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四十，一吃成名

譚文琦

01

從媳婦口中知道自家電視被修理工修壞后，威海大叔拿起面包車的車鑰匙奪門而出，急匆匆地想要找對方算賬，口中念叨著報警找消協(xié)。不短的路程，威海大叔一路直踩油門，追到修理工的銀白色桑塔納后，他猛踩剎車，將車停在桑塔納車前，跳下車，跑到對方車門邊。

一個20多歲的小伙子從桑塔納的駕駛室走下來，一米八的高個子，看到怒發(fā)沖冠的威海大叔，一愣，隨即喊了聲：“大叔，怎么是你？”這聲“大叔”澆滅了威海大叔心中的怒火。

得知這個修理工是自己的粉絲，曾在斗魚上看過他直播吃海鮮，威海大叔將媳婦索賠的囑托拋諸腦后，忘記找對方算賬的目的。寒暄幾句后，他就把電視免費送給修理工，隨口說：“給你拆件用吧?！?/p>

半個多月前，威海大叔家的電視背光板壞了，他媳婦從網上找來這個修理工，對方上門取件后，一直沒給反饋。半個月后，才打電話過來告知屏幕裂了，無法修理，打算送回來。這讓脾氣暴躁的威海大叔怒火中燒，就出現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一個小時，他能干掉一鍋海鮮，喝掉四瓶嶗山白花蛇草水。天氣不冷的時候，他還直播生吃海鮮。

威海大叔本名越城，是東北人，敢愛敢恨，行事果敢，天性豪爽，因工作原因來到威海。放過修理工后，威海大叔開著面包車奔向商場的電視專區(qū)，給家里換了臺新電視。

1978年出生的威海大叔長得好看，方正臉，大大的雙眼皮，鼻梁挺直，牙齒整齊。我見到他時，他站在小區(qū)單元門口遠遠地朝我招手，頭發(fā)燙得蓬松松，腳蹬黑色皮靴，如果再套上直播里常穿的皮夾克，十足的朋克風在小城里很扎眼。

年輕時當過兵的威海大叔至今仍懷念那段難忘的時光，他的微信頭像是一張舉槍姿勢的寫真照，家里衛(wèi)生間的袋子是迷彩的，直播房間的墻上掛著軍綠色的背心。

我是從一個直播平臺上認識的威海大叔，這個東北男人在斗魚吃播中排名第29位，有137萬的粉絲。他的特長是火烤帝王蟹，出海下網，亂燉海鮮鍋，生吃墨魚、牡蠣……最火的時候，由于每天名額有限，他在微信上點了三天同意添加好友，每年都有水友從全國各地來威海見他。

進入威海大叔家后，他熱情地邀請我吃海鮮一同直播。那天晚上，我吃掉了十多只蝦爬子。更多的時候，我看著他吃，他很愛吃海鮮，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干掉一盤蝦爬子、兩條墨魚、兩只螃蟹、一條鮟鱇魚、一只龍蝦、八只牡蠣，一邊和屏幕那端的粉絲互動。

深棕色的湯咕咚咕咚地冒泡，白氣緩緩升騰，一條鮮紅的龍蝦大半個身子裸露在湯外，有十幾厘米長，橫跨乳黃色的鮟鱇魚魚肉和煮得稀松的豆腐塊，兩邊散落著鮑魚、扇貝、魷魚……

兩個小時過去，直播終于到了高潮部分，彈幕愈發(fā)密集“這一鍋有八百嗎？”“皮皮蝦真大，在哪兒買的？”“我的天，羨慕死了”“啥家庭吃這個夜宵，?！薄?/p>

晚上十點多，鏡頭后，這鍋亂燉的主廚威海大叔點起一支中南海，站在支架前，吸一口煙，靜靜地看著屏幕。此刻的他像一個正在船上收獲滿當當漁網的漁民，他從下午兩點起床出門采購海鮮一直忙到現在。

一位名為“伸手摘星星”的觀眾送上一枚飛機，這個禮物價值100元，去掉平臺分成，主播大約能拿到40元。威海大叔湊近屏幕大聲說：“謝謝伸手摘星星的飛機，謝謝！”

在威海，直播幾年來，威海大叔是個小名人，上過電視，被報紙報道過，當地的一些大型展會會邀請他，一些商業(yè)活動也會找到他。不過，他也有成名的煩惱。為了保護家人，威海大叔不敢去學校接兒子;和妻子一起逛街要低頭走;每次直播時，要讓親人躲到其他房間。最擔心的是，怕自己哪天說錯話被平臺封了。

