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冬日私語
“不!不是這樣——”凌亂
的桌子,椅子。陽光拂拽窗簾
彌漫的茶香,面包,牛奶
燈塔熄滅在地底。野草莓的
鮮紅嘴唇,風吹過天空中的羊群
另一個世界在誕生……生活的透明杯子
你要哪一個?辨證法
糾結在喉嚨里。我聽見一個聲音
說,“是的,我愛它的艱難……”
另一個夜晚,我們走過街區(qū)
從不同窗子亮起的燈光,交織,錯落
虛寂里傳來一聲尖叫,恍若旋流
我們停下了腳步,接下來卻不見什么發(fā)生
驚飛的鳥兒,忽扇著翅膀
消失于黑暗天空深處,星群斗轉
街區(qū)并不因此側反,或折回
道路的藤蘿一直蔓延開去。
獨自在家的日子,我想起鄉(xiāng)下的父母
時間一點點耗損著他們
把他們變成了汪著雨水的枯枝
死亡在可見的前邊招手,他們的身體
互相依靠著,抵抗持續(xù)的風吹。
孩子們住去了城市不同方向——
從我身上逸出的枝柯,已長成了新樹
“云朵在天空聚散,時而低垂下來……”
仿佛一伸手,就可抓住它空無的存在
在等待星星的暮晚,鴿子以灰燼
的形式升上天空,又化身一陣雨
砸向窗外合攏的黑暗。北運河冰面的
反光,刀鋒一樣落在我的臉上。
落在身上的雪
落在身上的雪
把我變成另一個人,變成雪人
像生命的痛苦把我變成痛苦的人
它忘了我已習慣了痛苦
它忘了這世上還有更多快樂的人
他們從不同的屋子里
看這些雪落下來
落在屋子與屋子,道路與道路
山河與山河之間
把世界變成雪世界
走在雪中的人,變成了一樣的雪人
走哪兒都一身雪,好像這些人
一直是雪的一部分
推一塊石頭上山
推一塊石頭上山,它有了
山的高度。反復推一塊石頭上山
你也生出西緒弗斯的影子
更多石頭從不同方向
自己上山,攀登你留下的路
你化成另一塊石頭,也可變鳥兒
一路跟隨它。用風的鞭子
抽打,不許它停下來。那么多石頭
每一塊都是崚嶒的謎
它怎么來到這兒?或繼續(xù)趕往高處
你藏匿進去,成為更大的謎
——你來回答我吧!它身體里的
燈盞,向下的流水
寶藍色蒼穹,寒冷而寧靜
千百年迎風站立后,又突然飛出去
碎成更多的石頭
融化在淚水里,沉入蝴蝶的睡眠
相向的石頭擦身飛過
那鋒利的擁抱,迸濺出火花
是怒綻的黑暗在叫喊嗎?
被驚動的孩子睜開眼,另一塊石頭
恰好從月亮上漂過
他看見它背后,綿延的踴躍群山——
借著暗弱的光,可以辨認
星星的元素周期表
以及它內(nèi)部沉淀的,亡靈的證詞。
白色旅館
白色旅館和群山在晃動。
——[英]D.M.托馬斯
在某一個城市的中心
它的白色,不單是一種顏色
從大堂里射出的暈黃光線
照亮雨中的車子和人形
被忽略的雨和陽光,沿著瀝青路面
流入鐵制下蓋板下的暗溝。
——顯而易見的,人們選擇留宿這兒
不是因為白色的想象力
或隱藏在樹葉叢中的,雨的聲像學
秘密在旅館本身,當你一次次住進去
它有了近于呼吸的信任感
入冬之后,如果遭遇一場意外的雪
它將構成一篇童話的開頭
“白色旅館和群山在晃動……”你寫下的
分行文字,也是它的一部分。
你和他進入房間,門從身后自動關上
自動亮起的燈光,更適于入睡
做愛,或審視鏡子里
陌生的臉孔:“……你是誰——”
每一個房間里,都飄彌著老房客的體味
作為房間的一部分
折疊起前一個完整的夜晚
曖昧的白色,拒絕一切無所適從的人。
早春頌
一萬畝露水的消逝,源自
更盛大的黑暗,在黎明之前
養(yǎng)育的泥土,顛蕩著星空的波紋
麥子招搖的火焰,從枯草
的困頓里舉起來,仿佛揭竿的起義者
