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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嶺之上

      2019-03-22 00:00郭文忠
      神劍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天狗團長姑姑

      郭文忠

      那年秋天來得正是時候。

      風從西嶺吹上坡又竄下坡,凋落的黃葉,在熟透的紅高粱穗子之間卷騰著,就這樣,把姑姑卷走了,也把奶奶卷出一場大病。

      那天,姑姑說:娘,我想跟他們一起走。

      奶奶便吃驚地看著姑姑,半天沒有說出話來。過了一會,見奶奶蒼老的臉上便掛著混沌的淚水。還是爺爺見過世面,聽了姑姑的話并沒有感到吃驚。他把手中的青銅煙袋鍋子往楸木炕沿嘭嘭地磕了兩下,之后平靜地說:咋了,想去打仗?

      我可不喜歡打仗!姑姑答得干凈利索,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姑姑生來就是烈性子,說話辦事不含糊,她要是心里有了主意的事,黃牛是拉不回來的。姑姑看了爺爺一眼,又說:誰說到隊伍上就一定去打仗?也有不打仗的兵?。≡僬f,就是打仗也不一定會死人,你們怕什么!

      這時爺爺有些怒了,明知現(xiàn)在說什么也攔不住姑姑,但還在做最后的努力。

      爺爺提高了調(diào)門:一派胡言,我看你這丫頭是中邪了,你見過打仗有不死人的?我就知道你一個小孩子家想事不周全,當兵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想當年,打鬼子的時候,村北頭的土圍子上面死了多少鬼子?反正全村的人都沒有一個能數(shù)出來的。

      爺爺說得激動,煙袋鍋子在空中劃著弧線,飛舞著,閃著金黃色的光。

      一直坐在炕頭上沒說話的奶奶終于說話了。她說你今年都十七了,不是定好了明年就嫁過去,你要是跟隊伍走了,明年咋辦?財禮咱收了,朱家莊來要人,我們咋跟人家回話?

      姑姑這才想起來自己是訂過婚的人了,又一想,不是還沒有出嫁呢。這時節(jié)她倒有些慶幸。多虧還沒過門,否則這回怕是真的走不成了。

      同姑姑訂下婚約的男人家住八里地之外的朱家莊,一個名叫朱增的壯實小伙子,時年二十。姑姑在訂親后見過幾次面,是個老實巴交的后生。人生得黑,這讓姑姑有些不太中意。

      姑姑是在第二次見到朱增時就不再叫他的大名了。

      姑姑說:你叫朱增?哈哈,那不就是豬毛嗎!誰起的破名,干脆叫豬毛吧。

      豬毛,你家里準備拿什么財禮娶我呀?姑姑開始由著性子欺負朱增。

      朱增剛開始聽見姑姑叫他豬毛有些不高興,可是一想到將來能娶到這個標致的媳婦,也就忍了下來。朱增憨厚地說:叫豬毛不好聽吧,你要是喜歡給我起外號,還不如叫我豬神呢。

      豬神?看把你能的,想當神仙啊。也行,將來我也好嫁豬隨豬。

      現(xiàn)在,當奶奶提起朱家莊的婚事來,姑姑擔心奶奶會把自己參軍的事誤解為她想逃婚。便趕緊又說:娘啊,不就是嫁過去嗎,那是明年秋天的事,現(xiàn)在想它做什么?人家男方又跑不了。姑姑用眼角輕輕地掃了一眼,她覺得奶奶并沒有誤解她的心思,心中大喜。

      可是,你這一走,幾時才能回來,你能說個正點?奶奶無可奈何地看著姑姑,一臉無助地盯著爺爺。

      其實,奶奶拿出嫁的事阻攔姑姑,只是個借口,因為這門親事,從男方家來提媒的時候奶奶和姑姑就不同意。奶奶曾經(jīng)不止一次數(shù)落爺爺說:你喝了人家一頓酒,就把閨女喝去了?誰讓你應(yīng)了?他們家的孩子長什么模樣都沒有看明白,你就敢答應(yīng)?不行,定是不行!

      奶奶態(tài)度堅決。

      但是爺爺態(tài)度更堅決:我做的主,朱家那孩子不錯,還用得著跟你們商量?我說行就一定行的,就這么著了,你們還能給我變了不成?

      姑姑心里有了主意,對奶奶說:娘,你也不用著急,明年我就回來嫁過去就是了。

      爺爺不同意姑姑的說法,用煙袋鍋子指著姑姑大吼:什么話,隊伍是咱家開的店?說回來就能回來?再說,你知道這槍子是不長眼睛……

      胡說!爺爺?shù)脑挶荒棠檀舐暬W×?。爺爺知道自己說了不吉利的話,再也不出聲音。

      反正我是明天就走!姑姑說罷轉(zhuǎn)身走了。

      走出家門,姑姑便去了村西頭,目送著一批又一批過路的隊伍。是的,是解放軍的隊伍。她甚至已經(jīng)打聽出來,是許司令手下的隊伍。

      爺爺和奶奶兩個人在屋子里還是那么坐著,誰也沒有追出來,誰也沒有想再說什么。他們知道姑姑的性子,恐怕是勸不動了,眼下他們能做的,就是想一想該為姑姑參加革命隊伍準備點什么。

      那就讓她去吧!奶奶無奈地搖了搖頭,淚水就順著臉頰流下來。

      去吧,參加革命隊伍也不是件壞事!好在家里還有兩個小子,用不了幾年,一樣可以幫我干活。爺爺似是在安慰奶奶,邊說邊往他的青銅煙袋鍋子里裝著煙絲。

      一九四七年深秋,古老的墨水河還在安詳?shù)赜赡舷虮膘o靜流淌著,卻被一隊正在蹚水過河的解放軍隊伍打破了寧靜。過河的隊伍秩序井然,戰(zhàn)士們分四路縱隊依次從東岸下水再上西岸。收拾完沾水的鞋襪,穿戴整齊后,列隊通過村子,沿西嶺出了村口,一直向西行軍。聽說,是要去高密城集結(jié),爾后,去攻打另外一個縣城,至于是攻打哪個縣城,走在隊伍外邊那個斜挎短槍的指揮官說這是軍事行動。行動路線是軍事秘密,恕不奉告。

      整齊的隊伍從中午開始過,直到吃過了晚飯也沒有過完。

      村里見過世面的人便開始合計著,這支隊伍至少是兩個半團的人馬,這也是自從共產(chǎn)黨跟國民黨開戰(zhàn)以來,路過村子最大的一支隊伍。有長者說,這應(yīng)當就是從膠東那邊開過來的許司令的隊伍。從隊伍里士兵拿的家伙來看,有長槍有小炮,還有騎兵,在膠東,能有這陣勢的只有許司令的隊伍。當然,這種猜測一半是緣于對許司令的敬慕,另一半原因是什么,只有天知道。

      行軍的戰(zhàn)士大概是遠道而來,顯得有些疲憊不堪,走路的速度較慢。有的兵把一桿大槍橫在背包上面,一走一晃。有的傷兵還包著白紗布,有的還卷著褲腿,這大概是因為過河后沾了水沒有放下來的緣故??傊?,這支隊伍行軍緩慢如同扭動的長龍。鄉(xiāng)親們見了便有些同情起來。哎呀,都是些孩子呢。鄉(xiāng)親們在吃過中午飯之后,從開始看熱鬧到從家里拿一些好吃的農(nóng)家食物,不容分說地塞到當兵的手里,說:墊幾口吧,有了勁才好趕路呢。

      鄉(xiāng)親們私語:這是要打大仗了呢。

      那個夜晚來得早。一輪明月卻早早地上了樹梢。

      姑姑就是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夜晚走出家門參加了隊伍。

      在院子里的那棵高大杏樹下,奶奶與姑姑在樹下立著。姑姑的兩只手,被兩個年少的弟弟拉著。也許是因為天氣有些涼,奶奶瘦弱的身軀有些發(fā)抖,大襟長衫隨風跳舞。奶奶向姑姑做了最后的交代,然而,就是這次最后的交代,卻讓姑姑在日后歲月里銘刻在心,并且在讓姑姑犯了許多錯誤的同時,又立了大功。

      奶奶說:立夏,記著,你還小,活命要緊!打仗的時候,多長個心眼,興許,我還能見著你回來……不過,要記著,別丟了咱們郭家的名聲,別讓村里人看不起……

      奶奶用衣袖抹了一把淚水,抽泣了起來。這時姑姑撲了上去,緊緊抱著奶奶,想最后再說點什么,卻沒有說出什么。她最終只是點點頭。直到這時,奶奶發(fā)現(xiàn)姑姑原本還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呢。

      這時,爺爺從門外走過來,望著她們,說:該走了……

      爺爺便陪著姑姑出了家門,向西嶺走去。

      秋日的夜晚格外清涼,一列列隊伍還在行軍。爺爺站在西嶺一處高崗之上,四下看了看,便走向西嶺南坡的一個草棚。

      幾天前,村里來了七八個解放軍,在整個村子里外轉(zhuǎn)了半天,最后在西嶺南坡向陽的地方搭起了兩間草棚。開始時,村里人并不知道這幾個人來這里做什么,后來,村里的明白人便探出虛實來了。是解放軍打前站來探路的小分隊。帶隊的是一個操南方口音的崔姓連長,個頭不算很高,但很結(jié)實威風。對人客氣,口齒利索。一天下來,跟村里的一些年輕人便混得很熟,猶如兄弟姐妹一般無話不談。很快,村里的年輕人便有了一個新鮮好玩的去處。

      一次,崔連長在與幾個年輕人口若懸河地聊了半天之后,突然問道:你們村里有土地廟嗎?

      有啊,你問這個做什么。年輕人吃驚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崔連長。

      帶我去看看?崔連長問,神秘兮兮但面帶笑容。

      你想去上香……拜土地爺爺?眾人被這崔連長的話弄糊涂了。只見崔連長不再說話,只是沖他們笑。

      那就走吧,道不遠。

      他們一伙人便帶著崔連長去了土地廟。這伙人中間就有姑姑。

      到了土地廟,崔連長先是圍著土地廟四周轉(zhuǎn)了一圈,爾后走進正殿,面對高大神勇的泥塑像站定,上下打量著,一語未發(fā)。大家看著崔連長全神貫注的樣子,感覺這南方人似乎不熟悉北方的風土人情,大概更不會知道該用什么禮節(jié)來叩拜。有人本想上前告訴崔連長一些叩拜的常識,卻被姑姑制止了。姑姑搶先一步,擋住了小伙子,自己上前大步走向崔連長,說:崔連長,我教你。

      崔連長回過頭來,看著姑姑,愣了一下,之后便明白了姑姑在說什么。輕輕笑了笑說:不用了,我只是看看。

      姑姑聽崔連長這么一說,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沒再說什么。

      崔連長走出土地廟的時候,很有禮貌地說:謝謝啦!咱們回吧。

      高密秋日紅紅火火似汪洋,

      高粱熟透嘻嘻哈哈把歌唱。

      土地爺爺支支吾吾不說話,

      等俺送來紅紅綠綠新衣裳。

      現(xiàn)在,爺爺走到了西嶺南坡的草棚前,立住。爺爺沖草棚喊著:崔連長在嗎?

      草棚子里鉆出來一個小兵,見了爺爺有些陌生,便上下打量起來。

      你是誰?找我們崔連長有事嗎?

      爺爺沒有搭腔,這時小兵看見爺爺身后站著姑姑。這兵是認得姑姑的,剛剛還是很嚴肅的小圓臉便有了燦爛的笑容。急忙說:噢,是郭立夏來了,我這就去喊我們連長。

      崔連長從草棚里鉆出來,一身全副武裝的披掛整齊威武。看得出來,這是準備開拔了。

      其實姑姑是知道崔連長他們出發(fā)時間的,就在昨天上午,姑姑就跟崔連長說好了,她要跟著大部隊一起走,參加革命。開始崔連長是不同意的,他說我們是非常歡迎有志青年參加革命隊伍的,但你一個女孩子,要參加革命的話,我還要請示團長。姑姑說還請示什么?都是參加革命,還要分男女?崔連長說這一路我收了不少新兵參加革命,但還沒有收過女同志呢,我實在不敢做主。姑姑有些不耐煩了,說你當連長這么大的官還做不了主?我不管,明天晚上你們走的時候我就跟著一起走,就這么說好了啊。姑姑說罷轉(zhuǎn)身跑了。崔連長望著姑姑遠去的背景,竟一時無語,心想,這女孩子有個性,不當兵真是可惜了。

      現(xiàn)在,當崔連長再一次見到姑姑的時候,并沒有太大的吃驚,只說了句:是郭立夏同志啊,歡迎你。

      崔連長滿面笑容地走到爺爺面前,緊緊握住爺爺?shù)碾p手說:老鄉(xiāng),孩子參加革命隊伍您沒有意見吧!

      爺爺似乎被崔連長問住了,竟一時不知所措。站在一旁的姑姑忙上前說道:我沒有意見,我爹也不會有意見。這時爺爺才回過神來,忙說是啊是啊,咋會有意見呢,參加的是革命的隊伍,好事呢。

      崔連長見狀也就沒有再說什么,就對爺爺說:老鄉(xiāng)啊,郭立夏同志參加革命隊伍是一件光榮的事,以后就是我們的戰(zhàn)友了,放心吧。這時,崔連長對通信員小李道:你現(xiàn)在就帶著郭立夏同志隨大部隊出發(fā)吧,我和其他同志收拾完了隨后就走。

      不知不覺中冰冷的月光照在西嶺之上,照在行進的隊伍和準備加入這支隊伍的姑姑身上,爺爺感到一陣涼意向他的心房侵襲著,不禁打個冷戰(zhàn),心底生出一股茫然與凄涼。爺爺看著姑姑在通信員的帶領(lǐng)下,隨著隊伍向西走去。在不遠處姑姑還是回過頭來看了爺爺一眼,爺爺便隱約覺得姑姑的臉上掛著淚花。

      爺爺就這么站著,直到西行的隊伍完全消失在銀色月光里。一股小風吹過來,繞著爺爺?shù)纳碥|旋轉(zhuǎn)著撕扯著。爺爺一動未動,像雕像一樣立于西嶺之上,披著月光。爺爺抬頭看了看剛剛升起來的明月,便覺得今晚的月亮很圓很亮,仿佛是專程來歡送姑姑的。爺爺下意識地沖著月亮微微點頭,爾后向四野望去。田野里傳來熟透的紅高粱發(fā)出的相互糾纏的聲音。在不遠處高粱地邊上,幾個生滿雜草的墳頭上正閃著黃色。爺爺不用仔細看就知道,那是祭祖的后人們在祖先墳頭上壓的黃色燒紙,那黃紙淋了雨水之后,濕了,經(jīng)風一吹,又干了。于是,在風的吹奏下發(fā)出呼啦啦的動靜。這動靜讓爺爺想起許多事來……

      當然,爺爺回到家向奶奶描述這半個晚上所發(fā)生的一切的時候,故意沒有提起這一點。

      奶奶問:你沒有給立夏再囑咐幾句?

