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瀛
2013年9月6日,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聯(lián)合頒布了《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wǎng)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13年9月20日施行,以下簡稱《網(wǎng)絡誹謗解釋》),由此確立了尋釁滋事罪適用于網(wǎng)絡空間的規(guī)范依據(jù)。其中,第5條第2款所規(guī)定的“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超越了傳統(tǒng)認知,在學界引起了較大爭論。①該款規(guī)定:“編造虛假信息,或者明知是編造的虛假信息,在信息網(wǎng)絡上散布,或者組織、指使人員在信息網(wǎng)絡上散布,起哄鬧事,造成公共秩序嚴重混亂的,依照刑法第293條第1款第(4)項的規(guī)定,以尋釁滋事罪定罪處罰?!?015年8月29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六次會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2015年11月1日施行,以下簡稱《修九》),其中,第32條規(guī)定,“在刑法第二百九十一條之一中增加一款作為第二款”,也即增設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②該款規(guī)定:“編造虛假的險情、疫情、災情、警情,在信息網(wǎng)絡或者其他媒體上傳播,或者明知是上述虛假信息,故意在信息網(wǎng)絡或者其他媒體上傳播,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造成嚴重后果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直觀來看,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與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在罪狀表述上極為相近,涉及的規(guī)制對象都是“虛假信息”,作用場域都包括“信息網(wǎng)絡”,行為方式上都包括了“編造虛假信息、明知且故意傳播(散布)”,在危害結果上都涉及“秩序混亂”。事實上,一罪名的司法解釋條文與另一罪名的刑法條文具有如此大的相似度,這在我國以往的刑法規(guī)范文本中鮮有出現(xiàn)。那么,二罪的關系究竟如何?這是本文所要研討的基本問題。在充分論證本文所認同的否定論觀點——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是對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的否定——的基礎上,由于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所采取的明確列舉虛假信息類型的立法模式確實限制了該罪的適用范圍,而學界所提出的各種完善建議又進一步引申出“立法論”與“解釋論”之立場紛爭,對此,本文將加以甄別并作出回應。最后,由于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在司法適用中表現(xiàn)出以“網(wǎng)絡空間秩序混亂”作為危害結果認定標準之傾向——可以說是延續(xù)了“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的遺留問題,對此,本文也將作進一步檢討。
在《修九》增設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之后,相關刑法工具書便對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可否在司法實踐中繼續(xù)適用的問題提出了質疑。③李立眾編:《刑法一本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總成》(第12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401頁。此后,一些學者也對二罪的關系發(fā)表了看法,因觀點上存在明顯分歧,我們可以將之概括為“并存適用論”與“否定論”的不同立場。
對于《修九》生效后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可否繼續(xù)適用的問題,一些學者表達了“并存適用論”的看法,并提出“立法增設的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并不排除刑法對其他虛假信息規(guī)制性”,④該觀點系中國政法大學阮齊林教授在接受《民主與法制時報》記者的采訪中所表達的看法。參見薛應軍:《新增“編造虛假信息罪”始末 學者建議在司法實踐中從嚴掌握》,載《民主與法制時報》2015年9月12日?!皩め呑淌伦锸蔷幵?、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規(guī)制‘虛假信息’范圍狹窄局面下的求助對象”,⑤參見李懷勝:《編造、傳播虛假信息犯罪的罪名體系調整思路——以〈刑法修正案(九)〉為背景》,載《重慶郵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以及“二罪之間構筑起構‘兜底型罪名’和‘專用罪名’關系”⑥參見時斌:《編造、故意傳播虛假恐怖信息罪的制裁思路——兼評刑法修正案(九)相關條款》,載《政法論壇》2016年第1期。當然,該觀點同時認為,“鑒于尋釁滋事罪本身就是一個‘口袋罪’,系‘刑法過度解釋’入罪化之表現(xiàn),其適用網(wǎng)絡空間所引發(fā)的廣泛質疑和爭論,因此該解釋條款予以廢止”。也即,該觀點雖主張廢止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但理由并非是緣于《修九》增設了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等觀點。
