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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見君子

      2019-03-22 02:28:12鹿嶼森
      飛言情B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采薇公子夫人

      鹿嶼森

      終審意見:

      作者文筆不錯,故事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緊扣,轉(zhuǎn)折流暢自然,細節(jié)描寫中不乏深意。

      簡介:采薇很幸運,身份卑微卻能與王上的大公子蘇夷青梅竹馬,蘇夷被萬千少女仰慕卻對她情有獨鐘,給了她最溫柔的愛;采薇也是不幸的,不知不覺踏入佞臣謝熠的陷阱,痛失所愛……

      楔子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小宮女總聽宮里的姑姑唱起這首歌,不厭其煩,從春末唱到隆冬。

      婦人的記憶力已經(jīng)沒那么好了,這首歌卻還記得那么清楚;眼神也沒那么好了,卻依然能看清景色已不是從前的景色,宮闕也不再是記憶里的宮闕。

      只是半夢半醒時,總能回望當年的亭臺樓閣。

      她等的人遲遲不來,她不耐煩地用腳去蹭地上的石子,嘟著嘴巴咒罵不停。

      可是當她回頭看見少年眼中掩藏不住的溫柔笑意時,在那一瞬間,她竟覺得就算是為他死了,也是好的。

      1

      作為一名學渣,采薇覺得再沒有比讀書更令人頭疼的事情了。

      上周夫子要求課后完成一篇習作,一張竹簡卻被原封不動地呈了回去,上書:不會。

      “采薇,你給我站起來!”

      緩緩起身的少女眼睛瞪得大大的,眨呀眨地裝無辜,把夫子氣得吹胡子瞪眼,直接將人拎到堂外,賞了二十戒尺,順便罰站。

      一片哄笑聲里有人興奮地碎語:“蘇夷公子來了,蘇夷公子來了!”

      “蘇夷公子,關(guān)于這次的習作,我們都想聽聽你的高見呢。”

      蘇夷好似樂在其中,眼神若有似無地沖堂外飄了飄。接著他輕笑了一聲,聲音清朗而溫和:“古之成大事者,無非從三事著眼,家,國,天下。然何謂家,何謂國,何謂天下?家乃國之根本,家不動則國不亂,國興則天下興。然天下之大,吾輩之眼界,又實屬九牛一毛?!?/p>

      “好,好!”夫子高聲贊嘆了幾句,“大公子有如此覺悟,將來必有所作為。不像某些愚鈍之人……”夫子往堂外瞪了一眼,嘆氣道,“唉,真是不可教!”

      被點名的少女低頭扁扁嘴,并不服氣。

      昨日她分明特意拿習作去問蘇夷,蘇夷死活不幫忙,今日害她挨罰不說,竟還在人前故意顯擺!

      “怎么,又被夫子罰了?”蘇夷走到采薇面前,朗聲問。

      采薇抬起頭瞧瞧那雙閃爍著笑意的眼,那張漂亮的臉,隱約間,還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氣。她登時攤開被戒尺量過的紅腫的手掌,故意學著別人矯揉造作的聲調(diào),掐著嗓子可憐兮兮道:“公子你看,我這副鬼樣子,回頭還怎么伺候趙夫人呢?”

      蘇夷深深地嘆了口氣,握住采薇的手掌貼在眉心,眸子藏著詰責,聲音溫柔似水:“活該,誰叫你不好好讀書?!?/p>

      采薇氣得抬腳就往他鑲著金線絲邊的鞋面上踩過去,他竟靈巧地躲過,還沖她挑挑眉,笑得有些狡黠。

      蘇夷只是嘴巴壞,實際上還是挺關(guān)心人的,當天下學后就派人送去了藥膏。

      跟調(diào)皮搗蛋的采薇截然相反,蘇夷從小便智謀超群,長得又好看,宮里同齡的小姑娘幾乎都在明里暗里喜歡著他,同齡的王孫公子都在明里暗里嫉妒著他。

      只不過蘇夷是王上的嫡長子,沒有意外的話將來就是儲君,也就沒人敢當面與他作對。

      采薇隨意往手掌上涂了幾下藥膏,端起為趙夫人準備好的花果茶,前往寢殿。

      趙夫人是蘇夷的生母,打從記事起采薇便侍奉在她身邊。采薇自小生活在宮中,趙夫人是她見過最溫婉美麗的女子,她從不把她當奴婢,如母親一般給予她呵護與溫暖。

      “夫人,請喝茶,小心燙?!?/p>

      趙夫人從采薇手中接過茶杯,拉起她的手瞧了瞧,問道:“蘇夷又欺負你了?”