在踏上直播這條路之前，夫妻兩人都沒有工作，還要養(yǎng)一個四歲的兒子，日子過得有點艱難。

02

威海大叔的人生經歷很豐富，干過許多工作，但一直寂寂無聞，賺的錢也不夠養(yǎng)家糊口，直到2016年遇到直播這個新事物，他的人生軌跡才發(fā)生改變。

在直播之前，威海大叔的人生是灰色的。當兵退役后，他拿著部隊補貼的錢開起了電腦店，但效益并不好，一直虧損。同他一起開店的老朋友們說，旁人的店靠賣雜牌為生，他只愛賣自己瞧得上的品牌貨。

那時，他媳婦和他在同一條街上開店，賣服裝，一直用服裝店賺的錢補貼威海大叔，就連兩人的婚房都是用女方的積蓄購置的。

看著虧損的錢越來越多，威海大叔不得不放棄電腦店，從小老板變成打工仔。他自學了家電維修，去蘇寧的售后處應聘修空調，每年夏天三個月賺錢最多，一個月能賺一萬元，但是其他時間，最多只有兩千元。危險，也不言而喻，有一次在窗外裝空調時，腳踩空差點摔下去。

后來受電商沖擊，威海大叔媳婦的服裝店也變得越發(fā)蕭條，最后不得不歇業(yè)。在踏上直播這條路之前，夫妻兩人都沒有工作，還要養(yǎng)一個四歲的兒子，日子過得有點艱難。彼時，威海大叔想過幫人背貨做代購，因為威海離韓國近，當地代購生意發(fā)達，近水樓臺先得月，不過最后他放棄了，選擇做直播。

直播給威海大叔帶來了巨大的社會效應和經濟資本。2016年被稱為“移動直播元年”，各大直播平臺風起云涌，靠直播發(fā)家致富的案例越來越多。威海大叔從朋友那里知道這個新事物，他媳婦花一萬元給他買了器材和流量卡，一個在電腦城做生意的朋友送了他自拍桿，威海大叔就這么踏上了直播之路。

朋友們都以為威海大叔只是玩玩，并不認為他可以靠此謀生，他媳婦也沒當回事，沒想到三個月就火了。威海大叔管這叫“祖墳上冒青煙”。

雖然威海大叔從來沒有過上臺經驗，但第一次直播時，一點都不覺得緊張，嘻嘻哈哈，跟聊天一樣。他在蘇寧的同事回憶，干售后那會兒他就顯很活潑，沒事兒時，就愛和其他銷售員嘮嗑、說說笑笑。

一開始，威海大叔想干戶外主播，上山，鉆洞，看天鵝湖，但都沒啥流量，每天只有幾十個人在線看。很快，他發(fā)現，爬了一天山，晚上舉著手機桿去逛夜市，十元五個的牡蠣引起網友的一陣沸騰。

為了迎合網友的需求，威海大叔常去夜市直播，但天天看同樣的東西，也很無聊。后來，他索性把海鮮買回來在自家廚房做。對比下來，他發(fā)現老老實實在廚房做海鮮、吃海鮮流量最好。當時以游戲直播起家的一家直播平臺剛開通美食區(qū)，做吃播的寥寥無幾，更別說海鮮，只用了三個月，威海大叔一下子脫穎而出。

威海大叔愛吃海鮮，食量大，同時吃相接地氣，讓人看著頗有食欲。他的嘴巴塞得滿滿當當，邊說話，邊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一個小時，他能干掉一鍋海鮮，喝掉四瓶嶗山白花蛇草水。天氣不冷的時候，他還直播生吃海鮮。

“這需要點膽量，很危險的，章魚吸盤會黏在嗓子眼，人可能窒息?！蓖４笫宓呐笥?、五十多歲的漁民“老船長”說。

威海大叔愛吃海鮮，食量大，同時吃相接地氣，讓人看著頗有食欲。

做吃播的代價是無法控制體重，直播兩年后，威海大叔就胖了30斤，從來不體檢的他，一年跑了三次體檢中心。

威海大叔像個大男孩，有一雙很亮很亮的眸子，睫毛撲棱撲棱的，說到不好意思的時候，他會雙手捂嘴，或者吐吐舌頭。他是個十足的東北人，為人豪爽，喜歡交朋友。

直播時，有人起哄讓威海大叔喝掉一臉盆白酒，他眼都不眨下，端起來，一口氣喝完了。還有人刷禮物想看他跳海，他擺好鏡頭，站在船邊，縱身一躍。直播火了之后，他在海邊漁村租了兩居室，月租兩千元，專門用來招待網友。

