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靜
河北滿城鳳凰山下有個田家莊,莊上有個孩子名叫田滿,他天生聰明,讀書識字一點就通,且過目不忘,人稱“神童”。他娘也盼著他能有點兒出息,家里再窮,也堅持讓他讀書。
田滿16歲這年,教書的陸先生讓他到縣里去參加小試。如若中了,那就能成為生員,到省里的書院去念書,更有進(jìn)益啊。田滿娘就讓他帶上盤纏,跟幾個學(xué)伴一道到縣里去考試。
進(jìn)了考場,見到題目,田滿可傻了眼。倒不是他看到題目傻眼,而是用著筆傻眼了。他家里窮啊,哪兒買得起毛筆,練字那都是用樹枝在地上寫啊??涩F(xiàn)在呢,發(fā)了毛筆,要蘸上墨,在紙上寫啊。那感覺,可真是天上地下啊。
他也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在硯臺里磨了墨,把墨磨到很稠了,小心翼翼地用毛筆蘸了,往紙上一寫,不成想毛筆那么軟,一下子就墩成了一個黑疙瘩。他再輕了寫,那字又像蚊子一樣要飛起來了。別人都寫了半篇了,他還跟毛筆較勁呢。
監(jiān)考的督學(xué)看到他那笨拙的樣子,就過來問道:“你連字都不會寫,還考什么考?”田滿羞得滿面通紅。督學(xué)一擺手,跑過來兩名差役,把田滿給轟出了考場。
田滿恨自己太笨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怎么就連個毛筆字都寫不出來呢!他跑到河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陣子,稍稍平靜了一些,這才神情抑郁地往回走。他邊走邊想,自己連個毛筆字都不會寫,連個秀才都考不取,怕是難有建樹,還是回家種地去吧。
他正郁郁地往回走,忽然聽到前面的樹林中傳來傷心的啜泣聲。他循聲找去,見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正跪在一棵大樹前哭呢。這就是同病相憐啊。他頓起惺惺相惜之意,湊過去問道:“這位兄弟,你為什么哭???”
那個孩子抬頭看了看他,失望地?fù)u了搖頭,又低下頭去接著哭。田滿關(guān)切地說:“你倒是說說,為什么哭啊?說給我聽聽,或許我能幫上你呢。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啊?!蹦莻€孩子又看了他一眼,仍是失望地?fù)u了搖頭,但還是開口說話了:“家父讓我做篇文章,我做不好,他就讓我出來面樹思過?!碧餄M問道:“什么文章?”那孩子搖了搖頭。田滿生氣了:“你看不起我是吧?告訴你,我可是十里八鄉(xiāng)都聞名的神童呢?!?/p>
那孩子雖然還有些不相信,但心想還是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吧,就跟他講了父親出的題目:木直中繩,如何為輪。田滿轉(zhuǎn)著眼珠兒想了想,就說道:“木直中繩,揉以為輪。但你父親的意思,卻是要你講明樹木雖直,但可以做成車輪。人要想達(dá)到一個目標(biāo),也要采取迂回的辦法,而不能固守著舊的思路。”
那孩子想了想,忽然欣喜地一拍手,道:“有道理!”那孩子一溜煙地跑走了,田滿只好蔫耷耷地往家走。
田滿回到家,再不提讀書考功名的事兒了,扛起鋤頭就下了田。他娘也不再說啥,教他如何種田,如何看天時。
這天晌午,田滿正在田里鋤地,忽然聽到地頭兒上有人喊他。他抬頭一看,見里正帶著幾個人站在那里,其中就有那天遇到的那個面樹思過的孩子。他來到地頭兒上,那孩子興奮地道:“就是他!”旁邊一個中年男人和那孩子長得很像,該是那孩子他爹吧,上上下下打量了田滿一番,似乎不太滿意,問道:“那日,可是你幫小兒解的題目?”
聽他那問話的口氣,似乎不相信啊,田滿也有些不高興了,點點頭說:“是?!?/p>
男人說:“我再給你出個題目?!?/p>
田滿白了他一眼:“你憑啥給我出題目?”
旁邊一個人斥責(zé)道:“不得對大人無禮!”