      “沒有,是我沒做完習作,被夫子罰了?!辈赊辈缓靡馑嫉乜s縮手。

      趙夫人把她拉近,撫了撫她的頭發(fā)。

      蘇夷有一雙與母親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水光蕩漾,像盛著一汪干凈清麗的湖水。望著那樣的眼睛,她幾乎是情不自禁地靠近。

      “蘇夷平日待人總是溫和有禮,唯獨對你不一樣。我一路看著你們長大,自然了解你們之間的感情,是比其他人更深一些的?!壁w夫人頓了頓,又道,“采薇,你已過及笄之年,再過一月便是蘇夷的弱冠禮,我會借機請求王上把你許配給蘇夷,你愿意嗎?”

      采薇被趙夫人說得有些害羞,她迷迷糊糊地想,也許她上一世做了太多好事,這一世才會這樣幸運。按道理她應該矜持一下的,可是她太高興了,或者說嫁給蘇夷,一直是她從小到大最大的心愿。

      于是她下意識地點頭如搗蒜:“愿意,愿意??!”

      接著殿外傳來一聲咳嗽。

      那個瞬間,天光明媚得恰如其分,蘇夷就立在門口,笑靨如花。

      2

      蘇夷十三歲那年,采薇甫進宮不久。

      小姑娘有幸被趙夫人挑中,那時在趙夫人的寢宮里,她第一次見到蘇夷。

      他已經(jīng)顯出一點兒玉樹臨風的輪廓,正值對人事似懂非懂的年紀,一見她就跑過來扯她的手:“母親,我喜歡這個小妹妹,把她送給我吧,她叫什么名字?”

      趙夫人笑瞇瞇地回答:“她叫采薇,剛?cè)雽m,你可不許欺負她?!?/p>

      第二天蘇夷便送來一張縑帛,上面寫著:采薇妹妹,長大以后你當我媳婦兒吧,我把我最愛吃的桂花糖全給你吃。

      他用的詞是尋常百姓家常說的“媳婦兒”,如此看來,這個王子當?shù)倪€是很接地氣的。

      只不過采薇那時還不識字,傻里傻氣地就把縑帛拿給趙夫人看,從此,這件事就成了殿內(nèi)的一樁笑談。

      采薇從趙夫人的寢殿出來時,蘇夷一直跟在她身后:“出息?!彼淇斓靥袅颂裘迹拔揖椭朗沁@樣,看你答應得那么爽快,想嫁給我很久了吧?”

      采薇“呵呵”兩聲,高聲反問他:“你從前寫給我的縑帛我還留著呢,你要不要看?”

      蘇夷霎時住了口,害羞的模樣與平日在學堂侃侃而談時大相徑庭。

      他把采薇拉到假山后面,假裝兇巴巴地伸手去堵她的嘴,貼著她的耳根道:“再敢提這件事,信不信我就在這里親你?”

      誰料他話音剛落,采薇就直接噘起嘴巴,“吧唧”一口親上他俊俏的臉。

      蘇夷的臉登時紅得像個燈籠,估計他在想,再沒見過比眼前這個更不矜持的姑娘了。

      半個月后,宮里開始籌備蘇夷的弱冠禮,采薇負責核對禮金名單,再整理好送到大殿去。

      說到底,她是不愿靠近那座氣勢巍峨的大殿的。

      她總覺得那里缺少許多人情味,寒氣森森,或許這感覺與那里的人有關(guān)。

      王上身邊有個叫謝熠的宦官,年紀比蘇夷大不了幾歲,卻位高權(quán)重,幾乎與王上形影不離。

      她依稀記得自己進宮那日,同其他小宮女嬉笑著路過大殿前。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謝熠,分明還是少年模樣,周身卻散發(fā)著那個年紀不該有的成熟氣息。他涼薄的眼神始終跟隨著隊伍的方向,采薇沒再回頭,卻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zhàn)。自那時起,她便有些莫名地忌憚他。

      蘇夷也曾言,此人深不可測,當遠則遠。

      謝熠從她手中接過名單時的表情幾近冷漠,原本俊美的一張臉卻讓人望而生畏。他的膚色比尋常男人要白很多,漆黑的瞳仁倒映出她的影子,讓她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他很久都沒出聲,她悄悄松了口氣,行了禮準備離開。

      “站住。”他突然把人叫住,轉(zhuǎn)到面前,饒有興趣的笑容帶著一絲邪氣,“你是趙夫人身邊的侍女,我見過你。你叫什么名字?”