“并存適用論”認為,《修九》增設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后,該罪只是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的適用范圍,并沒有從根本上否定后者的可適用性。在該觀點看來,由于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未能全面覆蓋所有的虛假信息類型,這是令人遺憾的立法局限;在規(guī)制的虛假信息類型被明確限定為“災情、疫情、險情、警情”之際,尋釁滋事罪成為一種規(guī)制其他網(wǎng)絡虛假信息的補充手段。由此,二罪之并存格局近似于法條交叉競合中“基本法與補充法”的關系。⑦有學者在法條競合類型中提出了法條之間存在補充關系的“偏一競合”類型,也即一種“基礎法與補充法”之間的競合關系。參見陳興良:《規(guī)范刑法學(上冊)》(第3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82頁。由于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與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的構成要件在適用場域上存在著差別,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被限定在“信息網(wǎng)絡”中,而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則包括了在“信息網(wǎng)絡”或“其他媒體”上,后者在適用范圍上要廣于前者。因此,二罪之間并具有完全的包容關系,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一般法與特別法”的包容競合關系,而接近于“基礎法與補充法”的競合關系。
與“并存適用論”針鋒相對的是“否定論”的觀點,這種觀點認為,《修九》增設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是對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的直接否定。其主要理由在于,由司法解釋所確立的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本就具有越權之嫌,⑧參見劉憲權:《網(wǎng)絡造謠、傳謠行為刑法規(guī)制體系的構建與完善》,載《法學家》2016年第6期?!缎蘧拧吩鲈O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是立法機關對刑法規(guī)制虛假信息范圍的重新厘定;⑨參見陳興良:《〈刑法修正案(九)〉的解讀與評論》,載《貴州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倘若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不是去直接否定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的可適用性,那么該罪的增設將失去實際意義。⑩參見張明楷:《言論自由與刑事犯罪》,載《清華法學》2016年第1期。
可以看到,“否定論”所強調的是,《修九》增設的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不僅為刑法規(guī)制虛假信息重新確立了基本坐標,該罪更是立法者對由司法解釋所確立的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突破立法權限、規(guī)制范圍過大及邊界模糊等問題的及時糾正。易言之,在增設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后,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在司法實踐中應自動停止適用,刑法所規(guī)制的虛假信息僅涉及“災情、疫情、險情、警情”這四種明確列舉的類型。
綜上,“并存適用論”與“否定論”的分歧焦點在于,《修九》生效之后,編造、故意傳播“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之外的其他虛假信息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也即,可否適用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對“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之外的其他虛假信息追究刑事責任?“并存適用說”認為,“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之外的其他虛假信息具備同等的社會危害性,仍有規(guī)制之必要性,因而不得不適用尋釁滋事罪??梢?“并存適用說”更強調司法層面的社會危害。而“否定說”則認為,編造、故意傳播“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之外的其他虛假信息的行為無法構成犯罪,更不能適用尋釁滋事罪。因為,既然立法者已經(jīng)通過增設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明確了刑法規(guī)制虛假信息的對象與邊界——“險情、疫情、災情、警情”,司法實踐嚴格適用即可,因此更強調刑事違法性。退一步而言,即使“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之外的其他虛假信息可能具備同等的社會危害,但也不能適用尋釁滋事罪,而只能尋求立法跟進,也即只能在立法層面上考察社會危害性。
