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曉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20世紀30年代末在刊物上開展的中國語法學史上第一次大討論——“中國文法(1)當時說的“中國文法”,現(xiàn)在一般都說“漢語語法”。革新的討論”,至今已經(jīng)80周年了。討論從1938年10月開始,持續(xù)到1943年3月(1939-1940年是討論的高潮)。參加討論的學者主要有陳望道、傅東華、方光煮、張世祿、金兆梓、許杰、廖庶謙、汪馥泉、陸高誼等。討論的文章先后發(fā)表在《語文周刊》《東方雜志》《學術雜志》《復旦學報》等刊物上。討論的內容主要是漢語詞類問題和漢語文法體系的締造問題,也涉及到漢語語法的方方面面。這場討論中所發(fā)表的文章后來結集為《中國文法革新論叢》。(2)1940年,上海學術雜志社結集出版了《中國文法革新討論集》, 共收論文26 篇。1943年,陳望道重新編定,收討論中主要論文34篇,書名改為《中國文法革新論叢》,由重慶文聿出版社出版。1957年,《中國語文》雜志社依據(jù)文聿出版社印本增收《論語文現(xiàn)象與社會關系》一文,變?yōu)?5 篇,編入《中國語文叢書》,由中華書局出版;此版在1959年改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并在1987年商務印書館重版。
這場討論取得了很大成績,那生氣勃勃的辯論,激發(fā)著學者們的探索精神;那閃耀著新穎理論觀點的火花,點亮了漢語語法學界,使語法研究面貌煥然一新,對漢語語法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拔姆ǜ镄碌挠懻摚瑸閿[脫語法研究中的機械模仿作了輿論上的宣傳, 為革新漢語語法研究作了思想上、理論上的準備”,“推動了語法研究的進展”(3)胡裕樹:《重印〈中國文法革新論叢〉序》,《中國文法革新論叢》, 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年。。這場討論在漢語語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寶貴的精神財富,深入挖掘“討論”的豐富內涵,有助于推動我國語法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和繁榮。
80年前的“中國文法革新的討論”,參與討論的學者在不同程度上做出了各自的貢獻,但陳望道先生的貢獻是最大的。他是這場討論的發(fā)動者、組織者。討論期間他先后發(fā)表了10余篇精彩的論文。今天在我們紀念“中國文法革新討論”80周年,緬懷陳望道在討論中的貢獻時,我想著重談談他根據(jù)當時形勢提出的締造漢語語法體系的指導方針。這個方針是:“根據(jù)中國文法事實,借鏡外來新知,參照前人成說,以科學的方法謹嚴的態(tài)度締造中國文法體系”(《中國文法革新論叢· 序言》)。筆者認為他提出的這個方針不僅對當時的討論有指導意義,而且對今天仍然具有現(xiàn)實的指導意義。
唯物主義認為客觀事實是第一性的,主觀精神是第二性的。語法學說或體系是屬于主觀精神,理應植根于語法事實。陳望道先生提出“根據(jù)中國文法事實”締造中國文法體系的觀點,是完全符合唯物主義的。他指出締造漢語語法體系“不能憑空架造”,而應該“以文法事實為準繩, 完全根據(jù)事實立言”,應該“從事實締造學說, 拿事實證驗學說”。