      爺爺說:哪能不囑咐,我說了,到隊伍上要聽話,干不下去了就回來,反正是女的,沒有人會笑話。

      奶奶聽罷便十會滿意地點了點頭說:對啊,不行就回來。

      姑姑是穿著奶奶親手縫補的青布棉襖走進革命隊伍的。

      行軍有紀律,不準隨便講話。姑姑便跟隨隊伍在月光下默默地走著。開始的時候,姑姑心里還有些酸楚,待隊伍走了大半夜之后,姑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離開家,跟隊伍上的人在一起,自由自在,陌生又新鮮。她好奇地看了看走在她前面的戰(zhàn)士,感覺比村里的男孩子親切干練,每個人一支大槍,有的橫在后背的背包上面,有的槍口向下掛在肩頭,當然,有的戰(zhàn)士沒有背槍,而是背著幾件零散的東西。她曾經(jīng)有好幾次想問個究竟,但礙于紀律沒敢開口。后來,她似乎感到有些累了,便十分小心地問身后的通信員:咋不歇會兒呢!只見通信員沖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再沒有理她,繼續(xù)西行。

      天快亮的時候,部隊接到了停止前進原地休息的命令。

      姑姑抬頭向前看了看,只見前面不遠處有個村子,村子如同沒有人煙一般寂靜,連狗叫雞叫聲也不曾有。姑姑不知道為什么隊伍要停在村頭而不是進村休息。她想問連長,卻又怕連長不高興。于是,她便就近坐在冰冷的田埂上。野草枯黃了,被露水打濕了,她管不了那么多,就那么坐著,雙手托腮,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時,崔連長走了過來,他在查看行軍的情況。崔連長邁著輕盈的步子,斜挎短槍,雙目雖然有些倦容卻也炯炯有神。連長身后跟著通信員,寸步不離,老遠就沖著姑姑咧著小嘴在笑。

      崔連長走到姑姑跟前,和藹地問道:累不累?

      姑姑說:還行!

      連長說:你第一次隨部隊夜間行軍,表現(xiàn)得很不錯,沒有違犯紀律,沒有掉隊,這很好?,F(xiàn)在好好休息,過一會兒還要行軍三十多里,然后開飯。

      姑姑見崔連長不那么嚴肅了,便問道:不是說到高密集中嗎,咋走了一宿還沒到呢?

      連長笑了笑:早就過了高密了。情況有了新的變化,在高密不停了,我們有新任務(wù)。

      姑姑這才發(fā)現(xiàn),在這里休息的人不多,大約有百十人馬,原來從家門口過的大部隊不知去了哪里。

      人呢?姑姑這時站起身來,四處張望著。崔連長說:不用看了,就我們一個連向這個地方來的,兄弟部隊已去了其他地方。說罷,連長快步走了。

      部隊是在行軍了一個上午的時候才停下來。連長說:在這里休整待命。

      到了?這是什么地方?姑姑打量了一下這個讓她陌生的村子,自言自語道。

      按照連長的要求,部隊分散住進了老鄉(xiāng)的家里。

      姑姑住進一家老鄉(xiāng)家之后,便開始檢查自己從家里帶出來的行裝,還好,都在,一件也不少。正在這時,通信員來了:郭立夏同志,連長讓你過去。

      叫我做什么?

      不知道。

      姑姑看了看面無表情的通信員,心想這小兵一定知道連長找我有什么事,嘴巴還挺嚴實,小小年紀的。

      到了連長住的房東家,姑姑清了清嗓子,示意她來了。這是老家的規(guī)矩,那意思跟進門之前敲門一個意思。這時,通信員主動上前去,大聲說:報告!之后,通信員沖姑姑咧了咧嘴,示意姑姑應(yīng)該這樣見首長。這時連長從屋里出來,客氣地說:來吧。

      姑姑進屋打量著連長住的這間房子,也就是連部,憑著女人的敏感,她的印象是房子不大,但干凈利索,一張舊桌子上擺放著地圖,桌子邊上有一小皮盒子,不知里面裝著什么東西。西邊有個木頭架子,上面掛著連長平時總不離身的短槍和水壺。

      連長說:郭立夏同志,我今天正式向你宣布,你從現(xiàn)在起就是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zhàn)士了,我代表團首長和全連戰(zhàn)友熱烈歡迎!因為你剛參加革命隊伍,需要一定的時間適應(yīng)部隊的生活和紀律,我決定:先分配你在連部做衛(wèi)生員工作,隨連部一起行動,等過一個時期,再到團衛(wèi)生隊工作,那里女同志比較多,工作起來也方便。另外,沒有戰(zhàn)斗的時候,可以到炊事班打個下手,幫著做做飯什么的。連長頓了頓,看著姑姑的表情,之后問道:你看先這樣行不?

      可是我不會醫(yī)術(shù)?。?/p>

      簡單,一學就會。崔連長輕松地說。

      姑姑本想再解釋點什么,又一想,連長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參加革命隊伍,不好再提別的想法,于是她點了點頭,算是答應(yīng)下來。她當然是不情愿地答應(yīng)下來的。

      連長說:那好,現(xiàn)在你跟通信員去領(lǐng)軍裝吧,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或是跟通信員直接說,都是革命同志不要客氣。

      從連長那兒出來,姑姑便忍不住問通信員:你叫什么?哪里人?

      通信員說,我姓李,以后就叫我老李吧,我和連長的家都是泰安城邊上的,住一個村子,連長和俺哥是一起當兵的戰(zhàn)友。

      什么?叫你老李?你還是一個孩子呢。姑姑笑了。

      通信員一怔,問道:哎呀你笑什么,這一路上你沒有聽見好多戰(zhàn)士都叫我老李嗎?通信員神氣地挺了挺胸,說:我可是老兵了,我可比你年齡大多了。

      那你今年幾歲啦。姑姑止住了笑,認真地問道。

      十八。通信員自豪地說。

      十八就敢自稱老李?你個屁孩子。不識數(shù)了你,早當了兩天兵,就了不起了。姑姑很不服氣地盯著通信員小李。

      通信員見說不過姑姑,就氣呼呼地說:不跟你爭了,以后你自然就知道我的厲害了。

      姑姑是在穿好了軍裝以后見到崔連長的。她穿戴完畢,又在房東家找了個方形小鏡子照了幾遍,頓時就感到自己真的是一名革命戰(zhàn)士了。神氣,威風,新鮮。她對著鏡子反復(fù)照了很久。突然她感到自己除了這身軍裝,好像還缺點什么??粗粗?,她知道自己缺什么了。她快步走向連部,先敲門,后進屋。崔連長正在伏案看著什么。

      連長,還應(yīng)該發(fā)給我一支槍吧。

      連長一愣,問:你要槍干什么?

      我都是一名戰(zhàn)士了,沒槍算什么事呢。再說,沒槍咋打仗呢!

      沒槍也能打仗?。〈捱B長說。

      沒槍,連狗都打不了。姑姑說。

      這時崔連長把頭抬起來,看著姑姑說:立夏同志,戰(zhàn)士是應(yīng)該有槍,但眼下你還用不著槍。再說,現(xiàn)在就是把槍發(fā)給你也不會用,以后再發(fā)好吧,以后……

      什么時候?姑姑急切地問道。

      大概,我想過了年吧。連長應(yīng)付著,又去看他的地圖。

      姑姑是個明事理的人,見連長正忙著,而且答應(yīng)過了年就發(fā),也就沒有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住地。姑姑從此就有些不高興了。這種不高興積攢的多了,最終導(dǎo)致姑姑下決心要離開部隊。當然,這是以后的故事。

      后來,姑姑仔細回想著部隊休整的七天時間里,連里只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與姑姑有關(guān)。

      部隊根據(jù)上級首長部署的下一階段要解放縣城的作戰(zhàn)任務(wù),全體官兵進行了高強度的攻城作戰(zhàn)訓(xùn)練。這種集中一段時間進行針對性訓(xùn)練,在連年不停作戰(zhàn)的年代簡直是一種奢侈想法,但現(xiàn)在他們卻有了這樣一個好機會,全連上下自然十分珍惜。從連長到每一個士兵,很快投入到針對性訓(xùn)練中。

      姑姑作為連隊的衛(wèi)生員,雖然不懂得打針吃藥包扎止血等常識,訓(xùn)練場上她可是一點也沒有閑散的意思。清晨起來,她先把房東家的院子收拾一遍,爾后到連里的炊事班老劉頭那里幫著燒火做飯。部隊在吃過早飯以后,便開始各式各樣的戰(zhàn)斗訓(xùn)練,有的爬坡,有的上樹,有的戰(zhàn)士還一邊打著手勢一邊叫喊著什么。姑姑不知道他們在忙碌些什么,只知道這是在打仗的時候需要的。

      姑姑在把剛燒開的熱水送到訓(xùn)練場的時候,總是十分羨慕地看不夠。這時,平時就十分喜歡上房上樹的姑姑便有些激動起來,手腳開始發(fā)癢,血液便如小蛇一般順著后背使勁往上頂。姑姑站在一棵大樹下就這么看著。約莫有一個時辰的功夫,姑姑基本上把戰(zhàn)士們練的這一套動作弄明白了。姑姑在血液沖上大腦之后,便覺得有些飄然得意起來,甚至覺得有幾個兵還不如自己呢,笨手笨腳。一躥就能上去的破墻頭,居然爬了三回。

      姑姑站在一邊看著看著,終于還是忍不住了,竟無意中狠狠地踹了身旁大樹一腳,口中叫道:笨死了,狗熊它娘就是這么笨死的。

      丫頭,你說什么?

      一名老兵大概是聽見了姑姑的喊聲。

      這老兵二十歲出頭,剛才那幾個笨家伙就是他的部下。老兵顯然發(fā)現(xiàn)了他的手下有些太笨了,正一個一個地用腳板向趴在地上那幾個士兵的屁股進行開導(dǎo)。

      姑姑看見了這個老兵正兇悍地瞪著她。但她一點兒也不害怕,心想你一個熊老兵有什么可橫的,自己練得也不咋的,還敢用自己的那只臭腳欺負幾個新兵呢。

      于是姑姑再一次大聲說:就說你們!笨死了,咋的了,這么笨還不興讓人說說。

      這時,幾個新兵從地上也站起來,用異樣的目光看著老兵。老兵沒想到姑姑如此不給面子,而幾個新兵卻在此時正想看一看自己的笑話呢。作為一名打過大仗、負過大傷的老兵,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是萬萬不能丟面子的。

      老兵是在遲疑了幾分鐘之后沖過來的。他大步走到姑姑面前,瞪大雙眼,滿臉怒氣,雙拳黑不溜秋地舉在腰間,厲聲叫道:你叫什么名字?沒事在這里喊叫什么?

      你吼什么,有理不在聲高,你先報上名來!姑姑見老兵沖過來了,依然十分鎮(zhèn)定。

      這時,正在訓(xùn)練的新兵們一邊向姑姑張望,一邊喊:這是我們熊班長。

      姑姑聽后笑了。哈哈,原來是一個熊班長啊,怪不得把幾個新兵訓(xùn)成狗熊了呢。姑姑的口氣里透著一絲輕蔑,眼睛轉(zhuǎn)向遠處,就是不看熊班長。

      熊老兵畢竟是參加革命好幾年的老革命了,立刻反應(yīng)過來了,他覺得不能跟眼前這個女兵一般見識。便說:你是女的,剛來,我今天就不跟你計較,要看就看,不許搗亂,不看趕緊走人。

      姑姑這才看清楚老兵的模樣,有些英俊,更多的是匪氣。姑姑不急不慢地說:不是我看不起你們,實在是太笨了點兒,就那么個破土墻,爬上去用得著那么費事嗎?

      熊老兵本想轉(zhuǎn)身走人,聽到姑姑如此不屑一說,又站住了。盯住姑姑,冷笑著說:還真看不出來,你個小姑娘口氣還不小啊。熊老兵轉(zhuǎn)身用手指了指他身后的那半截土墻說,要不你來試試?

      姑姑剛要說點什么,這時她發(fā)現(xiàn)通信員小李來了。

      其實小李早就來了,只是遠遠地看著熱鬧,就像一個充滿好奇心的看客,期待著發(fā)生什么新鮮事件。

      姑姑是不想讓通信員小李發(fā)現(xiàn)她與老兵發(fā)生爭執(zhí)這事的,但她又不能確定小李是什么時候來的。于是姑姑問小李:你是來找我嗎?

      連長叫你到連部一趟。小李說著,眼睛卻在看著老兵和那幾個新兵。

      剛才小李來找姑姑到連部,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事,連長見姑姑這幾天工作勤快,想當面表揚姑姑,以達到穩(wěn)定新兵軍心的效果。姑姑到了連部,卻意外地提出申請,要求與戰(zhàn)士們一起參加訓(xùn)練。理由是看著好玩,練著過癮,閑著難受。

      姑姑對崔連長說:連長,通過這幾天做飯送飯,我便覺得沒有什么意思。我是來參加革命隊伍的,咋跟在家一個樣,整天跟著老頭一起做飯送飯。我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從家里跑這么遠的地方還是一天三頓不停地做飯。姑姑越說越激動,臉上不知不覺漲得通紅。

      連長對姑姑的性格有所了解,心想只可惜是個女孩子,否則一定是一員十分難得的戰(zhàn)將。連長在耐心聽完了姑姑的一通訴說之后,和氣地說:你積極要求參加訓(xùn)練,這種精神值得表揚,不過,你剛參加隊伍,又是女孩子,怕你吃不消。

      連長見姑姑沒說話,又說,這樣吧,讓我再考慮考慮。

      連長怎么也沒有想到,就在他還沒有考慮出結(jié)果的第二天,姑姑就和熊老兵打起來了。

      那天快到中午時分,通信員小李像火燒狗尾巴似的,一溜煙跑進連部,向連長告急:報告!打起來了!郭立夏與熊班長打起來了!

      連長一聽急了,什么?這老兵怎么可以欺負新同志呢,況且,還是一個女兵。

      走!看看那個歪巴子樹上又生出他媽的壞癤子了。

      連長提著手槍出門直奔訓(xùn)練場,通信員小李緊隨其后。連長邊走邊問道:死人了嗎?流血了嗎?受傷了嗎?小李說:不知道啊。連長說:那你都知道什么?小李說:我剛才路過訓(xùn)練場地的時候,遠遠看見郭立夏與熊班長動手了,具體什么情況我還沒有來得及觀察清楚,就著急跟您報告來了。

      不過,一定是動手了!小李又怯懦地補充道。

      連長這時更有些擔心了,他擔心這些老兵們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尤其是在上個月,在膠東半島剛剛打了大勝仗,部隊士氣高昂,干勁十足,野性張揚,可千萬別把人家剛參加革命隊伍的小姑娘打壞了。咱是革命隊伍,是人民的子弟兵,打了新兵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崔連長正想著如何處置那個膽大包天的熊班長的時候,已來到訓(xùn)練場地。其實就是村東口一塊空地。

      由于訓(xùn)練場地上發(fā)生了打架事件,更是因為打架的是一個老兵和一個女新兵,其他參加訓(xùn)練的戰(zhàn)士便不由地停止訓(xùn)練,圍過來觀戰(zhàn)。這時小李沖著人群大喊:讓開讓開,連長來了。

      大家讓開了,連長過來了。

      連長看了看,有些傻眼,接著樂了。只見姑姑站在那兒,一副神采飛揚的模樣,雙手抱在胸前,很像走江湖的壯士俠客一般。地上躺著一個大漢,就是這個有幾分匪氣的老兵熊班長。

      連長急忙問道:郭立夏,你沒事吧?

