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漫天的大雪下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整座城市變成了雪國,看來“雪城”“雪都”這樣的稱呼的確名副其實。不知道別人的感受如何,我總覺得夜里的雪下得靜悄悄的,儼然背景音樂,令人有一點迷茫和感傷,似乎也多多少少有一種無助的感覺。
老伴兒患了重病之后,已經住了差不多半年多的醫(yī)院了。醫(yī)生盡力了,已經沒有什么有效的治療方法了,只能用藥物維持。主治醫(yī)生說,現在,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了。我不知道大家是否有眼睜睜地看著親人在自己面前慢慢終結生命的經歷。殘酷?。≡诘却劳龅臅r候,我除了暗自落淚,內心深處依然心存幻想,巴望著奇跡的發(fā)生。醫(yī)生看著我的表情說,看看能不能熬過這個年吧,要是挺過這個年,或者有可能再延長一段時間。不知這是他安慰我的話,還是他們醫(yī)術上的經驗,但他畢竟給了我一點希望,像在漫天大雪的日子里看到了一枝傲雪的紅梅,讓人激動,倏忽間充滿期待。
是啊,活生生的人怎么會說死就死呢?
在醫(yī)院住院的病人到了除夕,絕大部分都回家過年去了。是啊,脆弱的歡樂也是歡樂,短暫的幸福也是幸福啊。我也曾有這樣的請求,但醫(yī)生卻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我說,不行么?醫(yī)生說,還是在醫(yī)院里過吧,回到家,一旦發(fā)生緊急情況,你們怎么弄?。?/p>
往年,家里的年過得總是熱熱鬧鬧的。我是一個愛張羅的男人,除夕的飯菜都是由我來主廚,絲毫不馬虎,一樣也不能少,燦然錦色、紅紅火火。單是今年特殊啊,老伴兒病了。
既然回不了家,那就在病房里守歲吧。本想包點餃子,再拌個涼菜(這都是老伴兒愛吃的,也是東北人除夕夜的必備),簡簡單單把這除夕夜將就過去(即便是最貧窮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簡單)。在靜悄悄的醫(yī)院看護老伴兒的時候,我猛然想,無論如何也要過一個像點樣的年啊。設若這是老伴兒的最后一個除夕呢?想到這兒,我決定出去碰碰運氣,看看街上能不能有開門的飯店,買幾個炒菜回來。我知道老伴兒已經吃不下東西了,但是哪怕是擺擺樣子,讓她看一看,享受一下也好啊。于是,我穿上棉衣來到街上,尋找開門的飯店。
東北的除夕夜終究是寒冷的,尤其是大雪甫落之后,更加寒氣襲人。我從醫(yī)院出來,先前熙熙攘攘的大街,今晚卻出奇地空寥,絕少見到行人的蹤跡。是啊,所有的人都回家過年去了。我踏著雪向前走著。一個人在街上走,內心很凄涼。我知道,除夕夜城里的商家都打烊了,他們也忙一年了,回家過一個團圓年比掙錢更重要。我也知道除夕夜出來尋找開門的飯店,不過是絕望中升出的一絲縹緲虛幻的“希望”而已。
天意若此,人又奈何。
走在空空蕩蕩的大街上,我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腳踩在雪地上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通常,在下雪的日子里雪地上的腳印總是很亂的,然而現在,這條十里長街上只有我一個人的腳印,這是孤單心跡的別一種文字吧。
邊走邊尋找著。街道兩旁無論是大商家、小商店、飯店、手機店、服裝店,還是各種各樣的專門營業(yè)廳,無一例外都關門了。連同那些我們誤以為唯利是圖的小販兒們和街頭的小吃攤都了無蹤影,一個不見。我知道這樣的尋找是徒勞的,但是,為了一個病著的親人,總不能憑主觀的推測就放棄尋找吧?若是萬一有一家飯店仍在這除夕夜開門呢?
