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

陸強是湖北一所三甲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男護士，這個職業(yè)曾一度讓他想要辭職。直到2016年8月，ICU里收治了一名16歲的骨肉瘤晚期少年——

ICU里死亡多，男護士欲逃離

1992年7月，陸強出生在湖北省孝感市。父母是生意人，家境不錯。高考結(jié)束后，陸強被湖北中醫(yī)藥大學(xué)的護理系錄取，成了一名準(zhǔn)男護士。

由于男護士稀少，所以非常“吃香”。當(dāng)畢業(yè)的女同學(xué)們還在到處遞簡歷面試時，陸強就已經(jīng)被湖北省一所三甲醫(yī)院“預(yù)訂”了。

可能工作來得很容易，陸強去醫(yī)院報到后，并不是那么的喜歡。工作繁雜、瑣碎，每天沒完沒了地跑腿不說，還總不被人待見。

新進醫(yī)院，有一年的輪崗期。輪崗期結(jié)束后，陸強被分到ICU，也就是電視劇里常說的重癥監(jiān)護室。ICU收治的都是幾乎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患者，出于治療環(huán)境需要，一般也不能有家屬陪護，他們的吃喝拉撒全靠醫(yī)護人員來完成。

身體的累，陸強還可以忍受，他受不了的是ICU里總在上演的死亡。干了半年后，陸強遞交了辭職報告，只等一個月后完成交接工作。

這時，ICU里來了一個名叫李寶的骨肉瘤晚期患者，年僅16歲。他剛做了左大腿根部以下的截肢手術(shù)，手術(shù)后一直昏迷，生命體征很弱。送過來接上設(shè)備的時候，陸強看到他的身體都出斑了。陸強用冰袋保護著他的大腦，醫(yī)生則一直在試探要用多少的持續(xù)藥量才能維持他的生命體征，最后發(fā)現(xiàn)，把藥量加到最大，他也是只能維持很基本的血壓。

三班人一直在輪流搶救，李寶的媽媽一直守在ICU門口。搶救持續(xù)到第二天早上7點，李寶的血壓一直很弱，還在一直不斷地輸血，幾乎調(diào)動了整個醫(yī)院的庫存。第三天，李寶的情況還是不容樂觀。除了腦波跟血壓，幾乎從他身上看不到一點“活著”的樣子。陸強知道，現(xiàn)在對他的護理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但是他不想放棄。

為了加強李寶的血液流動，防治壞死，陸強每天早晚都會輕手輕腳地給他做按摩。饒是如此，陸強后來在翻動他的身體時，發(fā)現(xiàn)他右下肢的斑紋越來越明顯，血液慢慢開始供給不到肢體末端，整個人已經(jīng)開始有了腐敗的氣味。李寶幾乎是依賴著最大劑量的藥物跟儀器，在維持他作為“人”的基本樣子。在醫(yī)學(xué)意義上，他已經(jīng)走了。

圖文無關(guān)

“他才16歲啊?！辈恢朗钦l說了一句，護士們都把頭扭到一邊。沒有人哭，因為累得都哭不出來，但沉重的氣氛飄在四周，壓得人喘不過氣，只想快點回去睡著，把這些忘了。

李寶的媽媽每天都來探視。剛開始，陸強還不能讓她進去，她只好守在ICU的門口，有人進出的話，她就迎上去問：“李寶今天怎么樣啊？是不是好了一些？”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因為李寶離開是遲早的事。

李寶的媽媽不知是從誰那里知道，是陸強在護理她的兒子。等到陸強后，她遞給陸強一煲湯，請他帶進去。她當(dāng)然知道李寶喝不了，但還是叮囑陸強說：“他醒了麻煩你給他熱熱，他愛喝筒骨湯。”

陸強只好哄騙她說：“阿姐，在這里住的，都不能吃外面的食物，您拿回去自己喝吧?！彼牭胶?，使勁瞇了瞇眼睛，又抹了抹鼻子，恢復(fù)了笑容，還是把湯遞給陸強，說：“你喝吧，小伙子，你每天的工作辛苦了?！?/p>

陸強看著她進了電梯，在關(guān)門的一剎那，她的背影終究是劇烈地顫抖起來。全院的專家都來給李寶會診，大家的意見一致：沒有希望。主任跟陸強說：“你讓她媽媽進來看看吧，盡量勸勸?！?/p>

李寶媽媽知道能進ICU看望了，高興地從包里掏出好多東西。她邊拿邊說：“哎呀，我早就預(yù)備好了，就知道用得上！”她拿著溫毛巾，給他兒子擦腳，邊擦邊故作高興地對陸強說：“哎，你看，他的腳沒上次那么黑了呢，是不是要醒了呀？”

她邊擦邊問：“是不是呀！是不是呀？……”她的聲音從勉強的高興到逐漸顫抖，再到帶著哭腔。到最后，她的嘴巴里只有嗚咽聲，零星透出幾個字：“寶娃兒啊，我是媽媽，你聽不聽得到啊？”