他認為《馬氏文通》(1898-1900)和以《馬氏文通》為準繩的一些語法書卻不是根據(jù)漢語語法事實而是模仿西洋語法來構建漢語語法體系的。他指出,“從中國文法和西洋學術接觸之后到最近十年前”這段時間里,“大多以模仿西洋文法教科書為能事”,“多少聰明才智之士都在馬氏的體系中盤旋穿插, 不敢超越范圍,即使感到削足適履或郢書燕說, 也止在不超越范圍的范圍之內略提異議, 略加修正”。所以他認為“中國文法的骨架既是摹仿西文的,自然也就不能不加改革”。針對當時學界模仿西洋文法的風氣,他旗幟鮮明地反對以洋律中、機械照搬西洋語法的風氣,強調要根據(jù)漢語語法事實來研究漢語語法和構建漢語語法體系。
在“根據(jù)中國文法事實立言”的問題上,他自己就是這樣實踐的。比如在研究漢語形容詞時,當時一般漢語語法書里說“動詞是有陳述功能的”,“形容詞是沒有陳述功能的,是形容名詞的”。陳望道在討論開始時發(fā)表的《談動詞和形容詞的分別》一文中,指出這“完全是西洋一般的文法書上定義的翻版”。他認為根據(jù)漢語語法事實,漢語語法里動詞和形容詞的用法與西洋語法并不完全相同。西洋語法里的形容詞不能直接作“述說語”(即“謂語”),而漢語的形容詞是可以直接作“述說語”的。基于此,他把作“述說語”為“常態(tài)”的動詞和形容詞合為一大類,叫作“述說詞”,他后來改稱為“用詞”。他的這個觀點與現(xiàn)在一般所說的“廣義動詞”或“謂詞”是一致的,雖然所用術語有異。不管名稱是什么,把動詞和形容詞合為一類,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大多數(shù)學者的共識。
要以語法事實為準繩、完全根據(jù)事實立言,就得重視調查和發(fā)掘語言事實,并從事實出發(fā)上升為理論,否則“立言”難免成為說空話。陳望道積極倡導對漢語的語言事實作深入細致的調查。他認為“語文材料隨地都是,無論何人只要肯拾,隨地都可拾到的”,所以主張對所要研究對象的有關資料(包括第一手或第二手資料)“抓住自己境遇所能”,“細心收羅”“盡數(shù)搜集”;然后在所收集的事實基礎上立言。他自己在研究中就是這樣實踐的。比如他在研究漢語里很有特色的“單位詞”(即“量詞”)時,他親自從方方面面搜集漢語里單位詞的語料,并認真地制成了上萬張卡片,然后在大量語料的基礎上,經(jīng)過抽象概括,才寫成有關單位詞的論文。
陳望道認為,締造一個好的語法體系與是否根據(jù)文法事實有關。他認為:“凡可以說是一個體系,或說可以算是一個好的體系的,照理,應該具有妥貼、簡潔、完備這三個條件。”(《論叢》,第35~36頁)他指出:“我說的三個條件都是對照事實立言:同事實不切合,就是不妥貼;要轉彎抹角的推演才能切合事實,就是不簡潔;立論太狹隘不能包括事實,就是不完備?!?4)本節(jié)引文見陳望道:《中國文法革新論叢》,第7~8、249~250頁;陳望道:《陳望道語文論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0年,第339~344、418~419、429頁。下文所引此兩書,僅注書名及頁碼,特此說明。在當時語言學界流行模仿西洋語法學的氛圍里,他強調應該根據(jù)漢語語法事實來締造漢語語法體系的見解,是很有針對性的,即使在今天, 也不失其耀眼的光輝。
在“文法革新討論”那個時代,索緒爾奠基的結構主義語言學相比于傳統(tǒng)語言學更為先進。陳望道很早就研究索緒爾的結構主義學說,認定在當時它是外來新知,值得借鏡,所以對結構主義某些理論進行過介紹和評述。(5)參看陳望道:《說語言》,《語文周刊》1938年第3 期;《漫談文法學的對象以及標記能記所記意義之類》,《中國文法革新論叢》,第127~130頁。他在文法革新討論中提出的一些新說(如“組織”說、“功能”說、“配置-會同”雙軸配合說),就是他借鏡結構主義語法學說運用于漢語語法研究的范例。他的這些新說使我國學界在區(qū)分漢語詞類、構建漢語語法體系方面前進了一大步,對漢語語法學的發(fā)展有重大貢獻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關于“組織”說。他認為,“文法學是研究語文組織的一種學問”,“文法學是研究辭白的組織的”。在他看來,語法學的研究對象是句子的組織,研究語法應該以組織為準繩,語法的研究應該著眼于句子的“組織”。他指出:詞類區(qū)分的目的,就是為了說明組織;而詞的功能又是跟組織密切相關的,無論是實詞和虛詞的功能,都要“參加組織才能顯現(xiàn)”,詞類必須放在組織里研究才能知曉它們的區(qū)別?!敖M織”說實質上就是“結構”說,可說是借鏡了結構主義的精髓。
