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彥斌

隱語行話是某些社會集團或群體出于維護內(nèi)部利益、協(xié)調(diào)內(nèi)部人際關系的需要，而創(chuàng)制、使用的一種用于內(nèi)部言語或非言語交際的，以遁辭隱義或譎譬指事為特征的封閉性、半封閉性符號體系,是一種特定的民俗語言文化現(xiàn)象?；蜓灾?，隱語行話作為語言的社會變體，既可謂對語言的反動，更是適應豐富多彩而又復雜多變社會生活所孳生的語言智慧與詭譎、所造就一種言語藝術，是社會生活史的獨特“語言文化化石”。

教育部、國家語委發(fā)布的《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09)》第二部分“專題篇”的研究報告《社會生活中的民間隱語》注《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09)》上編第186頁，商務印書館2010年出版。顯示，在當代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隱語行話在眾多社會群體的語言生活中仍然十分活躍，而且是其生存或謀求生存所必需，是構成其日常生活的一種言語習俗。古往今來，許多傳統(tǒng)民間藝術和技藝大都是口耳相傳，諸般技藝關系著世代的生計利害，甚至立下了“傳男不傳女”的不成文規(guī)矩。其“口耳相傳”，大都是用當行隱語行話進行傳承的。有學者指出，對文學作品中運用隱語這一客觀現(xiàn)象，歷代均存在一些偏見。偏見的產(chǎn)生主要是由對漢語隱語缺乏科學認知，以及受代表正統(tǒng)意識的主流審美文化觀影響使然。指出，漢語隱語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具有闡發(fā)主旨、突出主題，塑造人物、烘托環(huán)境，避免粗鄙、增強婉約以及反映現(xiàn)實、諷刺世情等審美文化功能。注郝志倫《漢語隱語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審美文化功能》，《當代文壇》2012年第6期。顯然，把隱語行話概然籠統(tǒng)泛稱“黑話”，實在是一種有悖語言事實的偏見和誤解。

要言之，為隱語行話正名，理據(jù)有三。一是各種稱謂用語駁雜混亂；二是這些駁雜的稱謂用語大都不能確切表達甚至歪曲污損其品性；三是因其不規(guī)范既有礙學術研究也不利于作為文化事象的精準傳播與使用。由此，產(chǎn)生的一個相關聯(lián)的理念，就是以祛污損正名來還原作為一種特定的民俗語言文化事象的本原。

一、隱語行話稱謂用語再議之由

古往今來，漢語隱語行話的稱謂用語多達數(shù)十種，堪稱五花八門，十分蕪雜。例如，黑話、黑語、匪語、切口、行話、暗語、術語、春點(唇點)、忖點、市語、錦語、方語、俏語、雜話、秘密語、查語、市門語、背語、啞謎、反語、江湖方語、聲嗽(如行院聲嗽、市語聲嗽)、調(diào)侃兒、邵句(紹句)、袍哥話、諺語、言話、言子、延話、條子、梨園話(《梨園話》)，甚至還有什么“黑國語”之類莫名其妙的用語注胡云暉《“黑國語”包頭方言中的隱語行話》，《陰山學刊》2014 年第27卷第3期。，等等。此外，還有“長安市人語各不同，有葫蘆語、鎖子語、紐語、練語、三摺語，通名市語”(秦京雜記)。蕪雜，雜亂不一的稱謂用語，不利于文化的精準傳播，也不能確切表達其中蘊含的核心、本質(zhì)的意味，學術研究有必要對此做出權威規(guī)范說明，以推動其祛除污損與正名，有利于增強所蘊含的文化底蘊、運用、傳承及其作為特定的民俗語言文化的影響力。

正名者，根本在于名副其實，切合其品性。隱語行話是什么？在語言學家眼里，民間隱語行話是相對地域方言而言的又一語言的社會變體；在人類學家看來，是一種非主流文化現(xiàn)象，一種民間文化語碼集合；對于社會學家來說，則是解析亞文化群體的特殊語言代碼系統(tǒng)；從民俗語言學視點來考察，則是一種屬于非主流語言文化的特定民俗語言現(xiàn)象，一個非常值得探討而又十分有趣的重要分支領域；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而言，又是一種跨地域、跨藝術門類和技藝行當并與之共存的“非遺”特別門類；對于社會生活史研究而言，更是像巖畫、畫像磚、風俗畫似的社會記憶的“語言文化化石”?？偫ㄑ灾瑥乃卧詠淼闹T如《蹴踘譜》《綺談市語》《行院聲嗽》《新刻江湖切要》，到民初的《全國各界切口大詞典》注吳漢癡主編《全國各界切口大詞典》，上海東陸圖書公司1924年出版。等數(shù)十種現(xiàn)存相關歷史文獻及學術研究顯示，一部隱語行話總集的知識蘊涵，不啻一部特定的、別開生面的社會生活百科全書，蘊涵的甚至可謂一個民族或一個國家的又一綜合性知識體系。如此這般一種百科知識性的知識體系的具體語料、事象，顯然絕非前述諸如“黑話”“春典”“市語”等等雜濫稱謂用語所能勝任的。

1924年上海東陸圖書公司出版的漢語近代隱語行話重要典籍，吳漢癡主編的《全國各界切口大詞典》內(nèi)封書影

語言事實說明，隱語行話幾乎滲透于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與角落。舊時，可以說，無論跑碼頭賣藝的戲曲曲藝雜技藝人，還是走鄉(xiāng)串集行醫(yī)賣藥的江湖郎中，五行八作、百工技藝、行商坐賈、僧道武林、車船店腳牙、三教九流，無不有其各自的隱語行話，即或是宮廷藝人匠人，亦不例外。這些隱語行話是其各個群體成員傳承技藝、內(nèi)部交流、保守業(yè)內(nèi)秘密，乃至用以相互身份識別應對外界侵擾傷害的自我保護工具。舉凡關系各類人等生產(chǎn)與生活，生計與生存，衣食住行，天文地理，消閑娛樂，乃至情感，當然也包括涉惡和涉嫌犯罪行事，當然也包括政治軍事，盡可于隱語行話中覓得表達語碼，可謂社會生活百科知識的另個語碼系統(tǒng)。相對文字記載的主流歷史，這個另類的以隱語行話為文本的社會生活百科知識語碼系統(tǒng)，還是個未被完全破解和解析的龐雜的“社會文化史密碼集合”。這個十分珍稀而又處于時刻在“香消玉殞”過程中的瀕危資源，之所以尚未未被系統(tǒng)破解和解析，根本在于還處于被統(tǒng)統(tǒng)視為“黑話”的幼稚、扭曲認識階段，遠未正名“祛魅”，因而便難以登堂入室。

《武經(jīng)總要后集·卷四·隱語》(四庫全書本)書影

世俗間，古來既有為幼兒、少年取吉利名討口彩、取賤名辟邪祛魅以求長壽之俗。周公名為“黑肩”，魯成公名為“黑肱”，晉成公名為“黑臀”，皆然。不過，一當其登基貴為國君時，即或是背地里也無人敢再言及，則成了國諱。曹孟德乳名“阿瞞”(裴松之注引《曹瞞傳》記載曹操“小字阿瞞”)，當其成就一位威震四方的政治家之際，《三國演義》第七二回題作“曹阿瞞兵退斜谷”，顯然旨在“尊劉貶曹”。隱語行話一向之難以登堂入室，很重要一個障礙，便是“黑話”這個俗稱。事實已經(jīng)證明，“黑話”只應是極少部分涉惡和涉嫌犯罪隱語的稱謂，遠遠不能涵蓋和代表隱語行話的品性和全部，亟待令其“祛魅”“脫賤”，改“賤名”為“雅號”，還其“社會文化史密碼集合”的本來面貌。