      姑姑看見連長來了,起初還有些緊張,但見連長在沖自己微笑,便知道這事不大。姑姑立刻立正站直:報告連長,我沒事。接著又沖躺在地上的熊班長示意道:他可能會有點事。

      連長基本上是明白眼前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不用問,是眼前這個女新兵把老兵熊班長給放倒了。

      熊班長見是連長來了,趕緊想爬起來,卻被連長制止住了。

      別動!熊班長就沒有敢動,繼續(xù)就那么躺在冰涼的土地上,兩眼射出一絲委屈的光。這時,連長從腰間掏出手槍,蹲下身,用槍口指著熊班長的腦袋說:你已經(jīng)死了,知道不,你這就算是犧牲了,不是我用這把槍打死你的,也不是郭立夏同志打死你的,是國民黨兵把你打死了。

      在場的所有戰(zhàn)士都被連長的舉動弄糊涂了。熊班長明明還活著咋能說他已經(jīng)死了呢,剛才是郭立夏把老兵摔倒在地上的,怎么說成是國民黨兵干的呢。大家真的糊涂了。

      姑姑看了連長這一番奇怪的舉動和聽了一連串的對話,心里猛地一緊,心想大概是我闖下禍了,因為是我把老兵從肩頭上摔過去的,要是把他摔壞了……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呆呆地望著連長和眾弟兄們。此刻,姑姑在等待著連長的處分或是批評什么的。

      列隊!連長這時發(fā)出了命令。

      列完隊,姑姑偷偷用眼角掃了老兵一眼,便稍微有些放心了。因為老兵也利索地從地上站起來,身上的土也不拍打,站在隊伍之中。

      崔連長站在隊伍的正前方,給大家訓(xùn)話。姑姑只記得連長講了一些她聽不明白的革命道理,但有些內(nèi)容大概記住了,意思是一名革命戰(zhàn)士不要怕被摔倒,更重要的是要勇敢地爬起來。被女同志摔倒也不是一件丟人的事,說明自己還有不足,今后更要加倍刻苦訓(xùn)練。其實最讓姑姑疑惑不解的是,連長為什么沒有追問這次打架的原因,或者誰先動的手,還有為什么老兵被一個小女子打敗了呢?其實,連長早就感覺到姑姑身上有一些非凡的東西了,在見到姑姑的第一眼他就覺察到一點什么了,只是不好明問。

      姑姑就是在這惴惴不安中度過了大半天光景。到晚上,崔連長果然把她叫去了。

      崔連長看起來并不那么兇,開始的時候他只是隨便問了一些姑姑家鄉(xiāng)的事,后來又說到老家的土地廟。崔連長說你們老家的土地廟修得真好,比我老家的好多了。姑姑說我們老家的還不是最好的呢。崔連長聽著姑姑的描述,顯得十分興奮。這讓姑姑有點好奇。姑姑便問崔連長:那天你去土地廟做什么呢?

      崔連長經(jīng)姑姑這么一問,臉沉了下來。之后他輕嘆了一口氣說:說來你可能不會相信,我娘是在老家的一個土地廟里生的我。這是真的。

      姑姑聽著,覺得自己是不是話太多了。

      接著,崔連長又開始把白天發(fā)生的事從頭到尾詳細詢問一遍。

      你會功夫?崔連長問。

      不會。姑姑答道。

      你不用害怕,會功夫是好事,打仗的時候肯定能用得上呢。在哪里學的?練了幾年?連長問得認真仔細而友好。

      姑姑說連長我真不會什么功夫,就是從小干活不怕累,腿腳就越來越有勁了。

      連長問了半天也沒有問出名堂,便不再說什么。不過,他從這次打架的事,覺得這個女兵有兩下子。

      其實姑姑不止這兩下子,只是崔連長對于高密的風土人情不了解罷了。

      高密地處昌濰大地東部,膠東半島西部,兩大板塊上的文化在高密交匯融合,形成獨特的鄉(xiāng)情民風。這里民風剽悍硬朗,物產(chǎn)豐富,生活富足,匪患成災(zāi),名流商賈眾多。這里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形成了人人喜愛練功習武的民風。老祖宗在對待練功習武這件事上,除了提倡習武健身防身保家護村等實用功能之外,還留下了許多獨家傳承、秘不示人、只傳男不傳女的絕學武功。當然,到了姑姑練功之時,有些功夫已經(jīng)失傳了不少,即使不失傳,這功夫恐也難讓姑姑學到手。傳男不傳女這一古訓(xùn)是萬難更改的。

      在之后的幾天里,由于姑姑打架引起了大家的關(guān)注,尤其是連長沒有追究她的責任,這讓姑姑有些緊張,因而要求參加訓(xùn)練的事也就沒有再提,每天依舊幫老劉頭燒飯送飯打水掃地。所不同的是,連長曾對她說,你要是沒有事的時候,可以到訓(xùn)練場地上多看看戰(zhàn)士們訓(xùn)練,但不能再動手了。

      姑姑是在部隊休整的第七天上才學會打槍的。姑姑天生聰慧,學習打槍這一件事,把熊班長和他的那一群新兵全給鎮(zhèn)住了。

      那天上午,姑姑在給連隊送去開水之后,便主動跟熊班長說:能把你的槍讓我看看嗎?

      熊班長自從被姑姑摔了個大跟頭之后,不但沒有記恨,反而對這個小姑娘有幾分敬佩了,見姑姑主動提出看槍,便說:槍可不是隨便借人的,連里沒有發(fā)給你槍,這說明你還沒有拿槍的資格,以后再說吧。熊班長態(tài)度明顯好轉(zhuǎn),但又有幾分炫耀的意思,槍在熊班長的手中如同一根不規(guī)則的燒火棍子,在空中抖了抖。

      別說得那么玄乎,我小的時候就見過槍,只是家里大人不讓摸,要不我十年前就學會打槍了。姑姑向熊班長走近了幾步,伸手就去拿熊班長手里的那桿大槍。

      熊班長見狀急忙后退兩步說:哎呀,你不能搶啊,部隊可是有紀律的。

      我參加革命隊伍都好幾天了,看一眼槍不算違犯紀律。姑姑步步緊逼,熊班長步步后退,后退之中竟被什么絆了一下,熊班長踉蹌幾步差點摔了跟頭。他很快意識到,不給她槍看,可能是不行了,于是,他想出了一個點子。

      郭立夏同志,你看這樣行不行,槍,我可以給你看,如果連長問起來可不能算我違犯紀律,到那時我可要說是你搶去的,這樣行吧?

      姑姑馬上明白了熊班長的心思,冷笑一下說:看你也是個大個子,心眼還那么小,行,要是連長知道了,就算是我自己拿的,沒你什么事。

      熊班長狡猾地一笑又說:你只是看一眼?就不想學學打槍?

      姑姑一聽學打槍,便激動起來。連忙說好。我天天想著學打槍呢,干脆你教我吧,我今天就拜你為師。姑姑說罷雙手抱拳,就要下跪。熊班長見狀頓時慌了,急忙上前制止了姑姑。

      可不敢搞這一套,咱是革命隊伍,都是革命同志,不興下跪,你跪下了我怎么辦。不過,讓我教你也行,有個條件,就是給你十分鐘的時間,你要是能學會了,算你有本事,學不會,必須把槍還給我,今天這事也就算完了,兩不相欠,以后不能再找我的麻煩。

      行!不過我要是十分鐘學會了呢?姑姑反問道。

      熊班長想了想說:你要是在十分鐘之內(nèi)學會了使用步槍,那我下午就再教你使用手槍,怎么樣?

      好,一言為定。

      在稍后的時間里,熊班長做夢也沒有想到,姑姑在看完了熊班長的示范之后的五分鐘里,便把那支大槍練熟了。

      姑姑對熊班長說:看好了,你剛才是不是這樣,拿槍、端槍、子彈上膛、瞄準、射擊。姑姑在完成了這些動作之后,又說:下面你可要看好了,大伙也看好了,也算是給做個見證,我要把這支槍大卸八塊了。姑姑說罷,利索地按照熊班長的樣子把一枝大槍給拆散了,接著又按相反的順序組裝起來。

      熊班長和那幾個新兵圍在周圍大眼瞪小眼,吃驚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奇跡,誰也不敢說話,如同在觀看一場流暢的表演。熊班長邊看邊猜想著眼前這個小姑娘為什么會如此利索,小小年紀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

      真是好樣的!熊班長在心里夸贊,卻不能說出來。說出來的只有一句話:嗯,看來你還行,算你學會了。這時,在一邊看熱鬧的新兵們卻說,郭立夏同志肯定在家里使過大槍,要不能學這么快?

      姑姑不好意思地分辯道:我在家里真的沒有摸過槍,不信你到我們村里打聽打聽。熊班長從姑姑的眼神里便能看出來,這小姑娘過去沒摸過槍是肯定的,但她天生聰明也是不能懷疑的。

      在多少年以后,每當姑姑提起當年學槍這件事,總是會說,我的運氣真好,要不是那天學會打槍,后來幾天發(fā)生的戰(zhàn)斗中我可能犧牲了呢。

      姑姑說的那場戰(zhàn)斗是在她學會打槍的第三天夜里突然發(fā)生的。

      那是一場遭遇戰(zhàn)。敵我雙方都沒有任何準備。

      敵人當然是國民黨的一支隊伍。

      只是這支隊伍有點特殊。人數(shù)不多,兩個排的樣子,大約有百十口子人馬,但武器裝備不差,大多是美式武器,火力足,射速快,攜帶方便。但是,這么好的武器在他們手里卻不怎么管用,因為這是一股在萊蕪戰(zhàn)場上吃了敗仗潰退下來的散兵。

      這支國民黨隊伍是在幾天前退出戰(zhàn)場的,領(lǐng)頭的是一名國軍連副。這名連副領(lǐng)著一群如同沒娘的野孩子,忍著傷口的疼痛和饑餓疲憊,在萊蕪山區(qū)的山溝里外轉(zhuǎn)悠了好幾天,卻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大部隊,一個個目光呆板,六神無主。連副說:弟兄們吶,大部隊我們恐怕找不到了,也許他們都殉難了,我看,大家還是各奔前程吧。

      大家聽了連副的話,頓時啞口無言,面面相覷,并且有的人開始低聲抽泣。

      手里的武器怎么辦?有人問了一句。

      拿著回家打獵,不行就扔了,自己看著辦吧。連副無奈地說。

      這時,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有的說自己沒有家了,還能回哪里?有的說要跟著連副占山為王,落草為寇,打下一塊疆土,建立自己的地盤。甚至還有人說不行就去投共軍,找口飯吃,就是不知道人家共軍肯不肯收留。還有的人在說些什么,誰也聽不清楚。

      連副看著這群亂作一團的國軍兄弟如今成了喪家之犬,心里實在有些難過。連副蹲在一個土堆上,雙手抱頭,傷心地哭了起來。連副這一哭便起了效果,眾人頓時安靜下來,紛紛圍攏過來,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好一會兒,連副擦干眼角上的幾滴黃淚,站起來大聲叫道:剛才誰說的要投共軍?給我站出來,我現(xiàn)在就槍斃他。在這節(jié)骨眼上,哪有敢站出來的。一群人就愣頭愣腦地站在原地不敢動彈,聽連副訓(xùn)示。連副環(huán)顧四周,見大家安靜下來,便說:看來弟兄們是愿意跟著我了,那我也就不客氣了,帶著大家一起闖蕩天下。有人問道:去哪里呢?

      找吃的,搶東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老子從現(xiàn)在起已經(jīng)不是國軍了,我誰也不怕,你們也不用怕,咱手里有家伙。連副用力拍了拍腰間的槍,冷笑著說。

      沒過幾天,連副帶領(lǐng)著這支國軍隊伍在暈頭轉(zhuǎn)向之中遇到了解放軍崔連長的隊伍。

      時值深夜,國軍在連副的帶領(lǐng)下,有些疲勞但又十分興奮地沿著高粱地中間的小道成一線前進。要知道,夜間進村搶東西是最好的時機,搶完就走,一般也用不著動槍動彈,只要對著村民大叫一聲:要命還是要財?接下來,就放心地搶東西吧。這種在國軍部隊里經(jīng)常使用的作戰(zhàn)樣式,被他們反復(fù)使用了幾個夜晚了,夜夜得手,從無意外。

      但是那天夜晚卻出現(xiàn)了意外。國軍們確實沒有想到。村里住著解放軍。

      當國軍們快要走到村頭的時候,被解放軍的哨兵首先發(fā)現(xiàn)了,隨即槍響了。

      是解放軍的哨兵鳴槍示警。

      哨兵在大喊站住之后,迅速進入了簡易掩體,接著又開了第二槍。

      寂靜的鄉(xiāng)村之夜連響兩槍,而且是部隊哨兵打的槍,這可不是一般的事了。按照崔連長的一貫要求,哨兵在發(fā)現(xiàn)情況時要鳴槍警告。如果是有敵情,則必須再鳴第二槍,當然,接下來可以是第三槍、第四槍……

      重要的是第二槍,這是敵情警報,就是戰(zhàn)斗。

      姑姑是最后一個聽到槍聲的戰(zhàn)士,也是最后一個加入緊急集合隊伍中的兵。當她還在夢中的時候,她沒有聽見槍聲,卻聽到了院子外邊雜亂急促的腳步聲和狗叫。

      賊來了!這是姑姑的第一反應(yīng)。她迅速從土炕上爬起來,胡亂穿戴完畢,順手抄起一根木棍子,沖了出去。就在姑姑沖到院外的時候,她這才發(fā)現(xiàn)戰(zhàn)士們正提著槍,向村西頭狂奔而去。她頓時愣住了,一時又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又能感覺到一定發(fā)生了大事。她有些驚恐地在戰(zhàn)士們模糊的背景中尋找著崔連長、熊班長或者通信員小李。沒有,她熟悉的幾個人都不見了。正在她猶豫中不知道自己該干點什么的時候,有一個小個子兵跑過來大聲喊道:連長讓你不要出來,快回去!要打仗了。

      姑姑這才發(fā)現(xiàn)事態(tài)嚴重了,不由地打了個冷戰(zhàn)。心想,真要打仗了嗎?就在她稍作猶豫之后,強烈的好奇與興奮,促使姑姑決定要到打仗的地方看看。她不怕打仗。她心想自己總算遇上一回真的打仗了。她跟隨這名戰(zhàn)士向西跑著,手里的木棍便是她的武器。

      其實在第一聲槍響的時候,崔連長就聽見了,作為一名老兵,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上百次,這個經(jīng)驗和判斷還是有的。尤其是在聽到第二聲槍響的時候,崔連長的上衣已穿得差不多了。崔連長習慣地大喊一聲:通信員——集合——準備戰(zhàn)斗。話音未落,通信員小李已推門進來了。小李本來是想進來向連長報告的,見連長已經(jīng)起來了,便大聲道:是!轉(zhuǎn)身出門。隨即院子里響起緊急集合的哨子聲。

      崔連長沖向院外的大街上,問小李:哪個方向?