      采薇舌頭打結(jié),磕磕巴巴地回答:“奴,奴婢采薇?!?/p>

      “采薇。”他重復了一遍,哼道,“這名字不好。薇者,似蕨而味苦??嗟臇|西我向來是不喜歡的,只不過……”他忽然伸手抬起采薇的下巴,輕輕捏住她的臉:“我倒是不介意有個例外。”

      說完他自顧自地笑起來,深不見底的眼眸里藏著別人看不懂的情緒。

      采薇下意識地后退一步。他一愣,蒼白的臉頰泛起一絲慍怒的紅暈:“你怕我?”

      “奴婢不敢?!彼磷『粑?,恭敬且疏離。

      好在謝熠沒有繼續(xù)為難她,也許是覺得無趣,他不再看她,衣袍一角劃過她的裙裾下擺,揮手示意她離去。

      那位謝公公似乎比采薇記憶中的還要可怕,他的眼底透著冰冷,冰冷結(jié)成利刃,仿佛可以把人刺穿。在她和蘇夷都還在放紙鳶,捉蜻蜓、到處跑的年紀,他就已經(jīng)總領千百人,甚至連宮里幾十年老總管,都要對他禮讓三分。

      她在對他的恐懼里夾雜著零星的同情,也許身為宦臣,本身就有許多的無可奈何。

      3

      趙夫人親手為蘇夷的弱冠禮做了新衣,叫采薇拿到蘇夷的宮里給他試穿。

      水墨般濃郁的顏色,用銀線繡著簡單卻大氣的花紋,一針一線都是趙夫人親力親為,花費了很多心血。

      采薇剛端著衣服走到靜心亭的池塘邊,卻沒注意腳下的路——不知從哪兒來的一大塊石頭,冷不防把她絆了個狗啃泥。腳踝結(jié)結(jié)實實地被石頭扭了一下,骨頭“咯噔”一聲,疼得她差點兒掉眼淚。

      還好衣服沒什么事,采薇暗自慶幸,抱緊了懷中的衣服。只不過她現(xiàn)在連站起來都困難,怕是不能將衣服送到蘇夷那兒去了。暗罵了句倒霉,本想抓個過路的宮女跑這趟差,卻突然聽見了一個低沉而溫和的聲音。

      她循聲望了過去,低下頭小聲問安:“宰相大人?!?/p>

      宰相褚安,地位高高在上,可采薇對他并不陌生。他同趙夫人私交甚好,平日也對蘇夷多有照拂,從不苛責下人,是個脾氣秉性都很溫和的人。

      褚安點點頭,走到采薇面前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有片刻怔忪。

      采薇訕訕地沖他笑笑:“奴婢剛剛傷到了腳踝,恕奴婢不能起身行禮。”

      他蹙了蹙眉,示意身邊的兩個宮人把她扶起來。

      采薇抬起頭沖他展露了一個感激的笑容,他隨和地擺擺手,眼光落在她懷中的衣服上。采薇忙道:“這是趙夫人為蘇夷公子弱冠禮準備的新衣?!?/p>

      褚安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這樣吧,我正巧路過大公子的行宮,順便幫你把衣服送去。”

      “那便多謝宰相大人了。”

      蘇夷的弱冠禮如期而至,腳踝受傷的采薇剛勉強能走路,一瘸一拐地跟在隊伍的最后。

      蘇夷穿著趙夫人做給他的新衣走進內(nèi)殿,眼眸清亮,神采奕奕。那般風華絕代的天人之姿,成功地吸引了這大殿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