關于“功能”說。在區(qū)分詞類問題上,西洋語法通常根據(jù)狹義形態(tài)(詞形變化)為標準區(qū)分詞類。漢語由于缺乏西洋語法那種“形態(tài)”,用“狹義形態(tài)”無法區(qū)分詞類。于是國內有的學者主張以“意義”為標準,有的則主張依“廣義形態(tài)”(指詞與詞的結合形式)為標準區(qū)分詞類。陳望道借鏡了索緒爾結構主義的符號理論,提出以“功能”說來區(qū)分詞類。他指出上述兩說“都有不能自圓其說之處”,只有“以功能中心說”才能救其偏缺。他認為:詞類應該是詞的功能的類,區(qū)分漢語詞類的根據(jù)(也稱“準據(jù)”)不是詞的意義,也不是詞的形態(tài),而是詞的“功能”?!肮δ苷f”的基本觀點是:每個詞都有功能,功能是“字語在組織(即語法結構)中活動的能力”,“功能和組織有連帶關系……組織是由功能決定的詞和詞的配置。組織要受功能的限制,功能要到參加組織才能顯現(xiàn)”。比如“孟子見梁惠王”和“貓捉老鼠”里,顯現(xiàn)“孟子”和“貓”功能相同;而“開水”和“水開”里,兩個“開”顯現(xiàn)功能不同。他自稱區(qū)分詞類問題上屬于“功能派”?,F(xiàn)在我國一些重要的語法著作,都已經(jīng)根據(jù)詞在語法結構中的功能來區(qū)分詞類,可見他的“功能中心說”影響極大。
關于“配置-會同”雙軸配合說。這是陳望道借鑒了索緒爾學說里的“句段關系”和“聯(lián)想關系”的理論提出的。他認為“配置關系”和“會同關系”是互相配合、交互錯綜的。他把以這兩群關系為基礎構建的語法體制稱為“雙軸制”(“縱軸代表配置關系,橫軸代表會同關系”)。他指出,配置關系是“連貫、配排”的關系,如“孟子見梁惠王”“孟子見齊宣王”等就是配置關系;研究配置關系就有“辭項”(即句子成分)的分別。會同關系是“協(xié)同關系”,如“孟子見梁惠王”“孟子見齊宣王”里的“梁惠王”和“齊宣王”的關系,就是會同關系;研究會同關系就有“語部”(即詞類)的區(qū)分。他認為“文法學就是由這縱橫兩群關系交錯配合構成的”,“文法學必得究明這縱橫兩群的所有關系才算盡其職責”。據(jù)此他認為詞類的區(qū)分“是必須和職務上的區(qū)分互相配合的。職務一經(jīng)劃定,分部(分類)就有了定準”;并提出“從配置求會同”的著名觀點,即通過許多具體的配置實例在會同關系中尋求功能的同異來區(qū)別詞類。但是由于某些詞在不同配置里往往有不同的功能,為了避免以句辨類,他特地提出詞類區(qū)分要區(qū)別經(jīng)常功能和特殊功能,應該根據(jù)詞在配置關系中的“經(jīng)?!惫δ芏皇恰疤厥狻惫δ軄泶_定詞類,例如“流”和“紅”的經(jīng)常功能是“用作述語(即謂語)”,如“水流”和“花紅”;但是在“流水”“紅花”里,它們是“用作形容附加語”的,這是屬于特殊功能。并指出《新著國語文法》(1924)的“‘以句辨品,離句無品’就是一種否定詞類經(jīng)常性質的說法”。所以他認為只有縱橫兩軸“都有詳盡研究,才可使詞的經(jīng)常性質和臨時職務的關系無不徹底明了”。可見陳望道的功能定類說與《新著國語文法》的不分經(jīng)臨的句子成分定類說是不同的。