      村南,村西。小李似乎不能確定。

      崔連長嚴肅地說:是村西南!

      崔連長站在大街上,向急跑過來的排長們下達著命令:同志們,敵情大家基本清楚了。一排跟我去村西口阻擊敵人,二排長帶隊去村南口待機抄敵人的后路,三排負責鎮(zhèn)守村子并擔負機動增援任務(wù),要安排力量加強村北和村東口的警戒。各位注意!今天就用“攆兔子戰(zhàn)法”。立即行動!

      “攆兔子戰(zhàn)法”是崔連長在多年的革命戰(zhàn)爭中獨創(chuàng)的戰(zhàn)法,兵法里是找不到的,卻十分好用。上個月在膠州外圍的進攻戰(zhàn)中,曾成功運用,并受到上級的充分肯定。

      部隊按照崔連長的部署,緊張有序地展開了作戰(zhàn)隊形。

      崔連長判斷得沒錯,敵人就在村西口。敵人在靠近村口的時候是毫無戰(zhàn)斗準備的,因為他們不知道解放軍駐扎在村里,所以當哨兵發(fā)現(xiàn)他們的時候,便顯得十分意外,忙亂中有人便大叫有共軍,掉頭要跑,卻被連副大聲喝住了。連副麻利地掏出手槍,沖高粱地開了一槍。不要亂,共軍大部隊在萊蕪呢,怕什么?給我打呀,否則我就斃了他。大概是連副說共軍人少的緣故,國軍們便不再后退,憑借著高粱的掩護,就地臥倒,進入準備戰(zhàn)斗狀態(tài)。

      崔連長帶領(lǐng)一排趕到村西口,部隊迅速占領(lǐng)有利地形,村口的斷垣殘壁和樹木土坎,成了戰(zhàn)士們的防御陣地。崔連長蹲在一段土墻后面,低聲問哨兵:你確認敵人就在這片高粱地里嗎?

      哨兵說我看得清楚,也可能被我撂倒了一個。

      多少人?敵人還擊了嗎?崔連長問。

      走在前邊的有好幾個,后邊的好像還在高粱地里,看不見,大概有十幾個、二十幾個……

      崔連長聽后,拳頭便擂在了哨兵的屁股上:站崗放哨弄不清敵人的規(guī)模,要你還有什么用?

      天這么黑,你看,前面全是高粱地,不好數(shù)啊。哨兵低聲辯解道。

      崔連長面對黑壓壓一大片高粱地,心想今夜這一仗不好打。

      敵情不明,不能貿(mào)然行動。

      他低聲命令道:堅守陣地,注意隱蔽,不要出擊,等我命令。

      藏匿在高粱地里的敵人大概也接到了類似的命令,整個村西一時安靜下來,偶爾有幾聲秋蟲在有氣無力地胡亂叫喚著。風卻有幾分強勁,在高粱地里游蕩,發(fā)出葉片摩擦的聲響。

      崔連長就這么側(cè)著身,身體與冰冷的土墻緊貼在一起。過了一會,崔連長對一旁的通信員小李說:快去,告訴二排長和三排長,敵人就在這片高粱地里,命令二排在南、三排在北,讓他們迅速穿插過去,南北兩面包圍,西邊留下一個口子,把敵人從高粱地里趕出來打,部署到位后立即向我報告,今天咱們要包一次大餡餃子。崔連長說罷推了通信員小李一把。

      通信員從地上爬起來剛走,姑姑便到了崔連長跟前了。

      連長!姑姑有些緊張也有些激動地跟崔連長搭話。

      崔連長回頭見是姑姑,便吃驚地問:不是讓你在家里待著嗎,怎么回事?

      姑姑不好意思地說:好不容易趕上一回打仗,我就跟著他們來了。連長,敵人在哪里?怎么打?

      崔連長望著天真的姑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真有你的,這個時候可別給我添麻煩,否則……崔連長晃了晃手中的槍。姑姑點頭,心想別拿我當小孩子,你還敢把我崩啦?但她嘴上卻滿口應(yīng)承道:好,是!我保證!

      崔連長滿意地點了點頭:你是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今天你就好好學習怎么打仗,以后有的是大仗讓你參加呢。

      姑姑便十分嚴肅而堅定地點頭示意。

      敵我雙方就這樣在沉悶地對峙中。雙方都在籌劃著下一步的行動。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崔連長下達了攻擊的命令。

      他說:進攻方式是,先用手榴彈向高粱地里三十米遠的地方投彈三顆,爾后觀察動靜,不許沖鋒。過上幾分鐘以后,再按我的口令,向高粱地里四十米遠的地方投彈三顆,然后就原地待命,不許沖鋒。聽明白了嗎?崔連長低聲問道。戰(zhàn)士們點頭。

      正在這時,通信員小李一溜小跑出現(xiàn)在陣地前。報告連長,二排三排全部準備就緒。

      崔連長聽后滿意地晃了一下腦袋,欠起半個身子,向不遠處的三個戰(zhàn)士說:你們?nèi)齻€,每人投彈一顆,三十米啊。崔連長的話音剛落,尾巴上拉著長長白色煙霧的三個黑家伙便向高粱地飛了過去。隨即便是三聲有些沉悶的爆炸聲和高粱倒地斷裂聲。三團紅光照亮了半個高粱地。姑姑沒有見過這么響的東西,這響聲也遠遠超出了姑姑的預(yù)期,在爆炸聲傳來的時候,姑姑竟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崔連長急忙沖姑姑低聲喊道:不許出聲。

      姑姑便不再出聲。但在高粱地里的國軍們卻慘叫起來,聽不清在叫什么,總之雜亂無章的聲音里肯定有叫娘的和哭娘的。

      崔連長在聽見高粱地里有人喊爹叫娘的時候,他已經(jīng)知道敵人的戰(zhàn)斗力不行。三顆手榴彈就吃不消了,自亂了陣營,于是他判斷,這是一股沒有計劃、沒有目標、建制不完整的流竄之敵。崔連長暗自興奮起來。這好事算是自己送上門來了,給新兵們練練膽的時候到了。就在此時,他改變了原先的主意。接下來的三顆手榴彈不投了,直接投十顆,集中向正西方向的高粱地里投,盡量多殺傷幾個敵人,然后沖進高粱地抓俘虜。

      沖??!崔連長在十顆手榴彈炸響之后不久,便下達了沖鋒命令。

      其實,在崔連長下令進行第一輪投彈之后,伏在高粱地里的敵人已經(jīng)亂了陣腳。那個帶隊的國軍連副離手榴彈爆炸的地方不遠,運氣還算不錯,手榴彈沒有落在自己的腦袋上。他眼看著自己的幾個國軍兄弟倒下了。由于他的隊伍是打了敗仗退下來的,弟兄們在受到突然的攻擊之后,立刻成為驚弓之鳥,一槍未發(fā)便四處逃竄。而恰在此時,解放軍的十顆手榴彈又落了下來。一切變得不可收拾了。

      國軍連副立刻明白了眼下的處境,他的這群兵是打不了仗的。跑吧。

      能跑掉嗎?顯然不可能。在黑夜的掩護下,國軍連副也搞不清應(yīng)該選擇哪個方向逃跑,只好在高粱地里胡亂鉆著。

      姑姑是跟隨崔連長一起沖進高粱地的。但她一會兒就見不到崔連長了。她有些膽怯地邊前進邊尋找崔連長,不知不覺中向高粱地深處走去。手里的木棍子是她唯一的武器。這時姑姑發(fā)現(xiàn),原來打仗就是這么個打法,像是在老家趕大集一樣,亂哄哄地成了一鍋粥,誰也看不清誰,誰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耳朵里全是叫罵與哭喊、打擊與撞擊以及幾聲沉悶的槍聲。

      國軍連副大概是被手榴彈炸懵了,在高粱地里轉(zhuǎn)了一會兒之后,他迷路了。之后,向東奔去。也就是說,他是向崔連長的陣地跑的。而崔連長在此時正指揮著戰(zhàn)士們沖向高粱地,很快就與敵人短兵相接了。

      正當姑姑在高粱地里尋找崔連長的時候,突然她被一個人狠狠地撞擊了一下,姑姑被那個男人撞得晃了兩下,險些沒摔倒。就這一撞,姑姑發(fā)現(xiàn)了目標,是一個穿著國軍制服的國民黨兵,手里的大槍橫在胸前。姑姑一怔,心想完了,只要敵人槍聲一響,自己的小命就沒了。危急時刻,姑姑竟出奇地冷靜,她舉著木棍,大聲喊道:舉起手來,快點,把手舉起來!

      對面的國民黨兵大概是徹底懵了,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解放軍是個女兵,竟呆站在那里忘記了開槍。當他反應(yīng)過來時,姑姑的木棍子已經(jīng)從他的頭頂上方掄下來了。姑姑的手勁不小,一棍子下來那兵還未來得及叫喚一聲便倒下去了。姑姑見狀,啊喲地大叫著撒腿便跑。事后,在總結(jié)這場戰(zhàn)斗的時候,姑姑說,她當時確實害怕極了,應(yīng)該把敵人的槍先繳獲了再投入新的戰(zhàn)斗。

      姑姑狂奔了十幾米之后,她似乎看見了崔連長正在與一個國民黨兵扭打在一起,看來這兩個人力氣不相上下,難分勝負。姑姑急忙收住腳步,蹲下來,不知道如何是好。

      夜色下,姑姑正緊盯住兩個拼命的男人。也許該著姑姑運氣好,兩個人撕打著翻滾著,竟到了姑姑的眼前了。姑姑仔細分辨著哪個是崔連長,哪個是國民黨兵,在確認無誤之后,她迅速地掄起木棍,如同閃電一般擊中了國民黨兵的小腿,國民黨兵在慘叫之后,便在崔連長身邊倒下來。

      起初崔連長一愣,見是姑姑,他明白了。崔連長向姑姑命令道:把他捆起來。

      怎么捆?我不會呀。姑姑聲音有些顫抖地答道。

      崔連長這才想起來眼前的這個女新兵是不可能完成這項任務(wù)的。他長吐一口氣,看了姑姑一眼沒說什么。只見崔連長快速地伏下身,利索地解下國民黨兵的腰帶,將這個還在地上痛得直叫喚的家伙反捆起來。

      崔連長直起腰,看了看姑姑手中的木棍。崔連長說道:很好,你的槍呢?

      你沒發(fā)給我槍。姑姑答道。

      這時,崔連長從幾棵倒伏的高粱稈上撿起一枝短槍交給姑姑:給你,從現(xiàn)在起這槍就是你的了,我一會再教你怎么用。姑姑高興地雙手接過槍,連忙說,我會用,長槍短槍都會用,我早就學會使槍了。

      你會打槍?什么時候?qū)W的?崔連長又一次吃驚地問。

      前天,跟熊班長學的。

      崔連長笑著晃著腦袋,轉(zhuǎn)身走向高粱地深處。走出幾步后轉(zhuǎn)頭對姑姑說:把這個國民黨的官看好了,一會押回去,這是你的戰(zhàn)利品。

      當黎明降臨在高粱地里的時候,整個戰(zhàn)斗早已結(jié)束。

      自從崔連長離開姑姑之后,姑姑便一直站在這個俘虜兵面前,一步也不敢動,手里的槍被她捏出了汗水。漸漸地,姑姑看清了趴在冰涼高粱地上俘虜兵的模樣。年紀應(yīng)該不到三十歲,臉色有些蒼白,雙目透著可憐和絕望的目光。姑姑想起了崔連長交代的那句話,他是國民黨的官。姑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國民黨俘虜兵穿戴上是有些講究,衣服的料子不錯,也還算整齊,就是身上沾滿了高粱葉子和黃土,挺好的衣服弄成了這般模樣。

      姑姑在確認俘虜兵跑不了的情況下,心里便踏實一些。姑姑對俘虜兵說:你是哪里人?是個什么官?

      俘虜兵看了姑姑一眼,裝作委屈地說:大姐,我不是壞人,我也沒有干壞事,你幫我松開吧,太難受了。

      姑姑嚴厲地瞪了他一眼,說,你可要老實點,不然我再給你一槍。俘虜兵笑了,他說:大姐,剛才我聽你的上級說了,你剛學會用槍,別嚇唬我了。有本事你開一槍我看看。

      姑姑大概是被俘虜兵激怒了,臉有點發(fā)熱,手有些發(fā)抖。她用槍口指著俘虜兵說:你這個熊家伙,國民黨反動派,還不老實,你敢再胡說我就不客氣了。

      這時,俘虜兵從地上坐起身來,面對著姑姑,冷笑一聲說:你看你,一個小姑娘家的,當兵干嗎?還挺厲害的啊。實話告訴你,我是堂堂的國軍連副,手下百十個弟兄,共產(chǎn)黨的政策是優(yōu)待俘虜,你還不趕快給我解開。

      姑姑沒想到這個國民黨還是死硬分子,當了俘虜還這么橫,看來不教訓(xùn)一下是不行了。姑姑走向前說:好你個國民黨,死到臨頭了還這么反動。說罷飛起一腳,重重地把他踹了個王八朝天。姑姑似乎還感覺不夠,又上前踹了一腳。只見俘虜兵哎呀一聲倒在地上,嘴巴卻不閑著,高聲叫道:好你個小解放軍,我放下武器了你還敢打我,打俘虜犯法,打俘虜犯法!

      姑姑正氣頭上,哪管犯法不犯法,現(xiàn)在是俘虜,剛才還是敵人呢,不認罪就應(yīng)該教訓(xùn)教訓(xùn)。當姑姑正準備踹第三腳的時候,崔連長來了,見到這個場面急忙制止了姑姑。

      崔連長問:他想反抗嗎?

