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佳鋮

中國人的心中都有一份無法割舍的家國情懷，為了祖國的安定與繁榮，英烈們舍小家、顧大家，他們的偉大貢獻背后是身邊家人的傷心、痛苦與思念，能夠包容與理解親人的家人們，他們同樣偉大。

烈士，一個對于普通人來說似乎有些遙遠(yuǎn)的字眼，它的出現(xiàn)總是讓我們聯(lián)想到艱苦卓絕的斗爭或是解放前的硝煙戰(zhàn)火。我們生長在和平年代，雖然難見隆隆炮火，但同樣有血與火的考驗、生與死的抉擇。

今天的世界依舊是天堂和地獄并存，魔鬼與天使交鋒。無論軍人還是普通人，與生俱來的正義感讓他們在生死考驗來臨的一剎那，做出了舍己利人的決定。我們平日里的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仍在負(fù)重前行。

然而，對于親人被追封為“烈士”的人來說，這個詞總是來得猝不及防，讓人無法接受，這創(chuàng)傷雖然偉大，但愈合卻需要一輩子的時間。

爸爸，我不恨你了

2018年11月末，熱播綜藝節(jié)目《少年聽你說》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少女，她叫孟詩妍。11年前，孟詩妍的父親孟祥斌為救一名落水女子，壯烈犧牲，那一年，她剛滿3歲。懵懂的她還沒上幼兒園，就被冠上了“烈士家屬”“英雄女兒”的名號，來家里探望的人來來往往，大家摸她的頭，擁抱她，夸她的爸爸“是偉大的人”。可她不懂爸爸為什么不回家，也不懂什么叫偉大。

然而，孟詩妍漸漸長大，卻未曾因為擁有“英雄父親”而感到自豪。父親成了她心底的痛，她恨父親“無情拋棄”了她們母女。

那是2007年一個寒冷的冬日，28歲的山東籍軍人孟祥斌時任浙江金華某部副連職中尉軍官。他帶著妻子葉慶華和女兒孟詩妍在浙江金華市逛街，打算給女兒買雙紅皮鞋。一家三口路過通濟橋時，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群人圍在江邊。原來，一名女青年因感情受挫，萬念俱灰跳入江中，岸邊的人吵吵嚷嚷卻無計可施，孟祥斌立刻脫掉鞋子跳入江中救人。遺憾的是，女子獲救了，孟祥斌卻因體力不支沉入江中。在寒冷江水中掙扎的他，聲音微弱地對妻子說：“我吃不消了……”

處理完孟祥斌的后事，葉慶華帶著孟詩妍回到老家。喪夫之痛讓葉慶華久久無法平靜，但她只有到了深夜才敢獨自流淚，她不知該如何向女兒解釋這件事，只能說：“那天之后，爸爸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工作?！泵舷楸蟊恢醒胲娢肥?“舍己救人模范軍官”稱號，當(dāng)選2007年度“感動中國”人物。逢年過節(jié)，孟祥斌的部隊會派人來慰問葉慶華母女倆，看到穿著軍裝的叔叔，孟詩妍都會抱住對方的大腿，叫著：“是爸爸回來啦！”孩子開心得大叫，但在場的每一個大人都忍住痛哭的沖動，只能用“你的爸爸是個偉大的人”來安慰她，但她總是問：“那我偉大的爸爸什么時候回家？”

小學(xué)二年級時，孟詩妍覺得“爸爸去遠(yuǎn)方工作”的謊言越來越離譜，于是，葉慶華終于把2007年發(fā)生的那一幕，盡量平和地敘述給她聽。“媽，原來通濟橋上的事是真的，我總以為是自己年紀(jì)小不記事，那些事只是幻覺。去遠(yuǎn)方的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對嗎？”“是的，寶貝兒……”孟祥斌去世5年后，葉慶華第一次在女兒面前放聲哭泣。

孟詩妍平靜地接受了爸爸已去世的事實，但葉慶華卻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不喜歡別人說“你爸爸是個英雄”，或者稱她為“英雄的女兒”。每當(dāng)聽到這些話，她的表情會變得非常沉重，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一聲不吭。

小學(xué)四年級時，有同學(xué)在吵架時罵孟詩妍是“沒爸爸的野孩子”。那天，孟詩妍課也不上了，哭著奔回家大喊：“我要爸爸！為什么他就能那么狠心，丟下我們不管了！”葉慶華摟著女兒，淚如雨下。那天晚上，孟詩妍發(fā)現(xiàn)媽媽在爸爸的照片前枯坐了一夜。之后，她還悄悄發(fā)現(xiàn)了媽媽的很多“秘密”：每天清晨5點，媽媽燒好早飯后，會泡上一壺茶，然后在一個很厚的本子上一寫就是大半個小時;每當(dāng)中秋節(jié)或春節(jié)，媽媽都會拿出爸爸生前用過的手機，給自己發(fā)一條祝福短信。