      走過采薇身邊時他還偷偷對她眨了一下眼,她心下一甜,仿佛腳踝上的疼痛都消減了。

      蘇夷給王上請了安,接著便開始行弱冠大禮。

      人群中的采薇本想悄悄看看蘇夷,目光落到殿上的一刻,居然剛好對上那位謝公公的眼神。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王上身旁,仿佛等了她許久。他歪著頭沖她笑了一下,嘴角彎成讓人難以捉摸的弧度。

      采薇身子一抖,心中隱隱不安,差點兒又摔倒。

      “禮——畢——”

      宮人拖著聲音唱完禮,蘇夷加冠完畢。王上大喜,大手一揮,預備宣布開始宴席。

      殿上的謝熠居然緩緩走了下來,施施然對著王上行了個禮:“王上?!?/p>

      謝熠用余光瞥向一旁的蘇夷,笑著說道:“奴才自知不該在此刻掃了您及諸位的興,不過,大公子既已行過加冠之禮,那么有些話便不得不說了?!?/p>

      蘇夷蹙眉:“謝公公,你想說什么?”

      “奴才聽聞,大公子正在修習尚學心法?!?/p>

      謝熠的聲音云淡風輕,說出來的話卻仿若一道驚雷——就算是并不十分清楚緣由的采薇也知道,尚學心法是前朝尚家?guī)状櫲蹇偨Y(jié)出的學術(shù)道義,頗為精妙,很適合研習。但只怪尚家與前朝皇室關(guān)系甚密,為朝內(nèi)所不能提及。王上向來斥之,先前有過大臣偷偷修習而遭到懲處的先例,是萬萬不可觸碰的禁忌!

      一時間,殿內(nèi)鴉雀無聲。

      蘇夷的臉色變了變,他咬咬牙,擠出一句:“謝公公,你不要胡說?!?/p>

      “奴才有沒有胡說,大公子不是最清楚的嗎?”

      謝熠突然湊近蘇夷,眨眼的工夫,只聽“刺啦”一聲,蘇夷身上寬袍的袖口居然被謝熠硬生生拽了下來!

      謝熠面不改色的扯出袖口的里襯,而那上面清楚織著的尚家心法內(nèi)容,卻是不容辯駁的事實。

      4

      王上做事從來不看過程,只求結(jié)果。

      哪怕他對蘇夷再喜愛,也絕對不允許他的兒子忤逆自己的權(quán)威。

      此刻,有人惋惜,有人幸災樂禍,據(jù)說王上原本打算在加冠禮后直接冊立蘇夷為儲君的,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怕是難了。

      沒人追究謝熠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蘇夷的罪責卻是擺在臺面上的,于是本該是蘇夷最耀眼的那天,卻成了他這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刻。

      蘇夷暫時被關(guān)在殿中幽禁,趙夫人急得直掉眼淚,卻一點兒忙都幫不上,她說:“那衣服是我親手趕制的,怎么會多出什么謀亂的文字……”

      是了,那衣服是趙夫人親手做的,根本沒經(jīng)他人之手,怎么會出了差錯?只有唯一的一次,便是那次……

      采薇傷到腳踝那一次,是宰相褚安幫她把衣服帶給蘇夷的。

      可她實在想不透,褚安有什么樣的理由要去加害蘇夷?

      難道他在去送衣服的途中發(fā)生了什么?

      恍然間,她想起那日謝熠嘴角的微笑,那樣的從容與堅定,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一樣……

      采薇坐在花園的涼亭間胡思亂想,脊背一陣一陣地發(fā)涼。有個小宮女忽然跑來,氣喘吁吁地稟報:“采薇姐姐,找你好久了,謝公公喚你過去呢?!?/p>

      謝熠?

      采薇疑惑地皺皺眉,不知他在打什么注意,卻還是去了。

      謝熠換了一件深色暗紋的新衣袍,愈加襯得他膚白如雪。他悠閑地臥在榻上喝茶,見人進來,瞇了瞇眼睛。

      “采薇姑娘臉色不大好?”

      采薇定了定神,暗暗攥緊拳頭,直截了當?shù)溃骸疤K夷公子的事情,跟大人您應該脫不了干系吧?”

      他露出疑惑的神色,微微翹起的嘴巴顯得單純無害:“奇怪,之前見到我還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怎么忽然轉(zhuǎn)性了?”

