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東
春節(jié)剛剛過,公司緊急安排我啟程,遠赴新疆擔任一個政府重點大型項目的總負責人,地點在距烏魯木齊約60公里的昌吉州阜康市。
萬事開頭難,中標通知書下達一周就要簽合同并籌備進場,20天之內(nèi)正式開工建設,19個子項目工程分布在市區(qū)和鄉(xiāng)鎮(zhèn),項目之間最遠相距73公里。除了協(xié)調(diào)設計、監(jiān)理、跟蹤審計和分包,還要負責內(nèi)部人員調(diào)配、外部人員招聘,吃住行全要安排。最怕的還有新疆的酒文化,伊力小老窖起步按斤喝,令我招架之功全無。
焦頭爛額、身心疲憊,我終于病倒了。請了一天假,躺在賓館的床上看著天花板,啥也不想干。這時,媽媽電話來了,才記起快一個月沒有跟媽媽通話了,媽媽說沒什么事情,就是問問你們一家還好嗎?我告訴她我已經(jīng)來新疆半個月了,家里一切都好。媽媽接著問了新疆的天氣情況,叮囑我不要喝酒、注意休息,年過五十,要學會愛護自己。
放下電話,我想了很多,我們家兄妹三個從小就沒讓媽媽省過心,我18歲不到就參軍,然后隨部隊開赴云南邊境參加對越作戰(zhàn),在老山前線陣地上一待就是14個月,思念、擔心和焦慮讓媽媽幾乎哭瞎了雙眼。戰(zhàn)后,我上了軍校后又讀了地方院校,然后加入了建筑大軍,從小技術(shù)員干起,一直在國內(nèi)國外的項目上奔波。
媽媽和爸爸年紀大了,不太適應武漢的氣候,便搬到了定居??诘拿妹眉依铮业男〖彝ヒ惨蚬ぷ麝P系,從武漢遷到了上海,只有弟弟還堅守在武漢,一家人就這樣分駐在天南地北,聚少離多。此后,我們還經(jīng)歷了父親的離去,媽媽的頭發(fā)全白了,眼睛看不清而且腿疼得厲害。但是,這些絲毫沒有影響她對生活的熱愛,她拿起二胡參加了樂隊和腰鼓隊,還學起了聲樂,一直用樂觀向上的情緒感染著全家。
渾渾噩噩地躺了一天。新疆的天黑得很晚,也分不清是什么時間了,媽媽又打來電話了,說她一直非常喜歡新疆,想到新疆看看,也可以陪陪我,問我方便不方便?我本來想告訴她,過段時間,天氣再暖和點來的,當然也考慮到這段時間自己工作忙的原因。但是聽到她激動的語氣,仿佛立刻可以到新疆看兒子了!我不忍拒絕,就馬上答應了她。
公司為我們每個高管在辦公區(qū)域附近小區(qū)租賃了一室一廳的房子,有衛(wèi)生間和廚房。為了母親的到來,我去超市幫她挑選了被褥,配置了全套餐具和衛(wèi)生用品,由于租賃房沒有配置電視機,怕她寂寞,還專門買了一臺液晶平板電視機。在客廳,我為自己買了一張折疊床,為母親放置了一張看電視的躺椅。
在等待媽媽到來的日子,我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還掛起了她老人家喜歡的字畫,找朋友借了一個譜架,便于媽媽拉二胡。我期待著,跟72歲老母親獨處的日子。
烏魯木齊機場,媽媽來了,背著她心愛的二胡,戴著椰風海韻的草帽,一襲長裙,背著雙肩包,拉著行李箱向我走來了!我驚訝得合不攏嘴,一股清新的海洋氣息,被媽媽帶到了這個世界上離海洋最遠的都市。我滿心歡喜!
