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國
(詩人蘭波冷眼旁觀這個世界)
在法國詩壇上,阿蒂爾·蘭波(1854~1891)絕對是一個傳奇。從14歲開始寫詩,到19歲短短的五年時間,他就完成了作為一個偉大詩人的全部作品,然后停止寫詩,輾轉(zhuǎn)歐洲、亞洲、非洲各國12年,最終因病逝世,年僅37歲。作為早期象征主義詩歌的代表人物和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鼻祖,蘭波毫無疑問是個天才詩人。他的詩歌是“思想與思想的交錯”,是“靈魂與靈魂的交談”,在現(xiàn)實與人生、存在與禁錮的悖謬處境中,他盡情地放縱自我意識,他在他多變的人生中高喊“我愿成為任何人”。小詩《出發(fā)》,就是蘭波這一思想意識的鮮明寫照。
看透了。形形色色的嘴臉一覽無余。
受夠了。城市的喧囂,黃昏與白晝,日復一日。
見多了。人生的驛站?!?,噢,喧囂與幻象!
出發(fā),到新的愛與新的喧囂中去!
天才大多游離于群體之外,置身于社會的邊緣,孤獨的處境使他們的大腦更清醒,眼神更犀利。當眾生碌碌于世俗之中,演繹平凡人的悲與歡、淚與笑時,天才卻以高蹈出塵的姿態(tài),不無絕望的發(fā)現(xiàn)不同的人雖然有著不同的面孔,但面孔下的本質(zhì)卻并無不同,就像詩中所言“看透了。形形色色的嘴臉一覽無余”。這是對人性的深刻洞察,也是他有絕對的自信 “成為任何人”的基本前提。需要指出的是,蘭波并不是站在道德倫理的高地去抨擊所謂的人性中的善惡,他反對的是人性中的平庸、保守與頑固,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一潭死水般的缺乏生機與活力的社會。蘭波所說的“我愿成為任何人”,這“任何人”不是數(shù)量上的雷同,而是彰揚自我意識的生命個體。少年時的蘭波就有顆動蕩不安的靈魂:他不愿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學生,公開叫嚷“殺死上帝”;他淪為無政府主義的同性戀者,成為有名的“骯臟男孩”;他酗酒,吸大麻,放浪形骸,不顧忌世俗眼光;他聲援普法戰(zhàn)爭和巴黎公社,他肆意地嘲諷庸俗的中產(chǎn)階級。
他 “看透了”大眾的平庸,也“受夠了”生存環(huán)境的單調(diào)?!俺鞘械男鷩?,黃昏與白晝,日復一日。”詩人挑選的意象獨特且具有典型性,不用過多地描寫,也不用精細地刻畫,描寫與刻畫用于文章敘事尚可,但對于詩歌,越是形象具體的表達越是壓榨了審美想象的空間,可謂詩歌寫作之大忌?!俺鞘械男鷩獭?,很自然地使讀者調(diào)集自己所了解的或擁有的城市生活經(jīng)驗,來活化語詞的意蘊?!包S昏與白晝”,是一天之內(nèi)時間的推移,“黃昏”和“白晝”的交替,“日復一日”,單調(diào)的生活在無意義地循環(huán)往復。百余年過去了,現(xiàn)代都市中的人們讀著這樣的詩句,仍能泛起情感上的共鳴。怯懦的人在嘀咕幾句牢騷后,生活依舊在單調(diào)中流駛;而勇敢的人,會毅然決然地告別過去。蘭波從來都不是個“行動的矮子”,他短暫的一生都是“生活在別處”。
“見多了。人生的驛站。……噢,喧囂與幻象!”普通的話語不普通。因為厭棄城市生活的庸俗與單調(diào),所以,蘭波一次又一次地逃離“此在”,去熱烈追尋“別處”的生活。不斷地在一個個新的地方駐留,又不斷地踏向新的征途。蘭波在整個歐洲游蕩,又輾轉(zhuǎn)到亞洲和非洲,12年的漫長旅途中,處處都是“驛站”,人生就在不停地漂泊。閱盡世間繁華,詩人喃喃低吟:“噢,喧囂與幻象!”很難相信,如此深刻的人生感悟竟然出自那般年輕的蘭波之口。
從內(nèi)容上看,前三行詩句在總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層遞的態(tài)勢?!翱赐浮笔廊说摹白炷槨?,進而“受夠”城市的“喧囂”,繼而離開“城市的喧囂”,去開啟人生之旅。“看透”“受夠”“見多”,三個分量十足的動詞包含著詩人沉甸甸的情感,反映出詩人復雜的心路歷程。從結(jié)構(gòu)上審視,每行詩句都是抒情在前,意象呈現(xiàn)在后,排列整飭有序,使詩歌在整體上體現(xiàn)出外在的節(jié)奏感和內(nèi)在的韻律感。
整首詩歌最高明的還是在后面。追隨詩人自我意識的流淌,詩人明明感嘆人生滿是 “喧囂與幻象”,我們習慣性地以為接下來仍然是詩人的人生惆悵之嘆,卻不料詩人竟然高呼:“出發(fā),到新的愛與新的喧鬧中去!”——重啟征程的號角嘹亮地吹響。真是永不停息的追尋之旅!難道生活果真在 “別處”?“別處”真的有“愛”?詩人說得很清楚,“愛”是“新的愛”。冷靜到近乎于殘酷的是,“舊愛”與“新愛”只是形式上的區(qū)別,本質(zhì)上實無二致,甚至連“喧鬧”都是新的。新的終歸變成舊的,然后又去追尋新的。人生的軌跡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詩人和我們的面前,現(xiàn)實如此無奈,而這恰恰就是最真實的現(xiàn)實,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我們以為“生活在別處”,所以我們“愿成為任何人”,人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頭來發(fā)現(xiàn)生活還是在“此處”,何等的幽默,何等的諷剌!
其實,“別處”即“此處”,而“此處”也就是“別處”。
蘭波以他的生活實踐證明了,他可以成為一個天才的詩人,傲立于文壇之巔;也可以偏激狂放離家出走,成為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同性戀者;還可以成為一個波西米亞式的流浪者,離開城市投身草莽;甚至可以搖身一變,化為唯利是圖的商人,販賣軍火出沒于非洲叢林……的確,“我愿成為任何人”,詩人是做到了。但歸根結(jié)底,蘭波還是一個詩人,天才的詩人,影響了法國,影響了歐洲,影響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