      姑姑說沒有,就是嘴巴不老實。

      崔連長說:算了算了,不跟俘虜一般見識,押回去審他。

      姑姑清楚地記得,那天早晨是她一生中最為光彩最為高興的時刻,當她押著俘虜走到村西頭的時候,她遠遠地看見村口已經(jīng)有許多老大娘老大爺們站在那里了。她這才想到,這一夜,整個村子都沒有安息,兵荒馬亂年代,槍聲是人們共同的噩夢。姑姑突然有一種自豪感由心底升起。我們保衛(wèi)了這個村莊,我也是保衛(wèi)這個村莊的一員。想到這里,她在昂首挺胸押解著俘虜徐徐前進的同時,也沒有忘記順便給了身邊這個國民黨軍官一腳??熳撸?/p>

      接下來,便是審問俘虜、上報戰(zhàn)斗情況報告、上交俘虜和戰(zhàn)利品,以及總結(jié)戰(zhàn)斗經(jīng)驗和慶功授獎。但是,就在慶功會還沒有開完的時候,連隊便接到了緊急行軍的命令。后來姑姑說:算我的運氣好,慶功會開到一半的時候,崔連長正好表揚完了我,就接到新的命令了,部隊不得不中止大會,馬上打點行裝,急行軍了。

      那天的慶功會開得還算不錯,全村老少都來了,聽崔連長講話。

      場面十分熱烈。

      崔連長在肯定了這次遭遇戰(zhàn)取得了很大戰(zhàn)果之后,重點表揚了那天夜里警惕性高的哨兵小王和姑姑。其中,在表揚姑姑的時候說道:郭立夏同志是一個剛參加革命隊伍不到十天的新同志,但是,這個同志有很高的革命理想和戰(zhàn)斗精神,她勤奮好學,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學會了使用兩種武器,學會了一些很管用的戰(zhàn)術(shù)動作,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就立了大功。崔連長越講越激動,說到關(guān)鍵的地方眼睛里好像還閃著淚花。

      同志們,我今天要特別指出的是,作為一名女戰(zhàn)士,郭立夏同志在作戰(zhàn)中的不怕犧牲、機智勇敢和過硬的戰(zhàn)術(shù)水平,我是見識過了,那是很值得大家學習的。我準備代表連里,向上級領(lǐng)導(dǎo)為她請功,因為她親手活捉了這股敵人的最高指揮官,敵人沒有了指揮員,使我方整個戰(zhàn)斗很快取得了勝利,大家說這個大功是不是應(yīng)該給郭立夏同志???

      會場內(nèi)外一片歡騰。全連戰(zhàn)士熱烈鼓掌。這時在會場周圍的一個老鄉(xiāng)突然大聲說道:首長啊,立了大功的女英雄是哪一個呀,能不能讓我們見一見啊。

      崔連長被這位老鄉(xiāng)這么一喊,先是一愣,但馬上明白了,他笑了笑說:好啊,同志們,我們的戰(zhàn)斗英雄就是要讓大家認識的。他向坐在會場上的姑姑伸出一只手說:郭立夏同志,請起立。

      姑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來,向老鄉(xiāng)們招了招手,算是打招呼了。

      在姑姑站起來的一瞬間,會場再一次出現(xiàn)轟動。大家看著這位分明是一個小姑娘的戰(zhàn)斗英雄,顯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有人在低聲私語:哎呀,自古英雄出少年吶!哎呀,這是誰家的閨女,真有出息呢!哎呀,還是解放軍里有能人啊……

      人們的贊美之聲此起彼伏,有些話,姑姑似乎聽到了,有些根本聽不清楚。此時,一股光榮與自豪感油然而生。姑姑心想,要是爹娘今天在這個會場就好了,讓他們也跟著光榮一回。

      就在姑姑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時候,通信員小李走到崔連長的身邊,耳語了幾句什么。崔連長聽后點了點頭,之后便大聲說道:同志們,鄉(xiāng)親們,今天的慶功會就到這里啦。崔連長頓了頓聲音,接著說:今天,我也利用這個機會,講兩點,一個是我們連駐在咱們村里的這些天,給老鄉(xiāng)們增添了許多麻煩,我代表全體革命戰(zhàn)士向大家表示感謝。我們解放軍是有紀律的,凡是有損壞老鄉(xiāng)家的什么東西,我們今天晚上之前就要賠償,概不欠賬。第二個是我表個態(tài),我們連不管今后走到哪里,我們不會忘記老鄉(xiāng)們對我們的支持,我們一定多打勝仗,早日消滅國民黨反動派,解放全中國。

      散會!

      有經(jīng)驗的老兵們似乎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個慶功會結(jié)束得有些倉促,知道是有新的任務(wù)來了。各班排的干部們迅速整理自己的隊伍,快速返回營地。

      一種大戰(zhàn)來臨的氣氛正快速彌漫開來。

      崔連長的隊伍是在晚上九點多開拔的。到天快亮的時候,部隊已經(jīng)到了麻城的外圍,大約離麻城還有十里地的地方。

      前面是一個小山村,這個山村不大,大約有十幾戶人家。由于天色尚未大亮,又是深秋季節(jié),山村里外顯得十分清靜。遠遠看去,一層薄霧安詳?shù)刈陨狡绿帍浡聛恚颜麄€村莊掩映著,在清晨朝霞照射下竟有仙境般的神態(tài)。

      有人估摸著,這是要攻打縣城呢。可又一想不可能,就這么一點人馬怎么打?就在戰(zhàn)士們私下議論的時候,崔連長就接到了停止前進的命令。

      部隊就地休息。

      走了一宿,大家有些疲勞,由于還沒有接到準備戰(zhàn)斗的命令,戰(zhàn)士們便就地坐下來休息,有的躺在路旁的草地上。

      有的戰(zhàn)士說:這一宿跑的路可不少,累壞了,趕緊松快一下,說不定一會兒該投入戰(zhàn)斗了呢。

      有一個人稱“天狗”的戰(zhàn)士卻不同意這種看法,說近幾天不會有大的戰(zhàn)斗發(fā)生,不信就等著吧。

      其實“天狗”的真名叫王守田,記性好,心眼活,有見識,平日里喜歡把自己的想法添油加醋地說出來,而且是說得神出鬼沒,如同靈通九天,無事不通,讓人好生稱奇?!疤旃贰钡拿烂簿瓦@么得到了。

      現(xiàn)在,大伙聽了天狗這么一說,頓時感到吃驚,有幾個人湊過來,小聲問道:天狗,說說看法,你是怎么知道近幾天不會打仗?是從哪里得到的新情報?透露點兒。

      天狗故意露出一副奸臣模樣,用眼角窺視四周,神秘地一笑,低聲問道:你們真想知道?大伙說當然想知道了,說一點。

      天狗收起笑臉,嚴肅而神秘地說:想讓我說也行,再行軍的時候你們可要幫我背東西,行不行?有人馬上應(yīng)承了,小事一樁,快說吧。

      這時,姑姑出現(xiàn)了。姑姑是去找崔連長的,她想問一問連長要不要埋鍋做飯或是給大家燒點熱水什么的。當她看見幾個人圍在一起,她便有些好奇,走近聽了聽天狗說著什么。在她明白了天狗又在糊弄大伙的時候,姑姑忍不住了。她大聲對天狗說:天狗,又在這兒騙人吶,你有什么秘密,快點說給大家聽聽。

      天狗見是姑姑來了,便有些畏懼,剛才還瞇著的小眼立刻睜開了。天狗知道姑姑的厲害,心想這小姑娘可不是好惹的,弄不好會吃苦頭。

      天狗趕緊從地上翻身坐起來,笑瞇瞇地沖姑姑說:哪有什么秘密,哥幾個在一起拉家常呢,你忙你的吧。

      姑姑笑著走到天狗身邊,蹲下來說:是不是想干壞事,怕我知道了告你一狀。

      天狗一聽急了??刹桓襾y講話,大白天的能有什么壞事,都是革命同志。

      那你快說,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哎呀我說郭立夏,女同志就不要摻和我們男同志的事啦。

      姑姑一聽急了,伸手一把擰住天狗的一只耳朵,稍微一拉,天狗就叫起來,大嘴巴咧到了一邊。姑姑說:沒想到你還敢輕視女同志,說不說?大伙見狀也在一旁催促道:天狗你就說吧,再不說一會耳朵該掉下來了。

      天狗被姑姑這么一擰,只好求饒地說:好好好,我說我說,你先把手松開。

      姑姑的手就松開了。

      天狗就把剛才的一切說了。他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就是跟大伙說了說我對當前任務(wù)的一些看法。天狗說,根據(jù)他的判斷,在今后的幾天里,部隊最有可能執(zhí)行的任務(wù)是訓(xùn)練而不是打仗。為什么呢?天狗作了如下解釋:目前,國民黨部隊已經(jīng)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別看人數(shù)不少,戰(zhàn)斗力已經(jīng)嚴重下降,而且,他們現(xiàn)在主要是占據(jù)著大城市,缺少后援和有力的后勤補給和兵員補給,這就叫坐吃山空,知道不?

      眾人聽天狗說得頭頭是道,一臉佩服的樣子。姑姑可沒有閑工夫聽天狗在這里扯什么大形勢和大道理。姑姑急忙打斷了天狗的高談闊論。

      別說得那么遠,快說說咱們部隊最近能干什么?姑姑催促著,聲音里有了客氣。

      天狗大概也被自己巧舌利齒鼓舞了,竟有些陶醉。眼睛又開始瞇縫起來,歪著腦袋看了看姑姑,意思是不要小瞧了我天狗的本領(lǐng),除了會打仗,我肚子里也有一些真家伙呢。

      好,那咱就說說自己的事。天狗受到了鼓勵,竟忘了行軍的疲勞,利索地站起身來,十分自信地說:當前我們最大的任務(wù)就是訓(xùn)練。那么,僅僅是為了訓(xùn)練,那我們?yōu)槭裁床辉谏弦粋€駐地進行呢?哎,這就是上級領(lǐng)導(dǎo)的高明之處。你想啊,我們在那里消滅了那么多的敵人,得了那么大的好處,我們的目標肯定會暴露,那么,那個地方就不能待了,因此就必須轉(zhuǎn)移。這叫戰(zhàn)略轉(zhuǎn)移。

      啥叫戰(zhàn)略轉(zhuǎn)移?有人聽得云里霧里,無意中插了一句。

      天狗不滿地白了插話人一眼,繼續(xù)說道:戰(zhàn)略上的事你也敢打聽?這是很機密的問題,可不敢讓國民黨反動派知道。天狗用手掌橫著比畫了一下:知道不?那可是要殺頭的。

      姑姑大概也沒有聽出名堂來,見天狗又在油嘴滑舌了,便打斷天狗說:天狗,怎么回事,又不好好說話了!快說,咱們接下來訓(xùn)練什么?

      這不明擺著嗎,當然是訓(xùn)練攻城略地、圍殲敵人嘍。

      天狗講得得意、過癮,并沒有注意到崔連長已經(jīng)在人群外邊站了一會了。

      崔連長起初看見大家圍在一起有些好奇,走近一聽才知道是天狗在講著自己的混亂但有時卻很有趣的故事。崔連長知道這個天狗平時嘴巴閑不住,常常有些不著邊際。當然,有些時候也能給大家解悶逗樂,使部隊單調(diào)艱苦的戰(zhàn)斗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因此,他對天狗也沒有進行過多限制或是批評。今天,當他聽著天狗講到什么戰(zhàn)略的事,便有些好奇。心想這天狗從哪里學來的新詞,我這個當連長的也只是從上級首長那里聽到過幾次呢。

      崔連長就這么站著,本想再多聽一會,無奈軍情不允許,他必須立即帶領(lǐng)部隊出發(fā)了,目的地似乎與天狗剛才說的有一些聯(lián)系。

      團里的命令是讓他們連再行軍三十里,到遠離麻城的棗樹村與團部集中,具體任務(wù)命令里沒有講。但據(jù)團部的通信兵透露,部隊可能要進行一段時間的集中整訓(xùn),準備執(zhí)行更大更重要的任務(wù)。

      這時,崔連長故意咳嗽了一聲。眾人由于聽得起勁,并沒有誰注意到連長的到來,依然在聽著天狗的故事。崔連長見狀,會心地笑了笑,只好提高嗓門:誰在違犯紀律?

      眾人一驚,見是連長來了,便急忙散開。姑姑的反應(yīng)是最快的。

      報告連長,我們正在聽天狗同志說話呢,噢,不是,在聽他講革命戰(zhàn)略形勢呢,不是在違犯紀律。

      眾人這才回過神了,趕緊幫腔,是呀是呀,沒有違犯紀律的。

      崔連長說,休息得怎么樣了,我看還不錯嘛。崔連長沖大家點點頭,說:一會兒要出發(fā)了,大家準備準備吧。崔連長接著對姑姑說:郭立夏,你隨連部行動。崔連長說罷向隊伍的最前邊走去。

      姑姑趕緊抓起地上的背包,跟著崔連長走了。臨走的時候,姑姑小聲對天狗說:哎呀,你還真是能掐會算,你小時候肯定在老家跟著瞎子學過算命,到了駐地再聽你講吧。

      天狗聽了姑姑的話,如同當眾挨了一巴掌,臉上紅一陣又白一陣,忙解釋:我這不是算命呢。

      姑姑已走出老遠,天狗的話她大概沒有聽見。否則,到了駐地棗樹村之后,她是不會去找天狗,也不會逼著天狗給她算一卦的。當然,更不會與天狗發(fā)生沖突,姑姑又一次差點兒把天狗摔倒在老鄉(xiāng)家的牛屎堆上。

      崔連長帶著他的隊伍在正午過一點的時間到達團部指定的駐地。

      這個叫棗樹村的小山村坐落在一個山腳下面,大約有幾十戶人家。崔連長在與團部前來聯(lián)絡(luò)的人員經(jīng)過一番研究之后,便對幾個排長做了簡單的交代和安排。排長們立刻按照連長的指示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進入老鄉(xiāng)的家中安頓下來。姑姑自然與衛(wèi)生隊一起被安排在一戶老鄉(xiāng)的家里。目前的任務(wù)還是以做飯為主。在經(jīng)過緊張的準備和忙亂之后,部隊終于吃了今天的第一頓熱飯。之后便是各班排進行必要的灑水掃地整理內(nèi)務(wù),一切是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之中。但在臨近天黑的時候,姑姑便來到了天狗的住處,她對早晨那個沒有聽完的故事念念不忘,她要天狗兌現(xiàn)早晨的話。

      姑姑說:天狗,忙完了嗎?

      天狗見是姑姑,便有一種別樣的感覺,知道這個惹事的主又來找他,一定還是為了早晨的事。天狗笑臉相迎,卻又礙于手頭的活還沒有忙完,便說:你沒看見我正忙得很呢。

      抓緊點,我還有事找你呢。姑姑小心地說。

      什么事呀?以后有時間再說吧。天狗也不敢抬頭,只顧著忙自己手頭的事。

      哎呀,你是豬腦子,早晨的事就這么快忘了。

      我真忘記了,太忙了,以后再說。

      姑姑見天狗正在用鐵鍬對老鄉(xiāng)家的一堆牛糞進行修整,還別小看天狗,這一堆牛糞讓他這么一修理,竟像一座黃色的小山包一般,光亮無比。

      修整得不錯,要是我家的狗屎堆也能修整成這樣子,我爹肯定舍不得運到田里去種莊稼的。姑姑的嘴巴不肯饒人,這讓天狗哭笑不得,又不好發(fā)作,便不再搭理姑姑。

      正在這時,房東家的一個大男孩進了家門,見著天狗把他家的牛糞堆整理得這么好看,也笑了:同志,這是肥料,不用整得這么好看,明年才會用的,再說,這一冬天我們家的牛還要造肥呢,弄得這么好也沒有用的,你就歇會兒吧。

      站在一邊的姑姑也跟著說,是啊,我們這個同志從小對牛糞有感情,非要把這些東西當寶貝修理,這不,我剛才勸了半天了也不管用。姑姑沖著小房東笑了笑。

      天狗本來被老鄉(xiāng)家的孩子說得有些丟臉,加上姑姑加了一把火,臉上更是掛不住了。

      天狗惡狠狠地將鐵鍬往牛糞堆上插下去,那鐵鍬柄便在牛糞上晃蕩了幾下。天狗的臉有些變形,沖姑姑大聲說道:郭立夏,你不干活就算了,還有空跑到我們這里說閑話,什么意思?什么態(tài)度?你要是再胡說八道我可要向連長匯報了。

      平時不愛發(fā)火的人一旦發(fā)起火來,往往火氣比較猛烈。天狗這一生氣,讓小房東吃了一驚,不再出聲,站在那兒看起了熱鬧。

      姑姑可不吃天狗這一套,你要是好言好語地說,她也許還能接受,要是來硬的,她定是不肯罷休的。

      姑姑聽了天狗這么一吼,反而覺得有趣,她向前一步,逼近天狗故作認真地說:好你個天狗,對老鄉(xiāng)耍態(tài)度,你這是在違犯紀律呢,看我報告連長以后,你咋解釋。

      天狗聽了姑姑這么一說,頓時一臉窘態(tài),連忙說:哎呀,郭立夏同志,你可要講道理呀,我剛才可不是向小房東發(fā)火,我是說你吶。

      這里就三個人,你就是跟我們耍態(tài)度,難道你是跟自己發(fā)火?