值得指出的是,在如何“借鏡”外來新知上,陳望道主張“批判地吸收”國外理論中有用的東西,而不是不加思考地盲目照搬照抄人家的現(xiàn)成結論。他在上個世紀60年代說:“近年來語言研究中有些人學風有問題,有些人言必稱希臘,什么都是外國的好,以外國的成說成論當教條,照搬人家的現(xiàn)成結論,這不是科學的態(tài)度”。他針對這種不良傾向,指出:借鏡外來新知時,“不應該機械照搬照抄外國成語成說”,“不是簡單地照搬照抄國外語法里的某個概念或術語;而是應該借鏡人家好的科學方法,把別人的科學的理論原則結合漢語實際并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于研究我們的語言”。 為此,他提出“語言學必須中國化”的觀點。(6)此觀點是他在語言研究室提出來的。我曾在他指導下寫作有關文章,但由于種種原因而未能完成。他的上述見解對當代語法研究中有些人“崇洋迷外”“據(jù)外論中”的學風有著現(xiàn)實的警示意義。
任何新的學說,都是在繼承前人基礎上有所發(fā)展并有較大突破而產(chǎn)生的,憑空創(chuàng)立一個跟前人毫不相干的所謂“新學說”是不可能的。語法學也是如此。前人著作里的“成說”,特別是那些有較大影響的著作里的“成說”,總有一定的道理在。對于這樣的前人成說,陳望道是以歷史主義的眼光、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來對待的。他認為對前人成說不應該全盤否定,棄之如敝履,而應該“虛心研究他們的經(jīng)驗”,并給以“批判地繼承”。在對待古人成說方面,他主張發(fā)掘整理,古為今用,推陳出新。他說有些古人成說可以“承用”,但是應該給以合理的科學的闡釋。如實詞和虛詞的區(qū)分, 前人著眼于“意義”,說實詞的意義“實在”,虛詞意義“空虛空靈”。有人甚至認為虛詞沒有實義,不重要。對此,他著眼于“組織”和“功能”,認為“虛詞是組織字,很重要”。他指出實詞和虛詞都有功能,“認識它們在組織中的功能,才知它們實在有大用,研究文法的人必須在這上面大用功夫”。他“承用”了古人提出的“虛詞”這個術語,給虛詞賦予新的含義,把實詞稱為“體干部”,虛詞稱為“關節(jié)部”。他還指出虛詞在組織里也有自己的功能,即“添顯功能”。這是很有見地的。
在對待近人或前賢成說方面,他一面有所革新,一面也有所繼承。比如對待馬建忠的《馬氏文通》,雖然他批評該書模仿西洋語法,但也沒有全盤否定。他說:“我們希望對于《馬氏文通》有所破,并非想由此抹殺《文通》?!倍宜J為“《馬氏文通》的文法研究是有很大成就的”,應該對其功績加以肯定。又如在對待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文法》上,雖然他批評該書的“以句辨品”說,但是對當討論中有人對該書否定得過分時,他則指出,“我們討論文法革新是在文法革新, 對已成的著作責備求全是不必的”。
在對待西洋語法成說方面,他認為有些合理的應該借鑒和繼承。討論期間,傅東華認為西洋語法的“分部”(詞論)和“析句”(句論)不適合漢語,于是提出把“分部”和“析句”合為一體的所謂“一線制”新說。陳望道反對“一線制”,認為把詞類和句法成分用一套術語,把它們完全等同起來是不正確的,是犯了“對外國文法盲目排斥, 見異不見同”的錯誤。他指出漢語語法雖然有別于西洋語法,但是都有“分部”和“析句”。他認為,“分部和析句還是要的”,“無論文法如何新,決不能新到語和句沒有分別”。他指出:“詞論部門所研究的是造句的材料,就是所謂詞類或語部的構成和性質;句論部門所研究的是材料組成句子的法式,內容大體就是所謂成分或辭項的種類、序次和照應等?!彼f:“新案的體制,據(jù)我的擬議,仍當分作分部和析句兩部,以析句合其縱,而以分部連其橫?!辈娬{:“文法學必得究明這縱橫兩群的所有關系才算盡其職責?!笨梢娝侵鲝埨^承西洋語法里的“兩線制”(區(qū)別“分部”和“析句”)的。又如盡管他指出不同語言詞論里的內容有很大的差異,但在《文法簡論》一書還是繼承了西洋傳統(tǒng)語法學詞類體系里的一些共同的詞類,如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等等。他認為“句論的內容在不同的語文當中沒有極大的差異, 大都可以挪借”,所以西洋語法里析句的內容,他基本上都批判地繼承了。
