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崇明
原人教版初中語文教材中的一篇課文《斑羚飛渡》非常有名,大意是一幫獵人將一群斑羚羊圍堵到一個懸崖峭壁上。面對生死存亡,領頭的公斑羚受到雨后橫架在兩個山崖間的彩虹的啟發(fā),將羊群分為老少兩個部分,然后由老少各一個羚羊組成一對,一起跳向對面山崖。在半道將要墜落之時,小羚羊猛踩老羚羊的背部,于是小羚羊成功跳上了對岸,而老羚羊則加速摔向崖底。就這樣,老羚羊用自己的身體架設起一道道求生的“彩虹”,保證了另一半的小羚羊成功逃脫。
現(xiàn)如今國家推行的部編本教材,已經(jīng)將該文刪掉。刪除它的原因,我想很重要的一條是這個故事雖然寫得慷慨悲壯,但無疑給人很不真實的感覺。但同時,由于這篇文章極富傳奇色彩,具有很強的可讀性,給人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語文教材雖然將它刪掉,但其影響力仍然很大。很多老師在課上會提及這篇文章,有時將它作為寫作的范本講給學生;很多教輔、試卷的閱讀題當中,也經(jīng)常選取這篇文章;學生作文時也常常拿它來作為例證使用。因此,有必要對這篇文章的問題進行分析。
《斑羚飛渡》是一篇典型的動物小說,與動物小說相類似的還有以動物為題材和主角的寓言、童話,這些都是語文教材經(jīng)常選用的。因此分析此文有助于今后語文教學的開展。
其實,早就有人懷疑這篇文章了。到網(wǎng)上一查,質疑的聲音很多,很多人認為這個故事描述的現(xiàn)象不可能存在。首先,像“斑羚飛渡”這樣的絕技,要想成功,羚羊的助跑時間、跳躍幅度、跳躍技巧、對接時機等都要十分精確,這對于野生動物羚羊來說,沒有經(jīng)過長時間艱苦的、相互配合的訓練,是絕對不可能做到的。即使是雜技演員都難以達到如此高的動作水準,更何況是羚羊?其次,羚羊的智力在動物界中屬于一般,與人更有天淵之別,公羚羊怎么能將老少羚羊分為兩組,怎么能進行數(shù)量調(diào)整,最后自己還主動走進老羚羊的行列之中——這么高的智商和情商從何而來?最后,文中彩虹的出現(xiàn)也脫離現(xiàn)實,彩虹是含有小水滴的空氣被陽光照射所產(chǎn)生的折射和反射現(xiàn)象,自然界的彩虹都發(fā)生在與地面有相當距離的高空,有相當?shù)母叨扰c廣度,不可能如作者所寫,一頭“連著傷心崖”,另一頭“連著對面那座山峰”,二者只有六米距離。這樣描寫顯然與自然規(guī)律相違背。
但是,也有人認為,小說是一種文學體裁,而文學作品不必要求所寫的內(nèi)容都具有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性,可以進行適當?shù)奶摌?。比如在童話《丑小鴨》中,鴨、雞和天鵝都會說話,現(xiàn)實生活中這些動物能說話嗎?我們能不能據(jù)此質疑《丑小鴨》寫得脫離現(xiàn)實呢?再比如,小學課本中的寓言《狐假虎威》,狡猾的狐貍走在老虎的前面,百獸看到老虎嚇得到處奔逃,狐貍以此向老虎證明自己是上天委派的百獸首領,老虎于是真的拜服?,F(xiàn)實生活中,狐貍真有如此“忽悠”老虎的能力?肯定沒有。那么,《狐假虎威》要不要批判呢?
