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為了趕飛機,起了個大早,出門時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久都沒有見過真正的黎明了。那個萬物蘇醒的過程,黑夜與白天的界限從模糊到清晰,尤其是黎明前那混沌、朦朧、慢慢呈現(xiàn)的狀態(tài),特別像文學(xué)。路過一個湖邊的時候,想到文學(xué)作品就如同湖邊柳樹的倒影,兼具現(xiàn)實與想象的雙重面貌:只寫岸上的柳樹,未免拘泥和老實了;只寫柳樹的倒影,全是務(wù)虛的筆法,無一片葉子是實在的、真實的,又太過任性和縹緲了。文學(xué)的存在正是彌合事實世界與想象世界的裂痕??茖W(xué)、歷史、考古,志在記錄、還原事實的本來面貌。盡管本來是怎樣的,不可復(fù)原,但科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考古學(xué)家至少有此志向,以實證為準(zhǔn)繩,對世界進行事實層面的重建。宗教更多是想象的產(chǎn)物,一種精神奇跡的提出與確認(rèn),負(fù)責(zé)現(xiàn)實如何超越、日常如何升華的精神層面的建構(gòu)。
文學(xué)大概是居中的一種存在,它不只是對事實負(fù)責(zé),也不完全是天馬行空的幻想。好的寫作總是物質(zhì)和精神、事實與想象的綜合。
這其實不是文學(xué)的原創(chuàng),而是文學(xué)對日常意識、日常生活的模仿。沒有人只生活在事實之中,而無夢想、詩意、神游萬里的思緒;也沒有人只生活在幻想之中,而完全無視現(xiàn)實世界對他的限制,除非他是一個精神病。但日常意識與日常生活本身就是混雜的,多聲部的,尤其是說話方式,更是雜語喧嘩的。比如會議發(fā)言,是專業(yè)的說話,用的都是理論語言。會后呢?日常的說話呢?沒有人一天到晚用理論語言說話,也沒有人的話語只有單一的敘事或抒情。日常說話就是敘事、抒情、議論的雜糅。講個故事,發(fā)個議論,所謂夾敘夾議,是常態(tài);回憶、評點、感慨也經(jīng)?;祀s在一起——每個人都是如此。
寫作作為對一種說話方式的模仿,本不應(yīng)有森嚴(yán)的文體分隔,強行區(qū)分出詩歌、小說、散文、評論的文體,并要求寫作者遵守或?qū)μ柸胱?,并不適合所有人。盡管這樣的文體分隔,有利于對一種說話方式的提純,符合現(xiàn)代社會專業(yè)細(xì)分的要求,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在文體的牢籠中待久了,也要警惕文體區(qū)隔之后的精神分裂,以為自己只能在一種文體里精益求精,這實在是一個可怕的誤區(qū)。
我們來回想一下中國先秦時期的一些宏文?;叵胍幌隆墩撜Z》《圣經(jīng)》《可蘭經(jīng)》,包括李敬澤寫作中經(jīng)常提及的柏拉圖的《會飲篇》,它到底是一種什么文體?沒人說得清。這些經(jīng)典是思想巨著,也是文學(xué)作品。如果要為它們概括一種文體,不過是說話體——對日常生活的思想與語態(tài)的模仿。小說、散文、隨筆、評論,各種筆調(diào)都有。如此自由、深刻,又如此真實,并且都有一個智者的腔調(diào),你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個人在說話、行動、思索,甚至在懇求、呼吁,犧牲自己。文字背后這個人強大而堅定,他不隱藏自己,而是力圖展現(xiàn)一種生命和實踐之間的完美融合。讀到這樣的經(jīng)典,誰還會在乎這些話語到底是小說還是隨筆?到底是在敘事還是議論?文體的界限不存在了,這是語言的自由,也是寫作的極高境界。
如果我們承認(rèn)這些是偉大的文學(xué),那也是有“我”的文學(xué)。有“我”的面容,“我”的觀察,“我”的思想,用“我”的方式說話。這就有了李敬澤的寫作。它的寫作難以定義,他自己也無法定義。他是故意的,也是無意的。他有話要說,又想自由無忌地說,于是下筆萬言,縱橫萬里,寫出了一批無法為固有的文體所界定的文章。近年一直有關(guān)于李敬澤的作品文體的討論,越界,革命,獨創(chuàng),大家都看出了他不想落人散文俗套的寫作野心。其實他也是在向經(jīng)典致敬,他意識到了有必要重新恢復(fù)一種說話方式,管他什么文體,關(guān)鍵是要找到“我”的說話方式。