      說實話,她仍舊是怕他的??墒玛P(guān)蘇夷,突然讓她有了勇氣。

      她強壓下心中的怒火:“謝公公,大公子于你并無威脅,你為何要陷害他?”

      “陷害?”謝熠好似聽到了一個笑話,眼神又變得冷若冰霜,“你說我陷害他,你又如何知道,我不過是說出了一個事實而已!”

      見人沉默,謝熠又笑起來,美麗的眼睛彎成了一道月牙:“其實你這個姑娘,我倒是不討厭的。所以我給你機會,讓你親自去問問心上人?!?/p>

      采薇再見到蘇夷時,他正端坐于室內(nèi),不緊不慢地同自己下著棋。

      他看見采薇進來,眼睛一亮,又驚又喜:“采薇,你怎么進來的?”

      “噓!”采薇草草解釋:“是謝熠。”

      蘇夷臉色一沉:“謝熠此人深不可測,你要小心……經(jīng)過這次的事情,我才知道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如此之重,他竟有這般城府?!?/p>

      她應了一聲,抬手捏捏蘇夷的臉,發(fā)現(xiàn)他沒瘦,這才暫時放下心來。

      蘇夷捉住采薇的手笑了笑:“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要替我好好照顧母親?!?/p>

      采薇點點頭,蘇夷竟然半分沒提他被誣陷的事情,難不成……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你難道真的在偷偷研習……心法?”

      蘇夷放開她,抬眼去看棋盤,接著落下最后一枚棋子。

      “如今天下初定,百姓未安,尚學之道既能定心神,又能明世理,何錯之有?”接著他又挑眉,悄悄補上一句,“父王有的時候就是太專制了?!?/p>

      “可你會因此獲罪的!”她有些著急地對著蘇夷厲聲道,“你不該這么冒險,你知道趙夫人有多擔心你,你知道我有多擔心……”

      “好了,好了,”蘇夷笑著阻止少女的喋喋不休,柔聲道,“你別著急,我都明白。”他站起身,低下頭輕輕在她的額頭印下一吻,貌似安慰,“采薇,別擔心,我自有分寸?!?/p>

      5

      三天后,蘇夷請旨前往睿陽城做大將軍的督軍,協(xié)助大將軍修筑城防。

      采薇猜到他是為了將功折罪,可睿陽城距離這里遠得很,他這一去,根本不知歸期。

      王上居然準奏了,說是為了歷練蘇夷,卻沒定時限,大有放逐之意。

      蘇夷是從大殿直接出發(fā)的,連個告別的時間都沒有。

      幸而她不久前才去看望他,有了心理準備,可趙夫人并不清楚,她擔心趙夫人的身體,叫廚房準備了一鍋補品,燉好了準備給她送過去。

      進了前廳后她居然碰到了褚安——他低著頭,形色匆忙,見到采薇時腳步頓了頓,眼神閃爍了一下。

      采薇草草向他問了安,沒有過多在意,便端著補品進了寢殿。

      趙夫人正臥在美人榻上閉目,臉頰泛紅,腮邊還有依稀可見的淚痕。身邊的宮人都深深低著頭,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息。

      “夫人,采薇為您準備了一點兒補湯,”她直接為趙夫人盛了一碗,小心地端過去,“您多少吃一點兒,別急壞了身子?!?/p>

      趙夫人輕輕抬起眼皮,見到是采薇,雍容而疲憊的臉上才終于露出了些許放松的神色。她長嘆一聲,擺擺手道:“拿下去吧,我實在沒有胃口。”

      蘇夷托她好好照顧趙夫人,待他回來若見到趙夫人這般憔悴,一定會難過的。她剛想開口寬慰趙夫人幾句,便有人來通報,說謝熠在門外求見。

      又是謝熠!

      采薇氣得直咬牙,沖稟報的宮人吼道:“夫人需要休息,告訴外面,誰也不見!”

      “哦?咱家何時這么不受待見了?”

      話音剛落,謝熠居然直接大搖大擺地進來了。周圍的宮人沒有一個敢阻攔他的,全部低下頭,斂聲屏氣地立于一旁。

      “夫人,奴才并非有意冒犯,此番來,只是想跟您討個人?!?/p>

      在這宮中,除了王上,任何人這樣做,趙夫人都有足夠發(fā)怒的理由。

      可謝熠是個例外。先前有人向王上檢舉謝熠的罪狀,不但沒得到半分信任,反而直接讓王上以誣陷罪賜死了。

      他是惹不起的人,趙夫人自然清楚。

      趙夫人定了定神,扶正身子,淡淡地問道:“謝公公想要誰?”