媽媽越是懷念爸爸，孟詩妍越是“恨”爸爸，她認(rèn)為爸爸雖然救了人，卻給自己和媽媽帶來了無盡的悲傷，他不是一個好爸爸?！拔液尥噶怂哪且惶绕鹨粋€想象中的英雄，我更需要一個給予我陪伴的爸爸，哪怕只要一天就好！在他縱身一躍的同時，他可曾想過我日后的成長，又可曾想過媽媽只身一人扛下生活的艱難？”

然而，這一切的怨念在孟詩妍悄悄翻開媽媽的厚本子時，悄然發(fā)生了改變：“祥斌，你說喝茶時下面放個小蠟燭，茶里加點兒花來點綴就不會單調(diào)。”“女兒還小，無法接受你為救人而‘拋下她，但她終究會明白的?！薄板麑W(xué)習(xí)時認(rèn)真的模樣，很像你?！眿寢屖侨绱松畛恋貝壑职?，她沒有恨也沒有怨，孟詩妍內(nèi)心很震撼，她隱約感覺到，自己如此恨爸爸，是不是錯了。“媽，給我講講你和爸爸的故事吧?！背踔泻蟮牡谝粋€暑假，母女倆坐在孟祥斌的銅像前，那一刻，一家三口仿佛團圓了。

“你出生時，爸爸有任務(wù)不能回家，直到你出生10天后，他才趕回來，心里很愧疚?！比~慶華對女兒說，“我和你爸爸從相識到離別，在一起的時間總共才158天?！薄鞍职志瓦@樣跳下去，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你恨他嗎？”葉慶華平靜地回答：“不恨，他那么有正義感，我為什么要責(zé)怪他的勇敢善良呢？”

一個恨了爸爸十幾年的女孩，終于從媽媽口中逐漸描摹出了爸爸的模樣。雖然，在學(xué)校講起爸爸的英雄故事時，孟詩妍依舊會眼含淚光，不過15歲的稚嫩少女，正在一點點地，如成人一般艱難地學(xué)會了堅強與理解。

這輩子對兒子的思念，一刻不止

2019年元宵佳節(jié)，去往云南省嵩明縣的烈士家屬慰問團隊的名單中，將不再有趙斗蘭，這位老人家已經(jīng)去世一年了。

趙斗蘭，因在兒子墓前痛哭的照片而成為“最知名的越戰(zhàn)烈士母親”，她的兒子趙占英，34年前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遭遇炮擊，大腿及臀部全部被炸掉，終年21歲，犧牲后安葬在500余公里外的云南文山麻栗坡烈士陵園。兒子走后，母親趙斗蘭因生活拮據(jù)，無錢湊足路費，一直無法去邊陲為兒子掃墓。直到2004年，在當(dāng)?shù)孛裾块T的幫助下，趙斗蘭才第一次來到麻栗坡烈士陵園，看望魂留邊關(guān)的兒子，此時距趙占英犧牲已經(jīng)過去了20年。趙斗蘭雙手搭在兒子的墓碑上，幾十年的陰陽兩隔讓她如孩子般放聲大哭，蒼老的臉上滿是思念和痛苦。隨行的記者拍下了這一幕，全國人民的心都被她哭碎了，人們這才看到，烈士媽媽的心里原來這么痛。

2017年，記者曾隨某慈善組織拜訪過趙斗蘭家，汽車從鄉(xiāng)鎮(zhèn)駛出，沿著蜿蜒的道路前行個把小時便可到達(dá)。89歲的趙斗蘭幾十年一直沒有搬家，仍然堅持住在老房子里，那里還保持著兒子趙占英離家時的模樣。年事已高的趙斗蘭視力嚴(yán)重衰退，聽力也不行了，走路顫顫巍巍，仿佛隨時會倒下，她行動全靠那根摸得油亮的纖細(xì)拐杖支撐。但即使這樣，她依舊每天摸索著自己煮飯、炒菜。

趙斗蘭很喜歡聽別人贊揚她的兒子，但慈祥表情里的落寞也顯而易見。自從第一次給兒子掃墓后，她又曾多次長途跋涉到麻栗坡烈士陵園，每次去都帶很多水果特產(chǎn)，還給兒子燒了“電視”“手機”;她也曾多次跑去求神問佛，想要打探兒子投胎后的生活怎么樣;她更不止一次開心地對前來看望她的人說：“剛剛屋里的燈泡突然亮了，是趙占英給我開的……”在她的心里，這30多年兒子從沒真正離開過，而是默默在身邊盡著孝。

趙斗蘭逢人就指著墻上趙占英的照片說：“這個就是趙占英，我的兒子?！焙诎渍掌锏男』镒訚饷即笱?、英氣十足，他是他的媽媽這一輩子的驕傲，也是她一輩子的痛。

據(jù)說，兒子犧牲后的十幾年里，趙斗蘭的屋里只有一口破鍋、一個土炕和一堆棉花套，她只能靠每月28元的補助生活。近年來，當(dāng)?shù)卣畬ｉT為烈士家屬撥了幾筆祭奠費用，趙斗蘭這才有了路費前往陵園為兒子上香祭奠。