這樣的寫作是原創(chuàng)的,也是先鋒的。李敬澤對現(xiàn)代文體區(qū)分的反動,是因為他看得更遠,回到了一些源頭性的話題。蘇珊·桑塔格說:“文學(xué)是進入一種更廣大生活的護照,也即進入自由地帶的護照。文學(xué)就是自由?!睙o自由就無人類歷史中那些奇思妙想,也無文學(xué)史上那些創(chuàng)造性的篇章,所以德里達也說:“文學(xué)是一種允許人們以任何方式講述任何事情的建制?!薄肚帏B故事集》其實寫于二十年前,但那個時候就可看出,李敬澤對現(xiàn)代社會以來的文體建制是不信任的,甚至認(rèn)為是應(yīng)該顛覆的。到《會飲記》,有一些語言實踐走得更遠,“他”像是一個偽裝的“我”隨意穿行,若隱若現(xiàn)的真實事件,恍兮惚兮的敘事改造,唯一可靠的線索不過是個體的想象——而恰恰想象是自由的,充滿意外的轉(zhuǎn)折和旁逸斜出的語言枝蔓。許多時候,敘事從一個點進入,估計連作者自己都料想不到會從哪個出口出來,而李敬澤似乎就是要證明“任何方式講述任何事情”的自由不可失去,更不能拱手相讓。這就是先鋒寫作。先鋒不僅是前進的、未來主義的,也可以是后退的、古典主義的,核心是自由,是反對業(yè)已成型的建制。寫作最大的痛苦就是限于語言的牢籠,與其在一種不合身的文體中左沖右突,不得其門而人,還不如忘記文體,就寫文章吧,總有一種說話方式適合你。
但不要以為這樣就輕松了,容易了。其實更難。不是寫不了其他文體才跨文體,不是厭倦了單一文體之后才采用多文體。文體的自由和駁雜一旦失控,不過是一些語言的碎片,或者是一個不顧一切標(biāo)新立新的姿態(tài),跨文體、多文體的成功,顯露的是對一個寫作者心智的全面訓(xùn)練,是他對自我的重新認(rèn)識。理性與感性混雜,故事與道理并置,口語與書面語同臺。健康、飽滿的心智本就應(yīng)擁有多種能力:可以講述,也可以思考;可以面對現(xiàn)實,也可以沉迷于虛構(gòu)。真實的事件可以入文,道聽途說也可以人文;書面知識可以入文,個人冥想也可以入門。任何固定的知識、板結(jié)的觀念,我都不輕易認(rèn)同。我要建立一道自己的眼光,重新打量這個世界。這個“我”一直在懷疑,一直在想象,一直在肯定和否定,這就是寫作的意義。
我們?yōu)槭裁催€要寫作?不是因為這個世界少了一個故事,而是這個世界少了一個“我”;不是因為這個世界缺少語言,而是缺少“我”的語言。有“我”的寫作是自我立法的,往往謙遜而專斷。世界為“我”所用,知識和材料為“我”所用,甚至每一天見聞也為“我”所用。有“我”的寫作是很氣派的。李敬澤之所以可以在孔子、孟子、宋徽宗、曹雪芹、柏拉圖、布羅代爾之間自由往返,潛意識里是覺得這些都可以為“我”所用——“我”對這些有自己的理解,哪怕是錯誤的理解。
這是非?,F(xiàn)代的觀念。自我立法,重估一切價值,語言狂歡,文體革命,游戲之心,文字下面的莊重與壞笑,熔于一爐,李敬澤的寫作充滿個性與原創(chuàng)。但同時他又是傳統(tǒng)的,非常中國化的。大家都知道,中國古代一直以來重詩文,輕虛構(gòu)。詩文是崇高的,小說、戲曲是不入流的,沒有地位的。這種觀念的形成,根柢上的原因是中國文化精神中看重有“我”存在的文字?!拔摇痹谔斓亻g行走,“我”如何獨與天地共往來,“春風(fēng)知別苦,不遣柳條青”,“東風(fēng)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柳樹何時發(fā)芽,雨何時停下來,都與“我”的心境有關(guān)。孔子的“我”里有天下,杜甫的“我”里有蒼生。這些闊大的“我”,有思想力、感召力和行動力的“我”,正是中國文化中最偉大的存在。天人合一,物我俱忘等思想,就是從這里來的。