陳望道提出繼承前人成說時,強調“繼承”不是“照搬”,而是“參照”,是“批判地”繼承,是“革新”地繼承。指出“研究學問不應該把定論看作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單記定論,準定只會守成,不會締造”。強調應該根據(jù)漢語事實立足創(chuàng)新?!拔姆ǜ镄隆本褪且笥兴母?,有所創(chuàng)造,否則無所謂“新”,更談不上“締造”。他認為研究學問既要做“繼承性研究”,又要做“創(chuàng)造性研究”。(7)本節(jié)陳望道言論,引自《中國文法革新論叢》,第36~37、39、104、106、184、190、277~278、330、382頁;另見《陳望道語文論集》,第515~516、560~567、570~571、622、630~631頁。
科學的方法很重要,方法科學不科學,會直接影響到研究成果的價值。所謂“方法”,包括一般的方法論和研究語法的一些專門方法。陳望道對研究方法一貫很重視。在討論中他雖然沒有系統(tǒng)闡釋“科學的方法”,但是仔細研讀他的論著,筆者認為他所提倡的方法是辯證的科學方法。
在“一般”(共性)和“特殊”(個性)的關系上,他提倡研究語法要貫徹“一般特殊統(tǒng)籌兼顧法”。這是一種兼顧共性和個性的辯證的科學方法。由于文法革新討論前漢語語法學界有忽視漢語特殊性的傾向,所以他在討論中反對機械模仿西洋語法,強調必須根據(jù)漢語的事實構建漢語語法體制,這表明他重視漢語的“個性”;但在討論中他又指出:“我們固然反對一般不顧我們中國語文特殊性的所謂模仿文法,但是不能反其道而行之,把它改成全然不顧語文的一般性的特殊文法?!边@表明他也重視語言的“共性”。所以他主張“折中于兩者之間中,設法建成一般特殊統(tǒng)籌兼顧圓融無礙的文法”。(8)引自《中國文法革新論叢》,第36~37、255~256頁。這就是兼顧個性和共性的、全面地而不是片面地看問題的方法,是辯證的科學的研究方法。
在具體和抽象的關系上,陳望道主張語法研究應該兼顧具體和抽象的方法,即從具體上升為抽象的辯證的科學方法。比如在詞類問題上,他認為語言里的具體詞有成千上萬,要分出各種詞類,“必須經(jīng)過科學的抽象和概括”才能求得。他提出的“從配置求會同”的方法,就是從多數(shù)具體配置里通過詞的互相替換(代換)求得詞的會同功能來獲取詞類同異之法,如“我讀書”“他看報”里,“讀”和“看”能互相替換,就屬于同類。這種通過詞的替換(代換)求詞的會同之法就是一種抽象的方法。他重視具體,強調要認真調查語法事實,對所要研究的對象的有關資料細心收羅;但是他又指出語法研究不能滿足于羅列大量語料,必須要在占有語料事實的基礎上進行抽象概括。他認為語法研究“必須用抽象力對文法現(xiàn)象進行科學的分析綜合”,“語言研究就是要在具體的語文事實里抽象、綜合出語法的規(guī)則或規(guī)律,上升為理論”。他批評劉半農(nóng)《打雅》一文只羅列現(xiàn)象而沒有進行抽象的錯誤,指出單靠羅列事實不是科學的方法;只有在“羅列具體事實”基礎上進行“高度綜合”的方法,才是一種從具體上升為抽象的科學方法。(9)《打雅》羅列了八千多條“打”字的具體用例。由于作者只用“羅列的方法”,沒有抽象概括,就把“打”字說成“意義含混”“混蛋到了透頂”的“混蛋字”。陳望道認為如果用“高度綜合”的抽象法,“打”字出現(xiàn)的具體現(xiàn)象雖然有上萬條,但是實際上可概括為四種用法。參看《陳望道語文論集》,第252~254頁。