在如此清靜的大街上,孤寂、凄涼和失落始終伴我一同尋找。今年的除夕或許真的就是她在往生之前的最后一個年了,我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十里長街尋遍。這樣一想,心里就不覺得怎樣地冷了。記得小時候,為了逃避父親的打離家出走,在下雪的夜里我躺在天棚上,看著從瓦隙中飄落下來的雪花,那種孤凄與今夜的感受是何其相似啊?,F在自己有家了,就會深深地愛上這個家。
我走到一個交叉街口的時候,看到一個穿著時尚的年輕姑娘好像在等待出租車。她同樣是孤身一人,同樣是一個無助的人。她看到我走過來——哦,這空空蕩蕩的“場景”中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想,她也許是裝作等待打車的樣子,大約是在掩飾她的尷尬和窘境吧。人哪,都是有自尊的。我雖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有怎樣的經歷,又為何漂流到這座城市,不知道她是離家出走,還是被戀人拋棄,單知道這樣的孤獨是無助的、可憐的,尤其在這除夕夜。不知為何,我的內心竟升出一絲古怪的念頭來,想我們兩個人在一個小酒館里坐下來,熱一壺酒,在一起過一個無助的除夕之夜……
從這個女孩子身邊走過的時候,她依然是要打車的樣子。我便加快了腳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我不該回頭,我走過去后,她又慢慢地,朝著前面的雪路漫無目的地走去。
這條路可真長呵,加上是難走的厚厚雪路,我已經走了差不多四十分鐘了。我決定走到街的盡頭兒。路過一個胡同口的時候,我看到幾個流浪漢正在攏火用小鐵桶涮“火鍋”,鐵桶旁邊的雪地上擺著午餐肉罐頭、凍豆腐、粉條,還有白酒、啤酒。他們的臉上個個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其中的一位沖我說,兄弟,過來喝酒呀,咱們一塊兒過年吧!
我說,謝謝,不了,我還有事。
那位說,大過年的有什么事?。磕憧催@么多吃的呢,都是區(qū)政府白給我們的,我們不喜歡在他們的食堂吃,就喜歡在大街上造(吃),這才來脾氣呢。過來吧,喝一杯吧!
說著,那幾個流浪漢共同舉起了啤酒瓶,說,兄弟,過年好!干杯!
我說,過年好!你們盡興吧,我真的是有事。
另一位說,可不要客氣呀。
我說,不客氣。對了,我麻煩打聽一下,附近有還開門的飯館嗎?我想弄幾個菜給住院的老伴兒。
那位對他的同伴兒說,看著沒有?好男人。然后對我說,有。往前走到頭有一家小飯館開門,我們涮鍋子的佐料就是從那兒要的呢。去吧。
當我離開的時候,那幾個流浪漢在我的后面喊,兄弟,祝你老伴兒早日康復!干杯!
我聽了,眼淚就流下來了,雙手高高舉過頭頂,緊緊地在空中握住。
自老伴兒患病后半年多來,我第一次聽到陌生人祝福我的老伴早日康復,這讓我感動不已。老伴兒得了重病之后,我沒有通知單位的任何人。我始終認為,一個人的困難永遠是自己的,要自己去面對,自己承擔,自己解決,自己把它消化掉,別人幫不了什么忙。在老伴兒患病期間,醫(yī)院里病人的咒罵聲、詛咒聲、埋怨聲不絕于耳,可是,困難與悲痛不還得是自己去扛,自己面對嗎?
“秋風秋雨心亦哀,那堪內人病忽來。有道京師多扁鵲,千里奔襲過豐臺。”老伴兒在北京住院期間,我聽隔壁病房的一位病人的看護家屬說,你看,4號病房,兩個患者的家屬一塊兒跑了,一男一女,私奔了。我大為驚詫,為什么?他說,為了給丈夫、媳婦治病,他們已經把家里的房子賣了,將近一年了,日夜看護,人實在是受不了唄,所以就跑了。唉,這兩個人真是喪盡了天良啊。
如果是在過去聽到這樣的事,我會像他一樣地憤怒,會去斥責他們無德無義、無情無愛的行為。可是,當你看到擺在他們面前根本無法解決的困難時,看到他們被病人拖得筋疲力盡、身無分文時,即便是你,你的選擇是什么呢?我真不知道怎么來回答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怎樣界定這兩個人的品德,我單知道他們在今后生活的每一天,一定會在自責與痛苦中煎熬。
