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金波
50年,半個世紀,短暫得僅是歷史長河中一朵稍縱即逝的浪花。
50年,對人生來說,卻漫長得足夠可以用來回憶和追思。
50年,一個人所歷經(jīng)的事和閱覽的人,與其遺忘的事和人,同樣是海量的。至今仍然被回憶和想念的人或事雖寥若晨星,然??M繞心頭難于放下的,倒美妙得如同河床里的鵝卵石或海邊沙灘上的貝殼。我的老師洪蒲生就是這樣的人,我與他從師生到同事而后成文友的一段情緣正是這樣的事。
兩冊《鎮(zhèn)中青年選輯》
2015年初冬的一天,我受邀參加《京江晚報》改刊座談會,與洪老師鄰座。會議結(jié)束時,他從隨身攜帶的布包里抽出兩冊油印本遞給我,說:“金波,這兩本東西給你可能有用。”油印本用塑料薄膜袋套著,透過薄膜,一眼就看出正是我一直苦求而不得的《鎮(zhèn)中青年選輯》上下兩輯。這是兩塊“琥珀”,珍藏著50年前我們的青蔥年代。50年前,我也曾有過同樣兩冊油印本,并且一直當寶貝似的用心珍藏著。遺憾的是,幾次換房搬家竟然弄丟了。
洪老師是怎么知道我心思的?我突然想起,那年秋天,市寫作學會在句容開年會時,代表們到巖藤農(nóng)場采風,我和洪老師,還有景廣權(quán),圍坐在開滿野花的湖畔草地上,興趣盎然地繼續(xù)議論著“寫作興趣應從小培養(yǎng)”的話題。我說自己的寫作之路就始于《鎮(zhèn)中青年》黑板報,還說到油印本丟失的遺憾……難得老師的這份細膩!
1963年秋,我從鎮(zhèn)江東鄉(xiāng)姚家橋初中畢業(yè)后,進入江蘇省鎮(zhèn)江中學讀高中。這所誕生于1892年的省立學府,建國后重獲新生,曾以高考成績名列全省第一、一個班就有7人考取清華大學而聲名遠播,年初剛被確定為省首批重點中學和示范中學。
與我們同時跨人鎮(zhèn)中校門的還有一批老師,除了錢璱之和王聯(lián)元等10位教師是從撤銷的地區(qū)教師進修學院分配來的,其余則是一群剛剛從師范院校畢業(yè)走上三尺講臺的年輕人。這群朝氣蓬勃的新教師,有南京體育學院的周方明、揚州師范學院數(shù)學系的解信鵬、江蘇師范學院中文系的洪蒲生和物理系的陳自立等,他們個個才華橫溢、躊躇滿志,為鎮(zhèn)中再創(chuàng)輝煌注入了新的生機和活力。
省鎮(zhèn)中的校訓是“一切為民族”。學校注重德智體全面發(fā)展,學生的課余活動豐富多彩。印象深刻的有,出版了長篇小說《黑眉》的應天士老師,為全校師生做文學創(chuàng)作報告會;在師生白導白演的話劇《紅巖》和《像他那樣生活》中,王聯(lián)元老師與洪蒲生老師的對手戲,十分精彩,演活了人物。洪老師分別扮演的是革命者成崗和越南南方民族英雄阮文追。盡管我們都知道,他白襯衫上的鞭痕血跡是用批改作業(yè)的紅墨水潑上去的,內(nèi)心仍然被扮演者那洪亮的擲地有聲的臺詞、剛毅的威武不屈的凜然浩氣所震撼,追光燈下的形象在我心中烙印般難以磨滅。
為了培養(yǎng)學生語文學習的興趣,在教導處第一副主任錢璱之提議下,由王聯(lián)元老師負責,以語文教研組名義創(chuàng)辦了《語文園地》黑板報。王老師從初一到高三年級挑選出語文學得好,或毛筆字寫得好的同學組成編輯、出刊小組。那時候?qū)W校團委會主辦的《鎮(zhèn)中青年》也是大受同學們喜爰與參與的黑板報。
當時,整個鎮(zhèn)中校園被一條南北走向的河流分成兩個片區(qū)。河東是宿舍區(qū),河西是教學區(qū)。一條南北向的淺淺的排水溝成了教室與操場的自然分界。黑板報欄排列在西大道與排水溝之間的狹長地帶上。黑板是在木框上蒙鐵皮、刷黑漆制成的,每塊長約2米高1米多,在報欄上安裝和拆卸都很方便。黑板報的圖文是用毛筆蘸彩色三花粉書畫的,報欄頂部有遮雨搭,故能經(jīng)風雨不易脫落。《鎮(zhèn)中青年》由當初的4塊黑板逐漸增多擴容,在大道邊站成一長排,很是壯觀。
黑板報的稿件平時就編輯好了,每逢周六下午課后(那時是單休日)全校師生衛(wèi)生大掃除時,編輯組的師生們便忙著卸板、洗抹、繕寫,有時候還得挑燈夜戰(zhàn)。星期一早晨,大家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新一期《鎮(zhèn)中青年》,竟趁全校師生集中在大操場晨會的間隙,粉墨登場了!黑板報長廊前,人頭攢動,比肩繼踵,蔚成一道芳華四射的風景。