在意義和形式的關系上,他主張在語法研究中兼顧形式和意義。這是一種意義和形式相結合的辯證的科學方法。他說:“一個組織,一個成素,總是形式和意義結合著的。講文法,就是要從意義和形式相結合的成素之間的關系出發(fā)?!?10)陳望道:《文法簡論》,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8年,第122頁。他的“功能”說,既講意義也講形式。他認為“意義和功能是要憑借可以耳聞目見的形態(tài)才得心領神會的,我們可以稱為品格。形態(tài)是外顯的,品格是內蘊的”。這表明他區(qū)分詞類不是憑單純的形式,也不是憑單純的意義,而是講意義(內蘊的品格)和形式相結合的關系。他與方光燾盡管都借鑒了結構主義的理論,但是在詞的分類的根據(jù)究竟是形態(tài)還是功能的問題上爭論卻很激烈。方光燾主張根據(jù)廣義形態(tài),他主張根據(jù)功能,區(qū)別就在于功能是要講包含著形式和意義的表現(xiàn)關系,也就是講形式和意義的結合。
在靜態(tài)和動態(tài)的關系上,他既注意語法靜態(tài)格式的相對固定性,也注意動態(tài)運用中的靈活性。這是一種靜態(tài)和動態(tài)相結合的辯證的科學方法。比如,他重視說話時“主旨”對選擇句式的影響。同一個基本意思,可用不同語序的句式表示,這就涉及語法的動態(tài)用法。他認為句子的語序排列的基本方向要受“所有的慣習指揮統(tǒng)御”,就是指語序排列是要遵循約定俗成的靜態(tài)的基本語法規(guī)則的。又指出:在表達基本意思相同的不同句式時“是隨說話人的意思來定”,即根據(jù)不同“主旨”來定。比如,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把“許多工人在茶棚里坐著”這類句子所代表的句式說成“正式”,把“茶棚里坐著許多工人”這類句子所代表的句式說成“變式”。對于該書列出的這兩種句式,陳望道指出它們的語序排列的基本方向都是符合漢語語法規(guī)則的正常的句式,無所謂“正式”和“變式”。他認為這兩種不同的句式各有各的用處,說話時用何種句式,要“聽憑各人自由決定”,也就是決定于說話的“主旨”:前者旨在表達“敘述”,后者旨在表達“描記”。陳望道還重視“情境”對句子的影響。他指出情境對說話“并不是毫無作用的廢物,它是有積極的作用的”。他說:一般認為“一句常有主賓兩部,何以又有一語成句的問題,則當注意說話時必然具有另外一種因素,情境”。他舉獨詞句“來”“火”為例,認為這是“特殊體式”的句子,是“把主辭或賓辭寄托在情境中,由情境來代言”,就是“將所說的某部分特提,而將其余一部分委給情境,……由情境來烘托”。他把這類動態(tài)中出現(xiàn)的句子稱為“特表句”,(11)在“形式和意義”“靜態(tài)和動態(tài)”方面的陳望道言論引文,除《文法簡論》專列腳注外,其他引自《中國文法革新論叢》,第108、109、129、275、328~330頁。這是很有解釋力的。
語法研究或構建語法的科學體系不但要有科學的方法,還需要有一種正確的治學態(tài)度。如果治學態(tài)度有問題,也會直接影響研究的成效。陳望道在文法革新討論期間提出研究語法要有“謹嚴的態(tài)度”。他一貫倡導做學問應該持有這種治學態(tài)度。我1959年進入他主持的語言研究室工作時,他當面教導我:做學問是艱苦的嚴肅的工作,一定要有謹嚴的態(tài)度,要踏踏實實、埋頭苦干、嚴肅謹慎、一絲不茍。他不僅提倡,而且自己以身作則。
他嚴謹?shù)貙Υ恼碌膶懽?。為了寫好學術論文,他總是認認真真地搜集資料,把收集的資料做成卡片,寫得工工整整、清清楚楚。他的有關語法方面的文章都是在搜集大量語料的基礎上寫成的。即使是有關語言的理論文章,立論也都有語言事實的佐證。