之所以蕪雜，主要是對此事象一向缺乏認真面對，將之納入研究視閾進行比較系統(tǒng)的考察討論。

論其根本，則在于缺乏科學規(guī)范。如何科學規(guī)范？“名不正則言不順”，則需要通過辨析，為之“正名”。

一般說，隱語造詞體現(xiàn)了“語出有源”“語出有因”的創(chuàng)造理念。漢語基本隱語主要有擬聲、語音、文字、語義、截取、修辭、聯(lián)想、文化等八種造詞手段。運用八種造詞手段，漢語基本隱語造詞共有四法：聲音造詞法、文字造詞法、截取造詞法和意義造詞法。注邵燕梅《漢語基本隱語造詞手段與造詞法分析》，《文化學刊》2014年第2期。無論如何，其旨趣均在于“隱訓藏，是借另一事物來把本來可以說得明白的說得不明白點”。注《聞一多全集》第117頁，三聯(lián)書店1982年出版。

顯然，隱語行話的“正名”，不僅僅是學術領域的學術用語的正名，還存在一個面向社會的更大范圍的社會文化視野的“文化正名”。為此，采用符合其品性特征的淵源有自的別名雅號，可謂順理成章。“二千年再來，雅號乃默契”(宋褚伯秀《呈周清溪》詩句)，“今而后，有芳名雅號”(元劉敏中《沁園春》)。旨趣所在，通過以此為隱語行話進一步正名，進一步祛魅，還其文化品性本色，還其本來面貌。使之從被長期污名化的被沉淪隱匿歷史文化深處，從歧視與嫌惡的困厄的陰影之中獲得解脫與新生，公正客觀、堂而皇之地回歸社會文化史的舞臺，為還原再現(xiàn)以往眾多歷史文化場景與原貌，提供獨到的敘說、真切的社會記憶語碼。

英國學者哈里森提出，“遺產(chǎn)不能僅僅理解為對存留至今的古物進行被動地保護，它還是一種將物、場所與實踐主動聚集起來的過程，其中，我們的選擇猶如一面鏡子，映照著我們在當代所持并希冀能帶進未來的某種價值體系”，因而“遺產(chǎn)最重要的不是關乎過去，而是我們與現(xiàn)在、未來的關系”注英國學者哈里森《Heritage： critical approaches》一書序言，轉(zhuǎn)引自杭侃《活態(tài)傳承需要普及和人才》，《光明日報》， 2018年8月11日第5版。，為隱語行話正名祛魅的宗旨在于為還其本原品性掃清障礙，糾正被扭曲的“黑話”形象，進而發(fā)掘、整理和剖析潛藏在社會深處隱語行話語碼集合中的社會文化記憶，還世界一個客觀、完善的社會文化史，助益增強文化自信。

“繁華能幾時，千秋污名節(jié)”(明末清初盧若騰《識務》詩句)。隨著隱語行話直接應用功能的消退使用群體和層面的逐漸減少，其成為“語言文化化石”遺存的速度在逐漸提速，業(yè)已處于亟待搶救和保護的時代節(jié)點，更應使之“莫把污名玷此生”(宋趙友直《釋悶》)，盡快祛魅，擺脫污名化的陰影。

否則，不僅有悖語言事實和歷史本原，也是對除了少數(shù)涉嫌丑惡事象而外的占絕大多數(shù)的使用隱語行話的各類群體的嚴重不公與不尊，乃至一種侮辱。

二、關于隱語行話稱謂用語辨析

為何需要“正名”？“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何以“不正”？且對紛雜不一的隱語行話稱謂試做如下梳理辨析。

首先，不可以不雅的蔑稱涵蓋整體。如“黑話”“黑語”等，皆屬蔑稱，需要祛污祛魅。

什么是“黑話”？且看《現(xiàn)代漢語詞典》等三種比較權威的現(xiàn)代漢語辭書“黑話”條目的解釋?！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幫會、流民、盜匪等所使用的暗語”，或“指反動而隱晦的話”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7版。?！稘h語大詞典》的解釋有三個義項，一是“嚇唬人的話”。并引書證《西游記》第八四回：“八戒在旁賣嘴道：‘媽媽兒莫說黑話?！保黄涠恰芭f社會的幫會、無業(yè)游民、盜匪等所使用的秘密語”；其三則是“反動而隱晦的話”注《漢語大詞典》第十二卷第1335頁，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年11月出版。。再有《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的解釋是，“幫會、盜匪、流民團伙等所使用的只有同道人才能聽懂的暗語”，或“比喻反動的言論”注《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語文出版社2004年第1版。。 有的，甚至徑以“匪語”名之。如《臨江縣志》卷七《方言》輯錄的《匪語》注《臨江縣志》八卷，羅寶書等編纂，臨江藝文齋偽滿康德二年(1935年)出版。。

人們之所以稱隱語為黑話，是因為出于對隱語 及其使用者表示厭惡，也反映了人們對黑話使用者的恐懼、抵制心理。顯然，與泛稱“犯罪隱語”一樣，依此來概括、泛稱或說總稱隱語行話，不符合語言事實，乃至有污損、丑化之嫌。至于《漢語大詞典》本條目這里何以將《西游記》這個用例的黑話解釋為“嚇唬人的話”，有待商榷。

民間傳鈔本《江湖走鏢隱語行話譜》(原題《江湖黑話譜》)注《江湖走鏢隱語行話譜》，原題 《江湖黑話譜》,清佚名氏撰,寫本,曲彥斌據(jù)《雙棔書屋考藏珍本叢書》初集影印本校點，附載于《中國民間隱語行話》一書卷末。曲彥斌《中國民間隱語行話》，新華出版社1991年出版。亦有“江湖黑語，師兄弟三人所傳”之說。雖意猶“暗語”，但江湖黑道亞文化色彩濃厚，可用指特定群體的隱語行話，文學作品等仍可沿用，卻不宜用為科學術語?；\統(tǒng)地把民間隱語行話泛稱為“黑話”是一種可笑的偏見和誤解。世俗俗謂隱語行話為黑話，非但出于從眾，亦顯示著對其使用者中的涉嫌黑惡勢力群體的嫌惡或恐懼心態(tài)。

其次，一詞兩義，易生歧義。如“隱語”，漢籍文獻一向多用指謎語。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諧隱》所謂“遁辭隱意，譎譬指事”之語，雖切合后世所謂隱語行話的基本品性特點，但古代主要用指“昔楚莊、齊威性好隱語，至東方曼倩尤巧辭述”巧于辭述之謎語、藏詞之類“隱語”。如《漢書·東方朔傳》所記：“(郭)舍人不服，因曰：‘臣愿復問朔隱語，不知，亦當榜’?！痹倥e個例子。元白珽《湛淵靜語》卷二載，(南朝宋)“鮑照嘗有井謎曰：‘一八五八飛泉仰流。一八，井字八角也。五八，折并字而四之，則為十者四，四十即五八也。飛泉仰流謂垂辮取水而上之也’。今杭之塘西大明寺前井，亦鐫隱語于上云：‘一人堂堂，兩曜垂光。井深赤一，點去冰旁。