最初做直播時，海鮮市場的攤主很不待見威海大叔，有的冷眼相待，覺得他不像顧客，脾氣暴躁的會直接吼：“買不買啊你”“拍什么拍”。如今，海鮮市場成了他主要的直播場景之一，他一來，攤主就招呼，“大叔，來，嘗嘗這個，好吃”。

03

威海大叔有“狠人”的一面。

2018年夏天，威海大叔被卷入一場斗毆中，現在在百度上搜索“威海大叔”首頁依然是當時的新聞。兩個威海海鮮主播在同一家燒烤店狹路相逢，一來二去吵起來，動了手，結局是，威海大叔因蛛網膜下腔出血住院十幾天。

第一次見面，威海大叔就主動向我提起這場風波，夫妻二人不厭其煩地解釋，同行相妒，對方找茬，還出手打人。威海大叔猛然挨了揍，本能地彈起來拎住對方的領子，但最后還是松了手。

雖然威海大叔是威海的小名人，但由于籍貫問題，他在當地的同行中，顯得格格不入，常常被人揶揄，“一個東北人憑什么代言威海？憑什么叫威海大叔？”

這背后更深層的問題在于，網絡美食主播競爭激烈?guī)淼母叨韧|化難題。如今，在直播平臺上，吃播很多，但都大同小異，有拼食量的大胃王主播，有展現農村特色的野味主播，光海鮮這一類，就有大連、青島、連云港等多個“主播盛產地”……

威海城區(qū)的海鮮市場就有不少威海大叔的同行，天還沒亮，就有商戶架起直播桿。更別說，在下屬城鎮(zhèn)、海島和漁村里，還有不計其數的主播在鏡頭前推銷乳山牡蠣、榮成海參……

面對競爭，主播們要用各種手段獲取關注度。威海大叔說，直播主要靠四大內容——酒色財氣。酒，街上正常走路沒有人看，要是有人耍酒瘋，就有人看;色，人長得漂亮，露大腿，嗲嗲地說“么么噠”;財，就是花錢，“咔，買了，這哥兒們買了”;氣，即吵架、罵人，人愛看熱鬧。

剛開始，威海大叔態(tài)度激烈，很反感“帶節(jié)奏”。這意味著故意煽動吃瓜群眾的跟風，也是網絡主播維持熱度的一個法子。

討論區(qū)熱度最高的視頻里，威海大叔因為彈幕里說他欠了贊助商某淘寶店主幾萬塊，急了眼，現場打電話對質。直播中的女店主有些措手不及，一味說“你別著急，生啥氣啊”?？雌饋硐駜蓚€主播約好了“帶節(jié)奏”，編故事。他更著急了，說了聲“你閉嘴吧”，撂下手機。

而現在，有人在彈幕里發(fā)“剛哥被騙了一百萬”，威海大叔念完彈幕，咕噥“不知道咋回事兒”。又不斷有人刷類似的彈幕，他拿起手機撥剛哥電話，沒人接，作罷，他又風輕云淡地繼續(xù)直播。剛哥是他合作的水產商，開著淘寶店，也做直播。

第二天，威海大叔打電話過去，剛哥告訴他賬戶里一百萬不見了?！罢l知道呢？我問在直播嗎，他說是。估計如果直播說一百萬，那也許是一兩萬?！蓖４笫暹呴_車，邊嘟囔。

威海大叔很怕被人說“過氣”“涼了”，他喜歡回憶2016年的輝煌，那是他的黃金時代。如今，伴隨競爭的加劇和短視頻的分流，威海大叔直播在線人數從巔峰時的三十多萬跌落到十萬。每次直播威海大叔要抽獎兩三次，參與的觀眾投入一毛錢后，抽獎有機會獲得一箱牡蠣，流水平臺扣除部分后歸主播，獎品由主播自己準備，當天他算下來還虧了三四百元。

我問他，為什么賠錢還要抽獎，他說“別的主播都抽啊”。不抽獎，“很少有人白白刷禮物”，那么熱度值會受影響，這是平臺簽約主播的KPI，影響他能否拿到工資，也意味著一個主播紅不紅。

“也不是太在意（紅不紅），也不是不在意。掉下去了，別人會說涼了，或者過氣。彈幕里會這么說，諷刺，挖苦，說話很難聽，你不好受?！蓖４笫搴芎脧?，“都是兩條腿一個肚子，為什么別人行，你不行”。