幾乎每期的《鎮(zhèn)中青年》上,都會出現(xiàn)“花紅原”的文章?!盎t原”的文章多偏于時評、影評和文學評論,是學生們寫作的輔導,更是黑板報的靈魂。經(jīng)打聽,方知“花紅原”是陳華、洪蒲生、王聯(lián)元三位老師分別從自己姓名中各取一字“華”“洪”“元”,諧音組合而成的共用筆名。在組稿和編輯出版工作中,“花紅原”付出了艱辛的勞動。《鎮(zhèn)中青年》稿源豐富、出版質(zhì)量不斷提高,成為我們那代青年學生發(fā)表習作的百花園、思想爭鳴的大平臺、放飛夢想的芳草地……我經(jīng)常向《鎮(zhèn)中青年》投稿,與洪老師的接觸也就頻繁起來。他對稿件編改得很細致,哪怕是一個用詞甚至一個標點符號。后來,編委會還從黑板報上精選出60篇稿件,編印成兩冊“選輯”,其中就有我的兩篇習作。
我不知道別人得到自己珍視之物的心情如何,當我從洪老師手中接過那兩冊《鎮(zhèn)中青年選輯》時,竟然忘了說聲“謝謝”,只是沖他微笑了一下,便急不可待地從塑料袋中抽出翻看。選輯是32開的手刻油印本,50多年過去了,用來手工裝訂的鐵絲早已銹蝕得不堪用勁翻閱。用來油印的紙張發(fā)黃,薄如蟬翼且極易破裂,這在連衛(wèi)生紙都得憑計劃供應的物質(zhì)極其匱乏的年代已算奢華。這種紙張只可單面油印,對折后裝訂。第一輯為藍油墨印制,封面已有過半破損,第二輯為黑油墨印制,不同墨色標示印制的時差。封里右下角昔日所蓋的紅色藏書印,已隨歲月褪為暗褐色,從中能讀得出油印本主人的珍愛。
另一種信任
在省鎮(zhèn)中,正值我們63屆同學秣馬厲兵迎戰(zhàn)高考之際,一場突如其來的運動,中斷了我們這代人的大學夢,接下來就是上山下鄉(xiāng),師生別離,漂泊蹉跎,音訊全無。
1984年10月,《鎮(zhèn)江市報》改版成日報的前夕,我調(diào)到鎮(zhèn)江市報社,報社在大西路上原張萬春藥店的舊址辦公。那天午飯時分,在去食堂通道的洗碗池旁,洪老師先發(fā)現(xiàn)了我,并親切喚了我的名字。我真佩服他的記憶力,這是時隔16年后,我與洪蒲生老師的重逢。
后來聽熟悉他的人說,當年洪老師是全市年輕的出類拔萃的語文教學名師,可謂春風得意。然而,當他獲知國家要抽調(diào)教師援藏支教的消息后,輕輕放下那些已經(jīng)在握之物,義無反顧地別妻離子,奔赴雪域高原去當“孩子王”。援藏支教,更豐富了他的教學實踐,返回鎮(zhèn)江后,他在省鎮(zhèn)中繼續(xù)教書,并擔任語文教研組長,還被評為省勞模。工作中他從沒有向組織提任何要求,也沒炫耀所取得的業(yè)績,更沒提及身患暗疾。然而當上級安排他任市教育局副局長,他卻要求重返三尺講臺,理由簡單得令人忍俊不禁:“我喜歡教書,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苯M織上考慮了他的要求,他也認同了“辦報同樣是教育”的理念,愉快地來到報社出任副總編。
當時,我在報社文藝副刊部工作,洪老師是我們的分管總編。在校時洪老師沒有直接教過我們,這回總算能親身體驗到他治學作風的嚴謹。開始一個階段,他對我們的送審稿批閱得極其仔細,甚至連標點符號都不放過。當時有人說,洪老師真是教語文的特級教師。言下之意,總編只需把關(guān)就行了,至于標點符號應當是責任編輯的事。有次閑聊,我婉轉(zhuǎn)道出此意。洪老師若有所思,緩緩說道:“一張報紙面對的是數(shù)十萬讀者,報紙文字的質(zhì)量是編輯水平的顯現(xiàn)。有些標點符號的錯誤,編輯不是不知道而是太馬虎。作風不嚴謹,就難免發(fā)生錯誤。”至此,我才明白他如此斟詞酌字,苛嚴至標點符號,是在錘煉我們的作風。約半年后,我們送審的稿件很快返回并且?guī)谉o修改。再后來,我負責副刊工作,每次送審稿件時,洪老師會問:“你看過了嗎?”在得到肯定后,他便粗略瀏覽后立即簽發(fā)。我內(nèi)心十分明了“你看過了嗎?”這句話的潛臺詞:“你看過了,我就不再細看了。”這是高度的信任,更是沉甸甸的責任。放手讓自己的部下工作,激發(fā)整個團隊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猶如語文的作文教學一樣,只教規(guī)則和方法,好文章靠學生去寫。