那一棟樓所有病房住的都是癌癥病人,他們當中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自己已經患了絕癥,絕大部分人還心存幻想。家屬和醫(yī)生一道,告訴自己的親人,病很快就會好的,做了手術就好了。在這些癌癥患者當中有很多是中年人,甚至還有年輕人??粗@些即將走向死亡的人,知道等著他們的是什么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是啊,他們當中的有些人真的是太年輕了。有的患者在家屬面前表現得很堅強很樂觀,當家屬走了之后,又常常會暗自哭泣。
在北京期間,住民宿比較方便,而且比住賓館、旅店要便宜一些,重要的是,可以給老伴兒做飯。每天大清早,我將做好的粥、小菜,匆匆忙忙地往醫(yī)院送。白天熙熙攘攘的大街,在凌晨的時候幾乎空無一人。我在日記中寫道:“客行西四環(huán),民宿小瓦窯。三更絕早起,粥米細細熬。五更人上路,匆匆過石橋。天下多病患,送餐知多少?!?/p>
蒼天啊,可憐可憐這些絕望的人吧。
我知道有很多人對醫(yī)生或有詬病。但是,我親眼所見,醫(yī)生、護士都在盡力地做自己的工作。他們的確盡力了,只是他們也有自己的局限,無論是醫(yī)術上,還是藥物上。我自然知道眼下科學進步得很快,不久就會有新的藥物來治療癌癥、戰(zhàn)勝癌癥。但是這些人已經等不及,也肯定等不到那一天了。
雪愈下愈大。我在想,如果老伴兒走了,那我以后也是一個“流浪漢”了,說不準,也會跟那些流浪漢一起過年。
果然,在街的盡頭我看到了那家小飯館,哦,真的開門。飯館兒門上的那個彩色的小燈箱還在閃爍著。哦哦,蒼天不負有心人啊,吉人天相啊,我又禁不住熱淚盈眶了。
我擦凈淚痕推門進去。
小飯館不大,里面沒有客人,只有三四張桌子。年輕的老板娘見我進來,便站了起來。
我問,營業(yè)嗎?
她說,營業(yè)呀。
我說,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想買幾個菜帶走可以嗎?給醫(yī)院的病人。
說這些,我想我是在解釋自己為什么在除夕之夜還要到這里來買菜。我這樣說,是說明我到這里的“合理性”,是說我不是一個孤單的人,不是一個可憐的人,不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我不想被別人看不起,更不想被別人同情。我的一個同事,他是一個單身漢,挺帥氣的一個中年人,某年大年初一的早上,他到商店去買方便面,遭到了中年女售貨員的白眼。他很生氣,他不理解為什么那個素不相識的女售貨員竟然無緣無故地對他這種態(tài)度。但是,我明白個中的原因。
飯館的老板娘說,當然可以了,你先選菜吧。說著,她指了指墻上那些彩色的菜譜。然后她拿起了電話,說了一句,我給廚師打個電話。
我吃了一驚,問,廚師不在?
老板娘說,在。在后院看電視呢。
看過了墻上彩色菜譜之后,我點了幾樣老伴兒平時愛吃的菜,有炸茄盒、排骨燉豆角、軟炸蝦仁、鍋包肉,這些尋常百姓喜歡的菜她也喜歡。哦,只是不知道這家飯館能不能做,這大過年的。
我問,老板娘,能做嗎?
老板娘笑了,說,沒問題,只要墻上菜譜有的我們都可以做。
我說,真是太好了。
啊,這樣一來,加上自己從家里帶過來的,一共八個菜了,真是不錯,這個年也可以過得像樣一點兒了。
老板娘又向身后的廚房喊,起來吧,來客人了。
里面的那個人似乎正在睡覺,她讓那個人起來是讓他去催廚師回來。我想,這恐怕要等很長的時間吧。沒想到廚師很快就回來了,他進來后沖我點了點頭,便鉆進廚房里去了。是啊,若是這時候對方的表情里稍微有一絲的不滿、一絲的懷疑,都會傷害到客人——這個除夕夜里脆弱的人喲。
于是,我點了支煙坐在那里等(其實我早就戒煙了,老伴兒患病以后又撿了起來)。在老板娘和那個廚師簡單的交流當中,我覺得那個廚師大約是她的丈夫,而剛才去叫廚師回來的人似乎是老板娘的弟弟,或者是她丈夫的弟弟。
我坐在那兒一邊吸煙一邊問,老板娘,你們?yōu)槭裁礇]關門呢?大過年的。
老板娘說,我們是外地人,四川的,我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家嘛。也沒什么事兒,這兒又沒什么親戚來往,還是開門營業(yè)吧。人總是要吃飯的嘛,我這兒也算是個去處。
我問,今天的菜飯和平時還是一個價錢嗎?