二人同行，不欠一邊。三梁四柱足火然，若有雙鉤兩日全。乃大明寺水天下無比也’”。至清，何垠注釋本《聊齋志異·鳳陽士人》“麗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隱謎”，何垠注云：“謎，隱語也。”再如清代竹枝詞“燈虎斑斕五色輝，萬言隱語總?cè)琊?。心兵好斗將軍勇，十字街前打一圍?花杰《寶研齋詩鈔》)，等等，亦然。

再論“市語”，亦然。漢籍通常亦兩指。一是指市井俗語，如周紫芝《竹坡詩話》卷三:“東坡 云:‘街談市語，皆可入詩，但要人鎔化耳。’”明袁宏道《解脫集·朱司理》:“近日覺與市井屠沽，山鹿野獐，街談市語，皆同得去，然尚不能合污，亦未免為病?！逼浯?，是指市井隱語行話。宋陶穀《清異錄·百八丸》:“和尚市語以念珠為百八丸?！?念珠通常為一百零八顆，故名)宋曾慥《類說》卷四引唐無名氏(一說元澄)著《秦京雜記》云：“長安市人語各不同，有葫蘆語、鎖子語、紐語、練語、三摺語，通名市語?！泵魈锶瓿伞段骱斡[志馀·委巷叢談》:“乃今三百六十行各有市語，不相通用，倉猝聆之，竟不知為何等語也?！薄端疂G傳》第六一回:“(燕青)説的諸路鄉(xiāng)談，省的諸行百藝的市語。”《西游記》第二回悟空道：“師父，我是個老實人，不曉得打市語?！?/p>

第三，有些用語不能完全契合隱語行話這種語言事象的本體性質(zhì)。例如“行話”。

《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是“指各行各業(yè)的專門用語”。如《兒女英雄傳》第十七回：“只聽他說怎樣的‘安耐磨兒’、‘打底盤兒’、‘拴腰攔兒’、‘撕象鼻子’、‘坐臥牛子’，一口的抬杠行話?！盵注]《漢語大詞典》1989年3月第1版，第三卷第915頁?！掇o?！返慕忉?，行話是“各行業(yè)為適應自身需要而創(chuàng)造使用的詞語。”[注]《辭?！?999年縮印本第802頁?！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某個行業(yè)的專門用語(一般人不大理解的)”[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7版。。顯然，如不與“隱語”組成“隱語行話”這樣的合成術語，便難以契合這種語言現(xiàn)象的本質(zhì)與品性。即或“秘密語”，在字面上的語義上，比較切合隱語行話的封閉式的回避人知的一面，強調(diào)了內(nèi)部性、保密性。但是，目前所知所見的隱語行話語料文本事實，大部分屬于半封閉式的狀況。這也正是常常使用“隱語行話”這個用語作為術語的緣故。宋陶谷《清異錄·惺惺二十一》：“博徒隱語，以骰子為惺惺二十一?！鼻宀赊孔印断x鳴漫錄》卷二：“士令其將賊中隱語備述而筆記之?！鼻妩S鈞宰《金壺浪墨·教匪遺孽》：“宿州張義法者，從永城魏中沅學彈花織布兩歌，皆邪教中之隱語。” 清末民初北京有《江湖行話譜》印行，書分《行意行話》、《走江湖行話》凡九類。甚至，舊時養(yǎng)鷹訓鷹行業(yè)亦有自己的當行隱語行話。清嘉慶年間，因涉福建李賡蕓自縊案遣戍黑龍江卜魁的流人朱履中《龍江雜詠》寫道，“青雕入貢有籠鷹，選得秋黃勝大鵬。雙爪扣環(huán)及云了，碧霄萬里任飛騰”。其詩后自注云，“鷹之良者曰秋黃，若得雉兔而雙爪緊抱者曰扣環(huán)，揚去曰云了，皆隱語”。同治年間因教案被謫戍黑龍江的張翰泉在《龍江紀事百廿詠》中寫道，“草枯霜白正深秋，擊兔蒼鷹暫下鞲。為念主人恩養(yǎng)久，云霄揚去復回頭”。其詩后亦有自注云，“鷹初生曰窩雛，長成曰秋黃，逾歲曰籠鷹，故養(yǎng)鷹家書一籠、二籠、三籠，鷹過三籠則矣。土人謂鷹揚去曰‘云了’，蓋隱語也”。所記，亦清季黑龍江地方飼鷹行業(yè)的隱語行話。可見，諸行各道的“行話”，無不在于強調(diào)其回避人知的封閉性、內(nèi)部性、保密性。

又如“暗語”?！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彼此約定的秘密語”[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7版。。《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的解釋是，“事先約定而外人不懂的有特殊意義的話”，或“有按時內(nèi)容的話”[注]《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語文出版社2004年第1版。?；蜓灾ǔＫ^的“暗語”，其品性應當是交流雙方出于某種需要回避他人聽懂，臨時或隨機地先行約定的話，而非某一群體長時期約定俗成的封閉或半封閉的、特定的言語符號系統(tǒng)。

因此，“行話”和“暗語”均不能完全契合隱語行話這種語言事象的品性，故不可“互以為稱”(《后漢書·延篤傳》)，不宜用為與“隱語行話”并行的同質(zhì)性可以的稱謂用語。

第四，有些用語所指語料文本業(yè)已湮佚于史，失去了具體文本的語料佐證支撐。如曾慥《類說》引唐無名氏《秦京雜記》所云葫蘆語、鎖子語、紐語、練語、三摺語等。再如“查語”，亦然。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貶誤》載：“予別著鄭涉好為查語，每云：‘天公映冢，染豆削棘，不若致余富貴?！两褚詾槠嬲Z?！彪S后，宋王讜《唐語林·補遺一》亦稱：“近代流俗，呼丈夫、婦人縱放不拘禮度者為查。又有百數(shù)十種語，自相通解，謂之查語，大抵多近猥僻?！卞X南揚《漢上宧文存·市語匯鈔》將“查語”列入“市語”之屬，然無更多顯證材料可驗。

第五，有些用語僅僅沉淀于歷史文獻或古典戲曲話本小說之中，僅屬于特定時期、特定文獻使用，基本不曾流通，鮮見后世流通，除必要的引用而外或根本未再使用過。如，諺語、聲嗽(如《行院聲》、《市語聲嗽》)、方語、俏語、雜話、忖點等。明祝允明《猥談》尚云：“本金、元阛阓談吐，所謂鶻伶聲嗽，今所謂市語也?！贝饲?，宋張仲文《白獺髓》又有“銀匠諺語”，如“掀也”、“火里”之類。再前，再如所謂“雜話”，是太平天國所謂隱語行話用語?！锻蹰L次兄親目親耳共證福音書》：“有時講雜話，是上帝叫朕橋水，使世人同聽而不聞也。”

“方語”，系由其原指方言俗語的本義轉(zhuǎn)而用之，即如明代程萬里輯錄的《六院匯選江湖方語》中所云，“但凡在于方情”，是就隱語行話的地域差異(主要是口語言語交際中的方音)而言。又如“俏語”，系就隱語行話的外觀直感的修辭效果而名之?！段骱斡[志余》中說：“又有諱本語而巧為俏語者，如詬人嘲我曰淄牙……則出自宋時梨園市語之遺，來之改也?！?/p>

