布恩叔叔深深地嘆氣,在那一剎那,我看見陽光接納了布恩叔叔深重的嘆氣聲,因為我聽見陽光咝咝地響了……
布恩叔叔坐在一棵倒木上,我和白蘭老師坐在他對面,娃娃負(fù)責(zé)拍照錄音。
布恩叔叔邊喝茶邊給我們講過去的往事。
族人們在林子里生活的情景,就像電影一樣。族人們像樹木一樣的表情,那單一的、木訥的表情,喜怒哀樂都是一種表情,淡淡的還有些許的咸味充溢在空氣中,還有族人們仰頭看騰格日(藍(lán)天)的那目光的表情,太美了,那目光的表情是感恩的,用露水洗過的臉,真美。
布恩叔叔緩緩地講述,眼眸里的光很亮,坐在對面的我不敢對視,布恩叔叔眼眸里的光很晃眼。
那時候,我們在達(dá)賓附近狩獵,就是現(xiàn)在的達(dá)爾濱羅。
講到他的姐姐阿布哈特,布恩叔叔的奶奶時常說:阿布哈特將來是會成為薩滿的人,陽光照在她身上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初春的陽光落在她的頭發(fā)和腦門上,使得她的靈魂閃耀著,像明耀的光源,在樺林邊閃爍。這時,烏力楞的獵馬群一邊吃草一邊跑向密林深處。
她融入陽光,明晃的陽光漸漸淹沒了她的整個身子,她沐浴在陽光中,最后,只剩下她的靈魂在那里站立著,像一棵直直插上藍(lán)天的落葉松一樣,在林子里漂浮著……
此時,阿布哈特的麼麼正從斜仁柱里走出來,站在斜仁柱的門前看著女兒,不遠(yuǎn)處她女兒身上的陽光令人發(fā)暈。此刻,她奶奶從林間羊腸小道上回來,很疲憊的樣子,看見遠(yuǎn)處站在陽光下的孫女,奶奶感覺身心那糟透了的朽木似的心情也明亮了,奶奶也吸納了孫女身上那明晃晃的陽光,仿佛重獲了生命。
阿布哈特是個白凈而整潔的小姑娘,有著罕達(dá)犴般的黃色瞳仁,在這達(dá)賓湖邊兒,她不用思考什么,就能感覺到她靈魂深處細(xì)密的呼吸。
初夏時節(jié),那是明媚的午后,陽光暖暖地、靜靜地照著,布恩叔叔的阿爸請回來白依爾氏族的德勒坤薩滿(即流浪薩滿)。剛下過雨的林子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林子里的羊腸小道上,獵人們穿著齊哈密(狍皮靴子)走過經(jīng)年落滿葉子松軟的林地上。這是林子里早上的寂靜,族人們傳遞聲音抑或傳達(dá)消息都是很小的聲音,如幾人或多人在狩獵的時候,都是用目光給對方傳遞聲音,不能隨隨便便驚動森林里的每一棵樹木,這里的寂靜如此驚奇和快樂。
在簡樸而原始的烏力楞,布恩叔叔的阿爸和族里所有的人們在刻著“白那查”的松樹邊的西南角搭建簡易的斜仁柱,一種圓錐形的住所,這是狩獵時代族人們曾經(jīng)溫馨的家園。
薩滿跳神,新薩滿產(chǎn)生,臨時搭建的斜仁柱必須是兩個斜仁柱那么大,把兩個斜仁柱搭建在一起長長的,便于大小薩滿跳神。
傍晚,染紅了半邊天的火燒云漸漸淡下去了,德勒坤薩滿儀式開始了。
三天之后,德勒坤薩滿做完法事,目光蒼茫而又悠遠(yuǎn),眸子里的光亮激活了小阿布哈特靈魂深處沉睡著的生命。
那一刻,阿布哈特真真地感到骨子里另一個生命緩緩地站起來,站得還不是很穩(wěn),晃悠著,在她的眸子里晃悠著……德勒坤薩滿回頭看了一眼阿布哈特,老薩滿看見她眸子里晃悠著的另一個生命,舒心地笑了。這些微妙的舉動其他族人都沒有察覺到,只有老薩滿和小阿布哈特心里知道,她望著老薩滿也笑了,阿布哈特的嘴角像樺樹嫩綠的葉子一樣好看。這片林子里,寂靜伴隨著族人走過年復(fù)一年的日子,樺樹上嫩綠的葉子落滿了露珠,像眼睛一樣印在阿布哈特的心里。她穿梭在一棵棵樹木之間,又坐在一棵很粗壯的落葉松下,這個夏日不可思議的午后,她懶散地坐下,一下午,眼睛望著別處和撲朔迷離的林子,與空氣相伴著,直到傍晚,這也許是一個小薩滿成長的經(jīng)歷吧!