老板娘說,大過年的,不能乘人之危,平時賣什么價還是什么價,還要做得更好、更精細些才對呀。這也是德嘛,你說是不是?
聽到老板娘這么講,我沖她伸出了大拇指。
正在閑聊時,飯館的門響了,進來一個客人。這位客人穿著一件黃色外衣,五十歲左右。除夕夜,一個人到飯館來,總該是很特別的吧。
黃衣客進來之后,先草草地看了看墻上的彩色菜譜,然后又回頭看了看我,見我靜靜地沒有表情,竟出人意料地走了。我心想,老弟,這附近可再沒有飯店開門了。黃衣客的這種怪怪的樣子讓我一時猜不出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想,他也許是在附近的某個地方上班吧,除夕夜,他不過是出來隨便地逛一逛、透透氣,見到這家飯店開門,出于好奇進來看一看吧。
當我正在無聊地亂想時,飯館的門又開了,這次進來的是一位時髦的女人,四十多歲的樣子。從她的口音上判斷大概是個外地人,大約是從鄉(xiāng)鎮(zhèn)過來的。從她滿不在乎的神態(tài)上看,顯然她已經在城里打工多年了,而且穿著已然是城市女人的派頭了。顯然她對這家小飯館很熟悉,臉上沒有一點陌生者的表情。
這位女士看了看墻上貼的花花綠綠的菜譜,很痛快地,點了幾個菜。
她對老板娘說,打包,我?guī)ё摺?/p>
她這樣強調,分明在說,她不是無家可歸者,她有地方住,而且就住在附近的某個地方。
她點過菜后,便在離我不遠的桌子邊坐下來等,還不時地偷偷地看我一眼。然后,她拿出了手機開始打電話。電話那頭好像是個女人,并且一家人正在一起過除夕。她大聲地和對方說著,大意是說,她不回去過年了,太遠了,就在這里和女兒一起過了。又說,女兒非要吃火鍋,大年三十兒的害得我還得跑出來一趟。我覺得光吃火鍋也不行啊,還是買幾個菜吧?,F在我在家門口的飯店呢。你干什么呢?包餃子呢。嗨,你可真是不嫌麻煩……
看來這位女士真的是在這座城市里打工。現在已是將近十點鐘了,怎么會這么晚吃飯呢?難道是剛剛下班?可又有誰會在除夕夜這么晚下班呢?尤其是一個女士,這太特別了。既然她有住的地方,可以在家里做飯呀,自己炒幾碟菜,包餃子,過一個除夕不是很好嗎?這跟我在醫(yī)院里看護病人不同啊。我繼而想,也可能她原本是被朋友邀請去人家家里一塊兒過年,但是去了之后她自覺太尷尬了,人家一家人團團圓圓地過年,自己的出現讓人家不舒服,自己也不自在,于是,就早早地告辭出來了。
在她的電話閑聊中,我注意到她并沒有提及到自己的丈夫,也許是兩個人已經分開了,或者那個男人病了死了,也未可知。當然,我這樣想,的確有些殘忍,然而,我是一個在醫(yī)院里伺候病人、照顧病人的人,我這樣想,大約也是可以原諒的吧。
菜還沒有做好,可能是廚師要把菜做得更精細一些吧,這樣時間就會長一點。
在這漫長的等待時間,我并不覺得怎樣地焦急,畢竟在這空空蕩蕩的城里還有這一家飯店開門,這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是上天的別一種仁慈。不急啊,畢竟離零點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呢。
正在我胡亂想的時候,剛才那個穿著黃色外衣的男人又進來了。這次他顯得很豪爽,可我總覺得有一絲尷尬藏在他的眼睛后面,他只是盡量做得自然些、豪爽些吧。這一次他的手里拿著兩瓶似乎是剛買的“小二”,看來他是打算在這里過年了。是啊,別以為所有單著的人都會在小飯館買了菜后,回到自己的住所去過年,他就選擇了在這里過年。他到這里來過年也可以理解,畢竟還有飯館里的人“陪”他一起過除夕吧。
他問,老板,鍋包肉是什么?