此外,還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并存適用說”與“否定說”的觀點針鋒相對,但在是否應當拓展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所規(guī)制的虛假信息范圍這一問題上,部分“并存適用說”者與“否定說”者表達出了共同的看法。也即,立法者將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中的虛假信息類型限定為“險情、疫情、災情、警情”具有局限性,這種立法選擇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對虛假信息規(guī)制范圍過窄的問題,導致覆蓋缺乏“廣度”,難以充分發(fā)揮刑法規(guī)制虛假信息的效果。因此,有學者提出質疑,“為何不取消對特定虛假信息類型的限制,而將(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的)處罰范圍由現(xiàn)有的四種類型擴展到所有的虛假信息”。?前引⑤,李懷勝文。也有學者提出:“通過立法技術在現(xiàn)有的‘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之后加一個‘等’字,以此來涵蓋具有同等社會危害程度的虛假信息,如此便可達到理想的規(guī)制‘廣度’?!?前引⑧,劉憲權文。兩種觀點雖然在立法技術路線上存在一定的差異,但最終目標是一致的,即打破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對信息類型的限定,實現(xiàn)刑法對虛假信息的全面覆蓋。當然,是否有必要對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所規(guī)定的虛假信息類型進行補充,(若選擇類型補充)基本立場與技術路徑又將如何選擇,這些問題,還需作進一步的研討。
如前所述,“否定論”者在表明其看法時使用了“自動失效”“側面否定”等用語,似乎“否定”是一種理所當然的結果。然而,從法律規(guī)范的實然狀態(tài)看,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與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確實是處于并存適用狀態(tài)——二者均具有法律效力。利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的實證調查發(fā)現(xiàn),司法實務部門并沒有“否定”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二罪在司法實踐中是共存的;?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中以“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為內容進行檢索,排除一、二審重復的案例后,截至2019年2月28日,共獲得17起案例(裁判文書)。需要說明的是,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檢索系統(tǒng)中的“案由”檢索選項中尚未增補《修九》所新增的新罪名,故無法直接以“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為案由進行檢索。本文選擇以“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作為內容進行檢索。特此說明。在《修九》增設的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生效后,仍有行為人因實施編造或故意散布虛假信息行為而被適用(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定罪處刑。?截至2019年2月28日,利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以“尋釁滋事”為案由、以“虛假信息”為內容進行檢索,獲得的59份“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裁判文書。其中,犯罪行為發(fā)生在2015年11月1日《修九》生效后的,共計31起。
具體來看,在2015年11月1日《修九》生效后所涉及的虛假信息犯罪相關案例中,適用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有17起,其中包括險情(2起)、?(2016)湘0821刑初150號刑事判決書;(2017)粵0306刑初2760號刑事判決書。災情(4起)?(2017)吉0221刑初199號刑事判決書;(2017)吉0211刑初196號刑事判決書;(2017)湘0302刑初508號刑事判決書;(2018)豫1725刑初204號刑事判決書。與警情(11起),?(2016)湘0281刑初387號刑事判決書;(2016)湘0723刑初85號刑事判決書;(2016)皖12刑終216號刑事裁定書;(2016)皖1225刑初166號刑事判決書;(2016)粵08刑終219號刑事裁定書;(2017)內0430刑初349號刑事判決書;(2017)蘇0722刑初54號刑事判決書;(2018)吉0211刑初117號刑事判決書;(2017)豫1622刑初622號刑事判決書;(2018)蘇0922刑初12號刑事判決書;(2018)冀0823刑初44號刑事判決書。沒有涉及疫情虛假信息的。另有17起案件所適用的是尋釁滋事罪,其涉及的虛假信息類型卻較為復雜,具體內容包括:①上海市房地產政策調整(共4起);?(2016)滬0104刑初1122號刑事判決書;(2017)滬0115刑初183號刑事判決書;(2017)滬0106刑初322號刑事判決書;(2017)滬0106刑初179號刑事判決書。其中,后2起案件為同一事實,分案處理。上述案件被媒體稱為“2016年上海房地產市場出現(xiàn)非理性購房情緒”的三大謠言。②火葬場火化遺體不完整(1起);?(2016)冀0982刑初字第303號刑事判決書。③警察出警或執(zhí)法中違法或不作為(實為警情)(3起);?(2017)冀1082刑初270號刑事判決書;(2017)冀1082刑初149號刑事判決書;(2018)川0114刑初421號刑事判決書。④群體沖突性事件(2起);?(2017)閩08刑終200號刑事裁定書;(2018)黑0903刑初87號刑事判決書。⑤反映違法拆遷、暴力執(zhí)法、政府腐敗、司法不公及其他批評性言論(共19起)。?