第六，一些用語主要流行于地域方言區(qū)或特定的群體范圍，流通范圍涵蓋偏狹。如四川、重慶的“調(diào)侃兒、袍哥話、言話、言子”，山西夏縣東滸的 “延話”等。廣東肇慶端州黃崗采石制硯行業(yè)流行的隱語行話，名曰“背語”[注]陳羽《端硯民俗考》第101頁，文物出版社2010年出版。。再如壽縣正陽關所謂的“市門語”，甘肅永登薛家灣的“邵句”(紹句)，方問溪輯錄的“梨園話”等等。

第七，“博彩語”與“犯罪隱語”?！安┎收Z”，或謂“博彩隱語”。例如“千門八將中的“上八將”正、提、反、脫、風、火、除、謠，和“下八將”撞、流、天、風、種、馬、掩、昆，皆屬賭場作弊隱語，亦即賭博黑話。

博彩是通過賭博獲得得彩頭的活動。即或是“公益”名目下的社會福利彩票、體育彩票、地方發(fā)展彩票等經(jīng)濟活動的本質(zhì)，包括諸如澳門博彩業(yè)的賭場賭博、賽馬、賽狗、彩票和足球博彩之類，其品性在于一個“賭”字。

賭場行事中，出自設賭局騙財?shù)哪康?，為誘騙“老襯”“大爺”“羊牯”(被騙對象)上當入局，騙賭團伙的“來手”、“前手”、“貼手”、“后手”等分工合作，舉凡“風將”(收集情報、觀察動向)、“提將”(勸人入局)、“謠將”(以謠言誘人入局)、“反將”(激人入局)、“脫將”(騙局敗露掩護同伙逃脫)、“火將”(打手)、“除將”(負責善后)等等，無不盡在其“博彩語”之中。如此直接涉嫌犯罪行為的“博彩語”的性質(zhì)，實可謂之涉嫌“犯罪隱語”。

此外，再如所謂“犯罪隱語”?！胺缸镫[語”之說，類如“犯罪語言”之說，適用于犯罪行為的隱語和語言。漢語史上，自成體系專門用于犯罪行為的隱語、語言，極其稀見。按照現(xiàn)行法律法規(guī)，即或是使用了這種隱語或語言犯罪作案，在尚未審判定性之先，只能說是涉嫌。即或是判定有罪之后，實施犯罪作案使用過的那些隱語、語言，亦不好就確定其為“犯罪隱語”或“犯罪語言”。何故？除去自成體系專門用于犯罪行為的隱語行話、語言，如《臨江縣志》輯錄的“匪語”之類而外，更多的隱語行話均非涉嫌犯罪群體或犯罪行為、活動所專用，顯然是對隱語行話的污損。

第八，有些用語主要流行于江湖社會諸行當，染有濃厚的亞文化色彩，不宜用作科學術語。如“春典”。“春典”又作“春點”，是江湖各行對隱語行話的稱謂?！督ㄓ们锌谡沸∫尅扒锌凇?即“隱語” 后，稱其“名曰春典”。關于此說由來，迄今無確切明晰斷論。

至于“忖點”，或言其為一種令人費揣度的隱語。如《珠叢》云，“忖，測度也”。但是如此表述的命名，迄今僅僅見之于《點石齋畫報·忖點》圖，《清稗類鈔·方技類二·李半仙相喇嘛》注且將《清稗類鈔·方技類二·李半仙相喇嘛》迻錄如次，以資參考——術士游行四方，其能燭幽洞顯者，大抵暗中有人指點，其切口曰忖點，蓋忖度其人之大概而指點之也。然為之忖點者，須為土著，始無不中。保定李半仙以相術鳴，宣統(tǒng)時，設硯于京師之東安市場。一日，來一中年人，氣宇軒昂，倩李談相。李極意獻諛，決之為部員，其人微笑不語。俄而忖點至，急以切口遞消息與李，李不得已而更諛之曰：“以君相言，官品何僅至此，某年當進位督撫，某年當入閣拜相?！奔榷E以手摘其冠曰：“大和尚，爾誑我，我亦誑爾，此所謂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毖砸眩筻?，觀者為之嘩然。蓋來相者，乃雍和宮之喇嘛也。而李半仙之名乃益著。，兩者也只是重復載錄而已。除此而外的場景，很難有誰知道何謂“忖點”。

《點石齋畫報·忖點》圖中，繪的是街巷中一個號稱“賽半仙”的“張鐵口命館”鋪面門前算命生意興隆，命館主人“張鐵口”一眼識破前來看相的一位和尚，上前一把摘去他的帽子露出光頭本相，引得圍觀者為之大笑。

其說明文字節(jié)略如下：

命相家游行各埠，其燭幽洞顯。稱為“賽半仙”者，大都暗中有人為之指點，其切口曰“忖點”，蓋忖度其人之大概而指點之也。然為之“忖點”者，率皆土著，故談言無不中者。張鐵口，嘉興人，以相術鳴于時，披竅導欸，如犀照膽，以鏡燭妖，無或遁者。一日至某處，神窯來一中年人，方面大耳、氣象軒昂，倩張為之談相。張以此種相貌、堂皇冠冕，自是宦途中人，極口恭維，決之為監(jiān)司大員。其人微笑不語。俄而“忖點”至，曰：“噫！殆矣！”以切口遞消息于張。張知已鑄成大錯，索性分外揄揚曰：“以君相貌，某年當進位督撫；某年當入閣拜相”，既而猝以手摘其冠曰：“老師太你來騙騙我！故我亦騙騙你也”言已大噱，觀者為之燦然。蓋倩張談相者乃某寺僧也，而張鐵口之名乃益著。

第九，有些用語僅僅是一種比喻性的模糊叫法，所指不貼切，不能廣泛流通。如“術語”、“啞謎”等。啞謎——見于《說唐全傳》第二十二回，所謂“這行中啞謎，兄弟不可不知”，如“剪拂”(強盜見禮)、“風緊”(殺之不過)、“付帳”(守山寨)之類。究其語源，取俗語“打啞謎”之義，則本于《文心雕龍·諧隱》有關謎解。

第十，有些用語因語音構造的反切秘密語而言，所指不能概括整體。如切口、反切語、切語、反語等。

切口——又簡稱“切”，如明末清初有《江湖切要》(又名《江湖切》)一書流行，專釋江湖隱語行話。清末，又有《江湖通用切口摘要》。原本專指以反切方式構造的秘密語，后則用來泛稱所有秘密語，即如《江湖通用切口摘要》小引所說：“切口，即隱語也?！壁w元任撰《反切語八種》，仍專指以反切方式構造的秘密語。

三、用典：“隱語行話”之“雅”與“俗”

隱語行話之“雅”與“俗”，是相對而言的不同層面和側(cè)面。

規(guī)范其諸多類如“乳名”、“學名”、“俗稱”、“雅號”，乃至于“綽號”等紛歧不一的雜濫稱謂，同樣是正視、搶救、收藏和保護這種特殊的語言文化遺產(chǎn)所必須，也是科學地普及相關知識的同時引導正確的認識與規(guī)范使用，維護祖國的語言文化健康發(fā)展的需要。