陸強拉著她，從她手里把毛巾拽出來，說：“阿姐，我來擦，你休息一下?！彼p手抓著病床的欄桿，像是自說自話一般：“寶娃兒聰明得很，他才16，才16?！标憦姾芟氚参克?，但是出于職業(yè)需求，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做其他的事。

送走男孩，男護士找回意義

做完這些后，陸強輕聲告訴李寶媽媽：“阿姐，探視的時間到了，你明天再來吧?！崩顚殝寢屚蝗话央p手窩在胸前，像是哀求一樣：“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我去湊錢，你們救救他，一定救救他。”說著說著，她的身體就要委頓下去，陸強趕緊和幾個同事把她扶到休息室。

休息室里，李寶媽媽坐了好半天才緩過來。同事到食堂打了一份飯，讓陸強給她吃。她看著陸強遞過去的飯，突然問他：“我兒子每天吃什么呀？”

陸強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岔開話題說：“阿姐，你好好吃個飯吧，不然你也倒下了。”李寶媽媽抓著陸強遞過去的筷子，眼睛一直在捕捉他的神情。陸強知道她希望自己突然對她一笑，說“騙你呢！他就要醒過來啦”……但這怎么可能？

陸強實在躲閃不過去，只好咧開嘴，用一個難看的笑來緩解一下氣氛。李寶媽媽什么也沒說，低下頭，猛吃起來。陸強知道，從她進來，看到兒子的第一眼起，她作為母親的心就已經(jīng)崩潰了。

一支藥800多元，為了維持李寶的基本生命體征，一個晚上要用20多只，還有輸血、儀器等等其他的費用，再繼續(xù)下去除了拖垮一個家庭，沒有其他的好處。考慮到李寶的實際情況，主任跟護士長都跟李寶的媽媽談過，希望她能接受事實。但她堅決不同意放棄，甚至坐在ICU門口，等著主任下班，拉著主任，懇求不要放棄她的兒子。

李寶的情況越來越糟糕，斑紋已經(jīng)非常明顯，氣味已經(jīng)彌漫到整個房間，一打開他病房的門，整個科室都飄散著腐敗的氣味，久久不散。主任終于下定決心，等李寶媽媽再來的時候，一定要勸她，不能再拖了。

李寶媽媽來的時候，主任、護士長都在。沒等他們說話，她掏出一張銀行卡，又是故作笑容地說：“我還有錢，我來交錢，辛苦你們了，辛苦你們了?！弊o士長和主任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接話，也不知道該不該接她遞過來的卡。她見大家都不說話，臉上的笑也僵硬了，一個人坐在走道里休息的凳子上，拿手抵著額頭。慢慢地，她整個人顫抖起來，手里的卡掉到地上也不去撿，分明是在忍著，不愿哭出聲。

陸強也很難過，握著她的手，撫了一會，最后輕聲地說：“阿姐，該讓他走了，是不是？”她勒住陸強的手，眼睛閉著，奮力忍著悲痛，一直搖頭。陸強很想說，我們再堅持堅持吧，可這樣不行，走的人已經(jīng)有了歸途，生的人還要慢慢找她的去處。

陸強用另一只手撫著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柔和一些：“阿姐，我們讓他體體面面地走，好不好？”她的聲音越來越壓抑不住，縮回手，手指按住太陽穴的位置，越來越用力。“??！”終于是一聲哭嚎，淚水滴在地上，發(fā)出了聲音。李寶媽媽沒有再堅持，同意放棄。李寶也許是知道了媽媽的難過，走的時候很安靜，沒有痛苦。

李寶媽媽來陸強這里辦最后的手續(xù)時，跟每個參與過搶救和護理她兒子的人道謝?？吹疥憦?，她勉強地張開嘴笑了一下，說：“多虧了你，我兒子才能體面、安心地走。這幾天，也謝謝你了，不然我一個人很難撐下去。你們不僅治病救人，還額外地為家屬著想，會有好報的。我也要為了我兒子，好好活下去。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后愿望?！?/p>

事實上，陸強為這對母子所做的不過是本職工作而已，卻讓李寶媽媽得到了莫大的勇氣和力量。想著還有許多像她一樣的人需要自己的幫助，陸強再也不提離職的事，護士長也不多問。

后來，陸強還聽說，李寶媽媽得知醫(yī)院的心理衛(wèi)生科有一個志愿者組織，她自愿加入，幫忙處理患者家屬的問題。同時，她還組建了一個專門針對青少年的癌癥關(guān)愛群，群里都是有癌癥少年的家庭，大家互相提供信息，好讓孩子得到及早的專業(yè)救治。

陸強很為自己的付出而值得，從護士長手上拿回了辭職報告。護士長敲了一下陸強的頭：“就知道你小子舍不得走！加油！”