(2016)內0625刑初字第134號刑事判決書;(2016)蘇0382刑初字第603號刑事判決書;(2016)豫1424刑初字第794號刑事判決書;(2016)粵1424刑初字第117號刑事判決書;(2016)冀0982刑初字第549號刑事判決書;(2017)冀10刑終53號刑事裁定書;(2017)黑0206刑初23號刑事判決書;(2017)粵0307刑初1824號刑事判決書;(2017)津0113刑初493號刑事判決書;(2018)津0104刑初375號刑事判決書;(2017)粵1303刑初723號刑事判決書;(2017)粵2072刑初2554號刑事判決書;(2018)湘0281刑初71號刑事判決書;(2018)魯0602刑初65號刑事判決書;(2018)豫0927刑初3號刑事判決書;(2018)吉0721刑初241號刑事判決書;(2018)鄂0111刑初711號刑事判決書;(2018)豫0782刑初51號刑事判決書;(2018)豫0621刑初87號刑事判決書。此外,其中還有2起案件本身并不涉及虛假信息。其中,一起案件是行為人在網(wǎng)絡中召集網(wǎng)民去指定地點鬧事,最終裁判的法律依據(jù)仍然是《網(wǎng)絡誹謗解釋》第5條第2款所規(guī)定的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2017)冀0429刑初36號刑事判決書。另一起案件是行為人在網(wǎng)絡上發(fā)布信息稱要“報復社會,殺人、放火、搶孩子”,后有民眾報警,該案屬暴力恐嚇信息,所適用的是《網(wǎng)絡誹謗解釋》第5條第1款所規(guī)定的“網(wǎng)絡辱罵恐嚇型尋釁滋事罪”。?(2016)滬0115刑初3149號刑事判決書。
通過對上述案例的梳理,我們可以看到,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所規(guī)制的對象是較為模糊的,覆蓋了多種信息類型,不僅包括了“警情”這一本應由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所規(guī)制的信息,而且包括了反映問題或批評性言論,且其中也僅有“房地產政策調整信息”可算作是一種特定的信息類型。這表明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的規(guī)制對象具有不確定性,導致“罪與非罪”的邊界極為模糊。同時,上述不同類型的虛假信息所產生的社會危害之嚴重程度具有明顯的差異,將所有虛假信息不加甄別地納入到刑法規(guī)制范圍顯然缺乏基本的法治理性。
整體而言,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在司法實踐中的適用范圍受到一定的限制,但對于“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以外的虛假信息仍然具有可適用性??梢哉f,司法實踐部門根本沒有認識到或者說接受“否定論”立場,“并存適用論”成為司法實踐中的實然選擇。由于法律規(guī)范的實然狀態(tài)與司法實踐的實際情況并不符合“否定論”的預期,如果要打破現(xiàn)有的“并存”格局,僅憑借“自動失效”“自動否定”似乎難以具有說服力,我們需要通過邏輯分析來論證應然狀態(tài)下的否定效果。
首先,規(guī)制范圍與比例原則。在《修九》增設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之前,我國《刑法》關于公共性虛假信息的規(guī)定僅限于“編造、故意傳播虛假恐怖信息罪”,可以說,當時的立法在公共性虛假信息的規(guī)制范圍與規(guī)制力度方面都有所欠缺。而通過尋釁滋事罪來實現(xiàn)對網(wǎng)絡虛假信息的“救火式”應對效果,系將立法層面上的問題交由司法解釋來解決。?前引⑧,劉憲權文。反過來看,如果由司法解釋所確立的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真的“完美無瑕”——符合刑法解釋的立場與技術,適用于網(wǎng)絡虛假信息的過程,也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缺陷——的話,那么,立法者又何必花費大量的立法資源專門增設“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呢?事實上,“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與“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的規(guī)制范圍存在明顯的差異,前者所列舉的“險情、疫情、災情、警情”四種虛假信息類型要明顯小于后者不受限制的“虛假信息”。顯然,立法機關完全沒有必要制定重復性規(guī)定來增設一個規(guī)制范圍相對更小的罪名??疾焖痉▽嵺`的實際情況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的規(guī)制范圍是極為不確定的,所涉及的多種類型的虛假信息在危害程度上具有明顯的差異。而不加選擇地將各種類型的虛假信息都納入到刑法規(guī)制的范圍內,顯然是不符合刑法立法中的法益批判原理與比例原則的。應當看到,立法者選擇增設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顯然不是要重復立法,更不是為了在罪名體系與刑法適用中制造混亂局面;其意圖在于,通過立法明確刑法所要規(guī)制且應當規(guī)制的虛假信息的類型,確立刑法介入虛假信息的邊界,以克服尋釁滋事罪規(guī)制虛假信息范圍模糊的困境。簡言之,立法者通過增設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來否定“救火式”司法解釋,是對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規(guī)制范圍混亂的實踐狀況作出的及時補救。