      天狗深知不是姑姑的對手,還是讓一步為妙,好漢不吃眼前虧。于是他滿臉堆笑,對姑姑說:好了,算我什么也沒說行了吧。姑姑豈是好打發(fā)的人,仍舊不依不饒。姑姑說這事不能就這樣算了。

      天狗覺得今天的事有些麻煩,便又退一步:要不這樣,咱們誰也不到連長那兒告狀,我們和平共處,不再提今天的事了,行不?

      姑姑見終于把天狗制住了,才心平氣靜地說:也好,咱們都是戰(zhàn)友嘛,有事好商量。不過今天我不能白來,早晨你答應(yīng)的事要兌現(xiàn),給我講一講當前的戰(zhàn)略問題。

      天狗真有點哭笑不得,心想我哪里有那么多戰(zhàn)略問題,誰能說得清楚?但又不好明確跟姑姑說,只好吱應(yīng)著說:今天真的沒有時間了,一會快要開飯了,抽空吧。

      姑姑一聽就不高興了。她上前一把抓住天狗一只胳膊,說:又要耍花招,什么快吃飯了,我還沒去做飯呢。

      天狗被姑姑冷不防這么一抓,有些急了:松開!我命令你松開!

      呀,你個破天狗還敢命令我?我不松開,你還敢怎么樣?還能把我吃了?

      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小房東見狀趕緊上前勸說:兩位解放軍同志就不要吵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在我家里吵起來,這,不好吧。

      姑姑聽小房東這么一說,反而更有力地抓著天狗的胳膊不放,這讓天狗有些緊張起來。因為他知道,前些日子熊班長就是被姑姑這么抓住一只胳膊,輕松地從后背上摔過去的。別看她年紀不大,勁卻不小,當初熊班長從她背上摔過去時十分順利,姿勢也十分優(yōu)美。他想他要是被摔過去的時候,一定比熊班長更順利更優(yōu)美,可能會被摔得更慘。

      天狗不覺之中有些冒汗了,心虛了,當然,氣也短了。想到可能面臨的后果,天狗趕緊認輸服軟。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爭了,我答應(yīng)就是了,你放開。不過,待吃過晚飯才行,現(xiàn)在讓班長看見對你我都不好。

      姑姑見天狗說軟話,想到再鬧起來也影響不太好,也就作罷。

      臨走時,姑姑一再強調(diào),晚上可不能再耍賴。

      當然,姑姑最終還是沒有機會讓天狗講什么戰(zhàn)略。因為晚上的時候,姑姑有了新任務(wù),是團長點名要見一見這位傳奇女子。

      這位團長不是一般人,姓方,名少林,曾經(jīng)是許司令的警衛(wèi)員。后來,有人說方團長之所以有幸能給許司令當警衛(wèi)員,是沾了名字的光,少林兩個字,是許司令心里的熱饅頭,聽見就感到熱乎。當然,這只能算是一個傳說,沒人敢當面向許司令證實。

      當然,這些故事姑姑自然是后來才聽說的。

      由于姑姑在戰(zhàn)斗中表現(xiàn)勇敢,連里為她請功,尤其是聽說這個英雄人物還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更讓方團長感到十分意外,部隊剛剛安頓下,就急著要見姑姑。

      姑姑是在崔連長的陪同下來到團部的。

      見了方團長,姑姑一點兒也不認生。方團長在詳細詢問了姑姑的家庭情況以及參加戰(zhàn)斗的經(jīng)過之后,用十分贊賞的目光看著姑姑。從長相上看不出這個小姑娘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是覺得這是一個從小經(jīng)常干農(nóng)活、身體壯實的女孩子。至于像崔連長匯報的關(guān)于她可能練過武術(shù)之類的問題,方團長也不敢肯定。當然,方團長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對姑姑的基本判斷是一個好兵材料。

      方團長在充分肯定了姑姑參軍以來的成績之后,十分誠懇地說:郭立夏同志,希望你能夠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更加刻苦地參加軍事訓(xùn)練,更加努力地學習文化知識,在部隊這個大家庭里迅速成長起來,為了新中國而英勇作戰(zhàn),今后有什么困難,你可以直接找崔連長,也可以找我。方團長這時又對崔連長說:郭立夏是一個優(yōu)秀戰(zhàn)士,政治覺悟和戰(zhàn)斗精神比較高,是一個打仗的好苗子,你們一定要好好培養(yǎng),大膽地使用,特別是在關(guān)鍵時刻,一定會發(fā)揮更大作用的。方團長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對了,正好郭立夏同志在這里,我代表團黨委宣布一個決定,給郭立夏同志記二等功的事正式批準了,祝賀郭立夏同志,望你再接再厲,爭取再立新功。

      從團部出來,崔連長顯得很激動,尤其是方團長講話的時候,姑姑發(fā)現(xiàn)崔連長眼里似乎含著淚花。姑姑看著崔連長那幸福的樣子,心想團長才表揚了幾句,至于興奮成這個樣子嗎?在心里高興不就行了嗎,真是的。

      姑姑雖然心里這么想,但不敢說出口。于是便跟著連長一起邊走邊高興,邊走邊聽著崔連長不停地分析方團長的話。

      崔連長說:郭立夏同志,你看見了吧,方團長對你的肯定和表揚,就是對咱們連的肯定和表揚。這首先是你的光榮,也是咱們?nèi)B同志的光榮。

      姑姑沒有說什么,只是跟在崔連長后面走著。心里琢磨著方團長剛才說的話。團長讓崔連長對自己大膽使用,好好培養(yǎng),還有關(guān)鍵時刻,是什么意思呢!

      姑姑在參加革命隊伍第三個月的時候,崔連長就宣布了兩個命令。一個是根據(jù)戰(zhàn)爭形勢發(fā)展和作戰(zhàn)任務(wù)需要,他們連由普通步兵連改為偵察連,全連的整訓(xùn)任務(wù)將發(fā)生很大變化。二是郭立夏同志升任三排副排長,據(jù)說是方團長親自提議決定的。

      姑姑在聽到這個命令的時候,緊張得后退了半步,之后連連搖頭說:干不了,我可不敢當排長!

      干不了也得干。這是命令,不許商量。以后我們連就跟隨團部一起行動了,我們是全團的眼睛鼻子耳朵,這個任務(wù)很重要也很光榮。崔連長說得嚴肅認真,讓姑姑不敢有半點猶豫。

      后來姑姑還是愉快地接受了這個官。只是從那以后,連長讓她盡量不要穿軍裝。于是姑姑便把參軍時的青色棉襖找出來,收拾干凈,穿在身上照了照鏡子,便覺得不如穿軍裝威風。

      姑姑每天的工作就是到團部駐地周圍十里八里的村子走走看看。當然不是她一個人,連長給她配了一個人,作為她的搭檔。姑姑在私下里叫他“伙計”。

      這伙計不是別人,是連里的天狗,大名王守田。

      連長對姑姑說:讓王守田同志作為你的幫手和搭檔一起執(zhí)行任務(wù),我是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的。王守田同志當兵比你早,老同志了,腦子好使,主意多,關(guān)鍵時候他能幫你,希望你們好好配合,這對偵察工作十分重要。

      姑姑當然愿意讓王守田配合她執(zhí)行任務(wù)。心想這個天狗平日里就怕自己,自己又是副排長,天狗好管教,有這么個人給自己當“伙計”,也就相當于自己有了警衛(wèi)員了。她知道,在這個團里,只有團首長才有警衛(wèi)員。

      一天下午,崔連長和姑姑、王守田三人被方團長叫到了團部。

      團部里很清靜,只有團長和參謀長兩個人在說著什么。團長首先對姑姑說:郭立夏同志,這一段時間讓你當普通老百姓,當?shù)迷趺礃影??姑姑回答說:報告團長,我本來就是老百姓,不用學。

      團長聽后沒有馬上表態(tài),而是轉(zhuǎn)向崔連長,問道:偵察兵是一個充滿危險的工作,不僅需要智慧和勇敢精神,更需要掌握偵察兵的專業(yè)素質(zhì),這些你給郭立夏和王守田同志都交代清楚了嗎?

      崔連長聽到團長這么說,頓時緊張地站起來答道:都交代過了,應(yīng)該沒有問題。

      你說這個沒有問題是指什么?團長嚴肅地問道。

      崔連長說:郭立夏和王守田兩個同志配合默契,最近一段時期到附近村子里活動也比較順利,當?shù)乩习傩諞]有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就是口音上與當?shù)乩习傩詹灰粯?,還好,現(xiàn)在是戰(zhàn)爭時期,兵荒馬亂的,沒有人會留意口音。

      團長聽后覺得有道理,便又問王守田:你和郭立夏一起執(zhí)行偵察任務(wù),有些什么考慮和感受?。?/p>

      王守田一改平日里的懶散,今天站在團長面前竟表現(xiàn)出難得一見的干練。

      報告團長,我個人認為,當好一個偵察員,首先要政治覺悟高,思想過硬,敢于為人民的事業(yè)做出犧牲,最重要的是,打死也不能當叛徒。第二要牢記偵察任務(wù),善于隨機應(yīng)變,想辦法完成任務(wù)。第三要保護好新同志,同進同退,共患難。

      王守田說得慷慨激昂,回頭看了一眼連長,便不再說下去了。

      團長問:說完了嗎?

      報告,說完了!

      團長滿意地打量著王守田和姑姑,對坐在一旁的參謀長說:怎么樣,你覺得可以讓他們進一趟城嗎?

      參謀長說:我覺得可以進城試一試了。

      姑姑和王守田進城很順利,守城門的國民黨士兵對兩個快要結(jié)婚的年輕人很是羨慕。戰(zhàn)事多年,人人討厭戰(zhàn)爭,思念和平,對進城置辦嫁妝的人他們一般不過分盤查。

      進了城,姑姑便覺得眼睛不夠用了。這么多的大街小巷,這么多的房子緊挨著房子。姑姑說:天狗,你認識路嗎?

      不認識。天狗面無表情地搖頭。

      那,回來的時候你記得路?

      這個沒問題。

      姑姑看看天狗,半信半疑地自語道:我自己可找不到城門出口。

      按照事先的計劃,姑姑跟著天狗在縣城的街道上尋找著賣衣服的店鋪。由于天氣尚未轉(zhuǎn)暖,大街上人稀,偶爾能遇上幾個國民黨兵和巡邏的警察。他們似乎對過往的行人沒有多少戒心,更像是例行公事一般,懶得去盤查。姑姑和天狗在冰冷的街頭轉(zhuǎn)了一會,便覺得這城里的天氣比鄉(xiāng)下還要冷。姑姑對王守田說:天狗,要不咱到鋪子里待會兒?

      王守田心想自己早就想溜進鋪子。

      沒想到鋪子里的人比大街上還多。

      進了鋪子,姑姑便后悔了。屋子里大多是國民黨兵和警察。姑姑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們,一時不知該干什么。還是天狗有經(jīng)驗,他一把抓住姑姑的手,說:這店不是賣衣服的,咱到別處看看。姑姑這才從驚恐中明白過來,點頭應(yīng)著,隨后便向店外走。

      我說兩位,咋個說法?

      一名警察叫住他倆。警察的聲音不大,但在姑姑聽來卻像一聲炸雷。姑姑事先沒有想到會在屋子里遇到警察,更沒有想到警察會盤問。這讓姑姑有些心慌,后背發(fā)涼。幸好姑姑的手在天狗的手里攥著,她現(xiàn)在做不出任何動作,只覺得天狗的手攥得更緊了。

      天狗以極快的速度鎮(zhèn)定下來,他朝警察點了點頭說:老總,有事嗎?

      只見那警察將手中的木棍在另一只手上敲打著,小步踱過來說:我是天天有事,不像你們老百姓,天冷了就在家里閑散著烤火、喝酒、鉆被窩,嗯?我是問你倆吶?

      天狗知道這警察可能是要找些麻煩了??墒?,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自己哪敢生事。只能賠著笑臉說:老總好,我們想買點衣服,可是,找不著合適的鋪子,你看,這不正著急嘛。

      哪個村的?

      小王莊的。

      買衣服?給誰穿啊?

      我們兩個穿,這不,準備開了春,過了清明辦喜事呢。姑姑一言不發(fā),臉漲得通紅。天狗對答如流。

      警察打量了他倆,笑了。這一笑,讓姑姑緊巴巴的心更緊巴巴了。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們來城里少,連個衣服鋪子都找不著。告訴你吧,出門向東一直走,到頭,一里地,那兒全是衣服鋪子?!?/p>

      姑姑和天狗如同賊一般出了鋪子,頭也不回地沿大街向東走去。事后姑姑說那天我是真的頭一次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后背冰涼,兩腿發(fā)軟,要是那壞警察再盤問下去,還不定會出什么洋相呢。

      姑姑和天狗一邊走著一邊念叨:千萬別再遇上警察了,嚇死人啦!嚇死人啦!

      說來那天也該著有事。

      當姑姑和天狗終于到了城東衣服鋪子的時候,剛邁進鋪子,姑姑便迎頭撞見了一個國民黨兵。由于沒有準備,姑姑幾乎是與那個當兵的撞了個滿懷。姑姑失聲大叫了一聲。姑姑這一聲叫得突然,把當兵的著實嚇著了。

      “這是誰呀,走路不長眼吶?”當兵的有些憤怒,手中的東西也掉落下來。

      姑姑在慌亂中并沒有看清對方的模樣,只看見這個國民黨兵腰里別著一把手槍,而且那兵的一只手已經(jīng)按在了槍套子上,做出了掏槍的準備。姑姑頓時緊張起來,知道是自己太莽撞,趕緊后退一步,準備賠不是,只是此刻她的嘴巴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天下還真有這樣的巧事,那個國民黨兵不是別人,正是老家朱家莊同姑姑訂婚的朱增,也就是姑姑說的豬神。

      朱增和姑姑幾乎是同時認出了對方。

      你是……豬神?

