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媛
黃蓉:“你穆念慈阿姨品貌雙全,實是一位難得的好女子,只因誤用了真情,落得這般下場?!?/p>
郭襄道:“媽,她是沒法子啊。她既喜歡了楊叔叔,楊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喜歡到底?!?/p>
——《神雕俠侶》
風陵渡口之后,有一回黃蓉與女兒談心,就用到了“誤用真情”四個字。這實在是那一場見證里,最為疼惜的評價。
他們談?wù)摰膶ο笫悄履畲?,她原本不姓穆,也不姓楊。但是她究竟姓什么,竟也無人追究。
她的人生是從一場瘟疫開始的。瘟疫里失去了雙親,自此成了一個沒了姓名,也沒了家園的人。
往后十多年里,義父帶著她東奔西走,四海為家。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從未在一個地方安居十天半個月。
義父有血海之仇未報,所以她跟著改姓為穆;
義父要尋找世交之子,所以她舉旗比武招親。
她極聽義父的。但后來義父尋回妻又找到子,臨終前改回了“楊”姓,并將她許配給世家子弟郭靖。她卻怎么也不聽了。
《射雕英雄傳》里她頭回出場,是白底紅花,上書一面錦旗,繡著“比武招親”四個金字,而旗下是十七八歲玉樹亭亭的少女,舉手投足皆有法度,功夫不弱。養(yǎng)父替她說: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許得婆家。她曾許下一愿,不望夫婿富貴,但愿是個武藝超群的好漢,因此上斗膽比武招親。
他自一團模糊里走來,鸞鈴響動,上下天光。微笑道:“比武招親的可是這位姑娘么?”那少女頃刻間紅了臉轉(zhuǎn)過頭去,并不答話。
嘗有人言:金庸小說,不僅是一流的武俠小說之中,也是一流的愛情小說。有張無忌與趙敏的一見鐘情,有小龍女與楊過的久處不厭,也有林朝英與王重陽的深藏于心。而他與她的相見,是一個少年與一個少女,是武俠,也是愛情,和合成一場比武招親下的遇見。一切都才開始,一切都剛剛好。
看在旁人眼里,是極恰當?shù)囊粚?。這個旁人,自然是老實人郭靖。
郭靖見那少女雖臉有風塵,但明眸皓齒容顏娟好;郭靖見這公子容貌俊秀服飾華貴,約莫十八九歲;郭靖因而想他們年貌相當,如能結(jié)成夫妻,閑下來時時這般“比武招親”,倒也有趣的緊。
“老實人”郭靖所見,是人間最為粗淺與簡單的應(yīng)對。人能莊嚴天真,自然見得天心。但人間百相,又豈是如此單純素凈?或者說這素凈郭靖與黃蓉可以,楊康與穆念慈卻未必可以。
這兩對人,交錯著出現(xiàn)。年齡相當,境遇相似。然而一個有心,一個正在找,人世的懸隔于是有了霄壤之別。
然而此時,那公子滿場游走,身上錦袍燦然生光;那少女進退趨避,紅衫絳裙,似乎化作一團紅云。
兩人斗得正急,一時哪里歇得手?那公子心想:“這時我要傷你,易如反掌,不過有點舍不得。”忽然左變抓,隨手鉤出,已抓住少女左腕,少女吃驚,向外掙奪。那公子順勢輕送,那少女立足不穩(wěn),眼見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將她抱在懷里。旁觀眾人又喝彩,又喧鬧,亂成一片。
雖恨他輕薄,一顆心還是悄然暗許了。
比武之后,便是互問門第,她原不是穆易之女,卻從他改姓,行游江湖;他原是穆易之子,卻做元人公子,酒肉朱門。亂世兒女,生世飄零,覆巢之下誰是完卵?
她說,他是王爺也好,是乞兒也好,我心中總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罷,壞蛋也罷,我總是他的人了。
黃蓉聽了這話,“像是代自己說出了心內(nèi)的話一般”,瞬間與穆念慈心近了。只是她始終未能心近于他。她一次次看出他的猶疑,怯懦,急功近利。又一次次地替他編好了理由,從心底選擇了寬容與等待。
宋元之際,新舊交割。在姓完顏還是姓楊的抉擇中,她以為他想都不會想一定是親近義父楊鐵心。他卻幾番思量后,做出了判斷:
他先聽了母親之言,本來已有八成相信,這時聽師父一喝,又多信了一成,向楊鐵心看去,只見他衣衫破舊,滿臉風塵,再回頭看父親時,卻是錦衣玉飾,豐度俊雅,兩人直有天淵之別。完顏康心想:“難道我要舍卻榮華富貴,跟這窮漢子浪跡江湖,不,萬萬不能!”他主意已定,高聲叫道:“師父,莫聽這人鬼話,請你快將我媽救過來!”
她與他之間,隔得從來不是愛或不愛,而是她切慕的是一個豪杰。他看著像個豪杰,其實是個奸逆之人。
他對她也算得好,除卻開始時的玩世不恭,后來也漸漸認了真。唯一的妻,除了她之外他再也未許諾給旁人。他求歡,她不肯,他亦未曾用強。
他們之間沒有小矛盾,差得都是三觀。
她期許他是個英豪,是自己所追慕的那種人。于是用了一世的等待,未等得他做英豪。她先是有了豪杰之舉:
她問他:以后我們兩個到底怎么打算?
他說:我跟你已做了夫妻,一切都不用瞞你啦。大金國大軍不日南下,咱們得了鐵掌幫這樣的大援,里應(yīng)外合,兩湖唾手可得。他說得興高采烈,說大金滅了宋朝後,他父王趙王爺將來必登大寶,做大金國皇帝,他便是皇太子,那時候富貴榮華,不可限量。”
她強忍怒氣,一言不發(fā)地聽著。他又忽然說:“妹子,那時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了。”她再也忍不住,重重打了他一耳光,奪門而出,直向山下急奔。
她原本打算就此一死了之,誰料已結(jié)胎腹中;
他的死訊傳來她淚水磅礴,卻獨自撫養(yǎng)幼子。
她品貌皆佳,十三歲那年曾因一念不忍,照料洪七公,而得其三天之教,會了一派逍遙拳法。這拳法伴了她一生,在比武招親時,在歹人入侵時,在撫育幼子時。她心地善良,識得大體,求仁得仁,已不問值得不值得。這樣一個人,至柔又至剛,至弱又至強。一生短暫,抵不過驚鴻的剎那,卻已是英豪。
編輯/徐 ?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