其次,罪刑相適應原則。從刑罰層面來看,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的法定刑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造成嚴重后果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明顯輕于尋釁滋事罪。如果按照“并存適用論”的觀點,將“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之外的虛假信息納入尋釁滋事罪的規(guī)制范圍內,產生的結果便是,對明確列舉的“險情、疫情、災情、警情”虛假信息所配置的法定刑輕,而對上述明確列舉信息之外的其他虛假信息則配置了更重的法定刑。由此可見,“并存適用論”觀點存在基本的邏輯問題。具體而言,按照“一般罪名與特殊罪名”之法條競合的基本法理,一般罪名的刑罰配置相對輕緩,而特殊罪名的刑罰配置更重,由此才能彰顯以立法明確列舉的特殊罪行所具備的更為嚴重的危害性。例如,我國刑法第140條“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與第141至148條各種“生產、銷售特殊產品的犯罪”,一般認為屬于典型的法條競合構造,前者的法定刑明顯輕于后者;刑法第266條“詐騙罪”與各種“金融詐騙犯罪”之間亦是如此。然而,在處理虛假信息問題時,原本由司法解釋所確立的尋釁滋事罪刑罰更重,立法者卻增設了刑罰更為輕緩的新罪名,這顯然不是為了構造出“一般罪名與特殊罪名”的法條競合格局。事實上,立法者的本意是要通過新罪名來明確刑法介入虛假信息的邊界,并確立更為合理的刑罰結構,最終“叫停”尋釁滋事罪的實踐適用。此外,從前文對司法實踐的考察來看,適用尋釁滋事罪所規(guī)制的“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之外的多種虛假信息,其所表現(xiàn)出的危害程度往往明顯低于“險情、疫情、災情、警情”等虛假信息。這進一步表明,“并存適用論”的主張將導致罪行的危害程度與刑罰的嚴重程度不相協(xié)調,這顯然有悖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反之,基于“否定論”立場,將“險情、疫情、災情、警情”虛假信息納入刑法規(guī)制范圍并配置合理的刑罰,將“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之外的虛假信息除罪化、交由《治安管理處罰法》來加以規(guī)制,?我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25條規(guī)定:“有下列行為之一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五百元以下罰款;情節(jié)較輕的,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罰款:(一)散布謠言,謊報險情、疫情、警情或者以其他方法故意擾亂公共秩序的;(二)投放虛假的爆炸性、毒害性、放射性、腐蝕性物質或者傳染病病原體等危險物質擾亂公共秩序的;(三)揚言實施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擾亂公共秩序的?!边@將更加符合罪刑相適應原則。
最后,立法過程之解讀。在《修九》增設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之后,立法機關在刑法條文說明中并沒有就該罪與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的關系表明態(tài)度。?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刑法室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guī)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46頁。不過,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在2014年第一次審議《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草案)》(以下簡稱《修九(草案)》的過程中,有意見認為“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條文所列舉的幾類信息——“險情、疫情、災情、警情”——在規(guī)制范圍上不夠全面,應當增加政治謠言、食品藥品謠言或者是“軍情”等信息,?《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一次會議審議刑法修正案(九)草案的意見》(法工辦字〔2014〕39號);轉引自趙秉志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理解與適用》,中國法制出版社2015年版,第176頁。但立法機關最終并沒有采納上述意見,而是繼續(xù)保留了《修九(草案)》中規(guī)定的信息類型。有學者指出,“《修九》規(guī)定的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中,立法機關聽取了一些單位的意見,將虛假信息的范圍限定為虛假的‘險情、疫情、災情、警情’,入罪范圍限縮明顯”。?趙秉志、袁彬:《中國刑法立法改革的新思維——以〈刑法修正案(九)〉為中心》,載《法學》2015年第10期。事實上,立法上對于虛假信息類型的把控,需要考慮相關信息與社會生活的相關性、日??杀孀R程度以及其引發(fā)的危害結果等多種因素,不可能不加區(qū)分地將所有虛假信息都納入到刑法規(guī)制范圍。申言之,當立法者認為有必要對“恐怖虛假信息”之外的“虛假信息”作出刑法規(guī)制的時候,其必然要經(jīng)過深思熟慮,對不同類型虛假信息的危害程度作出了具體考量與實質評判,在刑事政策層面進行利弊權衡后才形成了《修九》的立法選擇。既然立法者已經(jīng)選擇不對“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以外的其他虛假信息作出規(guī)制,我們便更不能認同可以適用由司法解釋所確立的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來規(guī)制“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以外的其他虛假信息。否則,延續(xù)原有的以尋釁滋事罪來規(guī)制所有網(wǎng)絡虛假信息的路徑似乎更為經(jīng)濟適用,立法者根本沒有必要浪費立法成本來做無用功。
