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為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20世紀初敦煌莫高窟發(fā)現(xiàn)的大批唐前后的手寫本和刻本是我國學術史上一次影響巨大的發(fā)現(xiàn)。據(jù)專家估算,敦煌文獻的總數(shù)約在六萬件左右,其數(shù)量之多、價值之高、影響之大,可以說是空前絕后。
從文字學的角度來看敦煌文獻,俗字泛濫現(xiàn)象是其突出特點。張涌泉先生在《從語言文字的角度看敦煌文獻的價值》一文中指出:敦煌卷子借以產生的魏晉六朝以迄五代宋初這一歷史時期,是漢字發(fā)展史上承前啟后的關鍵時期,也是漢字字形最為紛雜的時期。敦煌卷子作為這一歷史時期的產物,不但魏晉六朝以前的俗字異體在它上面留下了痕跡,宋元以后的俗書簡體也在它上面露出了端倪。因此,敦煌文獻是唐代前后的各種字體積存的大寶庫,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近代漢字學字形資料。敦煌文獻的俗字泛濫雖然給人們的閱讀造成了一定的困難,但絕非一無是處、毫無價值的[1]。
在數(shù)量巨大的敦煌俗字當中,處處隱藏著“專字”的身影。所謂專字,是指專為表示某一專義而造的字。如上博簡中的“閠”字,雖與“閏年”之“閏”同形,但卻是專門為表示“玉門”而造的字。再如“”(郭店簡)字,則是專為表示“財物丟失”而造的字。專字除了臨時的具體義和特指義外,有些還表示某種特殊寓意,如“倒福字”、武周時期武則天創(chuàng)制“”“”等新字。相比于一般的漢字,專字所表示的意義往往是臨時產生的具體義、特指義或一般漢字無法體現(xiàn)的“言外之意”,不具有概括性和普適性。
這些專字過去被歸在“敦煌俗字”的范疇當中,并未得到特別的關注和討論。但無論從字形還是所表示的意義上看,都明顯有別于一般俗字,因此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從文字學的角度看,這種為體現(xiàn)某種專門意義而造的漢字,無論是表意的功能還是構型均有不同于一般漢字的鮮明特點;而從敦煌學的角度看,這樣一批“專為某意義而造”的專字對于敦煌文獻的深入解讀同樣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再往更大的方面說,專字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字符號,每一個字背后都映射著各種各樣極具價值的文化意義,值得我們進一步挖掘探索。
因此,我們不贊成簡單地將專字看作一般的俗字,而希望能夠對這樣一批特殊的漢字作更加深入的討論和研究。
敦煌文獻當中的專字,從其表示的專義來看,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敦煌文獻中用于表示名物的專字有很多。此類專字所指稱的事物往往比一般漢字的所指更具體特殊。例如:
?。骸皧 弊质菍iT表示“女孩子”的專字?!稄V韻》有“姟”字,用作古數(shù)名,通作“垓”,與這里所說的“姟”字雖同形,但不是一字?!皧 弊忠娪凇对肝牡确侗尽っ猛鋈铡贰拔∽臃A乾坤而為質,承山岳已(以)作靈。惠和也,而(如)春花秀林,聰敏也,則秋霜并操”“嗟姟子八歲之容華,變作九泉之灰;艷比紅蓮白玉,化(1)作荒交(郊)之土”等等。從上下文語境以及《愿文等范本·妹亡日》這一題目可以看出,這段文句中所指的“姟子”特指女童。因此書寫者特意將“孩子”之“孩”字所從之“子”改換成了“女”,成為一個專門表示“女孩子”的專字。
銰:S·5431《開蒙要訓》“銰炙療除”?!颁G”即“艾”字的專字,“艾”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莖、葉皆可以作中藥。艾灸之法是我國傳統(tǒng)的針灸診療方法,多與針砭并用,因此這里的“銰”字從金,以突出其作為診療方法的性質。作為專字的“銰”所指稱的“艾草”是專用于針灸診療的藥物,而不再泛指自然界中的一種植物。
賮:《說文》所謂“會禮也”的“賮”字與本字同形但不同字?!百仭币娪赟·3491《破魔變押座文(一)》:“直饒玉提(紲)金繡之徒,未免于一椷灰賮”。“賮”字為“灰燼”之“燼”的專字。因文中提及灰燼乃由“饒玉提金繡之徒”所化,與金帛財物有關,故而從貝。“賮”字所表示的意義與一般的“灰燼”不同,乃是繁華富貴所化之“灰燼”,具有專指性。
表示動作行為的字會因為作用對象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意義。如果書寫者認為確有必要為這種臨時產生的具體義專門造字的話,就會通過增添或改易的方式來形成新的動作行為專字。例如:
敦煌文獻中的專字有很多表示性狀的專字。例如:
敦煌佛經是敦煌文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其中涉及到許多的佛學概念。專門創(chuàng)造以表示這些佛學概念的字同樣可以視為專字。按照一般的劃分,這類專字也可以分別歸于上文的幾個意義類型當中。但由于這類專字所表示的意義以及成字的方式均比較特殊,因此單獨歸為一類進行討論。
?:“?”字是“菩提”的合文,見于敦煌文獻S·6557《南陽和尚問答雜征義》:“一切眾生,未來之世定得阿耨菩提,是名佛性”?!?”字是“菩”“提”二字合文簡省形成的專表“菩提”義的專字。
就我們所見敦煌文獻中的此類專字而言,這種為體現(xiàn)某種特殊寓意而專造的字主要分成兩類:一類是改換字形的避諱字;另一類則是以武周時期所造的“武周新字”為代表的“寓意字”。
1.改換字形的避諱專字
據(jù)研究,避諱行為源于某種早在人類發(fā)展初期就已經形成的原始思維。這種思維認為人自身與其所屬物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內在聯(lián)系。而人的姓名也因之被認為與人自身存在類似神秘聯(lián)系。出于對這種神秘聯(lián)系的敬畏,位尊者會禁止他人書寫(或直呼)自己名字以避免災禍。避諱在中國古代社會發(fā)展成了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而避諱字就是此種避諱行為的直接產物。
竇懷永的博士論文《敦煌文獻避諱字研究》將敦煌文獻中的避諱字分為三種:缺筆、換字、改形。除“換字”外,其余二種避諱方式均導致了漢字結構的調整,形成了專門避諱以體現(xiàn)統(tǒng)治者尊貴意味的新字。這種避諱行為體現(xiàn)了統(tǒng)治者的權威和地位,因避諱產生的新字形也因此帶有極強烈的專屬象征意味,應當歸入專字的范疇。例如:
以上二例屬于缺筆避諱字。敦煌文獻中諸如此類的字形還有很多,如“”“”等等,都是為避君王名諱而缺筆的字。
以上二例屬于改形避諱字。諸如此類的改形避諱字還有很多,如因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諱,敦煌文獻中的“牒”“葉”“紲”等帶“世”構件的字均改“世”為“”,形成體現(xiàn)統(tǒng)治者尊崇的專字。
2.以“武周新字”為代表的“寓意字”
就我們整理研究的敦煌文字來看,屬于“寓意字”的專字主要就是武周時期武則天出于深遠的政治考慮而創(chuàng)造的一部分“新字”。之所以稱之為“寓意字”,是因為造字者(武則天)在創(chuàng)造這些新字時,不但用這些新字取代了原字形的表意功能,更賦予了這些字以特殊的寓意。例如:
武周新字從字用的角度來看,是在武周短暫的統(tǒng)治時期暫時性地取代了原字符的表義功能。但實際上在語言之外,這些新字還通過自己特殊的字形結構體現(xiàn)了統(tǒng)治者深遠的政治寓意,因此具有強烈的專字性質。武周新字通行的范圍和年代都非常有限,復唐之后,這些所謂“新字”在文字體系中不再具有表意職能,更是徹底變成了專門體現(xiàn)武則天政治寓意的專字。
前文從敦煌文獻專字所表示意義的角度進行了分類討論,下文將從敦煌專字造字手段的角度進行分析。
從造字手段的角度來看,首先可以將敦煌專字劃分為兩個大類:一是在原字符的字形基礎上通過添加或改換部件形成的專字,我們稱之為“改造專字”。二是本無通行字,為表示某種意義而專門新造的專字,我們稱之為“新造專字”。此外,還有個別敦煌文獻專字難以歸入上述類別當中,我們作為例外在本節(jié)的末尾進行討論。
改造專字與對應的原字符有字形上的繼承關系。此類專字對原字符的字形改造主要有三種方法:添加部件、改換部件和調整形體。前兩種方式均引起新字構型理據(jù)上的變化,后一種方式則主要作用于新字的字形層面。(2)
1.添加部件形成專字
鼕:“鼕”字為表示“鼓聲咚咚”的專字,收于《廣韻》。唐顧況《公子行》“朝游鼕鼕鼓聲發(fā),暮游鼕鼕鼓聲絶”,宋晁補之《富春行贈范振》“鼓聲鼕鼕櫓咿喔,爭湊富春城下泊”。敦煌文獻中見于P·3906《碎金》“鼓鼕”?,F(xiàn)在使用的象聲詞“咚”是比較晚出的字,之前表示“咚咚聲”多用“冬”?!包姟弊衷谙舐曌帧岸钡淖中位A上添加了部件“鼓”,成為專門表示“鼓聲咚咚”的專字。
以上二例屬于添加部件形成的專字。前文提到的表示“草木焦枯”的“樵”、專指“廬山”的“?”以及專指“白馬的赤色鬃毛”的“駯”等等,同樣是通過此種方式形成的專字。
2.改換部件形成專字