漢語隱語行話文化內(nèi)涵豐富多彩，豈可因用語稱謂的雜濫而失范甚至被污損。“錦語”、“俏語”之謂，則是一些群體對其雅致不俗、絢麗多彩方面的欣賞與贊譽。

隱語行話之“俗”，是其發(fā)生與傳承擴布的社會群體層面乃至使用的場景范圍所決定了的，一種特別的民俗語言文化現(xiàn)象。其“俗”，主要在其民間性。毋庸諱言，上述諸如“春點、忖點、市語、錦語、方語、俏語、雜話、查語、市門語、啞謎、、聲嗽、調(diào)侃兒”等一些稱謂用語的本身，就帶有各種難以摒棄的“俗”的痕跡和世俗的民間性。民間性屬性，意味著“不登大雅之堂”，通常不宜用于正式場合。在莊嚴的話語環(huán)境之下，滿口隱語行話，顯然頗不合宜。

古往今來，崇雅抑俗意識一直是一種居主導地位的價值取向。就“美”與“陋”而言，無可非議。然而，世間的事物并非單憑一把尺子所能絕對定論的。因為，“雅”與“俗”的內(nèi)涵非常豐富，界定的標準也多種多樣。而且，往往是“俗”中含“雅”。漢王充《論衡·自紀》：“深覆典雅，指意難睹，唯賦頌耳！”以謂言辭、文章出之有典據(jù)，故而感到高雅而不淺俗。“有人笑我詩，我詩合典雅”(唐寒山《詩三百三首》其三○三)，“文章典雅似班固，人物風流如謝安”(宋·張擴《次韻呂居仁主簿過韓存中侍郎所居》)，“文章惟典雅”(明·徐溥《挽李翰林》)“文章惟典雅”(明·徐溥《挽李翰林》)，隱語行話之“雅”，往往被世人忽略。披覽歷代有限的隱語行話專題文獻，往往令人聯(lián)想到魯迅論《義山雜纂》時藉南宋目錄學家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的話頭所說，“書皆集俚俗常談鄙事，以類相從，雖止于瑣綴，而頗亦穿世務之幽隱”注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7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出版。。

用典的修辭意義在于使表達豐富而含蓄，是使之“典雅”。隱語行話的構成，不乏雅正的用典之例。隱語行話隱含的避俗趨雅，諱俗趨雅意識，凸出為構造語詞的用典方面?！暗渲^《墳》《典》，雅謂《雅》《頌》。”(《文選·馬融<長笛賦>》“融既博覽典雅，精核數(shù)術”呂向注)。隱語行話之用典，往往就習見事象用習見之典。例如，宋人所輯《綺談市語·親屬門》以“渭陽”稱舅，語本《詩·秦風·渭陽》：“我送舅氏，曰至謂陽?！庇秩纭逗鬂h書·馬援傳》(附馬防)：“詔曰：‘舅氏一門，俱就國封。……其令許侯思德田廬，有司勿復請，以慰朕渭陽之情?！碧评钌屉[《義山雜纂·非禮》云：“呼兒孫表德；母在呼舅作渭陽；……”是專指舅氏。是為市語照用古語耳。《綺談市語·器用門》謂“扶老”指竹杖。

晉戴凱之《竹譜》：“竹之堪杖，莫尚于笻,磥砢不凡,狀若人功。一曰扶老，豈必蜀壤,亦產(chǎn)余邦。名實縣同?！庇謺x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痹偃纭缎性郝曀浴ぜ克嚒罚骸爸v史：臣憲”之“臣憲”。據(jù)宋耐得翁《都城紀勝·瓦舍眾伎》載：“講史書，講說代書史文傳，興廢戰(zhàn)爭之事?！倍俺紤棥?，亦即“憲臣”的同素倒序之用，本為御史的別稱。《新唐書·元稹傳》：“宰相以稹年少輕樹威，央憲臣體，貶江陵士曹參軍?！贝藙t藉其隱喻講史藝術。

宋陳元靚《事林廣記續(xù)集》卷八宋代市語集《綺談市語》全文書影之一

《綺談市語·人物門》：“媒人，伐者；執(zhí)柯?！薄胺フ摺保此タ氯恕币?。典出《詩·豳風·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庇帧抖Y·中庸》：“執(zhí)柯以伐柯?！币蚍Q媒人為伐柯人，作媒謂執(zhí)柯?！彼螀亲阅?，夢梁錄》卷二十，嫁娶，：“其伐柯人兩家通報，擇日過帖。”明史槃《鶼釵記》第三十一折：“懊恨殺韋公執(zhí)柯，卻將探花妻子被狀元奪?！笔姓Z“伐者”、“執(zhí)柯”同出是典。《江湖切要·星相類》：“九流三教，通稱‘江湖友’。初出江湖曰‘卯喜’；〔增〕‘隆中’。應聘謂‘才出茅廬’也?！逼洹俺雒]”則取劉備“三顧茅廬”聘請諸葛亮為軍師典。

隱語行話用典的的審美取向在于雅化。“雅化”者，“謂閑雅變化而能通俗也”(《史記·李斯列傳》：“隨俗雅化”司馬貞索隱)?！巴ㄋ住眲t適宜廣泛流行，正所謂“話須通俗方傳遠，語必關風始動人”(《京本通俗小說·馮玉梅團圓》)。不失根本地隨俗雅化，幾乎是各地地名雅正的共同規(guī)律。一如老北京胡同地名的雅化，如“豬市口胡同”之于“珠市口胡同”，“棺材胡同”之于“光彩胡同”，“驢市胡同”之于“禮士胡同”，“苦水井胡同”之于“福綏境胡同”，“啞巴胡同”之于“雅寶胡同”，“豆腐巷”之于“多福巷”，“豹房胡同”之于“報房胡同”，“羊尾胡同”之于“揚威胡同”既各有其由“王寡婦斜街”之于“王廣福斜街”等等，皆屬通過對語言形式、含義和意境的雅化給予雅正。如此匡謬正俗，是世人審美意識需求下的社會規(guī)范。這里的“匡謬正俗”之“謬”，主要是指就地名中有悖公序良俗和時政的語詞。

其效果，即如魯迅評論所謂“煉話”時所說：“方言土語里，很有些意味深長的話，我們那里叫‘煉話’，用起來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聽者也覺得趣味津津。各就各處的方言，將語法和詞匯，更加提煉，使他們發(fā)達上去的，這于文學，是很有益處的，它可以做得比僅用泛泛的話頭的文章更加有意思。但?；钟袑；奈ｋU。言語學我不知道，看生物，就是?；?，往往要滅亡的。它可以做得比僅用泛泛的話頭的文章更有意思。……年深月久之后，語文更加一致，和‘煉話’一樣好，比‘古典’還要活的東西，也漸漸的形成，文學就更加精采了?！盵注]魯迅《且介亭雜文· 門外文談》，見《且介亭雜文》第81—8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出版。如此這般，讓隱語行話這種堪謂“語言文化化石”的事象本身及其稱謂用語，經(jīng)歷一番“煉話”似的功夫，一掃眾多雜濫俗稱取個意味深長、富于表現(xiàn)力的“雅號”，通過雅正和“雅號”優(yōu)化稱謂的質(zhì)量乃至形象，增強審美情趣，升華個中精粹，以其匡謬正俗之效，使之更切合事物品性，勢必將助益珍稀資源的研究和有效保護、傳承和使用。

四、“鵝幻”與“串雅”：兩個稱謂之“雅正”故實

何謂“博彩”？亦即賭博。所謂“博彩語”，就是“賭博隱語”或言“賭博黑話”。人們諱言事關“賭博”之“賭博隱語行話”而謂之“博彩語”。

如果說，“賭博隱語”“賭博黑話”曾是其本來稱謂“本名”的話，“博彩”“博彩語”則是其“別字”雅稱。一如人之名與字，伍子胥(名員，字子胥)，孟浩然(名“名浩”，字浩然)，劉伯溫(名基，字伯溫)，唐伯虎(名寅，字伯虎)，文征明(名壁、又名作璧，字征明)，均屬于“以字行”的名字稱謂習俗。同理，如今賭業(yè)已約定俗成的通行稱謂，則屬于“以字行”之“雅化”了的雅稱。