布恩叔叔說起往事,說起族人的生活,還是滿滿的深情,說話的神態(tài)都不一樣。
布恩叔叔的記憶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象,他還記得,那天德勒坤薩滿做完薩滿儀式之后站起來的那一刻——在初夏的陽光下,薩滿的靈魂被太陽鍍了金似的,光亮光亮的。薩滿邊跳邊擊鼓的“咚咚”的聲音,把小布恩的心敲打得空顫顫的,很難受,他的情緒徒然跌落了,薩滿擊鼓的聲音也墜落了,不像以往在林子里逛來逛去了。
之后,布恩低落地去找他的麼麼,他麼麼在斜仁柱里正煮手扒肉呢,他聞慣了用樺樹皮圍起來的斜仁柱的味道,可是那天,他進(jìn)斜仁柱里聞到的味道很特別。
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特別的味道,那是用水煮過的樺樹皮,四季的風(fēng)穿過樺樹皮凝滯的感覺,躥進(jìn)來的風(fēng),不是單純的風(fēng)了,風(fēng)里裹著樺樹皮褐色的味道……
獵民村的村落里,傍晚時分,很少有牛羊們懶洋洋地在村子里走過,更沒有雞鴨歡快地在院子里叫著,只有獵人的獵狗悠閑地散步在唯一的大道上。
幾十年前,鄉(xiāng)里讓獵民村的獵民養(yǎng)雞,鄉(xiāng)長和村長親自給獵民村每一戶都送來了剛剛孵出不久的一窩一窩的小雞崽,在擁擠的雞籠子里嘰嘰地叫著,聲音充溢在院子里很是歡快熱鬧。
獵民村的小雞崽們茁壯地成長著。
旗里科技局的人時常到獵民村指導(dǎo),毛茸茸的小雞崽給獵民村帶來了另一番的好日子。
半年之后,獵民村的雞集體雞瘟了,本是健康的雞突然就瘟頭瘟腦了。獵人從來沒有養(yǎng)過家禽,這弄得他們手忙腳亂的,旗里也來人指導(dǎo)了,送來治雞瘟的藥片,雞吃上也不見好。
那時候,布恩叔叔去獵民村的麥點干活,待了半個月回來,剛進(jìn)院子,看見自家的雞見到他進(jìn)院兒,各個警惕地看著他,就像古時候斗雞的場面,雞冠都立起來了,像是要和他一斗到底。
布恩叔叔問老伴兒:“咱家的瘟雞好了?我回來,雞不歡迎了?!薄昂昧?,兒媳婦給雞吃了ABC(鎮(zhèn)痛片)和土霉素,能不精神嗎?”
又過了些天,起早的叔叔看見兩只雞死掉了,布恩叔叔把兩只雞順手扔到房頂上,到了中午太陽暖暖地照著。有人看見布恩叔叔家房頂上兩只雞“咯咯噠”地叫著,好精神,仿佛剛剛在房頂上下了好多的蛋似的,本來還沒死掉的雞在太陽的照耀下真的活過來了。
為此,獵民村里的小媳婦們,把自家的雞籠子都放在院子里,讓雞們天天曬太陽,結(jié)果全曬死了。
族人沒養(yǎng)過家禽,也很少吃雞肉,不適合搞這個副業(yè),現(xiàn)在各個獵民隊把地都租出去了,獵人們基本上沒活干。
現(xiàn)在我們每年吃的柳蒿芽都被林業(yè)局打過藥了,打過藥的柳蒿芽都沒有蟲卵。能否開春的時候,給獵民們一片生長柳蒿芽的地,讓他們包下來,在這包下來的一片地上,不能打藥,讓我們吃上沒有打過農(nóng)藥的柳蒿芽。
興安嶺的榛子很多,也很珍貴,現(xiàn)在的人們在榛子的果仁還沒成熟時就上山去采集,榛子作為生長中的植物,我想它也希望等果仁成熟,再讓人們享用。這樣獵民隊的獵人們可以包山,這也是可利用的資源。
布恩叔叔的臉布滿皺紋,那皺紋像沉思又像是忍受,他蒼涼柔軟的白發(fā)在他“噗……噗……”的呼氣聲中,仿佛是秋末的敗葉一樣。依嫩烏麼走了,他的心智失調(diào)了。
思念到極致,布恩叔叔就出汗,出一身的汗,汗從他蒼老的臉上流下來,不是順著滿臉皺紋的紋路里流下來,而是逆著流下來,斜斜的,此時,你看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責(zé)任編輯 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