那男人正是滿城知縣盧淼盧大人。幾天前,他給兒子出了那個題目,兒子答不上來,他一氣之下,命兒子面樹思過。不久之后,兒子就跑回來,給他解了題。他一時驚喜,又知這不是兒子的本事,就問兒子是如何破題的,兒子就講了。他很想見見這個孩子,可惜兒子不知道這人的名字,只知道這人號稱“神童”,就依此去打聽,還真給打聽到了,忙著找了來。盧大人道:“你若真有學(xué)問,就可去給我兒子當(dāng)伴讀。不光能掙到銀子,還能學(xué)到學(xué)問?!?/p>
田滿一聽有這么好的事兒,頓時高興了,但轉(zhuǎn)念一想,又說道:“他用過的毛筆,能不能給我用?”盧大人點頭笑道:“當(dāng)然可以?!碧餄M就讓他給自己出題。盧大人又挑了《論語》中的一段話,讓田滿應(yīng)對。田滿只稍稍一思索,就答起來,雖不是十分出眾,倒也別有新意,那可比他兒子強多了。盧大人含笑點頭,說道:“你就隨我回城去吧?!?/p>
自此,田滿就給盧興當(dāng)上了伴讀。
所謂伴讀,其實就是小書童,照顧盧興的飲食起居,但唯一的優(yōu)惠條件,是能和盧興一起聽課。盧大人給兒子請來的先生,是早年間的一位舉人,學(xué)識淵博,觀點出新,很讓田滿受益。田滿也記著考場上那丟人的一幕,見盧興用過一枝筆,丟在一旁,他忙著接過來,沾了墨,便在紙上寫。誰知手上還是沒個譜兒,那筆落下去,不是輕了就是重了,也不聽使喚,歪歪扭扭,曲曲彎彎,就像鬼畫符。
盧興一看就笑:“你這字,只有鬼認(rèn)得!”
田滿是又氣又憋屈啊,他咬緊牙關(guān),要好好練字??蛇@字還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練成的。特別是他已經(jīng)16歲了,習(xí)慣都已成型了,從沒拿過筆呀,手指頭都不知道該怎么用。筆握在手,說不出的僵硬,字沒寫好,腦子也不靈光了。幾個月下來,僅僅能把字寫下來,但歪歪曲曲的不像個樣子。
這天晚上,田滿伺候著盧興睡下了,又拿起一枝筆來練字。練了半個時辰,字還是寫得歪歪扭扭,腦子里又空了。他看看自己寫的字,比鄉(xiāng)下初識字的孩子好不到哪里去,一氣之下,丟了筆,來到院子里。
此時,月光皎潔,萬籟俱靜,田滿觸景生情,折了一根木棍,就在地上寫起來。寫完了一片,用鞋底抹去,再寫。又寫了一片,正要抹去,卻聽到一聲輕斥:“慢著!”
他扭頭看去,見是盧淼。他剛才專心致志地寫字,倒沒注意到盧大人何時來到他身邊的。盧大人一直在默默地看著他寫字,見他要把字抹去,這才喝止了他。盧大人低頭看著他寫的字,邊看邊點頭:“文章好,字也好。田滿,你這“神童”之名,倒也名副其實啊。”
田滿被他一夸,倒不好意思了:“大人謬贊了?!?/p>
盧大人糊涂了:“你寫字如此之好,怎么見你握筆反倒很拙呀。怎么,學(xué)館的先生沒教你寫字嗎?”
田滿搖了搖頭。
盧大人不覺嘆了口氣:“以你的才情,不去考取功名,實在可惜啦??墒牵粫懽?,又如何考取功名?”