曠野在掰開裂隙,大地不再完整。
寫詩的事
我干了三十年,還不能說
洞悉了它的秘密。“每個漢字
都是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仿佛一個木工
身體里裝滿了鋸子,尺子,刨子
墨斗,斧頭,鑿子,面對一塊大料時
又生出獅子坐擁群山的空虛
我不停地鍛打詞語,砸出迸濺的花火
以個人的經(jīng)驗,重新為事物命名
其實我更想做一銀匠,一生打一把銀鎖子
送給反復夢見的人。我活過了天命
愿后半生專注于此,去茫茫人海找到她……
霧中人
也是霾中人,透明人,無形人
在聚攏的窒息里,你看不見他們
看不見口罩后的眼睛,濃重的鼻息
卻不可以詩去撫慰,更不說愛
擁堵的街道,魚貫卷入地鐵的人形
在孤獨和憂憤之間,戲謔與調侃
也必須接受言辭的訓誡。他彎折的雙肩
承載了這世界的重負……蠻橫沖撞
的喘息,破碎臉孔一晃而過,呼嘯著
駛入地底的黑暗。霧霾又追逐而來——
宋朝來信
一路走過千山萬水
它帶上了草木的氣息
使者的體溫和汗味
因為途中的一次變故
它遇上了匪患,信封之內(nèi)
那些文字,驚惶,無助
毫無疑問的,一次次
想到了死,火焰的舔舐
浸漬的水,被黑暗的胃分解。
星期一,我坐于窗前
看窗外樓群如群山?jīng)坝?/p>
霧霾下的綠植,比雪更虛無
一群疾飛的渡鴉,在冷冽
空氣中,模擬時空穿越
當燈光安靜下來,紙的喘息
分外刺耳,你的手寫體
如屋瓦上的燕子,帶來天空
離散和掙扎的云朵
用一首詩或一則傳奇去呈現(xiàn)
是不夠的,虛構的瘦馬
顫抖著筋骨,孤獨地走來——
你用宣紙述說的一切
不外乎孤單歲月的回憶
它模糊,不指向未來某一日
寒流的侵襲,如不同時代的愛
我的痛惜在于,以前從未
留意山水間,那更多消失的驛站。
悲傷的椅子
河岸邊漁火,再一次
照亮小部分的水。大部分
沒入管道的黑。塔吊
從遠處窺見水中干渴的倒影
眨眼兒又走失于無形。
遠行者止步于自我的懷疑
堤岸泥濘,鳥鳴擱淺在枝頭
從密匝匝的葉子下,紫色漿果
旋轉著身體里撕咬的野獸
——它不甘于就此沉論。讓“死”
活下去吧……”這一會兒
他揪緊了鳴鏑的耳朵,看見
更多心碎的人,顛覆了一把舊椅子
的完整性……從空蕩
的屋子中央,風的行刑隊
圍攏過來,光影帶動一地落葉
從椅子下沸騰,翻滾。
江水謠
江水在月光下喘息
像一個人捶擊他的性器
小舢板顛簸沖向浪尖
又跌入湍急漩渦
細草起伏,而不折斷
兀鷹扼緊天空,星星的
碎片從水底翻騰出來
逝者的臂膀,卷起月光的
白布,他裹緊了自己——
江水運送他去大海上
群山?jīng)坝浚饲Ю镆宦废嚯S
蟋蟀頌
蟋蟀的鳴叫破窗而入
悲秋的鋸子
咬入失眠者的漫漫長夜
也是活的饋贈
鳴叫聲密集,如暴雨擊穿翅羽
卻沒有一滴光,沾染上漂泊的銀杏葉子
哦,不要尋覓它顫栗的宮闕
蟋蟀突然噤聲,寂靜回蕩你的腳步
……它有通靈術,知曉你
的所有秘密,一次次從漆黑里摸到你
囚籠和饑餓,養(yǎng)育了
它的剽悍——撲過去,迎面致命一擊
沒有人為一只蟋蟀老去
而流淚。它的死
輕于它的鳴叫……黑夜散盡的荒蕪
頑劣少年在午后捉到過它
——草叢里的王
要俯下身子,才窺見它的遼闊疆土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兵Q叫在掏空它
黑暗中透明的殼。“而詩不是
孤獨的孩子。破窗而入的蟋蟀,還在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