在全面否定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之后,如何既能保證刑法對網(wǎng)絡虛假信息的有效治理,又能避免刑法對公民言論與網(wǎng)絡監(jiān)督活動的過度介入,可以說,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的優(yōu)化路徑,尤其是學界所關注的擴充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所規(guī)制的虛假信息類型的問題,將成為本部分所要研討的核心問題。
如何能夠發(fā)揮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在凈化網(wǎng)絡環(huán)境方面的機能,科學地確立該罪中“險情、疫情、災情、警情”的解釋空間至關重要。如前所述,一些學者認為該罪面臨著“虛假信息規(guī)制范圍‘過窄’、需擴充虛假信息類型”的問題,上述主張對于立法完善具有其積極意義。然而,擴充虛假信息類型必然需要再次修法,而頻繁地修法并不利于刑法的穩(wěn)定性,且無法及時回應當前由虛假信息引發(fā)的現(xiàn)實問題。同時,在組織研討《修九(草案)》的過程中,立法機關已經(jīng)對不同類型的虛假信息之危害程度進行了調研與論證,最終作出了立法抉擇;在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的實踐適用狀況尚未得到充分反饋的情況下,我們不應輕易主張增補虛假信息類型。因此,在本文看來,在探討是否要補充以及應如何補充虛假信息類型之前,我們首要的工作是對“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信息的覆蓋范圍作理性解釋。易言之,本文提倡首先要立足于解釋論路徑對“險情、疫情、災情、警情”的解釋空間作理性拓展,而并非一概強調立足于立法論對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所規(guī)制的信息類型作以補充。
有學者認為,“即使‘秦火火’案中所涉及的‘7·23甬溫線動車事故’善后問題的虛假信息行為(被認定構成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2013)朝刑初字第2584號刑事判決書。發(fā)生在《修九》生效之后,有關事故善后問題虛假信息的解釋也應當采取限定解釋的方法,上述信息不應被納入“險情、疫情、災情、警情”的解釋空間。?蘇青:《網(wǎng)絡謠言的刑法規(guī)制:基于〈刑法修正案(九)〉的解讀》,載《當代法學》2017年第1期。對此,筆者持不同看法。正如有學者所言,“隨著信息社會的復雜化、科學化、高度技術化,傳統(tǒng)的社會統(tǒng)制力正在弱化,由此產生了以刑罰手段補充社會統(tǒng)治力的需求”。?[日]井田良:《近年における刑事立法の活性化とその評価》,載[日]井田良、松原芳博:《立法実踐の変革》(立法學のフロンティア3),ナカニシや出版株式會社2014年版,第97頁。在這樣的背景下,對刑法的解釋不能只單純強調限制處罰范圍,而應當強調處罰范圍的合理性、妥當性(在司法層面當然以罪刑法定為前提)。換言之,在信息網(wǎng)絡社會中,刑法謙抑性的具體內容會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變化,刑法解釋與適用的立場也應當從“限定的處罰”轉向“妥當?shù)奶幜P”。?張明楷:《網(wǎng)絡時代的刑法理念——以刑法的謙抑性為中心》,載《人民檢察》2014年第9期。鑒于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所能規(guī)制的網(wǎng)絡虛假信息被嚴格地限制為“險情、疫情、災情、警情”四類信息類型,司法實踐中應當提升刑法解釋的能力,拓展對該罪名的解釋空間,通過嚴謹?shù)男谭ń忉寣⑾嚓P事件中的虛假信息因素合理地延伸到“險情、疫情、災情、警情”四類信息類型之中,使“險情、疫情、災情、警情”的內涵更具有包容性,由此來實現(xiàn)刑法解釋上的“妥當性”。因此,本文認為,對于“秦火火(秦志暉)”在“7·23甬溫線動車事故”后編造“外籍遇難旅客提供3 000萬歐元賠償金”的虛假信息,即使其所編造的虛假信息并非針對“事故”本身,我們也可以將之解釋為與“險情”善后處理工作相關的信息,納入到虛假“險情”范疇中。又如,涉及食品安全的虛假信息并未被納入到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所規(guī)制的信息類型之中——雖然此類信息在一定條件下也可能具有相當?shù)纳鐣:?若是食品安全虛假信息的內容中涉及病毒、蟲害等問題并引發(fā)了相應危害后果,則可以考慮將之作為“疫情”信息的延伸,典型的案例便是“蛆橘事件”。?《人民日報刊登十起網(wǎng)絡謠言案例》,載“網(wǎng)易財經(jīng)”,http://money.163.co m/12/0416/08/7 V6RMT9J00253B0 H.ht ml,最后訪問時間:2017年10月19日。再如,對于2011年網(wǎng)絡上出現(xiàn)的“日本核電站爆炸污染我國海域有影響,請儲備食鹽”(導致部分地區(qū)民眾“搶鹽”)的網(wǎng)絡虛假信息也是與食品相關,但可以將這類信息解釋為“災情”信息的延伸。?前引?,“網(wǎng)易財經(jīng)”文??梢哉f,妥當?shù)男谭ń忉?不僅是確保刑法實踐理性的有效手段,更是彰顯刑事專業(yè)能力、推動刑法精細化與科學化的可行選擇。
在研討如何充分發(fā)揮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在凈化網(wǎng)絡環(huán)境方面的機能時,本文倡導首先應當對“險情、疫情、災情、警情”解釋空間作理性拓展。當然,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變化,我們也不能排除日后出現(xiàn)了新的虛假信息類型且其危害性達到了刑法規(guī)制的必要程度,此時,虛假信息刑法規(guī)制的“廣度”應當拓展。關于這一問題,目前學界已經(jīng)提出了兩種修法路徑,路徑之一是“取消對特定信息類型的限制,刪去條文中‘險情、疫情、災情、警情’”,?前引⑤,李懷勝文。也即直接取消信息類型限定之路徑。路徑之二是“保留現(xiàn)有條文,僅在‘險情、疫情、災情、警情’后加一‘等’字”,?前引⑧,劉憲權文。也即概括式類型補充之路徑。