      你是……郭……

      這一幕把王守田徹底搞糊涂了。但很快便明白,姑姑遇見熟人了。而且是個當國民黨兵的熟人。王守田心里竟覺得踏實了許多。

      姑姑一把拽住朱增就往墻角里走。朱增顯然還有些驚魂未定,無奈他知道姑姑是一個惹不起的主,哪敢反抗,只好隨著姑姑去了。

      王守田并沒有跟過去,一來怕引起太多的關(guān)注,二來他覺得自己摻和進去不合適。人家老鄉(xiāng)見到老鄉(xiāng),總要敘舊一番的。但他隱約聽見姑姑在責備她的老鄉(xiāng):好你個豬神,幾天不見,當上反動派了。長本事了……還敢罵我……

      后來,方團長對姑姑這次進城,給予很高評價:天時地利人和,我們都具備,拿下麻城,指日可待!

      當然,方團長那時并不知道姑姑遇見的那個國民黨老鄉(xiāng),就是姑姑的未婚夫。

      姑姑把這件事隱瞞了很長日子。也讓姑姑因為隱瞞這件事后悔多年。

      攻打麻城的時候,姑姑已經(jīng)在縣城里了。她是作為偵察員提前進入的。這是姑姑在三個多月時間里第四次進城。也是最后一次。當然,提前進入城內(nèi)的還有崔連長帶領(lǐng)的偵察排。

      姑姑進城后,被朱增安頓在一家名叫“仙人指”的藥店老板后院子里。朱增是旅長的勤務(wù)兵,由于旅長太太體弱多病,朱增受旅長指派,經(jīng)常前來抓藥。藥店老板對朱增敬畏有加,朱增的話就是他們旅長的圣旨。

      豬神,你有把握攻城的時候結(jié)果了你們旅長嗎?姑姑顯然對她的這個未婚夫有點不放心,畢竟,朱增已經(jīng)是國軍了。

      立夏,你一百個放心,我答應(yīng)的事一定不會差。朱增見著姑姑心里就覺得溫暖,咧著大嘴應(yīng)著。

      嚴肅點!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出了岔子,你別想活命。你信不信,我不用武器也能消滅你?姑姑紅潤的臉上透著殺氣,這讓朱增感到意外。

      朱增對姑姑的身手有所了解。去年秋天他去老家找姑姑,就是想當面問姑姑一件事,在沒在少林寺做過俗家弟子,練過功夫。當時爺爺在家里熱情接待了他,本來爺爺還準備留朱增吃飯。當朱增得知姑姑不在家時,便問爺爺:立夏今天能回來嗎?爺爺面露難色,對朱增說,姑姑出遠門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朱增再問下去,爺爺便只顧吸煙,不再作答。

      朱增有些失望地從家里出來,心里升起許多疑團。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村里找了個熟人,打聽起姑姑的事兒。熟人告訴他,你這個傻小子,自己的媳婦跟著隊伍走了多日,自己卻是最后一個知道,天下竟有你這個呆子。朱增聽后大驚,一時覺得天黑了下來,地也開始轉(zhuǎn)動。完了完了。心里想的頭一件事就是他家送的財禮。

      在朱增吃力地從熟人家木凳上起來后,便跌跌撞撞向外走,臨出門時,朱增還是向熟人問了自己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她去過少林寺練過功夫?

      熟人聽后一笑,只答道:那丫頭好像會些武功。

      這件事,便成為朱增心底的一個謎,他很想能見到姑姑當面問個清楚。直到這次在城里意外與姑姑相遇,朱增終于有機會當面問了個明白。當然,姑姑也是在她第二次進城偵察的時候,才把朱增參加國民黨軍的原委搞清楚。

      朱增說:那天他從熟人家出來后,并沒有回家,而是在村外的高粱地里待了一夜,或者說是哭了一夜。

      朱增接著說:我打聽清楚了,你參加的隊伍是向西去的,聽說是去高密城。我便在天剛放亮的時候,向高密城急追過來??墒牵衣凡皇?,走到天快黑了,也沒見個高密城。也該著自己倒霉,竟在路上遇見了國民黨的一隊人馬,不由分說把我擄走了。后來,就進了麻城,再后來,當了旅長的勤務(wù)兵。

      現(xiàn)在,姑姑作為人民解放軍的一名偵察員,她對朱增能否真心配合,持十分慎重的態(tài)度。方團長專門給姑姑交代過,如果朱增這次能夠配合我們順利攻城,那他就是大功一件,直接吸收他參加解放軍。如果,他堅持反動立場,膽敢?;ㄕ?,就別怪你不給這個小老鄉(xiāng)情面,可以臨機處置,該殺就殺,決不留情。

      姑姑當然沒有親手殺死未婚夫的思想準備。聽團長這么一說,她反而覺得自己考慮不周,只想到朱增會聽她的話,而沒有去想如果朱增不聽話她該怎么辦。

      但,姑姑當著方團長和參謀長的面,還是十分堅定地答應(yīng)下來:保證完成任務(wù)。

      其實姑姑第二次進城的時候還是沒有信心的。當時姑姑對朱增說出全部計劃時,朱增有些猶豫。

      你們讓我親手把長官殺了?這個……這個……不合適吧,長官平時對我不錯啊。

      姑姑一聽就火冒三丈:好你個豬神……豬毛的,原來你真的成了國民黨反動派啦,我要大義滅親,我,這就消滅了你,省得以后你也跟國民黨一樣禍害老百姓!朱增當然知道姑姑的厲害,急忙解釋道:我不是啊,我的意思是,讓我再想想,怎么才能幫你完成任務(wù)。

      姑姑見自己這一招有效果,便故意裝作俠客一般:那好,說吧,說說你的最后決定,我代表人民解放軍和高密的全體鄉(xiāng)親們,給你最后機會。朱增見狀反而面露喜色,他說你才幾歲呀就敢代表整個高密的全體鄉(xiāng)親們,高密那么多人誰認識你啊。不過,你說得也對,雖然旅長對我還行,可我看見隊伍中多數(shù)當官的不是什么好人,專門欺負百姓,什么壞事都少不了他們。

      少廢話,說點有用的,將來跟誰干!

      當然跟你干!

      那好,跟我干就是跟解放軍干,聽我的就是聽解放軍的。

      是,長官!朱增和姑姑的心情好了起來。

      姑姑在第三次進城返回部隊的當天夜里,她靜下心,把幾次進城與朱增見面的細節(jié)仔細回顧了幾遍,便覺得應(yīng)該沒有問題。這從朱增見到姑姑后的歡喜勁便可知,朱增是鐵了心要跟姑姑參加革命隊伍。更重要的是,姑姑用了自己的絕招,讓朱增想不配合都不行。

      那天姑姑對朱增說:豬神,這次攻城你要是聽我的,你現(xiàn)在就是解放軍了。以后,全國解放了,咱倆就回家成親,我可是說到做到。

      這是姑姑自從與朱增訂親后,第一次許下了成親日期。朱增聽后心潮澎湃,喜上眉梢。

      朱增的任務(wù)很明確:攻城時,殺掉敵旅長,讓敵人失去指揮中樞。如果順利的話,再配合提前進入城內(nèi)的崔連長他們,從城內(nèi)奪取最重要的攻城突破口——縣城的北大門。

      方團長確定的作戰(zhàn)方案十分明確,攻城時間定在子夜十二點整。城內(nèi)接應(yīng)信號是三顆紅信號彈。

      夜幕降臨的時候,姑姑就在麻城的“仙人指”藥店內(nèi)。按照約定,她和“天狗”王守田同志在晚上十一點的時候,準時將藥送往旅長太太居住的宅院。而朱增負責將他的旅長在晚上十一點半引入家中,理由是太太病情突然加重。

      敵旅長是一個長得敦實而個頭偏小的南方人。他有兩個習慣從不更改:抽煙但不喝酒,每次回家總會先喝一杯涼白開水;警衛(wèi)人員等軍界人士一律不得進入內(nèi)宅,只有他從老家?guī)淼囊粋€老婆子傭人在內(nèi)宅侍奉。據(jù)說,他是出于安全和衛(wèi)生的考慮。但是,他的這個規(guī)矩,在朱增當了勤務(wù)兵之后便有所松動。朱增有時是可以進入內(nèi)宅的,尤其是旅長不在家的時候。旅長太太會把朱增叫進屋子里,不經(jīng)意間打聽一些有關(guān)旅長的事情。比方,旅長最近心情好不好,國軍最近戰(zhàn)事順利與否,偶爾,也會捎帶著問一句旅長身邊都有些什么人。當然,她關(guān)心的是有沒有女人與旅長接觸。于是,朱增便對旅長的一些私事多少了解一些。

      這一次,敵旅長就把命丟在他愛喝一口涼白開水上了。

      旅長最近公務(wù)繁忙。他從情報人員那里得知共軍活動有些異常,他便不停地召開作戰(zhàn)會議,調(diào)整殘存的部隊建制和城防部署。旅長已經(jīng)幾天沒有時間回家了,對于太太的身體健康情況,唯一的信息是勤務(wù)兵朱增傳遞過來的。所以,當朱增在夜里十一點多的時候向他報告說太太身體突發(fā)異樣,旅長深信不疑,匆忙交代幾句,便在朱增的陪同下回到家中。路上,旅長只簡單問了一下太太的病情。朱增說,他已讓“仙人指”藥店的郎中帶著急救的藥來家里了,現(xiàn)在估計已經(jīng)到了。

      旅長滿意地哼了一聲。由于是深夜,事發(fā)突然,旅長也就沒有叫醒警衛(wèi)員,這讓朱增十分得意。心想這一夜過去,他的好日子就要開始了。

      姑姑和王守田按時進入旅長家。按照朱增事先安排,進入內(nèi)宅十分順利。在大院門口,王守田只是對警衛(wèi)說了一句:“仙人指”藥店的郎中,警衛(wèi)便極痛快地放行。這顯然是朱增提前交代過了。

      進了內(nèi)宅后的一切便十分簡單了。將旅長太太和傭人捆綁結(jié)實,只等旅長自己回家上路。

      一切都在設(shè)計之中。敵旅長進屋后,便順手將放好的水杯拿起來,一飲而盡。這一切,姑姑和王守田躲進暗處看得仔細。

      事后,王守田對姑姑說:真是好藥,只一小會兒,敵旅長便說不出話來,倒地而死。姑姑見王守田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模樣,便狠狠地回敬了一句:畢竟是一條命呢,看把你高興的樣兒。王守田聽姑姑這么說,便對姑姑說:藥可是你下的。

      姑姑不想再提這個話題,只是嘆一口氣道:沒法子,誰讓他當反動派呢。

      在解決了敵旅長之后,距離十二點攻城時間還有一刻鐘。姑姑、王守田和朱增三人從內(nèi)宅出來,將房門輕輕上了鎖,便向院子大門走去。在走向大門的時候,姑姑便感覺到腳步有些輕松。

      你們幾個聽好了,旅長有令,天亮之前,任何人不準進入內(nèi)宅打擾,違者,槍斃。朱增向哨兵提出了要求。

      姑姑是在離開敵旅長家不遠的一條街道處與崔連長會合的。此時的崔連長和他的偵察排,全部穿著國民黨軍服,很像樣地在大街上做出巡邏架勢。

      崔連長問:完了?

      姑姑說:嗯!

      崔連長說:現(xiàn)在聽我的命令,向北大門運動,接管北大門。

      這時姑姑卻提出了一個讓崔連長意外的要求:我還沒有槍吶。

      還是朱增最先弄懂了姑姑的心思,便利索地將自己的手槍從槍套中拔出來,遞到姑姑手上說:我這把槍,不知道你會用不?

      姑姑利索地從朱增手中接過槍,用手掂量了一下說:你怎么知道我不會用?對了,天亮之前你還是國民黨,你的槍就應(yīng)該交出來。

      朱增聽后無語,只是點頭,心想以后算是落到她的手里了。

      當黎明的曙光從東方映照著麻城的時候,攻城之戰(zhàn)已全部結(jié)束。由于是夜襲和內(nèi)外配合默契,戰(zhàn)斗進行得相當順利。當方團長帶領(lǐng)大部隊從北大門進入沖入城內(nèi)的時候,大多數(shù)國民黨兵還在夢中。按照姑姑提前偵察到的國民黨軍駐扎位置,方團長的部隊分成幾大突擊力量,準確地實施了“端窩”行動,幾乎沒有聽到多少槍聲。

      在初步打掃了戰(zhàn)場之后,方團長便見到了姑姑。

      姑姑在見到方團長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眼睛有些濕潤起來,如同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見著了爹娘。

      團長,我,應(yīng)該算是完成任務(wù)了吧。姑姑邊敬禮邊拘束地問道。

      哈哈,我們的女英雄呢!方團長快步上前,緊緊握著姑姑的雙手,打量著姑姑。他不敢相信,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小姑娘,第一次執(zhí)行這么重大任務(wù),就出色完成,難得的人才,寶貝啊。方團長接著又說:咱們團第一份大功勞就是你的。你可能不清楚,我們這次全殲的敵人,可是一個旅啊,外加一些保安團的雜牌軍。我們用了最小的代價,贏得了這次戰(zhàn)斗的勝利。我代表團首長,向你祝賀!