他嚴謹?shù)貙Υ叭嘶驀獾某烧f,既不隨便舍棄,也不人云亦云。如他“承用”古人提出的“虛詞”這個術語,但是在定義上賦予了新的含義。又如在對待國外的新知上,也不是隨便地拿來,而是要根據(jù)漢語實際用上恰當術語并給以合理說明,如“功能中心說”就是他借鏡結構主義學說反復斟酌后提出的。
他嚴謹?shù)貙ΥZ法術語的定名。一個術語的提出,他總是十分苛求,再三推敲,精益求精。即使借鏡外來新知,他也不輕易比附,而是要根據(jù)“切合中國語文習慣”,(12)《中國文法革新論叢》,第249頁。經(jīng)再三思考后才最后確定。如“配置”“會同”“用詞”“衡詞”“特表句”等術語,都是根據(jù)漢字字義的貼切度提出的。
他思考問題和行文相當嚴謹,講究邏輯性。他認為有些語句有問題,“不學邏輯發(fā)現(xiàn)不了”。他說:“陳望道是浙江人”成話,“浙江人是陳望道”不成話,原因是“形式邏輯講的甲是乙,不可隨便倒過來作乙是甲”。(13)《陳望道語文論集》,第561頁。他作文總是字斟句酌,反復修改,使文章周到嚴密,文字上經(jīng)得起推敲。
他的這種謹嚴的治學態(tài)度,是值得我們永遠學習的。
前文比較詳細地談了陳望道先生提出的締造漢語語法體系的指導方針的有關論述,和他本人為實踐此方針身體力行的情況。下面再簡要評述他所提出的這個方針對于當下語法研究的價值與意義。
在“根據(jù)中國文法事實”方面,他強調應該根據(jù)漢語語法事實來締造漢語語法體系的見解,在當下仍然有著重要的價值和意義。當前語言學界在構建漢語語法體系方面雖然已經(jīng)重視漢語語法事實,但是我們現(xiàn)在的語法教科書的體系還很難說達到了“妥貼、簡潔、完備這三個條件”。有些語法論著也還是存在著自覺或不自覺地不根據(jù)漢語事實而是套用西洋語法的情形,如“小句”一說便是。小句這個術語源自英語語法里Clause譯名(始見于嚴復《英文漢詁》,1904)。在英語語法中,phrase和clause界限分明:前者表示“短語”,后者則是“主語+定式動詞”構成的結構體。而漢語沒有什么“定式動詞”,把小句和Clause畫上等號,或把小句釋為包括單句和分句,或把小句釋為主謂短語,這是套用西洋語法“定式動詞”構成小句的觀點用之于漢語,不合漢語實際,就難免顧此失彼,無助于科學地構建漢語語法的體系。(14)顧名思義,小句該是小的“句子”。句子說出來必得有句干和語氣,把單句稱為小句沒有大問題;但是把所謂“分句”或“主謂短語”也稱為小句就有問題,因為混淆了“句”和“非句”的界限。參看范曉:《關于構建漢語語法體系問題》,《漢語學報》2005年第2期;范曉:《簡論漢語句子的“句干”》,《漢語學習》2019年第3期。
在對待外來“新知”問題上,當前人們很重視并借鑒國外語言學一些“新知”是好現(xiàn)象,但是有人不是借鏡,而是“言必稱希臘”,以致出現(xiàn)一種妄自菲薄而迷信西洋的崇洋學風。如有人大力提倡中國語言學應該“跟國際接軌”?!敖榆墶闭搶嵸|上就是要求我國的語言研究納入西洋語言學的軌道。說白了就是要讓我國的語法學跟在西洋語法后面亦步亦趨。還有人對國內已有研究成果視而不見;卻不管西洋語法里的觀點是否合理,都拿來趕“時髦”,貼上所謂“新理論”的標簽來詮釋漢語語法,以致把漢語研究西洋化,把簡單問題復雜化。這種以洋律中的思想與陳望道先生提倡的“批判地吸收”國外理論中有用的東西和“語言學中國化”的觀點完全是相悖的,是不利于漢語語法研究的。
在繼承前人成說這個問題上,陳望道主張是“批判地”繼承,是“革新地”繼承。他的這個見解對當前漢語的語法研究和語法體系的構建仍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特別是在各個領域都在提倡“自主創(chuàng)新”的今天,作為社會科學的語言學更應該強調根據(jù)漢語實際獨立自主地開展“創(chuàng)造性研究”。只有在繼承前人成果的基礎上,結合漢語實際自主創(chuàng)新,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中國化”的語言學說,我國在國際語言學領域里才能有話語權。
