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躍
這天下午我去星都大酒店游泳,在泳池里看到一個怪物,一個巨大的怪物,形狀像人,體型卻猶如一頭河馬。他用“狗爬式”在水里瞎撲騰,每撲騰一下,泳池里都會掀起一股大浪,并往外溢出大量的水。后來我終于看見“河馬”從水里站起身來直立行走蹣跚移動——泳池的水剛剛浸到他的大腿,泳褲包著兩坨肥臀猶如兩大口袋面粉,肚子上的脂肪耷拉下來,像蓋著一層棉被。巨人緩緩地一抬腳,就跨上了泳池,像走上一級樓梯那么簡單。但緊接著,他的頭哐的一聲撞到了上面的天花板,把天花板撞出了一個大窟窿。他只好彎下腰,揉著頭,小心翼翼一步一扭地移向門外。
我游完泳出來,經(jīng)過酒店大堂時,再次看到了“河馬”——目標太大了,他坐在一張長沙發(fā)上,像一座山黑黢黢地矗立在那里。他忽然抬起蒲扇似的大手朝我招了一下,一個渾厚的聲音伴著一陣風(fēng)吹了過來:“章教授哈,來坐坐哈?!?/p>
我滿心疑慮地移步過去,打量了好一會兒,認不出他是誰。
對方倒是滿不在乎地呵呵一笑:“貴人多忘事哈,想不起來正常的哈,慢慢想哈。我跟你同齡哈,也是去年退的休哈?!?/p>
同齡?……同學(xué)?中學(xué)校友?大學(xué)校友?……我越來越迷茫了。我一邊拼命回憶一邊嘀咕道:“要是我以前見過這么高大的偉人,怎么可能沒有印象呢?”
他卻好像故意和我捉迷藏,就是不肯白報家門?!笆裁磦ト斯?,我是近幾年才長這么高的哈,說是什么巨人癥哈哈。中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只有一米八幾哈……”
“那你現(xiàn)在……?”
“現(xiàn)在是二米三九哈,一年縮回了五公分哈哈。”
這句話就讓人聽不懂了,人又不是橡皮筋,長高了還能縮回頭?
“我曉得你就不相信哈,”他咧開大嘴朗朗笑道,“我不騙你,真的,哈哈!”
說罷他拿起隨身帶的一個保溫桶往嘴里咕咚灌了一大口水。
他說話的聲音很大,喝水的聲音也很大,好像白帶麥克風(fēng)擴音器,那種旁若無人的樣子,又好像領(lǐng)導(dǎo)干部在主席臺上做報告。酒店大堂里的其他人都好奇地往我們這邊窺探。這也難怪,他擁有如此巨量級的體積,就像一只大鑼,或一只大鼓,哪怕輕輕一敲,那聲音的級別也小不了吧?
大庭廣眾之下這樣來來回回打啞謎讓我越來越別扭。我拿出手機,與他互留號碼,問他:“怎么稱呼,尊姓大名?”
他倒也爽快:“洪,洪水的洪,哈哈?!?/p>
這顯然是遠遠不夠的。我只好繼續(xù)試探:“洪主任?洪經(jīng)理?……”
他兀白樂了:“哈哈,你終于想起來了哈!我退休一年多了,早不當什么經(jīng)理了哈。喊我老洪就行哈哈?!闭f罷艱難地站起身來。
我打量著他,腦海里不知怎么閃過滑稽的一幕:他不慎倒下,把一個女人壓成了肉餅……
這天晚上6點多鐘,我在家里突然接到老洪打來的電話,說是約我一起散步。
這也太唐突了吧,我認識他嗎——一個巨人癥患者。俗話說傻大個傻大個,難道所有的大個都像他這么傻、這么夯嗎?我想,那他以前是怎么當領(lǐng)導(dǎo)的呢?……
看來,躲是躲不掉的,是騾子是馬只有先拉出來溜一圈再說了。我想。
這天晚上,我真的和老洪圍繞古運河風(fēng)光帶溜了一大圈,費時約80分鐘。一路上都是老洪在說話。開始是說一句,喘口氣,到后來說半句就要喘上好幾口氣。我懷疑他的氣管、血管過于狹窄,完全運送不了龐大軀體所需的氧氣。
老洪說他年輕的時候,喝酒跟喝水一樣,曾一次干倒過五個東北人。那時候就是靠酒打天下。
我從來不懷疑他的酒量,和他的軀體應(yīng)該是一個重量級的。反過來,為了適應(yīng)他的海量,他的軀體也必須跟著同步膨脹。
近年來,老洪病急亂投醫(yī),國內(nèi)國外到處飛,狹小的機艙和座位越來越擺不下他偉岸的軀體。他一度曾想追求私人飛機,但自從有了這個妄念之后,他的身體就膨脹得越發(fā)厲害了。去年退休以后,沒有條件四處亂飛了,老洪經(jīng)人推薦上了一次靈山,道長給了他一種靈藥,正是這種靈藥,讓他這只巨大的氣球停止了膨脹,然后又神奇地實現(xiàn)了“負膨脹”……
——靈山?靈藥?……聊齋啊,還是小說啊?我心里想。這家伙不會是在跟我講故事、逗我玩吧?……
“我要是早點上靈山就好了哈,”他說,“自從服了道長的靈藥哈,身體漸漸就有了起色哈哈……”
說話間我們走到了一座古運河大橋上。老洪每走一步,我都能感覺到橋面微微的震顫。
走到橋中央,老洪停下來喘氣,然后從衣袋里掏出來一個小紙包——淡黃色的紙包上一個字也沒有。老洪介紹說,紙包里裝的就是道長的“靈藥”。“靈藥”的形狀就像大黑豆,一共有十幾顆的樣子。老洪說一天只需要服一粒,可以直接放在嘴里含服。老洪邊說還邊做示范。不過他的手指太粗壯了,把紙袋撐破了也沒伸進去。他只好把紙袋團起來,塞到我的手心里:“你盡管放心吃哈?!?/p>
“我,我哪兒吃得起?!蔽医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放心哈,我送給你哈,不要錢哈。”他說,“因為你是我的負人。哈哈?!?/p>
“夫人?……”我沒聽錯吧?開玩笑嗎?我怎么覺得這話一點也不好笑。
“正負的負哈,”老洪解釋道,“道長說哈,負人,就是付出大于收入的人哈。他要求我每個月找一個負人哈,給予他無償?shù)膸椭?。?/p>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我只好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前“散步”。
——“哎章教授,明天我又要上靈山了哈,你陪我一起去好吧?……”老洪在后面氣喘吁吁追著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