誰知辛酸苦？醫(yī)者從來有仁心

定下心后，陸強開始認(rèn)真履行作為一個男護士的職責(zé)。也正因為陸強是男護士，遇到女患者的護理工作時，難免遇到尷尬的局面。

有一次，ICU接收了一個出車禍的女病人。手術(shù)后，她一直處在昏迷狀態(tài)，加上她很胖，兩個女護士都搬不動。為了防止長褥瘡，每天的擦洗翻身工作又是必須的。護士長考慮再三，只好讓陸強去。

這個患者的傷口部位比較私密，為了方便換藥和傷口恢復(fù)，又不能把傷口嚴(yán)實地蓋住。所以，每次陸強都是盡量快速地把事情做完。她情況穩(wěn)定后，家屬可以進來探視。結(jié)果，她的丈夫進來后，發(fā)現(xiàn)是陸強這樣一個男護士在做護理，竟然向陸強發(fā)火：“你們領(lǐng)導(dǎo)怎么安排的！？怎么找你一個男的來護理？”陸強耐心解釋：“實在是太忙了，我們空不出人手……”“人不夠你們招啊！哪有男的干護士的？你能干什么?。∥乙对V你！”他激動地打斷陸強的話。

陸強站在病人的床前，手里還拿著要給她換的藥。這樣的情況，陸強除了默默忍受，別無他法。

另外，一些上了年紀(jì)的人，也很難接受和信任男護士。一次，病房里轉(zhuǎn)來一個老干部，剛做完心臟手術(shù)，在陸強這里觀察幾天。他體形很胖，麻藥期也沒過，所以護士長就安排陸強去護理。

第二天，他醒過來。當(dāng)時陸強正好在幫他擦洗，他竟然一下子哭鬧起來：“哎呀，怎么是個男的啊？你們都希望我死啊?！彼募覍僬陂T外，聽到聲音都沖進來，他兒子一下子揪住陸強，惡狠狠地說：“你想干什么，你不想干了？”

陸強當(dāng)時很蒙，這個老干部一直在哭鬧：“給我換個女護士啊，你們派個男的是希望我死??！”陸強這才明白，原來這個老干部以為派個男護士來，是把他放棄了，他怕死，所以要求換個女護士。

更讓陸強難堪的是，他兒子說：“叫你們領(lǐng)導(dǎo)換個女的來，怎么派個男的？男的手腳粗糙，能干好嗎？”陸強只好出去，還要輕輕把門帶上。

陸強的辛苦，不管是年輕的女小護，還是高年資的護士女同事，都看在眼里。雖然她們嘴巴上不饒陸強，但在關(guān)鍵時刻，總是會幫他很多。

每個夜班，老護士們都會花自己的錢，定好外賣，分給年輕護士們。她們每次都給陸強定雙份，陸強非常不好意思，她們就會說：“你是我們科室的寶哦，你不吃飽，我們可累了，吃吧吃吧?！?/p>

這些深情厚誼，讓陸強在ICU就這樣一年年地待了下來。轉(zhuǎn)眼，他也到了該解決個人問題的時候了。可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男護士簡直就是“戀愛絕緣體”。因為陸強的工作時間，除了每個星期固定的一個白班，可以正常上下班外，其他的工作時間，通常是半夜一兩點，到第二天的早上八九點下班。

剛工作那會，有人介紹了一個女朋友給陸強，人家也不嫌棄陸強是個護士。他們相處了一段時間。沒承想，不到兩個月，她給陸強發(fā)了個短信：“咱倆不太合適?！标憦娬埩税胩旒?，到她家門口，想問問她到底為什么要分手。結(jié)果，她連門都不開，只是在門里跟陸強說了一句：“我感覺跟你談戀愛，就像在跟手機談戀愛一樣?！焙髞淼膸状蜗嘤H，對方要不嫌棄他是個男護士，要不就把他錯認(rèn)為是醫(yī)生，一聽是護士，立馬走人。就在陸強心灰意冷時，遇到了殷桃。

殷桃也是護士，在兒科工作，他們經(jīng)常一個星期見不到幾面。殷桃的父母也在醫(yī)院工作，所以從小野蠻生長的她非常理解陸強的工作。有時候，陸強跟她開玩笑：“我看我們連結(jié)婚的時間都擠不出來哦?！币筇覅s說：“有啥，大不了就在醫(yī)院里結(jié)了，直接當(dāng)場收紅包，誰都跑不了！”

2019年，是陸強在ICU工作的第五年，年底時他就能成為主管護師。雖然，陸強是個不被外界理解，甚至還被人調(diào)笑的男護士;雖然，這里的工作繁重、會感到酸楚，但陸強一點也不后悔當(dāng)了男護士。接下來，陸強準(zhǔn)備報考華中科技大學(xué)同濟醫(yī)學(xué)院的在職研究生，把自己的專業(yè)素養(yǎng)提上去。他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在能力范圍內(nèi)，讓每個能救治回來的生命，都在他的手上安然無恙。

編輯/白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