人們來看望和拜訪時，趙斗蘭都特別高興。被子、大米、油和年畫、春聯(lián)等年貨紛紛被搬進趙斗蘭的屋子里。當(dāng)志愿者請她打開禮包時，她的動作很小心，生怕弄壞里面的東西，每看到一件東西，她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深，然后她抬起頭看看兒子的照片，那眼神里的思念，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忍不住淚流滿面，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出安慰的話。

等了34年，想了34年，也痛了34年，趙斗蘭終于熬不住了，在去年的元宵節(jié)，她去與兒子團聚了。今年過年，她不會再如往年般傷心和孤單。

據(jù)麻栗坡烈士陵園管理人員介紹，該烈士陵園埋葬著957位老山烈士，其中300多位烈士的家屬從未出現(xiàn)過，不少人是因沒有路費而不能前來;還有些人年邁病弱，沒有體力祭奠親人;至于來祭奠的后人，更是寥寥無幾……

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

2018年12月15日，一對新人在浙江省紹興市某酒店里舉行婚禮，新娘端莊漂亮，新郎帥氣深情。臺下，新娘楊逸的母親趙梅清喜極而泣，她送給女兒一段祝福的話：“祝愿你們幸?？鞓?！所謂的愛，就是永遠(yuǎn)互相注視，并一往情深地注視著。希望你們在未來生活中相愛并創(chuàng)造自己的美好生活。”

這段話，也是趙梅清時時刻刻都想對自己的丈夫楊鋼林訴說的，但楊鋼林早已不在了。15年前，38歲的楊鋼林時任紹興市公安局袍江分局刑偵大隊隊長，因在浙江縉云縣追捕特大持刀搶劫案犯罪嫌疑人時，被嫌犯袁剛用刀刺斷右腿股動脈，經(jīng)搶救無效犧牲。之后，楊鋼林被公安部追認(rèn)為一級英模，趙梅清和女兒楊逸也成了“烈士家屬”。

楊鋼林與妻子趙梅清的感情，一直好得讓周圍人眼紅。結(jié)婚后，楊鋼林和趙梅清一起買的房子、車子，全都只寫了趙梅清的名字。女兒楊逸長大后回想起爸爸的做法，直吐槽爸爸雖然是刑警，卻是個“法盲”，這房子車子無論寫誰的名字，都屬于婚后共同財產(chǎn)。但她也明白，爸爸對媽媽的愛處處滲透在生活里。

趙梅清還有一個秘密。以前丈夫在的時候，她從內(nèi)到外的衣服都是丈夫買的，比自己買的還合身好看。趙梅清過生日，丈夫總是會送上一份禮物，年年不曾忘記。粗中有細(xì)，剛中帶柔，最鐵血的漢子有最深的情意，說的就是楊鋼林了。然而，這一切的幸福都在那場抓捕行動中戛然而止了。

人們都希望烈士遺孀能夠展現(xiàn)出無私理性、明大義的一面，但驟然失去愛人的痛是毀滅性的，誰都不該強求一個喪夫的女人毫不失態(tài)。哭泣、哀號、埋怨與傾訴都是正常的，隱忍不發(fā)有害無益。楊鋼林剛?cè)ナ滥菐啄?，趙梅清每次回到家都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她覺得胸口憋悶。當(dāng)著別人的面，她必須爭氣，不能丟丈夫的臉;當(dāng)著女兒的面，她必須堅強，不能讓女兒感到無助。當(dāng)壓力和思念之情無處排解時，她就奔到陵園，伏在楊鋼林的墓前，痛哭一場。有一年大年初一，怕丈夫孤單，她和女兒甚至帶著飯菜去陵園，“一家人”在墓前吃的團圓飯。

但人們也說，比軍人更堅韌的人，是軍嫂。趙梅清覺得，既然深愛一場，只有擔(dān)負(fù)起原本該兩個人攜手完成的使命，才是對離去的愛人最好的告慰和示愛。她頂著旁人勸說她改嫁的壓力，全力養(yǎng)家：當(dāng)家操勞、撫養(yǎng)女兒、孝順老人……如今，女兒楊逸當(dāng)了一名民警，與男友相戀結(jié)婚。

日子看起來很是美好，但楊逸現(xiàn)如今最大的愿望，居然是努力掙錢給媽媽買套新房子，她覺得讓媽媽住在滿是回憶的老房子里太過殘忍，這么多年媽媽雖然表面堅強，但其實并未從爸爸逝去的陰影中走出過，這份傷痛是多少榮譽都無法彌補和寬慰的。

隱秘而偉大，是形容烈士家屬們再恰當(dāng)不過的詞了。失去父親、失去孩子、失去愛人……他們是烈士背后孤獨而深情的守望者。他們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高尚的舉動超越了普通的人性：烈士家屬背負(fù)著“烈士”榮耀的另一半光芒，他們無法直白地怨或恨，更無法無休止地與人訴說自己的傷，他們要堅強，因為他們失去的家人是英雄;在國與家的選擇中，烈士家屬們尊重烈士的意愿，并以他為榮;而在處理痛苦時，烈士家屬們窮盡一生去理解、釋懷，把對逝去的親人最美好的回憶留在心中。這份不易，足以證明他們是與烈士同樣偉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