媽媽融入環(huán)境的能力遠遠超過我的預料,不到三天,這屋里屋外、大街小巷、公園菜場就比我熟悉多了!不過,這古稱特納格爾古城的阜康城區(qū)本身就不大,總共也就三五條主要街道。
繁忙的工作之余,我的生活也走向了正軌。由于和內(nèi)地存在時差,我們每天上午十點鐘上班,晚上八點鐘下班。內(nèi)地去的人,還是習慣每天早起。起床后,媽媽就逼著我去小區(qū)邊的暢歲園公園快走鍛煉一個小時,回來后,她熬的粥、蒸的包子和調(diào)制的咸菜就上桌了,舒舒服服地吃完早餐,步行到辦公室,也不過九點鐘。
待我上班之后,她就在大保溫杯里裝滿枸杞泡好的溫水,穿好運動衣褲,腳蹬慢跑鞋,向公園進發(fā)了!中午我經(jīng)常在工地,一般不回住地吃飯,中餐她就相對簡單,面條什么的吃完就休息。下午先是拉二胡的必修課,然后又是外出鍛煉,四處轉(zhuǎn)轉(zhuǎn)買點菜。因為我要回來吃晚餐,她煮好飯,則一定洗切、準備好幾個菜,等我回來親自炒,她知道我對做菜是情有獨鐘的,而菜的味道也是廣受歡迎。
餐后是我們母子最幸福的時光,落日的余暉還在天際,我和媽媽沿著林蔭大道慢慢地散步,一路上聊不完的話,話題就是工作生活、家長里短的。那段時間,伴著星空、路燈和花花草草,我和媽媽相依散步的情景,也成了博峰街道小區(qū)里外的一道風景。
好景不長,媽媽發(fā)脾氣了!而且脾氣很大。原因就是我每天高頻率應酬和喝酒。隨著項目不斷展開,工作越來越忙,起初還記得告訴媽媽不回去吃晚飯了,后來忙得也就忘記說了,媽媽發(fā)微信給我也不回。這樣一來,媽媽晚餐也不好好吃了,晚上散步也沒有心情了,站在小區(qū)路口一邊看我回來沒有,一邊跟著小區(qū)里的各族居民有一撥沒一撥地聊著天。
聊天的人都回家了,媽媽終于發(fā)現(xiàn)我被同事護送著搖搖晃晃地下了車,便一路小跑著迎上去,謝罷人家,扶我上樓。關上房門,我仿佛又穿越到了小的時候,干了壞事以后,母親厲聲地呵斥,而我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而此時,呵斥聲依舊,只是我進入客廳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頭幾句還聽得見,也偶爾應幾句,后面就“呼呼”起來了,啥也聽不到了。
這事頻繁了,母親真生氣了,一天早上,起床就說要回去,說你這么糟蹋自己,不如不見!
酒醒后,那個內(nèi)疚、后悔,特別是發(fā)誓再也不喝的態(tài)度,連我自己都感動!媽媽選擇了原諒。一開始還能管個三五天,后來一天也管不到了,同樣的故事,重復地演繹!
即便如此,媽媽再也沒說走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我有夜間起床吐酸水和睡眠呼吸暫停的現(xiàn)象,酒后尤為嚴重。她經(jīng)常在我酒后不省人事、呼呼大睡的時候,記錄我的呼吸暫停次數(shù)和時間,我?guī)状紊钜剐褋砗人?,發(fā)現(xiàn)她就在客廳的躺椅上打著盹兒,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五月的新疆,夜里還是很冷的,可是我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就這樣披著小毯子守在我身邊,守在一個已經(jīng)50歲了還不懂事的兒子身邊!
媽媽把收集的數(shù)據(jù)拿到醫(yī)院咨詢了大夫,逼著我去烏魯木齊的醫(yī)院做監(jiān)測和腸胃鏡,結(jié)果是較嚴重的反流性食管炎和胃竇炎,絕對不能再喝酒了,另外,睡眠呼吸暫停也屬于嚴重程度,醫(yī)生強烈建議晚上睡覺要上正壓呼吸機。醫(yī)生還說,如果不重視,后果不堪設想。
這回我沒有像以往那樣,對體檢結(jié)果不屑一顧,我不敢直視媽媽關切的眼神,我無法回答媽媽說的什么是一個男人應該對家庭、對妻子和女兒的責任,我看見媽媽沒有來時那么開心和陽光了,特別是她脫下假發(fā)后,白發(fā)蒼蒼,媽媽真的很老、很憔悴。
工作之余,我試著推掉了一切不必要的應酬,推不開的飯局也堅決不喝酒!我要讓媽媽省心,我要為家庭為妻兒負責,我要珍惜和媽媽獨處在一起的日子,我要陪媽媽說好多、好多的話!