從他的詢問中就知道他是個外地人,或者是剛剛才來到了這座城市不久,對東北菜還不大了解。
他點了宮保雞丁、清蒸魚和一盤三鮮餡水餃。然后他問老板娘,大蒜有嗎?東北人吃餃子不是喜歡吃大蒜嗎?入鄉(xiāng)隨俗,我也嘗嘗。說罷,徑自呵呵地笑了起來。
老板娘說,先生,今天是大年三十兒,按照東北人的習慣,除夕晚上是不吃蒜的。
他聽了很吃驚,這是為什么呢?
老板娘說,“蒜”和算計的“算”是同音,大年三十兒就開始算計著過日子,不好。不過我這里有芥末,芥末一樣辣。
黃衣男說,芥末,不是辣椒,好,行,就芥末。
他將“二鍋頭”酒放在餐桌上,坐在那里等候著,還不時地看看我,看看那個女人??磥硭窍牒臀覀兇钤?,但見我們并沒有和他談話的欲望,便扭過頭去,輕輕地用手指彈著桌面,哼著梅蘭芳的《洛神》:“思想起當年事心中惆悵,再相逢是夢里好不凄惶?!比缓笥指膶W男聲曹植,唱道:“身不慣長途苦好生困倦,惡情懷無聊賴待向誰言?”
在除夕夜,一個男人自斟自飲終究是落寞的,也是一樁沒有面子的事吧。是啊,他不過是想在除夕夜找一個人聊聊天、喝點酒,一起度過這亦涼亦熱、亦喜亦悲的除夕罷了,待過了“一夜分兩歲,五更分二年”的除夕之后,彼此握手再見,南轅北轍,重歸陌路……
菜做好了,品相不錯,我擔心菜涼了,決計打車回醫(yī)院。在這座城市里,每年的除夕之夜,總有幾輛出租車在街上攬活兒。這些出租車司機知道總會有些人在這個夜晚去父母家,去親戚家,或者去朋友家過年,也總會有人在除夕之夜,匆匆忙忙地從外地趕回來過節(jié)。總是不能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掙錢機會吧。
我剛到街口,天可憐見,恰好有一輛出租車過來,準確無誤地停在我的面前。
上了車,司機說,過年好!
我說,過年好!過年好!
司機問,去哪兒?
我說,第一醫(yī)院住院處。
司機說,家里有人住院?
我說,老伴兒。
司機長嘆了一聲,唉,這年哪,有人歡喜有人愁哇。剛才我拉了一位老大娘,你猜老人家去哪兒?火車站。我問她,大娘,你咋才想起回家過年哪?您老可真抻得住氣呀。老太太一聽就流淚了。我一看,心里就明白了個八九分。我就跟她說,大娘,別傷心,大過年的,咱得高高興興的,對吧?我又跟她說,大娘,你沒聽《國際歌》里有那么一句話嗎?“不要靠神仙皇帝,就靠我們自己?!崩咸f,人老了,不行了,不硬氣了,唉。我說,大娘,我那個媳婦也這個熊色,臉子不好看,話不好聽。老太太,咱別往心里去。現在這一代媳婦肯定是有好的,可孬的也不少啊,是不是?大娘,咱宰相肚里能撐船,別往心里去,想開點兒。大娘您這歲數見多識廣,這種事兒您肯定見多了,不奇怪吧?不往心里去就啥事沒有,心寬天地寬。老太太說,你真是個挺好的孩子。我問她,老人家,您這是去哪兒啊?她說,回鄉(xiāng)下唄。我說,那頭有人接您嗎?老太太說,兒子給那頭打電話了,村長說他派他兒子開車來接我。我說,這個村長還不錯呀。我就沒敢問,你兒咋不送送你呀?到了火車站,我扶著老太太一直給她送到售票處,幫她買了票,然后把她送到檢票口。整個候車大廳空空蕩蕩,沒人哪,你想,誰他媽的這大年三十兒上火車呀。臨走時,那個老太太非要給我一百塊錢。我說,老太太,我怎么能要您錢呢?您留著吧。老太太說,就當是我給你的壓歲錢了。我一聽,這感動的,眼淚嘩嘩的。那就拿著吧。然后,我趁老太太沒注意,悄悄把錢塞到老太太的包里了??此M了進站口我才走,心想,這話是怎么說呢?先生,人人都有犯難的事呀。
我說,噢。
司機很健談,是啊,在除夕夜保持沉默的人不多啊。
他說,老哥,我自己也他媽的很為難哪,小情人讓我去她那兒過年,可媳婦在家等著我呢,大清早她還在理發(fā)館燙了個頭。
我說,哦。
司機說,你說我怎么整吧?要不都這時候了我咋還在大街上轉呢?鬧心哪,沒主意啦。一頭呢,是老話說的“結發(fā)夫妻”,深一腳,淺一腳,跌打滾爬,跟我過了二三十年了;一頭呢,是小甜心兒,那舒服,咱挺不住。老哥哥喲——
我問,小情人兒多大?
