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融
我不知道,你是否相信,年僅兩三歲時的我,腦海會蟄伏一段記憶。它是那么真實地縈繞在我的心頭,不曾隨著時光的流逝而忘記,反像那樹的枝枝葉葉,在歲月的長河里,生長、舒展、延伸,觸到陽光,便會隨著風搖曳生姿。
那是幼時的我,眼睛溜溜圓,嘟著嘴,躺在搖籃里也是極不安分的一個家伙,外婆一臉慈祥地坐在旁邊,輕輕晃動著搖籃給我催眠,不時沖著搖籃里的那小小人兒微笑著,頭上的包頭帕是那么的搶眼……
這幅千回百轉的畫面,便是外婆留給我的唯一印象。
1939年的春天,外婆17歲,經(jīng)過了三媒六聘之禮,風姿綽約的外婆李佑碧(小名端妹),被喜娘們把兩根油亮亮的黑長辮子給盤起來,精心梳成髻,用棉線褪凈了額前的汗毛,款款坐上花轎,一路吹吹打打,歡天喜地地嫁給了16歲的外公周少才(小名周好)。
舊時之人極少長壽,須得盡早成婚來完成人生大業(yè),并且以長妻少夫為上佳,民間也一直有著“女大三抱金磚”之說。據(jù)說,要這樣才是最為興家旺夫的,所以,大了丈夫一歲的外婆端妹,嫁給滄溪赫赫有名的卓永豐商號長子周好為妻,是分外尊榮,而太外公掙下卓永豐商號這份偌大的家業(yè),后繼有人,更是莫大歡喜。
外婆端妹和外公周好少年夫妻,琴瑟在御,莫不靜美。第二年便有了我媽媽。與此同時,這個出身于私塾先生家庭的女子,其非凡的治家能力慢慢凸現(xiàn)。她識文斷字,所謂能下廚房又能上廳堂的全卦子。上商號,算盤打得溜溜熟,先生伙計們不敢馬虎懈怠;居家中,女紅活兒首屈一指。但凡家族中逢有出嫁的閨女,做拜鞋、繡花樣,都必得請上她幫忙不可。白天里是操勞忙碌,晚上還要挑燈熬夜為別人忙活。性格溫良的外公對外婆是又敬又愛,里里外外的家務事也都聽從她的調(diào)遣安置。
那年代,滄溪的趕場是盛極一時。四面八方的商賈云集,一派熱鬧景象。山民們用籮筐把土特產(chǎn)一擔一擔挑來,婆娘們把竹背簍背在肩上,共同擔負著養(yǎng)家的責任。有時一場趕下來,天已擦黑,山深多野獸,來不及趕回家的鄉(xiāng)民們就得住店歇腳,汗水換來的幾個錢舍不得多花上一文,外婆憐惜他們的苦處,結賬時總也為他們減免了不少。因此,回頭客甚多,生意極是興旺。也都念叨著卓永豐的老板娘心眼兒好,而正是這份善心,讓卓永豐商號在家鄉(xiāng)的這方土地上,洋溢著人間最真實的溫暖。
發(fā)生在外婆身上最為驚心動魄的一件事是在 1951年。全國掀起了浩大的反惡霸斗地主運動,外公的堂兄弟周春軒是一名濟世郎中,因家中私藏有槍支,更重要的是其父曾就任過國民黨的鄉(xiāng)長一職,受此社會關系的牽連,周春軒被定性為惡霸地主而被逮捕,在公審大會上,主審官厲聲問:“周春軒該不該殺?”臺下受過他醫(yī)治的無數(shù)鄉(xiāng)民們一時間鴉雀無聲,但即便這樣,他依然被宣判了死刑。刑場就設在滄溪外面的河灘中。為防哄搶“罪人”,政府的機槍架在了周氏家族的槽門口。那一天,天公亦不忍,日頭羞愧,也躲藏起來,下起了瓢潑大雨,家族的男人們被堵在祠堂里,唯外婆機靈,趁著不注意,悄悄地溜出了家門,她快步跑向刑場,不顧呵斥,給被反綁著跪在鵝卵石灘上的周春軒頭上撐上油紙雨傘,在嘩嘩的雨聲中對周春軒說:“四弟,你且放心,你的壽木已備好,孩子們家族都會照顧好的……”想那一瞬間,堂堂的七尺男兒,淚水和著雨水一起飛奔長流不止。周春軒給保全了他生命最后尊嚴的嫂子磕了一個長長的頭,泣不成聲說:“多謝嫂子……”凄慘悲情的場景,讓旁邊的行刑者也低下了頭,自此,“李端妹闖刑場,一身大膽豪情”的名聲便響遍了整個鄉(xiāng)野。她的過人膽識和長情重義,贏得了家族人的敬服。
歲月的流逝,讓一切都在翻天覆地中變化。外公家的一長溜吊腳樓,很多也被充公占用。1959年的春夏之交,正逢食堂化時期,家家戶戶吃不飽,山上的葛根、蕨根都被挖光了,就連野菜也實在是找不著影兒了,饑餓籠罩了每個家庭。剛滿11歲的四舅實在是忍不住腹中打架,偷摘了大隊剛成熟的蠶豆,兜了一口袋回家,想著還要給挨著餓的家人吃,外婆捧起蠶豆,看著瘦弱的四舅,心里酸楚得吧嗒吧嗒直掉眼淚,但她還是狠下心來將四舅打了一頓,讓他明白要堂堂正正做人的道理。
這樣的外婆,人如其名,一身端莊大氣,有情有義、有理有識。行事風風火火,胸襟開闊,雖說她老人家僅僅活了51歲。雖說她調(diào)教子女的方式太過嚴厲,篤信著棍棒下出好人的老理,但她為人處世的原則深深影響了我們這些后代。小時候淘氣不聽話,媽媽即便不用棍棒打,但頭上吃栗子和揪耳朵卻是在劫難逃的,至今回味,仍似覺得耳朵在火辣辣地燒得疼,或許,這也拜外婆所賜吧?她老人家在天上正瞧著偷笑著呢!
而那個盛滿了幼時記憶的竹搖籃,歷經(jīng)了幾十載,現(xiàn)在還被放置在鄉(xiāng)下堂弟家的雜物間里。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