      “她?!彼敝钡乜聪虿赊?,彎起嘴角,“我要她?!?/p>

      謝熠離開趙夫人寢殿的時候天氣陰晦至極,他抬起手來,自顧自地道:“下雨了?!?/p>

      走在謝熠身邊的采薇不知道趙夫人怎么會答應他這種無禮又莫名其妙的要求,卻不得不為他撐起傘:“……告訴你,即便你向趙夫人討了我,我也不會乖乖地聽你的話的!”

      謝熠抿著嘴角冷笑,眼里藏著淡淡的嘲諷:“趙夫人是聰明之人,她知道怎樣做才是對她兒子最有利的,她怎么會拒絕我的請求?”

      “謝公公,你未免太過分了?!?/p>

      謝熠接過采薇手中的傘,緊緊盯著她,咬字清晰:“我過分?在這深不見底的宮闈里,你跟我講什么道理?采薇,你還真是天真?!?/p>

      采薇咬咬嘴唇,即便心里承認或許他是對的,卻依舊辯駁:“就算宮中謀算深不見底,還是有許多并不在意身份地位的人存在,比如宰相大人……”

      “褚安?”

      謝熠好似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他瞇了瞇眼,古怪地笑了笑:“你待在這兒這么久,卻沒一點兒長進。有些事不是表面那么簡單,有些人也一樣?!?/p>

      “什么意思?”

      “有些人雖表面上善良隨和,不顯山露水,但是性格陰柔善變,只做對自己有利之事。不然你以為,那日蘇夷弱冠禮,是誰在衣服上面動的手腳?”

      采薇暗暗打了個寒顫,謝熠的一席話,將她從前無論如何都想不透的事,清晰地串聯(lián)在了一起。

      這么說來,反倒是她間接害了蘇夷——若她沒有輕信褚安,若她親自將衣服送去……

      竟是她為他們提供了機會。

      “你知道我與蘇夷的關(guān)系,所以你把我放在身邊,是為了更有利地牽制他?”采薇的嘴唇顫抖,冷冷地看向謝熠。

      “不錯,這次學聰明了,但你只說對了一半。”

      謝熠模棱兩可地回了一句,眼睛看著遠方,慢慢地斂去笑意。

      6

      采薇被謝熠要到身邊伺候,而在這段日子里,唯一的安慰便是她時常會收到蘇夷寄來的信帛,說他的近況,說他一切安好。

      他在信中寫:采薇,你再等等,我很快就回去了,別怕。

      透過信帛她能感受到他的信心和堅定,便慢慢放下心來。

      正如謝熠所說,蘇夷很聰明,他懂得以退為進。表面上是遠離宮廷,實則這段日子里,他同大將軍私交漸篤,等同于手握兵權(quán)。

      民心與兵權(quán),二者兼具,便掌握了君臨天下最重要的要素。只待王上一道詔書令下,他便可拔兵凱旋,涅槃而歸。

      王上日前正在外巡行天下,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宮內(nèi)事宜暫由謝熠打理,謝熠的野心幾乎到了眾人皆知的地步,可他想要的似乎并不只有這些。

      他將采薇禁足于宮內(nèi),她卻鮮少見到他。他日日天不亮出門,夜幕降臨后才歸來。

      一直到這一夜,蠟燭剛熄,謝熠卻突然闖進采薇的屋子,悶聲不吭,和衣倒在她的身邊。一股濃烈的酒香傳入鼻腔。采薇嚇了一跳,慌得坐起身來。

      謝熠忽然轉(zhuǎn)身,他的雙眼緊閉,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紅色:“好冷……”

      “什么?”