且看前賢關于雜技行業(yè)與草澤走方醫(yī)的兩例“雅正”其名——“鵝幻”的“串雅”。

清唐再豐《鵝幻匯編》內(nèi)封提示附印有《江湖訣二十七則》

清唐再豐《鵝幻匯編》卷一二所載《江湖通用切口摘要》正文書影

古稱“神仙戲術”、俗謂“戲法”“魔術”“幻術”的中國傳統(tǒng)雜技，業(yè)經(jīng)國務院批準于2011年列入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至今仍是傳統(tǒng)雜技行業(yè)基本知識讀本的《鵝幻匯編》(一名《中外戲法圖說》)，系清代唐再豐歷三十馀年收集資料進行研讀辨析編著的繼明代的《神仙戲術》之后更趨完善的一部集大成式的雜技魔術經(jīng)典著作。唐氏自序：“戲法，小技也。然欲窮其奧妙，傳其精微，若無師傳授，徒費苦思耳。夫三教九流，皆有傳本，獨此一端，歷來向無成書。即偶有附載數(shù)事，要皆舛錯偽訛?！退睾秒s技，于戲法尤屬傾心，即特色秘訣，遍叩名師。歲增月邁，迄今三十馀年。細為揣摩，集成三百馀套。極古今之善法，盡變化之奇思，分設一十二卷，標之曰《鵝幻匯編》。分門別類，諸法全備，圖形細繪，詳注分明。筆之所不能達者，繪圖以形之。圖所不能顯者，添注以詳之。務使學者一目了然，立能盡其底蘊，轉(zhuǎn)勝于名師之口語乎道也是?！笔菚M載各種傳統(tǒng)雜技表演經(jīng)典節(jié)目及其技藝，同時亦根據(jù)行業(yè)行事特點，例行附載有藝人們跑江湖賣藝所必備的《江湖通用切口摘要》《江湖訣二十七則》。據(jù)考察，吳橋雜技業(yè)內(nèi)的隱語行話跟吳橋雜技藝術一樣，很早就形成了一套完整、豐富的系統(tǒng)，并有很大一部分進入了當?shù)匕傩盏娜粘ＵZ言生活。同時還隨社會發(fā)展“與時俱進”而不斷補充。注曲彥斌《特殊的語言文化遺產(chǎn)——民間隱語行話》，《中國文化報》2013年03月29日《非遺》專版。時下，吳橋博物館“春典茶座”展廳以條幅形式滿室展示的雜技行業(yè)隱語行話，大都可在《鵝幻匯編》的《江湖通用切口摘要》記載之中。

唐氏將如此這般自信之作命名為《鵝幻匯編》，卻未解釋何謂“鵝幻”？何以用“鵝幻”取代古來約定俗成習用之“戲法”“魔術”之類稱謂用語呢？均未予以闡釋。

考之“鵝幻”，出自漢語史上的著名典故“鵝籠書生”?！斗ㄔ分榱帧份嬩浀臅x人荀氏《靈鬼志》，三國時康僧會譯的《舊雜譬喻經(jīng)》，南朝梁吳均《續(xù)齊諧記》，以及宋代類書《太平御覽》、唐代段成式的筆記《酉陽雜俎》等漢籍文獻多有述及。清吳騫《<扶風傳信錄>序》亦載：“昔東晉時陽羨許彥，遇鵝籠書生于綏安山下，離奇詭變，至今人稱道之。”歷代詩文每每用之，如“鵝籠善幻見人情”(清朱琦《途次口占》)，“幻中有幻出鵝籠”(清丘逢甲《放生鵝歌》)，“世態(tài)漁洋已道盡，人間何事不鵝籠”(清蒲松齡《短禾行》)，“陽羨鵝籠，幻中出幻，乃轉(zhuǎn)輾相生，安知說此鬼者，不又即鬼耶？”(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一》)，等等?！谤Z幻”乃由“幻中有幻出鵝籠”故事衍生而出。注另者，“鵝幻”音近“鵝鸛”?！谤Z鸛”者，古謂軍陣。《文選·張衡〈東京賦〉》：“火列具舉，武士星敷，鵝鸛魚麗，箕張翼舒”薛綜注：“鵝鸛魚麗，并陣名也。謂武士發(fā)于此而列行，如箕之張，如翼之舒也?！薄霸埔声Z鸛陣，風想虎狼都”(宋黃文雷《南豐道中》其五)，“陳云壓地勢填空，鵝鸛飛馳欲得風”(元耶律鑄《達蘭河》)。以此審視揣測，或兼為藉以討口彩也。

唐氏以“鵝幻”取代俗所謂之“戲法”“魔術”而為“鵝幻”之術，顯系“雅正”之舉。

走村串鄉(xiāng)游走江湖行醫(yī)賣藥的民間醫(yī)生，俗謂草澤醫(yī)、走方醫(yī)或江湖郎中。又因江湖郎中走方時習以搖串鈴作為招徠標識，所以又名“鈴醫(yī)”。在世俗印象的口碑中，江湖郎中一向聲譽一向不佳，毀譽參半。何故？無非是少數(shù)江湖郎中見利忘義醫(yī)德醫(yī)風欠佳所致。誠若清趙學敏《串雅》自序所言，“自草澤醫(yī)始，世所謂走方是也。人每賤薄之，謂其游食江湖，貨藥吮舐，跡類丐；挾技劫病，貪利恣睢，心又類盜；剽竊醫(yī)緒，倡為詭異；敗草毒劑，悉曰仙遺；刳滌魘迷，詫為神授。輕淺之癥，或可貪天；沉痼之疾，烏能起廢？雖然，誠有是焉，亦不可概論也”。但是，同樣也無可否認的一個事實是，在中國中醫(yī)學史上，孫思邈、李時珍等許多卓有建樹的著名醫(yī)學家，大都出身于草澤醫(yī)生，亦即所謂的江湖郎中。

《串雅》內(nèi)外兩編，是清代著名醫(yī)藥學家趙學敏(1719—1805年)在自幼廣覽前賢醫(yī)藥典籍所錄奇方基礎上，參考著名走方醫(yī)宗柏云手抄《市語宗派神用運技》并記錄及其行醫(yī)經(jīng)驗，輯錄整理而成的中醫(yī)史上第一部有關民間走方醫(yī)的專著。是書不僅輯錄了走方醫(yī)常用的內(nèi)治、外治、雜治亦及頂、串、等以簡、便、廉、驗為行醫(yī)特點的治病手段和藥物炮制方法，還揭示了業(yè)內(nèi)作偽的內(nèi)幕。同時，為便于讀者讀懂是書，也輯釋有部分當行隱語行話。如趙氏據(jù)“丁氏八千卷樓所藏抄本補入”的《市語宗派神用運技》緒論部分所載，“手所持藥囊曰無且囊，云秦無且所用者。針曰鈹針。有小袋曰羅星袋。有小尺曰分脈尺。有藥點之鏡曰語魅。有馬口鐵小筒，用以取牙，曰折脆。所作偽藥皆曰何兼。市草藥曰夾草。持竿布，賣膏藥，曰貨軟。作道妝僧服曰游方，用針曰挑紅。用刀曰放紅，撮痧曰標印，艾火曰秉離，水調(diào)曰填冷，與人治病曰打樁，兩人合治曰攏工，共分酬金曰破洞，賺人財帛曰撈爪，脫險曰出洞。如此之類不能悉載，略舉一、二焉”；“藥上行者曰頂，下行者曰串，故頂藥多吐，串藥多瀉。頂、串而外，則曰截。截，絕也，使其病截然而止。按此即古汗、吐、下三法也。然有頂中之串，串中之頂，妙用如神，則又不可以常格論也”。顯然，《市語宗派神用運技》所輯錄揭示的這些隱語行話，集中展現(xiàn)著當時江湖走方郎中賴以成為生計的獨到技藝和經(jīng)營的手段技巧。更多的同類著作的共同特點顯示，作為如此一部業(yè)內(nèi)傳抄的、直接關系同業(yè)生計的當行“秘籍”，穿插使用當行隱語行話悉數(shù)必然，乃其本色。