司機說,四十五,是,不算小了。一會兒跟我玩少女,一會兒跟我耍東北大老娘兒們,他媽的……唉。
我說,你媳婦在家包餃子呢吧?
司機說,那指定的,誰家過年不吃頓餃子?是不是?
我說,唉,過年就是圖個家人團團圓圓。你看老哥我,老伴兒住醫(yī)院了,那我們就在醫(yī)院過團圓年,是吧?
司機說,哥哥,我跟你說,我那個小情人兒也怪可憐的,跟我扯了有二十多年啦,獨身一個,一直沒結婚,你說她犧牲有多大呀?哥哥,非常大呀。人這一輩子有幾個二十年哪。
我說,唉,這是怎么個話說呢。
他說,是啊,大過年的也讓人消停不了。
話還沒嘮完,到地兒了。
我提著飯盒下了出租車,進了醫(yī)院。醫(yī)院住院處的大樓里靜悄悄的。隔壁病房倒是挺熱鬧,來了一大家子人,看來是和病危的親人一塊兒過這個除夕夜。我們對過的那個病房里的病人卻一直靜悄悄的,那是一位老干部,八十多歲了,聽護士說,是個處長呢。他的兒子和女兒都在國外,老伴兒也去了,給孩子們看孩子,國內這邊就剩下這個老同志、老干部一個人。老同志病得挺重,醫(yī)生曾幾次勸說他跟大洋那邊的家屬打個招呼。他說,不用,這大過年的別給他們添堵,死就死了,我對死看得很開。等我死了,你們把我先放到太平間,然后通知我們單位就行了,讓單位的同志來處理后事吧。醫(yī)生說,要不要跟單位的同志說一下,讓他們過來一個人陪陪你?他苦笑著說,如果我還在位,你就是不說也會有人過來陪。如今我早已經不在位了,就別討人嫌了。
在病房里,我把從飯館買來的菜一樣一樣地擺出來。病床上的老伴兒很高興,也很感激的樣子。
她說,大年三十兒還有飯店開門?
我說,這是托你的福,吉人天相嘛,說明你的病很快就要好了,好事就從今天開始啦。
老伴兒聽了也蠻高興的,她竟然慢慢地坐了起來,看著一桌子的菜說,真好,喝點兒啤酒吧。
病人本是不能喝酒的,老伴兒平時也不能喝,但是,難得她高興,又是除夕,我給她倒了一點點。她哆哆嗦嗦地拿起杯子淺淺地咂了一口,然后痛快地“啊”了一聲說,真好。
我舉起啤酒杯說,祝老伴兒健康長壽!
她苦笑著點點頭。
放下了酒杯,我說,年輕的時候,咱們就是一張白紙,兩個人哪共同畫了一間房子,房子里面有兩個人在一塊兒過家家,唉,后來又多了兩個人。十年、二十年過去了,房子里有的人嫁走了,有的人去了遠方,這張畫里的房子越來越顯得空啦……
老伴兒一邊聽,一邊默默地流淚。
我說,好了,不說這些。來,干一杯!
零點的鐘聲響了,我們老兩口兒都舉起了酒杯祝福彼此。我的心里在默默地祈禱上天,可憐可憐我的這個老伴兒,再讓她多活幾天吧。醫(yī)生曾說過,只要她能挺過了除夕夜,那再活多長時間就不知道了。
這時候,隔壁的病房里傳來了哭聲。我知道,那個人沒有挺過這個除夕夜。我和老伴兒都默默地聽著,臉上凄凄然。過了一會兒,我說,來,老伴兒,喝酒!你嘗嘗這魚,挺新鮮的,味道真的不錯。你再嘗嘗這個菜,是你平時最愛吃的,可好吃了。
老伴兒點點頭,眼睛里閃動著淚花,拿起筷子說,難為你了。
我說,嗨,別這么說,我愿意,高興著哪。
老伴兒說,好好活著。
我說,什么?
老伴兒說,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責任編輯 張雅麗