兩種觀點似乎都有道理。但我認為,后者的說法曲解了小說的體裁特點,也忽略了小說和寓言、童話等創(chuàng)作之間的本質區(qū)別。
誠然,文學作品來源于現(xiàn)實,又高于現(xiàn)實。但是,“高于現(xiàn)實”并不是任意、隨便地“拔高”,“高于現(xiàn)實”的基礎仍然是“立足于現(xiàn)實”,是在“現(xiàn)實基礎”上的適當?shù)馗脑?、拔高。如果“高于現(xiàn)實”隨即脫離了“現(xiàn)實”,那么這樣的作品就不會成功。比如話劇《雷雨》的情節(jié)中有多重情感糾葛:一個少爺和女仆私通相愛,然后少爺?shù)膬鹤雍团偷呐畠河炙酵ㄏ鄲?,少爺?shù)膬鹤舆€和自己的繼母亂倫,少爺?shù)男鹤右矏壑@個女仆的女兒,等等。在現(xiàn)實生活中,如此復雜的情感糾葛真實地發(fā)生在某一個家庭中的概率極小。但是現(xiàn)實中沒有,到了文學作品中就可以有了。文學作品就是通過這種“高于生活”的方式將各種矛盾、情感糾葛集中在一起,“聚集到一家”,從而起到放大矛盾沖突、吸引讀者、引發(fā)思考、震撼人心的作用。這樣,作品的藝術效果才能產(chǎn)生。如果文學作品總是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直錄,引人入勝的文學作品還怎么產(chǎn)生?但是文學畢竟是“基于現(xiàn)實”的,正如《雷雨》,集中的矛盾、復雜的糾葛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在某一個家庭中幾乎不可能,但是這些情節(jié)分散開來,發(fā)生在不同家庭中,是有可能的。而文學作品就是把這么多的“可能”以“巧合”的方式巧妙地集中到一個家庭,于是《雷雨》便誕生了。所以,讀者閱讀《雷雨》的時候,就感覺到它完全符合現(xiàn)實,立足于生活,感覺不到它的虛構。
明白了這個道理,再回過來看《斑羚飛渡》。小說情節(jié)顯然進行過“拔高”,是“高于生活”的,但是否“基于生活”呢?明顯不是,因為在生活中,任何時候都不太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不要說動物,就是人也很難有這樣卓越的能力。既然如此,讀者當然會感覺到它寫得過于玄虛,無法接受。
其次,動物小說和動物寓言、動物童話有著明顯的不同。動物寓言是通過動物故事來進行諷喻、教育的一種短小的文學體裁。動物童話是以動物為主要形象,按照兒童的心理特點和需要,通過豐富的幻想、想象和夸張來塑造形象、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文學體裁。不管是動物寓言還是動物童話,都是通過人格化的動物表現(xiàn)人的生活、人的思想感情、人的社會環(huán)境,以此表現(xiàn)人生、社會。也就是說,雖然這兩種文體主要描寫的是動物,但寫的其實是以動物形態(tài)出現(xiàn)的有思想的“人”。人能思、能言、能行,動物一樣能思、能言、能行,因此,動物寓言和動物童話敘寫的方式不是對動物進行紀實,而是“人化的變形”。例如動物是無法說話的,但因情節(jié)發(fā)展、主題表現(xiàn)需要,可以讓它說話;動物可以跟人一樣狡猾或智慧,有喜怒哀樂。而動物小說與之不同。小說更貼近、忠實于生活,更要接受生活的檢驗和限制,所以動物小說的主人公雖然也是動物,但這種動物應是更忠實于生活的,應比動物童話、動物寓言中的動物有更多的動物特性;動物小說對動物的描寫應該力求更加精確,即使在細節(jié)描寫上,也不能違反生物學的常識。中國兒童文學研究所所長、中國海洋大學教授朱自強對此有過詳細論述:“與寫人的寫實主義小說一樣,動物小說以真實性為自己的第一道生命線。在動物小說中動物的生活習性和行為方式首先要經(jīng)得住生物學的檢驗。這使動物小說與將動物人格化的寓言和童話相區(qū)別;但是動物小說中的動物又不是生物學教科書中的動物,而是大自然生活中的富于生活感,具有獨特個性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的文學形象。因此,動物小說以對個性化、有靈性的動物形象的藝術塑造為自己的第二道生命線。這又使動物小說與介紹動物習性的知識讀物相區(qū)別?!敝麅和膶W理論家、評論家劉緒源先生也說:“它(動物文學)的價值,首先在極端的真實性;不僅是它的作為動物生態(tài)記錄的價值,更重要的是它的巨大的審美價值,正是從這種真實性、客觀性中升華出來的,這是動物文學一個首要的價值基因?!闭堊⒁?,朱自強教授“個性化”“有靈性”的表述,也就是說動物小說中的動物,只是比平常的動物更有“靈性”“個性”而已,其本質還是動物;《斑羚飛渡》中的羚羊遠遠地超出了動物的該有屬性,當然會受到讀者的質疑和批判。
在西方,動物文學是否具有“真實性”也曾引發(fā)熱議。美國老羅斯??偨y(tǒng)是一個狩獵迷和自然愛好者,他在1907年接受《眾人雜志》的采訪時,曾對這場討論公開發(fā)表了意見。羅斯福批評一些動物文學的作者,如杰克·倫敦,認為他們的作品里,存在許多虛造的內(nèi)容,而這誤導了沒有自然知識的善良之人,對孩子則更是有害??梢?,能否把握住動物文學中動物塑造的“度”,是作品能否成功的關鍵。
綜上所述,動物小說與動物童話和動物寓言有著明顯的不同,不能以動物寓言、動物童話來類比,要求動物小說也可以任意加工。動物小說的生命在于“真實”,其基本的要求就是小說中的動物不能超越其“自然屬性”。當小說中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自然屬性出現(xiàn)失真時,動物小說就失去了賴以存在的依據(jù)。遵循這個規(guī)律,我們再來看《斑羚飛渡》,顯然它描述的不是一群羚羊“可能發(fā)生的世界”,而是一個“絕無可能的世界”,甚至是連人類都“無法完成的世界”。而這,大大削弱了作品的思想價值和藝術感染力。這樣的創(chuàng)作,會給教師和學生帶來非常不好的導向,即文學是高于現(xiàn)實的,所以不必符合現(xiàn)實,可以胡編,可以亂造。鑒于此文在被語文教材刪除后在師生間仍然具有相當?shù)挠绊懥?,筆者認為是有必要對之加以辨析的,希望對廣大讀者開展語文教學工作有所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