      姑姑在迷惑不解中聽著團長說話,只覺得心里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心想,只要是團長說完成任務(wù)了,那一定就是完成任務(wù)了。至于什么大功的事,她覺得沒有什么重要的。

      你的那個小老鄉(xiāng)呢,讓我見一見,他可是立了大功的。團長又問。

      姑姑的這個小老鄉(xiāng)就是朱增,曾經(jīng)的國軍旅長的勤務(wù)兵。朱增自從戰(zhàn)斗打響以后,就一直與姑姑同行,不敢離開姑姑半步,生怕姑姑和她的隊伍不要他了。他可是為了姑姑和解放軍,把自己的旅長引入死亡之地的。他已沒有了退路。

      這時姑姑見方團長要見朱增,便轉(zhuǎn)身走到朱增跟前,伸手將還穿著國軍制服的朱增十分有力地拉了過來:團長,就是他。

      朱增雖然當了國民黨,但他從小就對解放軍更熟悉更有好感,因而當他站在方團長面前時,并沒有太多的緊張。朱增看著方團長,面帶笑容,卻未開口。方團長見眼前的這個國民黨兵長得黑黑的,眼睛里卻流淌著清澈干凈的目光,便知道這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子弟,定是被國民黨軍抓壯丁來的。方團長看著朱增,其實他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的滋味。他感嘆很多被國民黨強行拉入隊伍的青年人,前途堪憂啊。當然,他更為眼前這個年輕人及時走進了光明而慶幸。

      方團長在稍有定神之后,便拉住朱增的手說: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啦。你的事,郭立夏同志已經(jīng)跟我講了,我相信她,也相信你,一定能夠成為一名合格的解放軍戰(zhàn)士,為解放全中國再立新功。這次解放麻城的戰(zhàn)斗中,你是立了功的,人民會記住你。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報告團長,我叫朱增。高密人。我與郭立夏……

      當朱增正準備說出他和姑姑訂親的事時,姑姑便用一聲輕咳止住了。姑姑接過話茬兒:我和朱增不是一個村的,但是很近。

      姑姑說罷,長舒一口氣。心想這個豬神,差一點暴露了天機呢。

      在其后的一年多時間里,姑姑始終讓朱增嚴守著這個天機。

      朱增當然不同意隱瞞。他說咱倆是光明正大的事,有什么怕人的。可姑姑不這么想,她說這是革命隊伍,我們現(xiàn)在都是革命軍人,這么年輕,正是為革命事業(yè)出力的時候,讓領(lǐng)導(dǎo)和戰(zhàn)友們知道了影響不好。你沒看見咱們團長,還有崔連長,都還沒有找媳婦呢。就你一個剛解放過來的小兵,還敢想這事?朱增覺得姑姑說得有些道理,便答應(yīng)保密。當然,作為姑姑的老鄉(xiāng),朱增還是會經(jīng)常與姑姑見面說話,甚至,有時朱增還會給姑姑送點小禮品。這樣的日子便讓姑姑過得很舒心。

      姑姑在攻打麻城時立了大功,被團里任命為偵察排長。當然,團里也給朱增記了一功。由于屬于主動脫離國民黨隊伍,并在戰(zhàn)斗中表現(xiàn)出色,朱增便暫時被分配在團部做飯。

      開始的時候,朱增不想干,覺得自己立了大功,不獎勵幾塊大洋也就罷了,怎么就讓當個伙夫呢。姑姑說:你就知足吧,在團部當伙夫,那是團長對你的信任。團部里可全是大干部,團長不怕你使壞下毒,說明什么?再說,你現(xiàn)在能干什么?

      朱增當然知道自己現(xiàn)在也干不了什么。打仗,他不懂解放軍的戰(zhàn)術(shù),也沒有姑姑的那些武功。打槍,更是指東打西。當勤務(wù)兵,解放軍隊伍里不興這一套??磥?,先當伙夫也是目前最適合他的工作。他想著想著,心里便坦然了。

      日子過得有趣而豐富。因為姑姑是排長,工作也就逐步忙起來,有時好幾天也見不到朱增的影子。但是在稍有空閑時,她心里卻經(jīng)常惦記著朱增,她甚至還會偶爾想起高密老家和親人們。過了一個二個秋天,她想象著家鄉(xiāng)的高粱紅遍大地的情境。有一次在夢中甚至出現(xiàn)了她出嫁的場面。只是,她沒有看清新郎官朱增的模樣,這讓她心跳不已,心慌許久。

      一九四九年的初秋出奇的熱。姑姑心想這兒的秋天比不上高密的秋天,高密每到這個季節(jié),高粱開始成熟起來,田野開始變?yōu)榧t色汪洋,金黃色的高粱花兒隨風飄灑著濃烈的香氣,整個高密激蕩著芬芳。

      姑姑隨部隊轉(zhuǎn)戰(zhàn)南北,部隊在方團長的帶領(lǐng)下,又打了幾個勝仗。姑姑作為偵察排長,幾次偵察任務(wù)完成出色。新中國的曙光已照耀著半個中國大地。

      由于解放全中國的革命形勢越來越好,姑姑和她的偵察排外出執(zhí)行任務(wù)更加頻繁,有時會離開團部單獨外出多日。自然,朱增的消息也就越來越少。而姑姑發(fā)現(xiàn)自己如果有幾日見不到朱增,就會有些心神不定。更準確地說是擔心。好在朱增是與團部和團首長在一起的,她還能擔心什么呢。

      姑姑是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突然得到消息,團部被敵人襲擊了。

      當時通信兵是專門來通知姑姑,團部已在新的駐扎地點,讓姑姑火速趕到團部。姑姑帶著偵察排急忙跟隨通信兵向團部趕。路上,姑姑大體知道了團部受到攻擊,其實是一次遭遇戰(zhàn)。一隊從淮海戰(zhàn)場上敗退下來的國民黨軍,在倉皇逃竄中一頭扎進團部所駐扎的村子。

      敵人是在一個早晨進入團部駐地的。最先發(fā)現(xiàn)敵人的是團部警衛(wèi)排的哨兵。由于是秋季,上夜哨的士兵便有些困意。當敵人從密實的莊稼地里穿行時,發(fā)出了持續(xù)的有節(jié)奏的窸窸窣窣的聲響。這聲音不大,卻在早晨的霧氣中十分清晰。哨兵在確認有敵情時,便鳴槍示警。之后,其他的哨兵也發(fā)現(xiàn)了敵人,并立即交了火。

      由于敵情發(fā)生在剛起床不久,團部里的戰(zhàn)斗員和非戰(zhàn)斗員幾乎是在同時投入了戰(zhàn)斗。在經(jīng)歷短暫的混亂之后,戰(zhàn)斗人員便迅速占領(lǐng)有利地形,展開狙擊。方團長在戰(zhàn)斗打響后不久,便來到村口,他仔細觀察了敵情,很快便明白,這是一股毫無戰(zhàn)斗力和毫無作戰(zhàn)準備的流竄之敵,一個沖鋒便可解決問題。于是,方團長在做了簡單部署后,命令部隊兵分兩路殺出村外。大約有半個小時,戰(zhàn)斗便結(jié)束了。斃敵多數(shù),少數(shù)逃竄。我方人員有傷亡。經(jīng)清點,傷亡人員里就有團部的炊事員朱增。

      方團長對于朱增的犧牲感到十分震驚。

      怎么回事?小朱子是炊事員,怎么會犧牲呢?敵人沒有殺進村子呀!方團長是決然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他要親自查看。

      當方團長見到朱增同志遺體時,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朱增是前胸中的彈,倒在村口一棵樹下面,手里握著兩把菜刀,在他不遠處,躺著一個已經(jīng)斷氣的國民黨兵,那兵的頭部、面部有多處菜刀傷痕。

      方團長蹲在朱增同志的遺體旁,沉默良久。之后低語:是個好兵,戰(zhàn)死疆場,理應(yīng)厚葬……只是……無愧于立夏同志的老鄉(xiāng)??!

      方團長在惋惜朱增犧牲的同時,也想到了接下來,郭立夏會是怎樣的感受。他不忍心看到一個年輕女孩子承受如此巨大的悲傷。

      姑姑是在趕回團部后得知朱增犧牲的消息。那時天色已晚。在團部,參謀長親自把朱增同志犧牲經(jīng)過給姑姑作了介紹。參謀長說:起初,我和方團長都不敢相信這件事,因為敵人根本就沒有進村,朱增同志當時應(yīng)該在團部里做飯,可他還是在緊急關(guān)頭,主動參加了戰(zhàn)斗。

      姑姑在簡單知道了朱增犧牲的經(jīng)過之后,只是在低頭流淚,一語未發(fā)。她本想罵這個該死的豬神,可又一想,人已死,還能罵他什么呢?而且,他死得壯烈,死得光榮。

      參謀長就坐在姑姑的對面。他在等姑姑開口說點什么。隨便說點什么都行,只要別悶著。

      姑姑在沉默良久之后,用手擦了擦眼淚,說:還是我爹說得對,打仗是要死人的。又說:看來他是回不去了,與其他犧牲的同志一起葬了吧。姑姑聲音不大,卻透著堅強。

      參謀長此刻理解姑姑的感受,卻又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安慰姑姑。未了,參謀長問道:所有犧牲的戰(zhàn)士都換上了新軍裝,你要不要去作個告別……

      姑姑遲疑了一下,便說:不去了,我的心里已記住了他的模樣。如果,方便的話,把他犧牲時穿的軍裝留給我吧。

      姑姑經(jīng)歷了幾年的戰(zhàn)爭洗禮,已成熟了很多,尤其是朱增犧牲之后,她的天真活潑不見了。這讓其他戰(zhàn)友們看著傷心。大家當然不知道姑姑為什么會因為一個老鄉(xiāng)戰(zhàn)友的犧牲而如此傷痛。

      一九五四年秋天,已是師長的方少林團長來到姑姑所在團檢查工作。方師長說:我要見一見郭立夏同志。當年,她在咱們團,可是難得的好兵啊,參加了許多戰(zhàn)斗,多次立功受獎,尤其是在攻打麻城一役,她可是頭功。

      團長聽方師長這么說,趕緊派人把姑姑叫到團部。

      姑姑見到方師長時,如同一個離散的游子回到了家鄉(xiāng),眼淚差一點掉落下來。

      方師長……

      叫老團長吧,這樣不是更親切嗎?方師長打趣著,迎著姑姑走過來。

      立夏同志,這幾年還好吧!聽說你在團里當參謀,干得不錯嘛。

      姑姑只是笑了笑,沒有接方師長的話茬。

      方師長接著對團長說道:郭立夏同志是個做偵察兵的好手,你們一定要大膽使用,好好培養(yǎng),將來還要打大仗,用得著。

      團長見方師長如此看重姑姑,便順手送了個人情:我們正想跟師長匯報呢,準備讓郭立夏同志擔任偵察股長,也好為團里培養(yǎng)一批偵察骨干。

      方師長聽后并沒有馬上表態(tài)。稍后,他說:算了吧,還是到師部當偵察科長吧,你們看怎么樣???眾人見師長這么說,都說好。只有姑姑沒有表態(tài)。

      方師長在團里只檢查了兩天。就在方師長準備返回師部的那天上午,姑姑又一次來到團部,見到了方師長。

      師長,我能向您匯報一下我的想法嗎?姑姑顯得十分冷靜。

      叫我老團長。有什么想法可以到師部說。方師長有些不解地看著姑姑。

      我不想跟著您去師部了。

      為什么?

      我想回家了。我是想,也該回去了,家里還有老人呢。

      姑姑話一出口,便讓所有人驚呆了。怎么回事?大家面面相覷。姑姑看見大家吃驚的樣子,便覺得想回家這個理由并不十分充分。于是又說:年初的時候,上級要求我們積極響應(yīng)復(fù)員回鄉(xiāng)參加新中國建設(shè)的號召,各部隊都在裁員,我想響應(yīng)號召……

      姑姑當然不只是為了響應(yīng)上級號召才提出復(fù)員回鄉(xiāng)的。

      朱增犧牲后幾年以來,她心里一直有個心結(jié)。她想象著有一天回到家鄉(xiāng),如何向家里人說朱增犧牲的事,以及朱增犧牲前,先是當了國民黨的兵,之后又立了功,參加革命。更重要的是,這一切都多少與姑姑有關(guān)。還有朱增的家里,本來朱增還有個姐姐,可早些年生了一場大病,加上饑餓,已死去多年。

      朱增犧牲半年后,他的家里便收到了烈士證書,兩個老人早已哭成淚人。當年朱增外出找姑姑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家里一點不知情,只是人不見了,找遍四鄰八鄉(xiāng)卻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時間久了,家里便找了幾件朱增的衣服,葬了,算是對朱增來到人世間走了一趟做個了結(jié)。當政府送來朱增同志的烈士證書時,家里才明白,原來朱增當年參加革命隊伍了。

      朱老漢說:人已死了,卻是死的光榮。只是,對不起人家那邊的閨女啦。這說的就是對不起姑姑。因為朱家并不知道朱增生前是和姑姑在一個隊伍上。

      姑姑用了幾年的時間終于下定了決心:她應(yīng)該回去了。除了兌現(xiàn)當年參軍時干幾年就回來的諾言,她還有一個大膽想法:為了朱增,她要代為盡孝?;蛟S,做朱家的干女兒也是個不錯的法子。

      現(xiàn)在,方師長面對姑姑的要求,一時很難再說些什么。臨走時,方師長對姑姑說:這樣吧,容我回去想想。

      姑姑是在方師長走后不久接到師部復(fù)員通知的。一起復(fù)員的還有其他幾位戰(zhàn)友。

      姑姑回到家鄉(xiāng)高密后,并沒有去縣里報到,而是直接回到家中。她想自己終于復(fù)員回家,以后哪兒也不去,好好在家種地照顧老人,等有時間再把自己的介紹信交到縣里就行了。

      第三天的時候,姑姑去了朱增家。從朱增家回來時,奶奶看見姑姑似乎是哭過了。心想這孩子當初對這門親事不滿意,參加革命幾年卻懂事了很多。其實奶奶并不知道姑姑到朱增家這一天,已實現(xiàn)了幾年來藏在心底的那個心愿。姑姑如釋重負。

      第八天的時候,高密縣縣長敲開了姑姑家的門。他是專程為姑姑而來。

      姑姑和全家人感到意外。自我介紹之后,姑姑問縣長:您有事嗎?

      縣長笑著打量著姑姑,沒有直接回答,只說:你們這兒的高粱是咱全高密長得最好的,就像全中國的革命形勢一樣,紅紅火火,喜氣洋洋啊。縣長轉(zhuǎn)而又對爺爺說:你老可能還不知道吧,你們家的郭立夏同志是個大英雄呢,幾年前她的事跡就已經(jīng)傳遍山東大地了,那時全國還沒有解放,所以還不能公開宣傳。今天,我是代表政府向你們表達真摯祝賀的。

      姑姑看著爺爺和奶奶喜出望外的樣子,竟一時忘記了讓縣長落座。

      方師長還好吧?縣長落座后問道。

      姑姑聽縣長這么說,便明白了一些其中的門道。

      很好,前些日子他還來我們團檢查工作呢。姑姑回答。

      我和方師長是在膠東分開的,一晃快十年沒見面了,很想念他。

      姑姑聽著,不停地點頭??h長從衣服兜里拿出一封信交給姑姑。是方師長寫給縣長的信,內(nèi)容有對縣長的問候,也提到了姑姑。姑姑這時才知道縣長也姓方。姑姑在仔細看完信之后,便抬頭打量著方縣長。她猜測著眼前的這位縣長會不會是方師長的兄弟。

      方縣長大概猜出姑姑的心思,說,我與方師長是戰(zhàn)友呢。

      這次與方縣長見面時間不長。一縣之長,自然是工作繁忙。

      縣長在臨出門時,對姑姑說:郭立夏同志,你剛從部隊回來,征塵未洗,我批準你再休息半個月,之后,到縣里報到。雖然現(xiàn)在是和平時期,但我們還要繼續(xù)干革命,現(xiàn)在是新中國建設(shè)時期,干部少,工作多,容不得我們有絲毫懈怠,我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姑姑只一笑。

      出于對方縣長的尊重,姑姑送縣長至村口。她目送著方縣長向西而去。心想自己七年前也是從這里向西而去的。只是,那個時候自己還不能算是個大姑娘呢!

      西嶺之上,秋風吹來,高粱熟透,漫天飄香。

      紅土還在,生草長糧,遠行之人,總要歸鄉(xiāng)。

      姑姑立在西嶺的一個堅硬紅土高坡處,風從耳邊吹過,心里念叨:離開老家這才幾年啊,今天才發(fā)現(xiàn),高粱紅透了原來是這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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