在科學的方法上,陳望道使用的辯證法無論在過去還是在當代都有提高語法研究科學性的重要意義。比如他提出的兼顧個性和共性的方法,當代很多學者都是認識到的,但是有的學者也還存在缺乏辯證思維的情形:有的提出“接軌”論,就是過分強調語言的共性而忽視漢語的個性的實例。有的提出漢語是“意合”或“神攝”的語法,就是過分強調漢語的個性而忽視語言的共性的實例;(15)參范曉:《語法研究中的十大關系》,呂叔湘等著:《語法研究入門》,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最近還有學者提出漢語“名動包含”(動詞也是名詞)論,(16)名詞和動詞是語言的共性。而這個觀點否定了漢語有動詞和名詞的區(qū)別。它的邏輯是:大前提,“凡能做主語的一定是名詞;小前提,“漢語動詞都能做主語”;結論,“所以動詞也是名詞”。這個理論的邏輯前提本身就不符合漢語事實,因為:漢語里能作主語的不一定是名詞,在“是”字句里任何詞(包括虛詞)都能作主語;更何況漢語動詞作主語有條件,不是在任何動詞前都能作主語(典型的動作動詞作謂語時動詞不能作主語)。參看范曉:《漢語句法結構中的主語》,范曉等編著:《語言研究的新思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也是過分強調漢語語法個性的實例。這兩種各執(zhí)一端的觀點,都是非辯證的片面的不科學的。又如他提出的兼顧意義和形式的方法,現(xiàn)在國內大多數(shù)學者也主張采用這種方法,但是某些學者也還存在偏來偏去的情形:有的強調意義,有的強調形式。比如在確定主語問題上,有的著眼于意義,認為凡是施事都是主語,但漢語句子的事實是:主語不一定都是施事,施事不一定都是主語。有的著眼于形式,認為凡是動詞前的名詞都是主語,干脆倒是干脆,只是主語就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名稱。稍微給點意義就要出問題。(17)參看呂叔湘:《漢語語法分析問題》,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71頁??梢姾鲆曇饬x或忽視形式是兩個極端,都是非科學的方法。
對于締造漢語語法體系,陳望道主張開展通過學術討論、辯論來商討解決。他說:“我們的中國文法討論,便是因為締造艱難,也很容易分歧,想由商討來融合各種見解,來解決締造上的種種基本問題的一種嘗試?!?18)《中國文法革新論叢》序言。學術上的問題,應該集思廣益,百家爭鳴,通過集體討論,真理會愈辯愈明,所以他的這個想法值得贊賞。陳望道發(fā)起這場文法革新討論,開創(chuàng)了我國集體討論語法學術問題的新風氣,為后代學者樹立了榜樣,這也是他對漢語語法學的貢獻。上個世紀50年代以來語法學界在刊物上展開的一些語法專題的集體討論(如“詞類問題的討論”“主賓語問題的討論”“單復句的討論”“語言和言語問題的討論”“詞的同一性問題的討論”“短語問題的討論”“漢語析句方法的討論”等),在形式上可以說是“中國文法革新討論”新風氣的傳承,在內容上可以說是“中國文法革新討論”的繼續(xù)、開拓。語法研究要繁榮發(fā)展,刊物上發(fā)表不同意見的集體討論應該成為常態(tài)。當今漢語語法學界,特別是近幾年,各種學術會議上對某些問題在會場也有可圈可點的討論和辯論;但是就刊物而言,近年來空氣相對比較沉悶,幾乎看不到對語法某一專題的集體討論或爭鋒相對的辯論,這似乎不太正常。今天我們紀念中國文法革新討論,應該發(fā)揚它的在刊物上展開集體討論與辯論的優(yōu)良風氣,學習其好的經(jīng)驗,吸取其有關教訓,這對發(fā)展?jié)h語語法學一定會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