      謝熠清冷的眸子緊緊鎖住身邊的人,輕輕開口:“其實很小的時候我便見過你。在這偌大冰冷的宮闈,你一介宮女,手無縛雞之力,卻總是很開心滿足的樣子?;蛟S是因為你身邊有個蘇夷陪伴,而我卻什么都沒有……”

      今晚的他似乎與平日里獨斷冷漠的那個謝公公大相徑庭,采薇從未見過這樣的謝熠?;蛘哒f,這才是他內(nèi)心最真實的樣子,也是最脆弱的樣子。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抱住了他。

      他身體冷得像冰,蜷縮在采薇的懷里,低低呢喃,渴求著溫暖。

      她剛想湊近他一些,胸口卻忽然強烈地悶痛——接著她胃里一陣翻騰,抑制不住地干嘔起來。

      謝熠一瞬間睜開了眼睛,神色立刻恢復成以往的模樣,他坐起身,飛快地握住采薇的手腕。三秒鐘后,他的臉色霎時冷得駭人:“你、你怎么會……”

      采薇下意識看向自己的肚子,一股難以名狀的情感涌上心頭,輕輕撫上小腹。

      到了此刻,謝熠的酒似乎完全醒了,他冷冷地笑道:“原來如此。是我疏忽,不該在幽禁那日為你跟蘇夷創(chuàng)造機會。”

      采薇心下一沉:“你想做什么?”

      謝熠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你說,若蘇夷為王,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

      她不假思索:“除掉你。”

      她聽見他的笑聲:“所以,我不會讓他有機會除掉我?!?/p>

      7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采薇卻再沒有收到蘇夷的來信。

      她在屋內(nèi)焦急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落筆寫下了給蘇夷的最后一封信,告訴他她要去睿陽城,要去找他。

      “沒有謝公公的命令,你不能踏出這屋子半步。”

      謝熠的暗衛(wèi)面無表情地阻攔了她,可她這次是鐵了心要走,剛想大吼,謝熠卻突然回來了。他見采薇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皺皺眉頭:“你要去睿陽城?”

      采薇目不斜視地望著他:“你放我去找蘇夷,我會感激你的?!?/p>

      謝熠嗤笑一聲,目光落到她微隆的肚子上:“那里兵荒馬亂,你要去送死嗎?”不待她說話,他的雙眸竟黯淡下來,臉上劃過一絲不甘與怨懟。

      她憤憤道:“你不用再說了,睿陽城我非去不可!”

      他的眼神立刻又恢復到了往日的清冷:“你不用去了。王上如今病入膏肓,今早已經(jīng)下詔,命大公子即刻趕回?!?/p>

      “……真的?”

      采薇將信將疑,可謝熠的樣子又并不像說謊。但她始終覺得哪里不對,心中的不安隱隱跳動,不斷擴散。

      與此同時,蘇夷的軍隊走到距離宮外十里的地方停下。

      有探子來報,在前方樹林間埋伏了一群刺客,將他們剿滅后,在領頭人的身上找到了一封信帛。蘇夷接過那信帛看了一眼,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就要往回走。

      “大公子!”大將軍在后面急急地喊他,“您要去哪兒?”

      “回睿陽城,”他捏著書信咬咬牙,“謝熠那奸人,竟然把采薇騙去了睿陽城,她會有危險的……我必須去找她,你們先進宮遏制住謝熠,我隨后趕到!”

      “大公子,”大將軍焦急提醒道,“我們快來不及了,必須趁謝熠還沒來得及宮變前趕回去!這或許這信帛只是個騙局——就算是真的,您做了那么多努力,斷然不能為了一個女人,毀掉自己的千秋大業(yè)?。 ?/p>

      “不……不……”蘇夷吸了吸氣,搖搖頭,輕輕拽住韁繩,“你不明白。如果沒有她,我未來的一切和我即將擁有的一切,將變得不再有意義。”

      他說完調(diào)轉(zhuǎn)馬頭,轉(zhuǎn)眼間,只留下一個背影。

      卻是這最后一個背影,叫余下所有的人念念不忘,甚至銘記了一生。

      采薇做了一個噩夢。

      夢見蘇夷陷入了深深的泥淖,她拼命拉住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他陷了下去。

      大汗淋漓,一場噩夢。

      “醒了?”采薇睜開眼看見謝熠,他抬手用袖子給她擦汗,輕聲道,“蘇夷死了,外人皆傳他是依詔自盡……呵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也算不負他的孝賢之名。”

      她的心痛得無以復加,卻也只能眼睜睜地望著謝熠。

      他微笑道:“我欽佩他是個正人君子??墒蔷右簧畲蟮腻e,就是選擇相信別人。”