洪總對文字要求一絲不茍,辦報理念卻開明開放。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鼓舞下,思想解放的大潮洶涌澎湃,雜文創(chuàng)作活躍空前,我們擬與劉仆先生任主編的《金山》雜志聯(lián)合舉辦雜文有獎征文活動。原來擔心這個改革開放以來全國報界開先河之舉的選題計劃有幾分冒險,恐難通過,沒料到洪總閱后卻毫不遲疑地提筆簽發(fā)了。這次征文收到本地及全國11個省市作者的應征稿件500多篇,副刊選編刊發(fā)了6個整版83篇,在1986年5月23日舉行的頒獎會上成立了鎮(zhèn)江市雜文學會。在工作中,洪總關(guān)于報紙編輯“應當感謝作者的投稿、更應率先寫稿”的理念對副刊工作影響很深。受這個理念的指導,副刊每年都組織作者到基層舉辦多場筆會,一支有實力的作者隊伍組建起來了;受這個理念指導,編輯們深入基層采寫了一批好的作品。文藝通訊《一位不只是被哀悼的人物》,是我采寫的關(guān)于黨員韋成懷為帶領(lǐng)鄉(xiāng)親脫貧而獻身的事跡,字數(shù)超出四開報紙一個整版的篇幅,又舍不得刪減,怎么辦呢?洪總看稿后說,這樣的稿件應當上頭版呀,我來做工作。經(jīng)應天仇總編安排,此稿在頭版連續(xù)兩天整版刊出,引起讀者強烈反響,揚中市委授予韋成懷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稱號并在全市開展學習活動。
后來,省關(guān)工委主辦的《關(guān)心下一代周報》,指名調(diào)洪總?cè)V。誰都清楚離鎮(zhèn)赴寧去辦一份報紙的艱辛,他卻欣然服從組織安排,只身前往,艱辛創(chuàng)業(yè),將該報辦得風生水起直至退休返鎮(zhèn)。
不滅的紅燭
“政文部”是洪老師初到報社時分管的部門之一。當年,政文部霍慕儀主任與市少年宮賈敘倫主任提出聯(lián)合舉辦增華閣作文大賽,洪老師不僅滿腔熱情地首肯,而且身體力行地支持。自首屆起,他就參與了從組織、出題、閱卷到點評的全過程,對教書育人的癡迷和對孩子們的喜歡,令他一發(fā)不可收拾。這份全身心的投入,隨后無論是工作單位調(diào)動還是工作城市變遷,始終初心不改,為發(fā)展“這項面向社會的作文大賽,為支持教育事業(yè),為光大歷史文化名城的文學傳統(tǒng),為幫助青少年一代學好母語”,默默耕耘,無私奉獻。
退休后的洪老師像一截不滅的紅燭依舊燃燒,專心致志投入到自己終身喜愛的學生作文教育中。他被聘為“增華閣作文大賽”顧問,仍然是孜孜不倦,仍然是一絲不茍。有次,我無意間聽參與閱卷的丹陽中等??茖W校的曾萍老師講了個細節(jié),她說,那次參加閱卷,中午12點大家都去吃午飯了,剩下洪老師仍在埋頭翻閱,就催促他趕緊去吃飯。洪老師抬頭笑笑對她說,再看一遍,擔心有才華的同學因為白己的疏忽被埋沒了。曾萍感慨地說,真是為人師表呀。
為培養(yǎng)青少年寫好作文,洪老師白2009年起,每年出版一本與中小學生談作文寫作的專著,當?shù)?本《作文縱橫談》出版后,年逾古稀的他總覺意猶未盡,仍在思考再m新著。直至2017年11月19日,當?shù)?0屆“增華閣”賽題擬定、相關(guān)事宜落實,靜候26日上午開賽之際,洪老師坐在自家客廳沙發(fā)上,手執(zhí)書卷,溘然辭世……真可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記得2006年,籌建鎮(zhèn)江市寫作學會時,我去聘請洪老師擔任學會顧問。原先還擔心會遭到推辭,沒料到,他聽完了我對寫作學會的介紹后,欣然受聘,并說今后學會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事,盡管分派。學會成立后,有活動邀請,他總是放下手頭諸事準時參加。他坦誠提出學會應當注意寫作理論的研究和探索,并且多次在年會上為大家作寫作講座。其心拳拳,其情切切,其音繞梁。
洪蒲生老師這一生沒有轟轟烈烈,沒有聲名鵲起,同許許多多默默耕耘的教育工作者、新聞工作者一樣,如春蠶似紅燭。然而,每當想起他時,總令人心中溢滿一種溫馨的美好,敬意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