趙氏整理后的本書之所以命以“串雅”之名，據(jù)《串雅內(nèi)編小引》所云，則意在使之“歸之雅正”。后來的事實證明，《串雅》一書纂輯成功并流行的本身及其書名用意，顯然使一向為世人所輕賤的草澤走方醫(yī)及其醫(yī)技脫俗就雅登堂入室迄今仍屬中醫(yī)學經(jīng)典，贏得了聲譽?！八住闭撸堑灰?guī)范，亦顯輕賤低微，不“雅正”。從輯錄草澤醫(yī)生行醫(yī)經(jīng)驗的業(yè)內(nèi)傳抄本《市語宗派神用運技》到醫(yī)藥學家整理而成的中醫(yī)學典籍《串雅》內(nèi)外編，不僅僅是該書質(zhì)的轉(zhuǎn)換，也是從“俗”到“雅”的一次“正名”；既規(guī)范了書的內(nèi)容使之成為典籍，同時也“雅正”了書名，堪謂之“名正言順”，是為一個“雅正”的過程?！俺t(yī)”，亦即走方郎中、游醫(yī)。明清時的走方郎中行醫(yī)的韻語秘本《唱醫(yī)雅言》，性質(zhì)與《串雅》相同。署名“樂山子”的《唱醫(yī)釋疑破惑十二首》有道：“此書名雅言，脈訣湯頭癥相連，剪荊棘，除枝繁，學人容易找根源”；“此書無杜撰，海上奇方選應驗，脈癥方，編成串，讀者順口最好念”。注《唱醫(yī)雅言闡釋》第1—2頁，陳治生注釋，陳少秋整理，出版社:學苑出版社出版2018年出版。是書書名以“雅言”冠之，非但含有通語的意思，與《串雅》之“雅”用意相同，同樣在于使之“歸之雅正”。

可以說，歷史上“鵝幻”的“串雅”兩個稱謂之“雅正”均屬以文化為手段“俗題雅做”，雅正兩個向為世俗所輕賤的行業(yè)及其俗稱成功“雅正”的范例。其經(jīng)驗，則為隱語行話俗稱的雅正提供了有益的借鑒與參考。

五、“錦語”考：且以“錦語”雅稱“隱語行話”

“名不正則言不順”，語出 《論語·子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贝藶楣沤窆沧R?！盾髯印ふ罚骸懊麩o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名無固實，約之以命實，約定俗成，謂之實名。名有固善，徑易而不拂，謂之善名?！币酁楣俟沤窆沧R。

上述隱語行話各種稱謂的立足點，均在于這是一種特別的“話語”工具，是一種特定言語習俗的形態(tài)。個中，多謂之為“語”或“話”，尤以謂“語”為眾?！板\語”之“語”乃占大多數(shù)。

明汪云程《蹴踘譜》輯錄的蹴踘行隱語行話集《圓社錦語》

宋代蹴踘行隱語行話集《圓社錦語》一卷，初見載于宋汪云程撰《蹴踘譜》?！鄂碹g譜》，有《玄覽堂叢書》影印本，系迄今所見最早的一種專行隱語行話專集。是卷輯錄當行隱語行話凡130余事，皆以通語為注釋之。如：“聽拐：耳。夾脬：有錢。拐搭：靴鞋。蔥管：陽物?！鄙院?，明陶宗儀《說郛》有節(jié)錄本題為《蹴踘圖譜》?！墩f郛》節(jié)錄本《蹴踘圖譜》中的“錦語”僅錄45事，雖然很少，卻有四事為《玄覽堂叢書》影印本《蹴踘譜》中的“圓社錦語”所無，即：“徤色：氣球。足目：飽。下網(wǎng)：里衣。下馬：輿?！笨梢匝a其闕。清翟灝《通俗編·識余》云：“宋汪云程《蹴踘譜》有所謂錦語者，亦與市語不殊，蓋此風之興已久?！苯袢隋X南揚《漢上宧文存·市語匯抄》說：“是將全書考察一下，未收之市語尚不少。如：開臁、圓會、哨水、齊云、野圓、出汗、不出汗、部署、校尉、茶頭等。可見本篇并不完備。”然已彌足珍貴。

《圓社錦語》輯錄了許多專業(yè)技術性很強的當行隱語行話，如下諸例：

解數(shù)：一?？辟崳憾?。轉(zhuǎn)花枝：三?；鹣拢核摹Ｐ〕黾猓何?。大出尖：六。落花流水：七。斗底：八?；ㄐ模壕?。全場：十?？辟崳憾＾D(zhuǎn)花枝：三?；鹣拢核?。小出尖：五。大出尖：六。落花流水：七。斗底：八。花心：九。全場：十。打楦：添物。拐搭：靴鞋。補踢：干事。順行：退隨。逆了：顛倒。穿場：失禮。入步：來。膁辝(辭)：去。不正：歪。上網(wǎng)：上蓋。盤子：場兒。白打：遠去。稍拐：后。歪：不好。搭：上前。左拐：左邊。右拐：右邊。打喚：請人。沖撞：罵人。蹴鞠梢：晚。云散：無人。撥云見日：明人。烏龍擺尾：了畢。

至當代，宋代以來的這些蹴鞠隱語雖然已不在足球運動員和球迷中繼續(xù)流行使用，但除諸多考古遺跡和古代遺物作為佐證而外，以《圓社錦語》為典型的歷史文獻，業(yè)已成為佐證中國是世界上足球運動發(fā)源地的一項重要“語言化石”。而且，更是源遠流長的世界足球運動史上的一種十分珍稀難得的足球運動專業(yè)技術性語料實證。