直觀來看,上述兩種觀點貌似都主張將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的適用范圍擴張至“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之外的虛假信息類型。但實際上,二者的技術路徑存在細微的差別。依照第一種路徑,罪名修改后便直接覆蓋所有的虛假信息,而不論虛假信息本身所具備的危害程度究竟如何。由此,在符合構成要件的情況下,司法機關原則上對所有虛假信息都要追究刑事責任;不追究刑事責任成為例外,需要在從寬刑事政策上進行嚴格拿捏。而依照第二種路徑,雖然增加了“等”字補充了虛假信息類型,但在“等”字所涵蓋的虛假信息范圍進行具體解釋時,我們仍然需要考慮相關虛假信息是否達到了與虛假“險情、疫情、災情、警情”相等同的危害程度,顯然,并不是所有虛假信息都可能達到這種程度。事實上,這一修法路徑的預期結果可能與我國刑法第114條的立法構造較為接近。也即,對于“等”字所包含虛假信息類型的解釋,應當與刑法第114條所規(guī)定的“以放火、決水、爆炸以及投放毒害性、放射性、傳染病病原體等物質或者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之“其他危險方法”的解釋進路相一致,要求“等”字所涵蓋的信息類型應達到與“險情、疫情、災情、警情”相等同的危害程度??梢钥吹?第二種路徑更體現(xiàn)立法技術,并將部分虛假信息類型排除在刑法規(guī)制范圍之外,較第一條路徑而言更為合理。
然而,需要看到的是,雖然我們可以在理論上強調應參照四種信息類型來厘定“等”字所涵蓋的虛假信息范圍,甚至由最高司法機關結合社會發(fā)展狀況對“等”所涵蓋的信息范圍作出專門的司法解釋,但這仍然無法避免司法實踐部門自行對“等”字所涵蓋的信息范圍作出盲目擴張的可能,尤其是考慮到相關虛假信息可能“引起民眾質疑”“影響地方政府的形象”等,在外部因素的影響下,第二種路徑在司法適用中也面臨著規(guī)制范圍不確定的風險。事實上,現(xiàn)代信息社會中的虛假信息犯罪,已經(jīng)超出傳統(tǒng)犯罪中個體性加害為主的范式,以刑法機制治理虛假信息,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公共利益”之考慮,由此確立了刑法立法與實踐適用之妥當性目標。然而,這種立法與適用上的妥當性以及對“公共利益”的考慮,不應以克減個體自由權利為代價。?王志遠:《〈刑法修正案(九)〉的犯罪控制策略視野評判》,載《當代法學》2016年第1期。尤其是對于涉及網(wǎng)絡言論活動的犯罪問題而言,罪名法益定位之明確性以及適用的可預期性,仍然是刑法立法基本要求。因此,在本文看來,日后擴充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之虛假信息類型的路徑依然應當是“明確列舉補充式”,也即,日后出現(xiàn)達到刑法規(guī)制必要程度的虛假信息類型后,立法者在“險情、疫情、災情、警情”四種類型的基礎上繼續(xù)列舉出“第五種或是更多的”信息類型即可。應當看到,相較于“概括式類型補充式”而言,“明確列舉補充式”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增大了立法負擔,但其優(yōu)勢在于,有助于降低司法機關在解釋“等”的范圍時的不確定性,使得民眾對于其言論自由邊界具有更明確認知,增強行為的可預期性。事實上,對于這種明確性與可預期性的重視,正是立法增設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并否定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所要實現(xiàn)的目標。
目前,就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中“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的認定標準而言,最高司法機關尚未專門出臺相應的司法解釋。從司法實踐來看,該罪表現(xiàn)出與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的共性問題,也即判斷“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的基本坐標是“網(wǎng)絡空間”,有必要對此進行反思。
綜合刑法學理與司法實踐,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引發(fā)危害結果的認定標準可被劃分為三種情形。
第一種認定標準即司法實踐中的普遍選擇,將虛假信息在網(wǎng)絡空間的傳播范圍或其影響解釋為“網(wǎng)絡公共秩序混亂”,如“信息、圖片或視頻的點擊、轉載次數(shù)或傳播范圍”。但從理論上來看,這種標準并不可取?!靶畔?、圖片或視頻的點擊、轉載次數(shù)或傳播范圍”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網(wǎng)絡虛假信息的影響范圍,“民眾的質疑聲”及其“對政府聲譽的影響”顯然不能代表“社會秩序”或“公共秩序”的混亂。上述標準根本無法表明網(wǎng)絡空間中的公共秩序究竟是什么狀況以及如何發(fā)生了混亂,而“網(wǎng)絡空間公共秩序”在刑法教義學語境下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不僅理論上難以界定——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偽命題,實踐中也難以查明。將“被大量點擊、觀看、轉發(fā)或評論”或“民眾質疑、批評的壞影響”解釋為網(wǎng)絡空間公共秩序嚴重混亂,僅僅是一種司法上的“法律擬制”。?姜瀛:《網(wǎng)絡尋釁滋事罪“口袋效應”之實證分析》,載《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
第二種認定標準即依據(jù)體系解釋來確立“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的認定標準。考慮到該罪(刑法第291條之第2款)與編造、故意傳播虛假恐怖信息罪(刑法第291條之第1款)是同一條文下的并列罪名,且罪狀表述幾乎一致——只是規(guī)制的信息類型有所不同,因此,依據(jù)體系解釋,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中“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的認定標準可以參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編造、故意傳播虛假恐怖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虛假恐怖信息解釋》)第2條的規(guī)定,即“嚴重擾亂社會秩序”包括如下內容:(一)致使機場、車站、碼頭、商場、影劇院、運動場館等人員密集場所秩序混亂,或者采取緊急疏散措施的;(二)影響航空器、列車、船舶等大型客運交通工具正常運行的;(三)
