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玉潔
天地玄黃一碗酒
一方水土出一方風物,我的家鄉(xiāng)房縣出黃酒。
小時候,我就熟悉那一種香。它不知從哪兒傳來,若隱若現(xiàn),幽香縷縷,透門過窗,穿街越巷。隨微風陣陣蕩漾,彌散開又聚成團,余音繞梁之態(tài),在晨起、黃昏與暗夜,久久不散。那香氣令人垂涎,誘惑我要尋找它的來源。然而,一條街,家家戶戶,每一處似乎都能聞見那股香,溢出不同于花果的香甜氣息,厚重濃郁,在空氣中含藏。久而久之,它成為一種日常的存在,似無來處,為尋常日子里鋪陳一抹不同于煙火氣的人間馥郁。給我以錯覺,以為那氣息如同房頂?shù)耐咚伞⒛_下的石板、井臺旁的青苔一樣,應被歸于司空見慣。
直到有一天,我在長輩的指引下瞥見了那口缸。粗陶無釉,立在暗中的屋角,被白紗布蓋著。缸中插一只尖底的細長竹簍,無數(shù)已經中空變輕的米粒脫出的乳白色浮衣,圍繞竹簍,漂浮在缸里。那正是香氣的源頭。
散發(fā)出珍饈佳釀、瓊漿玉液之芬芳的美酒,居然生于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容器—粗糙的陶瓦缸;居然只由米、曲和水而造。
我們從事著不同的職業(yè),在各自的領域奮斗、求索,終于獲得獨家的對世界的認知與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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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出許多時光,我才終于識得那個“酒”字。終于把“酒”和“酒香”,把酒席、酒規(guī)矩、行酒令,把客人到來時大人們依次在席間坐下熱鬧舉杯的景象,把美猴王西王母的故事里出現(xiàn)的瓊漿,把連環(huán)畫中嶗山道士手里那把“往復挹注,竟不少減”的酒壺,把稻田和井水、搖曳盛開的紅蓼、掛在梁柱上穿成串的滾圓雪白的酒曲,把甑子、曬箕、撈箕、大瓦盆、酒抽簍、酒溜子和稻草編織的酒缸窩連成了一道根由鏈。它們彼此牽連,互為因果,相生出一碗口口珠玉、唇齒生香的黃酒。
若是風不調雨不順則米不盈,若是井不凈則水不純。若酒甑、團箕、撈箕、瓦盆、抽簍、酒溜不潔,若季節(jié)、溫度、濕度、曲量不對,若從米到酒的任何一個釀造環(huán)節(jié)差池不和,則美酒不生。
于是,一草一木,一泥一缸,一風一云皆為循環(huán)。天地玄黃一碗酒,功夫都在酒外,在一時一日、一呼一吸間。
后來,我遇見那個存在了數(shù)千年,卻似全新看見的一個“酒”字,和甲骨文中的“酉”字遭逢。
上古時期,五帝之首的華夏部落首領軒轅氏,具有土地之厚德,因天玄而地黃,軒轅氏被人們尊稱為“黃帝”。黃帝手下,有個叫倉頡的人。他以象形符號和圖畫為藍本,規(guī)整了象形文字。
在象形字中,“酉”是“酒”的本字,字形正像我小時候第一次注意到的那口屋角的酒缸。酉字即為一口大缸,在“大缸”中加入一橫,表示缸中有酒汁,再加入“一”示意為伸進酒缸過濾酒糟的酒簍形象,即構成“酒”的本字“酉”?!坝稀敝盖锛荆鉃榘嗽率虺?,可為酎酒。
天地玄黃,劃野分疆,以步丈畝,播種黍、稷、菽、麥、稻。五谷熟而有了粥、飯、酒。數(shù)千年的時光和手中一碗終于對應上,我用小半生時光,識得一粟之釀。
粥飯果腹,而酒不僅為百藥之長,又為天下之美祿。
鏗鐘搖虡,鍥梓瑟。蘭膏明燭,華鐙錯。
瑤漿蜜勺,實羽觴。華酌既陳,有瓊漿。
自數(shù)千年前的尊、壺、爵、角、觥、觚、卣、罍、瓿、缶、豆、斝、盉,到今日此時的杯、碗、壺、缸。風云輪轉,酒器變遷,飲酒的人千變萬化,酒禮酒儀易俗而動,黃酒佳釀亙古未變。我確與古人共飲千年,嗅酒香,品美饌,同享天地生出的千百粒稻實釀就的一碗瓊漿。
然而,我以為是,卻不全是。同是糧食,同是水與酒曲,同為酒,卻又不同。糯米酒、粟米酒、青稞酒、玉米酒、高粱酒、清酒、濁酒、白酒、紅酒、黃酒、即墨老酒、九江封缸、江蘇金壇、客家娘酒、紹興花雕……淺嘗之余,心之所屬仍是家鄉(xiāng)的那一口酒缸,房縣黃酒是我心服口服的佳釀。
嗅之醇香,香之余,有講究。嫩酒甜糯,老酒烈。最美是酒缸里未經二次發(fā)酵的原汁—洑汁。色如玉,質如翡,滾過舌尖,質感厚實的甜、糯;滑過喉嚨,溫暖肺腑的炙熱。“玉液瓊漿”太籠統(tǒng)抽象,得親嘗。否則,那種不可言傳的佳釀之美,真是窮盡所有的手段去描述也不可得。攝影、繪畫、音樂、語言、文字,皆不能準確傳達。
喝過的人都說好,喝過的人都會念念不忘。樂于聽到人們在提起美酒時,說起我的家鄉(xiāng)房縣;樂于在觀覽了博物館里流光溢彩的青銅、黃金的酒具和夜光杯后,細細端詳一個個粗陶酒缸、粗瓷酒碗。大碗喝酒的快意,與樸實無華的釀就之間,有一種感天撼地的誠意。那天造地設之芳華美饌,源于土地—糯谷與紅蓼穗實彎垂,井水清冽,甑子起于樹木,曬箕、撈箕、抽簍起于竹,瓦盆、酒缸起于泥,馥郁的黃酒終成于這片名叫房縣的土地。
“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狈靠h有好酒,不應獨享。華酌既陳,邀天下共飲,與古人同吟。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