礕:敦煌文獻中的“礕”字是表示“石壁”的專字。見于敦煌文獻P.2160《摩訶摩耶經卷上》“去來迅疾,石壁無閡”。字書中所收的“礕”字同“霹”或“劈”,與這里的“礕”是字同形不同字。專字“礕”通過將“墻壁”之“壁”的“土”改換成“石”形成。
以上二例屬于改換部件形成的專字。前文提到的專指“女孩子”的“姟”、專指“兇兆”的“”、專表“土石倒塌”的“”等等,也是屬于改換部件形成的專字。
3.調整形體形成專字
體現(xiàn)統(tǒng)治者尊崇地位的避諱字多采用改形或缺筆的方式形成。這兩種方式均導致漢字形體上的改變,但一般不引起新字構型理據(jù)層面的調整。前面提到的“”“”等字通過適當變形形成專字,“”“”等字通過刪減筆畫形成專字,這都屬于調整形體形成的專字。
完全新造的專字沒有對應的原字符或字形與原字符不存在繼承關系。由于此類專字的字形完全是重新創(chuàng)造的,因此可以采用的造字方法有很多。從我們所整理的敦煌專字來看,形成此類專字的方法主要有合文以及組合會意兩種。
1.合文形成專字
敦煌文獻中多用合文專字來表示一些專門的佛學概念。這些概念主要來源于梵語音譯,原來一般用兩個以上的字符組合表示。由于這些概念的使用太過頻繁,出于節(jié)省時間和精力的目的,書寫者往往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字合并成一個字來書寫。合并的方法是:首先將兩個以上的字符擠縮到一個字符的空間中書寫,然后再進行筆畫的簡省。久而久之,這種書寫方法就成為了慣例,原來需要多個字符表示的概念被寫成了一個字,這就賦予了該字以特殊的專義,使之成為專門表示某種佛學概念的專字。
2.通過會意的方式形成專字
武周新字多采用組合會意的方式來形成新字,即利用若干個字拼合成新字,而新字所承載的寓意由組成新字的若干個字原有的意義組合而成。李運富、何余華等在《漢字超語符功能論析》中說:“這種情況(指武周新字)有時是為了某種特殊的需要,把原來記錄某個語詞的用字加以改造,使其在記錄這個語詞的同時,通過新的構件組合暗含著該詞意義之外與語境無甚關聯(lián)的某種意義。”[4]153例如:
曌:“曌”字是武則天創(chuàng)造的人名專字,“曌”字由“日”“月”“空”三字組合會意而成。因為武則天本名武照,而武則天在當上皇帝之后,想要告訴世人女人跟男人一樣能當皇帝,于是把自己名字中的‘照’字改造為‘曌’,取“日月當空照”之意,寓意男女地位平等(日和月),皆可為天下之主[4]153。
在我們整理的專字當中,有個別專字造字的手段比較特殊,難以歸入上述幾個類別當中。但由于這些字均屬于孤例,難以進行系統(tǒng)性的分類和整理。因此我們將其作為特例,放在“造字手段特殊的專字”中討論。
前文我們分別從不同的角度討論了敦煌文獻中的專字。綜合以上的討論,不難發(fā)現(xiàn),專字在敦煌文獻中的廣泛存在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而同更早時期的漢字,如甲金文字、簡帛文字中的專字相比,敦煌文獻專字的特點也是非常突出的。
首先,敦煌文獻所處的歷史時期是漢字體系已經成熟完備的時期。因此相比于早期漢字中因范疇認知模糊、職能分工不明、字形不固定等問題而導致的隨文改字現(xiàn)象,敦煌專字更多的是體現(xiàn)出一種“專為某義而改字或造字”的匠心獨運。例如,我們在甲骨文、金文中發(fā)現(xiàn)的專字多是如“、、牡、牝”等隨文改易的字,這些專字除了提示所表示動物的品類不同之外,其實談不上太深的專義。而敦煌文獻中的專字,如前文提到的“賮”“”“樵”等除了貼合文義之外,還都體現(xiàn)出深刻的意趣。更不用說如“”“”等專門為了體現(xiàn)政治深意而造的專字了。
其次,敦煌文獻的時間跨度大、文獻來源范圍廣,寫手眾多,書體多樣。這種現(xiàn)象使得敦煌文獻中的專字呈現(xiàn)出造字手法豐富、字形風格多樣、意義內涵各異的鮮明特點。從字形上看,專門表示佛經概念的合文簡省專字、專門體現(xiàn)政治寓意的組合會意專字,均是以往材料中所未見的;從專字的表義功能上看,彰顯帝王尊崇地位、體現(xiàn)深刻政治內涵的功能,也是我們以往整理的專字所不具備的。
綜上所述,敦煌文獻中的專字不但在敦煌文字中屬于極其特殊的一類字,在整個漢字專字體系中特點也比較鮮明。敦煌文獻專字的特殊字形具有較大的語言文字研究價值;專字所表示的意義也有助于敦煌文獻的釋讀和???;而它們背后所體現(xiàn)的特殊寓意同樣具有深刻的文化意趣,值得人們去領會、玩味。
注釋:
(1)原字缺,隨文義補足。
(2)這里借鑒李運富“漢字學三平面”的理論,將漢字的形體和結構視為兩個不同平面來分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