流量爭奪的背后最根本的利益沖突是海鮮交易，直播給海鮮帶來了新的銷售通路。

對于大部分威海海鮮主播來說，開淘寶店是標配，直播鏡頭后有標識淘寶店名字的牌子，直播場景普遍就是飯桌和海鮮市場，賣出去后，剛打撈上來的魚蝦蟹加冰塊，放進紙箱發(fā)往全國。這些直播里的海產品，本身很難差異化，最多打打價格戰(zhàn)，當涌入的主播越來越多，生意也越來越難做。

04

威海大叔不想和其他主播一樣只會賣海鮮。直播第一年，威海大叔夫妻做海鮮代購，“不新鮮”“坑錢”，因為不堪彈幕的騷擾，所以選擇放手，只交給合作的水產商，把分賬放到后臺。

主播到底在商業(yè)化中應扮演什么角色，怎樣避免被罵，是威海大叔夫妻一直以來的困惑。妻子索性對這個話題避而不談，只說沒賺什么錢，為網友謀福利。

威海大叔想把攤子鋪得更大。他帶我去看家附近的一處大院，剛火起來的時候，有人要投資他，把這院子租下來搞文化和旅游，但最后投資人不知道因為什么又放棄了。

在結束海鮮市場直播后的回家路上，威海大叔低沉著嗓子說：“相互抄有什么意思？帶節(jié)奏有啥用？最難的是想法創(chuàng)意。”

2016年和2017年，威海大叔搞過“美食傳遞”活動，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開上他的現代面包車，每到一站，網友帶上當地美食來聚會。2018年，他去橫店做群演體驗生活，從三亞一路騎摩托車回威海，這些都是他喜歡的戶外活動。

“但流量都不好。”他簡單地概括后陷入沉默。他常常在直播里問，“你們喜歡看什么呀？”網友嘁嘁喳喳的，大多數說吃海鮮，有的老粉說喜歡美食傳遞，“做了啊，你們也不看”，威海大叔嘮叨著。

威海大叔想把更多精力放在挖掘威海本土旅游上。他愛提起自己對威海的貢獻——至少三百萬人看過直播，讓這些人知道了“威?！?。

海盜旺是威海大叔的出鏡拍檔兼商業(yè)伙伴，是一個三十二歲的本地小老板。他名下有船、車、旅館、中介公司，都在自己的漁村里。一到夏天，他的旅館里就要迎接一波又一波的老年團，三十元一晚，要空調遙控器另加錢。

“這種低端游客不行的，光湊人頭，對威海的旅游業(yè)不能起到太大的拉動作用?！敝辈ダ镦移ばδ樀暮１I旺此時一臉正經，“我們離三亞、青島差得太遠了?！彼姆慨a中介生意因政策以及房價原因，冷淡了不少。

2018年，威海大叔和海盜旺試過在直播中出海打魚，觀眾可以在下網前花錢買一網，不管撈上來多少東西都歸他。兩人希望，通過直播把粉絲里的高端游客吸引到威海，在當地準備更多圍繞海洋漁業(yè)的承接項目，有沙灘，有漁船，有農家樂。

20世紀90年代起，威海市城區(qū)周邊漁村就已開始城鎮(zhèn)化，老船長和海盜旺各自所在的村已經看不出“村”的痕跡，傳統(tǒng)認知里的鄉(xiāng)村風貌被高樓取代，海邊的蚊子都少了許多。與此同時，從事漁業(yè)的新鮮血液也越來越少，五十出頭的老船長算村里的“年輕人”。他的兒子去隔壁城市煙臺念了大學，回到威海賣保險。兒子偶爾也做直播，想用父親的漁船吸引游客，不過，老船長很擔心他的開船技術。

主播到底在商業(yè)化中應扮演什么角色，怎樣避免被罵，是威海大叔夫妻一直以來的困惑。

每年5月到9月是威海的休漁期，這期間禁止出海捕撈，有漁民偷偷摸摸出去撒網下籠，威海大叔不敢，怕被網友舉報。這意味著在夏天的戶外活動少了很多樂子。他去過旅游局三次，想要爭取為旅游業(yè)找到更優(yōu)的解決方案，但最終都無功而返。

眼下威海大叔在琢磨買下老船長手里的漁船。據他觀察，大多數外地游客不是真的適應海洋生活，剛駛離岸邊，就有暈船的，不一定深度游，去海上轉一圈也足以讓他們雀躍。

“我想把威海這些主播都組織起來，一人播一種海鮮，這樣就不會重復競爭了?！弊詈?，他站在海盜旺的茶桌前補充道。外面的街道靜悄悄，黃海上吹來的風穿過漁村，從門窗縫中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