此外，《圓社錦語》同時也輯錄了大量非專業(yè)性但與球員日常生活乃至蹴鞠當行事物相關聯(lián)的隱語行話，如下例：

添氣：吃食。宿氣：中酒。夾氣：相爭。單脬：無錢。聽拐：耳。夾脬：有錢。蔥管：陽物。字口：陰物。入氣：吃飯。脬聲：言語。達氣：聲氣。膜串：不中。朝夭：巾帽。侵云：長高。表：婦人。用脬：如使。噴噀：下雨。喝啰：叫喚。□剛：大名。無下剛：褁。綿腳：牙齒。水：表。入網(wǎng)：無房。上手：得。下手：不得。大泰：毒行。折皮：行動。細褪：饑了。足脈：醉了。五角：村。水脈：酒。脈透：醉。受論：肯。糟表：無用。光表：和尚。老表：道士。調(diào)脬：尿。網(wǎng)兒：衣。漲水：雜。嵌角：瞎。遭數(shù)：或。撞煙：黑。粉皮：白。侵粗：床。臈表：耐。踢脫：死?；⒄疲菏?。旋道：眼。月芻(耳+芻)戲：看。掣脬：坐。脬兒：女。插腳：坐入。刀馬：腳。折皮：動行。滾：浴。圓：好。出惡：性起。用表：使女。攢老：軍人。蒼老：老婦。鎖腰：絲環(huán)。打奠：吃茶。水表：娼妓。孤老：老官人。貢八：使人。敦殺：坐地。者粗：豬肉。嗟表：少女。五角表：村婦人。云厚：多人。球粗：羊肉。斗粗：牛肉。浮粗：鵝鴨。江戲：魚。線粗：雞。仙橋：鼻。粉合兒：口。玉欄干：手。數(shù)珠：肚。胞頭：卯。米皇(米+宣)頭：米。聚網(wǎng)：傘。鸞字：書信?；ㄊ校涸纭A胞：有錢。奠閑：茶錢?；帲何?。

凡此說明，清人翟灝的論斷，“所謂錦語者，亦與市語不殊，蓋此風之興已久”，甚是恰切，圓社錦語同屬市井流行的隱語行話品性，亦即“與市語不殊”。

值得關注的是，有的“錦語”自宋元以降，流行沿用到清末民初，非但用字，連基本語義都保持著。例如：

[入步]《蹴踘譜·錦語》：“來：入步。”《蹴鞠圖譜·圓社錦語》：“入步：來。”《新刻江湖切要·人事類》：“來了曰入步?！鼻甯党缇亍冻啥纪ㄓ[·成都之江湖言詞·人事類》：“來了：入步。”《全國各界切口大詞典·星相類·隔夜算命之切口》：“入步：來了也。譬如狗子入步，即主客來了也。”

還有一些“錦語”的構詞語素一直沿用至現(xiàn)代。例如，《圓社錦語》中的“粗”這個語素，多與“肉”或“牛肉”相關聯(lián)，如“者粗：豬肉。球粗：羊肉。斗粗：牛肉。浮粗：鵝鴨。江戲：魚(肉)。線粗：雞(肉)?！痹诮F(xiàn)代江湖隱語行話中，仍可發(fā)現(xiàn)這種情形的遺存。例如：

[粗]吳漢癡《全國各界切口大詞典·盜賊類·短截賊之切口》：“粗：牛也?！?/p>

[粗瓜]李子峰《海底·各地通行隱語》：“牛肉：粗瓜；大菜?！?/p>

[老粗]李子峰《海底·各地通行隱語》：“牛：老粗?！?/p>

[粗瓜]《四川袍哥隱語行話》：“粗瓜：牛肉?！?/p>

[老粗]《四川袍哥隱語行話》：“老粗：牛?！?/p>

[粗瓜]《長春文史資料·東北土匪隱語》：“粗瓜，大菜：牛肉?！?/p>

這個構詞語素遺存現(xiàn)象，盡管并非廣泛排查的結(jié)果，也從一個很細微的層面折射出了“錦語”對后世隱語行話構詞影響之一班。

作為適應豐富多彩而又復雜多變社會生活所孳生的語言智慧與詭譎，所造就一種言語藝術，一種源遠流長的語俗，社會生活史的獨特“語言文化化石”的隱語行話?！按呵飸?zhàn)國見發(fā)端，雅俗并用唐宋元，空前發(fā)達明清季，一脈傳承到今天?！薄安煌瑫r代、不同群體的民間秘密語，不免印有時代與群體的文化痕跡，乃至政治、經(jīng)濟的烙印。人們一向?qū)﹄[語行話有所誤讀與偏見，但事實上，流行使用隱語行話的群體，大多不屬于涉嫌犯罪的群體，作為一種語言文化現(xiàn)象的隱語行話，其使用與傳承是現(xiàn)實社會語言生活的需要”。[注]艾珺《別有洞天獨具意義的中國隱語行話博物館》，《文化學刊》2017年第5期。在中國文化史長河中，漢語隱語行話是重要的語言文化事象遺存，是揭示、透析社會文化的一個繞不過的而且是別有洞天的特別窗口。然而，關于這一重要語言文化事象的稱謂用語一直處于蕪雜失范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一直困擾著相關的學術研究與規(guī)范，業(yè)已直接地影響著這一語言文化資源發(fā)掘、保護、傳承和利用。

二十多年來，“隱語行話”這個用語業(yè)已成為事涉這類語言事象、語類的通用稱謂，幾成共識?！案F品性之纖微，極遭遇之變化”(王國維《曲錄序》)。那么，我們也有理由預期和相信，隱語行話源遠流長的另個稱謂“錦語”，亦必將約定俗成為其富有特定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別稱，一個頗富品味與情趣的的稱謂。歸根結(jié)底，在于更切合其語言事實與品性。

著名修辭學家陳望道先生在《修辭學發(fā)凡》這部現(xiàn)代修辭學經(jīng)典著作中，把修辭現(xiàn)象劃分為兩大分野，即“積極修辭”和與之相對應的“消極修辭”。“積極修辭”，是指根據(jù)表情達意的需要，積極運用各種語文材料，極力使語言準確、鮮明、生動、富有感人力量的修辭方法，隨情應景地運用各種表現(xiàn)手法，極盡語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使所說所寫呈現(xiàn)出形象性﹑具體性和體驗性。為此，詳述有譬喻、借代、映襯、引用、仿擬等40馀種積極修辭辭格。[注]詳見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有關章節(jié)，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出版?；凇谤Z幻”與“串雅”兩個以“俗題雅做”的為文化手段雅正世俗輕賤行業(yè)及其俗稱的范例和經(jīng)驗，以“錦語”作為“隱語行話”的別名雅號，亦不失為一種近乎“借代”式的“積極修辭”。

若論“錦語”之于“隱語行話”兩個用語之間的關系的話，則可以說，作為學術術語的“隱語行話”屬于“學名”，那么，“錦語”則屬于與“別字”雅稱矣。參照“以字行”習俗或先例，在一些話語環(huán)境下使用“錦語”同質(zhì)(同一品性)的替代“隱語行話”，或與之并行，當屬可行之舉。此舉，無論對于發(fā)掘、保護、傳承隱語行話這種獨特的珍稀語言文化遺產(chǎn)，還是科學開發(fā)利用其歷史文化資源，均具有積極作用。

簡言之，隱語行話的稱謂，之所以五花八門，之所以從黑話、切口、行話、暗語、春典、市語到“錦語”不斷變化，之所以眾說紛紜甚至是莫衷一是，之所以出現(xiàn)多種多樣的解讀，之所以越來越備受關注，歸根結(jié)底，便在于它的品性是一種始終與社會生活緊密相關聯(lián)的、蘊含深厚的文化事象，在于它不僅僅是銘刻著多層面歷史文化記憶的非常珍稀的 “語言化石”，更在于它仍將通過流變伴隨人們未來歲月的生活。

隱語行話以別稱之“雅化”為“錦語”，是從“黑話”袪污的再次將其“顛倒黑白”撥亂反正，把被顛倒的“黑白”再“顛倒”過來，用文化的視野進行稱謂用語的洗禮，亦可謂一種“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