田滿無奈地苦笑道:“命當(dāng)如此。”
盧大人似乎不太甘心,皺眉沉思著,看到田滿手里的木棍,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他拉著田滿進(jìn)到廚房里,把木棍放到火上去燒,燒了片刻,就拿出來,滅掉了火,那被燒過的部分就成了木炭。他又帶著田滿來到書房里,讓他用炭條在紙上寫字。田滿一試,很是得心應(yīng)手。只是炭條稍硬,要在硬紙上才能寫字。盧大人就給他備了些硬紙。田滿又悉心研究,能把炭條燒得恰到好處,不粗不細(xì),著色均勻,寫出來的字也是遒勁有力,更重要的是不影響他的思路了。
來年春上,滿城縣又舉辦小試,田滿就去應(yīng)試。他的樣子,那叫一個奇怪。別的考生,那都是背著手晃晃悠悠地來的,而田滿,卻背著一捆燒好的炭條和一摞硬紙。別的考生看他覺得新鮮啊,都圍過來看稀奇,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因為盧大人已經(jīng)和督學(xué)打過了招呼,督學(xué)過來,檢查了他帶的紙和炭條,沒發(fā)現(xiàn)異樣,就讓他參加考試了。
那場小試,田滿得了第一,縣里推薦他到省學(xué)去深造。
田滿到省學(xué)去,仍然背著一大捆炭條,還有一大摞硬紙。那里的主官可不聽田滿的解釋了,把這事兒報給了京里。在省學(xué)學(xué)幾年,考過了鄉(xiāng)試,還得進(jìn)京考試啊,要是京里不認(rèn)他的炭字,他這幾年不是白學(xué)了嗎。
幾天之后,京里來了回復(fù):允。
不知不覺間,3年時光一晃而過,田滿已經(jīng)20歲了。他參加了鄉(xiāng)試,順利過關(guān),成了舉人,就能參加京試了。田滿知道,京試那可是道難關(guān),全國的舉子們都來了,那才真是人才薈萃呢,像自己這樣的,怕是難以顯山露水了。
這天晚上,他正在房里讀書,忽然有個差役過來叫他,并讓他帶上炭條。他跟著差役來到主官房里,卻見房里還有一位尊貴的客人??腿酥皇歉c了點頭,并不說話。主官問道:“田滿,你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田滿忙說:“學(xué)生正竭盡全力,絕不讓主官失望?!敝鞴僬f:“那我現(xiàn)在就考考你?!?/p>
主官一喊,幾名差役就抬著一塊青石板進(jìn)了門,把青石板放到地上。主官沉吟片刻,道:“田滿,你就寫寫‘君子不器吧?!碧餄M應(yīng)了一聲,思忖片刻,就用炭條在青石板上寫起來。
那炭條已是他運用自如的筆,更像是他的手指,他想到哪里,已自然而然地寫出來。思緒飛揚,手中的筆卻也不停。只一盞茶工夫,文章已寫好,恰恰寫到青石板的落腳處。
主官和那位客人都湊過來看。主官還沒說話,那客人先拍了一下手道:“妙!”主官獻(xiàn)媚地道:“總算不負(fù)大人的重托?!彼D(zhuǎn)臉對田滿說:“你就隨胡大人去吧?!?/p>
田滿就隨胡大人進(jìn)了京城,又進(jìn)到皇宮里,面見了皇上。他這才知道,他以后就有了一個特殊的身份,那就是皇上的代筆。原來,皇上總要給臣民們顯示顯示自己的詩文造詣,每逢出游或重大活動,總要寫些文章和題字,昭告天下,有的還要敕刻于石碑之上。偏偏這位皇上詩文差些,字也差些,又不想讓臣民知道,就想找個代筆??赡切钤交ǖ模瑢懗鲎謥硎呛每?,可一刻到石碑上就不成樣子了,他就托胡大人秘密去找尋個合適的人。恰好胡大人接到了河北省學(xué)的報告,他當(dāng)即留上了心,讓省學(xué)好好教導(dǎo)田滿?,F(xiàn)在看田滿學(xué)成,忙著把他給招了進(jìn)來。
田滿寫字用的是炭條,寫到石碑上仍是遒勁有力,刻出來更是灑脫湍肅,頗有皇家之氣。他文采又好,皇上說錯的地方,他都能及時改正,很得皇上歡心?;噬系侥膬喝ィ紟е?,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碑文,一時竟被許多人拓下來模仿。
這年,田滿回鄉(xiāng)探親。
晚上,陸先生帶著他兒子過來拜訪。田滿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問道:“有什么事兒,您就直說吧?!标懴壬溃骸拔矣袀€不情之請,還望你能賜告?!碧餄M忙著說:“您別客氣。您是我的授業(yè)恩師,您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就是?!?/p>
陸先生說,看樣子,田滿在京城里混得不錯。他就想知道,田滿可是個連字都不會寫的人啊,又怎么在京城里混的呢?他的兒子寫得一手好字,卻一事無成啊。田滿看著陸先生,忽然笑了。他站起身,來到陸先生跟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磕了3個響頭,這才誠心誠意地說道:“謝先生不教我寫字之恩?!?/p>
他早已明白,陸先生不肯教他用毛筆寫字,主要的原因,就是陸先生看他太過聰穎,怕把他教得太過出眾,會把陸先生的兒子比下去。誰知世事弄人,卻給了他這個獨特的本事,而陸先生的兒子卻依然平庸。
陸先生羞愧難當(dāng),帶著兒子低頭走了。
田滿既然是皇上的代筆,自然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他的名字。但是,他也并不甘心。凡是寫到田的時候,他總是把中間的十字寫成一個×,別人都以為那是疏忽了,其實,那正是他的姓啊……
(圖◇阿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