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戊戌冬月的陜北神木，此時原上

不見一片雪的蹤跡。晴光之下

干冷的朔風(fēng)，橫吹著梁峁褐灰的荒草

橫吹著一座上古文明的三重石頭城

它宏大的堆壘，衰圮中透出靜穆英雄氣

我看見一條灰白土路的巨蟒伸向遠(yuǎn)方

皇城臺上，那桿隱隱搖動的火苗似的旗子

是石峁考古隊的定向標(biāo)，還是恍惚間，

古石峁人

圍獵時的一叢野火，那叢野火一明一滅的紅

遠(yuǎn)比塔克拉瑪干沙漠采油井架的火舌更迷人

二

我來到這里，踏勘這座遠(yuǎn)古廢棄的城池

四千年華夏族群的啟蒙前夜，依舊星穹璀璨

那只雙腿粗壯，振翅欲飛的灰陶雄鷹

請你告訴我，間冰期時光的印記

請你指認(rèn)給我，每一塊砌壘之石

在烈日下斷裂的紋口，加入立體合唱的雄壯

請你對我神秘示語，一座宏偉都邑

可曾就是黃帝后裔的王，在驕傲地俯瞰巡守

茂密的松榆之林，水草豐美的川野

長著枝角的鹿群走過，憨態(tài)敦實的棕熊走過

野豕拱著獠牙，犁翻了一片綠油油的黍谷

這就是星光簇?fù)淼募覉@。一尊圓臉猛鸮

豎起警覺的雙耳，在高處，站成石峁的前哨

三

天狗吞吐明月。一場浩大而斜密的

獅子座流星雨，讓石峁變作白夜之城

一輪黑日驀懸天穹，大地瞬間失去光芒

驕陽用它的凸鏡，點燃森林堆積的柴薪

光焰熊熊，地平線泛濫起天際大火

古黃河滔滔洪流的浪翅，驚醒古石峁人的睡夢

他們張開懵懵懂懂的眼睛，鼓凸的眼睛

那些敬畏的眼神，落在灼穿的鹿胛卜骨之上

定格成，歷經(jīng)滄海桑田，那沉郁者浮雕的 頭像

四

余音嗚嗚，誰人捧起一把骨制口弦琴

在石峁皇城臺上吹奏，在外城荒野間吹奏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誰的思念，誰的哀愁

橫吹無言的蒼茫，橫吹無字的春秋……

藏玉于墻，玉門瑤臺的麻裙佳人身在何處

湯液醪醴，池苑醉歌的王，浮云般散盡了風(fēng)流

鼉鼓逢逢，通天神巫禱祀祈福的祭壇竟成荒丘

一枚骨針，穿引苧麻的纖絲，那滿目的慈愛

是石峁母親，細(xì)細(xì)縫合了孩兒的葛衣

一粒海貝，也許就曾是一顆愛情的紅豆

在石峁戀人的手掌溫?zé)醾鬟f，在他們心尖

怦然跳動

五

冬陽的階梯。覆斗狀金字塔

感慨的石壘。塊壘崢嶸的城垣

凜冽的北風(fēng)。纴木孔穴的橫笛

獫狁的牧歌。鬼方的獸群

匈奴的戰(zhàn)駝。野蔓叢莽的秦長城

被喑啞風(fēng)雨剝蝕，終歸矮化的烽火臺

猶有高高秋月映照明長城的輪廓

猶有康熙大帝御駕親征的隊伍蜿蜒如蟻

猶有萬佛洞晨光開眼的萬座佛像

葵盤籽粒般盛放金色的優(yōu)缽羅花

恒久的日月。輪回的四季。嘆惜的人間

在陜北高原，在神木高家堡石峁遺址

空幻的冥想，終會被這大地的守望輕輕抹去

我驀然望見：石峁曠野上，束立著金黃的

玉米秸堆

冰封的禿尾河，那叢叢迎風(fēng)傾斜的白頭蘆花

哦，是它們，在臥看興武橫云，諦聽幽陵

積雪……

彭驚宇，《綠風(fēng)》詩刊社長、主編。著有詩集《蒼藍(lán)的太陽》《最高的星辰》，文學(xué)評論集《北國詩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