這令我想起錢穆在《人生十論》中講過的一個故事:有一天和一位朋友在蘇州近郊登山漫游,借住在山頂一所寺廟里。我借著一縷油燈的黯淡之光,和廟里的方丈促膝長談。我問他,這一廟宇是否是他親手創(chuàng)建的。他說是。我問他,怎樣能創(chuàng)建成這么大的一所廟。他就告訴我一段故事的經(jīng)過。他說,他厭倦了家庭塵俗后,就悄然出家,跑到這山頂來。深夜獨坐,緊敲木魚。山下人半夜醒來,聽到山上清晰木魚聲,大覺驚異。清晨便上山來找尋,發(fā)現(xiàn)了他,遂多攜帶飲食來慰問。他還是不言不語,照舊夜夜敲木魚。山下大眾,大家越覺得奇怪。于是一傳十,十傳百,所有山下四近的村民和遠處的,都聞風(fēng)前來。不僅供給他每天的飲食,而且給他蓋一草棚,避風(fēng)雨。但他仍然坐山頭,還是競夜敲木魚。村民益發(fā)敬崇,于是互相商議,籌款給他正式蓋寺廟。此后又逐漸擴大,遂成今天這樣子?!@一座大廟,看起來是信眾造的,是他們籌款蓋的,也可以說是這位方丈的一團心氣在天地間涌動、生長,是方丈那個“我”建造出來的。錢穆說:“我從那次和那方丈談話后,每逢看到深山古剎,巍峨的大寺院,我總會想象到當(dāng)年在無人之境的那位開山祖師的一團心血與氣魄,以及給他感動而興建起那所大寺廟來的一群人,乃至歷久人心的大會合。后來再從此推想,才覺得世界上任何一事一物,莫不經(jīng)由了人的心,人的力,滲透了人的生命在里面而始達于完成的。”
寫作也是“我”在創(chuàng)造世界。從無到有,無中生有,不斷地生,世界就不斷豐富。中國的詩里面有“我”,小說呢,是說別人的故事。同樣是小說,四大名著中,《紅樓夢》的地位更高,不僅是因為它的藝術(shù)成就高,也因為《紅樓夢》是“我”的故事,而非只是別人的故事。錢穆還說過,中國的詩人不寫傳——不寫自傳,也不請人給自己寫傳,為什么呢?因為他的詩歌就是他的傳記,“詩傳”?!拔摇钡脑姼杩梢詾椤拔摇弊髯C。在中國,傳記風(fēng)行是20世紀(jì)以后的事情,但在古代,文人通過作詩,就能讓人看到“我”的胸襟、旨趣、抱負(fù),“我”的行跡與心事。
我們何以記住李敬澤的文?包括他平時在各種場合的講話、致辭何以能與眾不同?腔調(diào)獨異,文采飛揚,這只是一個方面;還有另外一個方面,就是因為他的文字中有一個“我”——那個確定、自信而又飄忽、神秘的“我”,那個寬闊、沉實而又駁雜、恣意的“我”,那個有話要說而又找到了自己的說話方式的“我”。任何時候,李敬澤都不放棄“我”的存在,即便這個“我”有時必須沉潛,也偶爾會在一個比喻、一個詞里露出痕跡,而這個痕跡總會鮮明地打上李敬澤的色調(diào)?!稌h室與山丘》收錄了他很多訪談,記者問的許多問題都是俗套的,有些更是大而空泛,但李敬澤總能找到自己的角度,新見迭出;他一直堅定地在陳述“我”的文學(xué)觀,從一些說法、用詞中,你就知道是李敬澤在說話,所以他的訪談也是文章,他的思路和邏輯是自我的,不會受制于訪問的人或現(xiàn)成的觀念。《詠而歸》是重讀經(jīng)典,而且是大家所熟知的經(jīng)典,關(guān)于《論語》《孟子》,很多人都可以說上一段,但李敬澤力圖把它讀成“我”的經(jīng)典,是“我”在此時的閱讀感受,是可以給此時的“我”帶來啟示的思想對話。更多的時候,李敬澤說了些什么你未必記住,也未必同意,但你不知不覺為他的說話方式所吸引。印象中,中國文壇多年不討論“怎么說”這個文學(xué)的本體問題了,但在李敬澤近年的寫作中,反而讓我意識到有一個“怎么說”的問題一直頑固地存在,而且極其重要。李敬澤的許多文章我都讀過多時了,但我至今想起,仍舊忘不了那個有腔調(diào)的“我”——寫作到這個地步,寫的到底是什么文體,寫得有多好,真的不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這個“我”因文而立,也會因文而傳。我想,這是對寫作最高的獎賞。
(謝有順,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本文系作者根據(jù)在“中國之文與當(dāng)代散文寫作的變革——李敬澤散文創(chuàng)作研討會”上的發(fā)言錄音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