致使國家機關、學校、醫(yī)院、廠礦企業(yè)等單位的工作、生產、經(jīng)營、教學、科研等活動中斷的;(四)造成行政村或者社區(qū)居民生活秩序嚴重混亂的;(五)致使公安、武警、消防、衛(wèi)生檢疫等職能部門采取緊急應對措施的;(六)
其他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的。從理論上來看,依據(jù)體系解釋所確立的認定標準強調“現(xiàn)實場所秩序混亂”,在解釋原理上具有正當性;但這種標準面臨著認定門檻過高的困境,嚴格執(zhí)行這種標準將導致罪名難以在司法實踐中發(fā)揮作用,司法實務部門甚至干脆避開這種標準限定,直接選擇以“虛假信息在網(wǎng)絡空間的傳播范圍或其影響”作為“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的認定標準。
第三種認定標準是將虛假信息所引發(fā)的現(xiàn)實社會中的“反應”作為危害結果認定標準,表明虛假信息對現(xiàn)實的日常工作活動造成了影響。這種標準具有“現(xiàn)實性”,但不要求達到“現(xiàn)實場所秩序混亂”的程度;同時,該標準又否定了以“虛假信息在網(wǎng)絡空間的傳播范圍或其影響來衡量危害后果”的正當性,近似于“折中”標準。
2008年日本發(fā)生“JR土浦駅”案為我們思考網(wǎng)絡虛假信息犯罪的危害后果認定標準提供了相關參考。該案中,被告人在網(wǎng)絡公告板上發(fā)布“JR土浦車站將會發(fā)生胡亂(無差別)殺人事件”的虛假信息,引發(fā)網(wǎng)民關注。隨后,網(wǎng)民選擇報警。警察出警到現(xiàn)場后,證實是該信息為虛假警情。最終,犯罪人被以一審被判處懲役1年6個月,緩刑(執(zhí)行猶豫)3年。后被告人上訴被東京最高裁判所駁回。?“東京高裁平成21年3月12日第2刑事部判決(平成20(う))第2747號業(yè)務妨害被告事件”,載《東京高刑集》62卷1號,第21頁。事實上,該案犯罪人在網(wǎng)絡上所編造的虛假信息并沒有直接引發(fā)現(xiàn)實場所的秩序混亂,但警察出警并證實該信息為虛假警情,這實際上是影響到警察機關辦理其他案件的正常工作——也即“業(yè)務”。易言之,由虛假信息所引發(fā)的警察出警——“現(xiàn)實反應”——實際上就是該罪構成要件的危害后果。
可以看到,日本刑事司法實踐在處理編造或傳播虛假信息行為時適用的是《日本刑法典》第233條(后段)“業(yè)務妨害罪”,即“散布虛偽的謠言或者是使用騙術,妨害他人業(yè)務者,處3年以下懲役或50萬日元以下罰金”,該罪的行為方式包括了“散布虛偽的謠言”或“使用騙術”,而業(yè)務是指人基于社會生活之地位而持續(xù)從事的相關事務(在判例上認可業(yè)務包括公共事務)。同時,該罪在危害結果認定上所采取的標準大體上就是上述第三種標準,也即引起“現(xiàn)實反應”。從學理上來看,日本刑法學界將這種標準解釋為“抽象危險”。?[日]木藤繁夫:《信用及び業(yè)務に対する罪》,載[日]大塚仁編:《大コンメンタール刑法》(第2版)第9卷,青林書院1999年版,第73頁。通說認為,無須實際上出現(xiàn)了業(yè)務活動上的混亂或故障,僅需要達到足以導致上述業(yè)務混亂或故障的抽象危險即可,也即已經(jīng)因虛偽的謠言而采取了相應的反應。?[日]松宮孝明:《刑法各論講義》,成文堂2016年版,第167頁。
本質上來講,虛假信息犯罪也是一種“欺騙”,我們可以借鑒詐騙罪的認定思路,也即“相關人員受到虛假信息欺騙所產生的錯誤認識,基于錯誤認識在現(xiàn)實中對該虛假信息作出了特定的反應行動(如緊急預案的出臺)”。將“現(xiàn)實反應”作為危害結果的認定標準,表征虛假信息在現(xiàn)實社會中產生了實質性影響,可以合理降低危害結果的認定門檻。也即,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的危害結果應落腳于“現(xiàn)實性”日常工作生活狀況,但無須達到《虛假恐怖信息解釋》第2條中對“嚴重擾亂社會秩序”解釋所表明的標準。
整體來看,《修九》增設的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具有重新厘定刑法介入虛假信息罪的邊界、重構虛假信息罪刑法規(guī)制體系的效果。而這種劃界與體系重構的效果,首先表現(xiàn)為對由司法解釋所確立的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的徹底否定,這種“否定效果”進一步詮釋了刑法修正案對已有司法解釋效力所產生的影響。?張開駿:《刑法修正得失與修正模式完善——基于〈刑法修正案(九)〉的梳理》,載《東方法學》2016年第5期。因此,最高司法機關應認識到這種“否定效果”,以規(guī)范性文件的形式明確網(wǎng)絡虛假信息型尋釁滋事罪在司法實踐中已經(jīng)不具備適用效力,并以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為核心來重構虛假信息刑法規(guī)制體系。同時,本文建議,最高司法機關應當針對刑法第291條所規(guī)定的“編造、故意傳播虛假恐怖信息罪”與“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重新整合并出臺關于虛假信息犯罪的抽象性司法解釋。該抽象性司法解釋中,需要明確上述罪名的危害結果應具備“現(xiàn)實性”,建議以虛假信息引發(fā)現(xiàn)實社會中“反應”作為基本的解釋坐標,以避免入罪門檻過高的尷尬局面。當然,從長遠來看,現(xiàn)有條文所列舉的“險情、疫情、災情、警情”之虛假信息類型可能不足以覆蓋日后可能出現(xiàn)的、具有同等危害程度的虛假信息類型,立法者在考慮類型擴充時,仍然應當延續(xù)明確列舉之立法模式,以此來確保行為人的言論自由與司法裁判的可預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