一切又走上了正軌,老媽緊蹙的眉頭又開始舒展開了。而我也發(fā)現(xiàn),一旦你真正下了決心,酒場上你絕對完全可以做到滴酒不沾。而你也并沒有因此失去朋友、失去機會、失去快樂!相反,第二天你也不會頭暈眼花一上午,可以清清爽爽地投入新一天的工作。
樓下的舒大姐是疆三代(祖籍內(nèi)地的第三代新疆人),開了一家文印社,她說阜康就是她的故鄉(xiāng)。這時,她們一家又看到了那常見的風景,我拉著母親的手,漫步在天山街周邊的晚霞中,有一天我們還沿著博峰路一直走到了瑤池園,往返8公里多,一點也不覺得累。
媽媽成了暢歲園公園合唱團里教唱歌的老師了,學生中有85歲的始終穿著民族服裝、打扮得非常靚麗的維吾爾族奶奶娜迪德,60歲的賣玉器的回族老馬大哥,有剛剛從礦上下崗、唱歌老愛跑調(diào)的漢族兄弟陳實,有每天哼著歌曲、特別愛笑、開洗衣店的漂亮哈族女孩阿依莎,還有一對學習認真、待人真誠的從新疆建設兵團退休的上海老夫妻。
舒大姐每年會定期組織親戚朋友們?nèi)ニ弦安?,活動歷時2天,媽媽是這個活動唯一的特邀嘉賓。在博格達峰下,在天山雪水融化流淌的河邊,在大片蔥郁的草地上,他們吃著燒烤、喝著奶茶,開心地唱歌、跳舞。夜幕降臨,就睡在帳篷里,天空繁星密布、晶瑩透徹。
媽媽還和在公園認識的老年伙伴們,一起去了江布拉克大草原、喀納斯國家地質(zhì)公園和克拉瑪依魔鬼城,飽覽了秀美山川,還相約去觀看了俄羅斯愛樂樂團在天山天池演出的大型交響音樂會。
媽媽很會做面食,做了各種不同口味的包子,請內(nèi)地來疆的朋友們品嘗,他們贊不絕口;媽媽把我不常穿的衣服和新鞋子給了生活困難、剛剛下崗的陳實兄弟,他流出了熱淚;媽媽把我給她在國外買的關節(jié)止痛膏藥分給了關節(jié)疼痛老馬大哥,他高興得到處炫耀!在公園的時候,媽媽更多的是陪伴在腿腳不便的娜迪德老奶奶身邊,不同民族的老姐倆,聊著只有她們自己才懂的故事,不時發(fā)出歡快的笑聲。
我的同事王斌博士的愛人和女兒放假期間來新疆玩,媽媽又是給他們買水果,又是做拌面給他們吃,忙得不亦樂乎。王斌是同濟大學的博士生,山西呂梁人。打那以后,他每天一見到我就關切地問:“咱媽今天去哪了?”
不茍言笑的我,現(xiàn)在一出門就有好多人打招呼,連門口賣水果的庫爾勒大叔一見到我就說:“你媽媽是個大好人啊!”我的人緣一下子好了起來,同事們好生嫉妒!
老媽收獲了滿滿的友情,也實實在在地愛上新疆了,她愛吃新疆的水果,愛吃這里的羊肉,愛跳這里的新疆舞,愛這里的空氣,她愛這里的每一道風景!
一晃半年過去了,天氣轉(zhuǎn)涼,老媽感覺到冷了。我們的新疆工程項目進入了冬歇期,大部分政府項目也停止施工了。
媽媽要回海南了,而我也奉命要回上海工作了。臨行前,媽媽問我以后還會到阜康項目工作嗎?我說真的不知道,其實,我感覺我承擔新的工作任務以后,再來阜康項目的可能性不大了。她沒有把要走的消息告訴她的那些好朋友。她常說新疆就好像是她的家鄉(xiāng),她會經(jīng)常回來的。
開車送媽媽去機場之前,她叫我開車到暢歲園公園門口看看,她坐在車里,手里緊緊握著她心愛的、有著椰風海韻的帽子。她一直在找尋一個人。終于,她看到了娜迪德老奶奶,老奶奶說非常喜歡這頂帽子,跟她的維族長裙也很般配。媽媽說:“你去把帽子送給奶奶吧,她喜歡的。你就說我已經(jīng)回海南過冬天去了?!?/p>
老奶奶不相信媽媽已經(jīng)不辭而別,回了海南。她一手抱著帽子,一手緊緊地拉著我的手,眼巴巴地看著我,眼眶通紅。
回到車上,媽媽已是淚流滿面!
責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shù)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