      之前兩個月,她收不到蘇夷的信帛,是謝熠派人攔下的;而蘇夷中途會遇到那個藏有她信帛的“刺客”,也是謝熠派人奪了她的信,事先設計好的。

      就像他說的,事情遠沒有結(jié)束,鹿死誰手,不得而知。

      他賭蘇夷會主動跳入埋伏,他贏了。

      她不止一次想過要追隨蘇夷而去,可她不能。

      她還要看著他們的孩子長大,看他長成那雙與蘇夷相似的眉眼,看他成人,把本該屬于他父親的一切親手奪回來。

      謝熠不帶一絲溫度的手心貼上她的額頭:“我只求你別恨我。”

      采薇閉上眼,眼淚劃過眼角:“謝熠,你算計一生,有過幾句真話?”

      他緘默好久,復而開口,聲音遙遠得好似從云端飄來:“我說過了,其實你這個姑娘,我倒是挺喜歡的?!?/p>

      8

      二十多年前,王上為穩(wěn)固皇權(quán),擴充疆土,入侵了北部的一個邊陲小國,一時間生靈涂炭。當?shù)氐幕首逯x氏也被押解囚禁,流亡至此。

      而謝熠甚至不是嫡傳血親,只因他是謝氏一族,便被殃及連坐,成為宮奴。

      如果沒有那場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謝熠會在父母親眷的呵護中長大,或許會成為一個年少有為、談吐不凡的尊貴世子,或許會做個威風凜凜的將軍,一展胸襟與抱負。

      戰(zhàn)爭是殘酷的,成王敗寇,謝熠很早便明白這個道理。他只能眼睜睜地任由自己在這荒誕無助的命運里沉淪,因為弱小,因為沒得選擇。

      他的人生還沒有真正開始,便要被凈身為宦官,將永遠做不成一個男人。

      寒冬臘月里,他咬著被角哭得幾乎斷氣,同屋的老宦官看著心疼,拼了自己的老命幫他躲過了凈身,他卻還是躲不過這座皇城的囚禁、獻上一生的命運。老宦官只能摸著他的頭安慰他,孩子,這是命啊,要想活下去,只有認命……

      認命?

      不,他不愿認命,他絕不認命!

      在那樣一個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的夜,謝熠立下誓言:總有一天他要站在這天地之間,權(quán)力之巔,他只要這世間的一切,輕而易舉被他控制于股掌之間,他要讓所有人的命運都攥在他的手里!

      于是原本活潑機靈的少年,開始變得冷若冰霜,沉默寡言。

      他第一次遇到采薇,是在他入宮的第三年。

      宮中又新晉了一批小宮女,那群小女孩沒規(guī)沒距,嘰嘰喳喳地嬉鬧,他心下沒來由地煩躁。他不耐煩地抬眼瞥了一眼,竟看見一個姑娘在偷偷地瞟他。

      她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被他發(fā)現(xiàn)后連忙收回眼神,假模假樣地繼續(xù)跟她的同伴們說笑。

      那時他的嘴角不經(jīng)意地彎了彎,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后來他便經(jīng)常能看到她,看到她像個花蝴蝶般風風火火地從他身邊跑過去,掛在一個俊秀少年的身上。

      少年望著她,滿眼溫柔與愛意,卻還是假裝嚴肅地訓斥她,叫她在外面要知禮儀。

      他怎會不認識那個少年呢?王上的長子,蘇夷公子。他從出生便是天之驕子,同樣的身份顯貴,走向的卻是與他截然不同的輝煌人生。

      他看到他們偷偷去爬低矮的城墻,并肩而坐,璧人成雙,那樣美好的光景,灼痛了他的眼。

      他聽到他們手拉手立下誓言,少年的眸子燦若星辰,笑如艷陽。

      他卻只能默默隱于黑暗之中,他生而黑暗,也只有黑暗。

      尾聲

      二十年后。

      丞相謝熠逼殺在位的傀儡皇帝,去帝號,立蘇夷之子為新帝。月余,新帝誅殺謝熠及一其黨羽,一場橫亙宮闈二十年的風波,就此平息。

      新帝從小聽母親唱過一首歌。

      而現(xiàn)在她走了,他也再沒聽過這首歌。

      他想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因為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她等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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